第二章 春去天涯客心惊(上) 春风骀荡,化雨润物。 就在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时候,赤县神州却在山雨欲来的惊悸中,打着寒颤。 曹国公李景隆统领朝廷六十万大军北进,燕王朱棣亲率精兵南下。又一场腥风 血雨即将席卷中原大地。 明月山道上,云罗挣出朱高燧怀抱,泪水已被他胸前衣襟吸取,心中的凄风苦 雨渐收,现出一道彩虹。 最美的瞬间,莫过于突破防线,从陌生忽然变得熟悉。 随之,心情进入梅雨季节,一路跟他走,一路欲言又止。 这个春天,雨水特别多。 云罗推开船舱房门,朱高燧从甲板走廊经过,说有事出去,外面下着雨,她提 醒他带伞。他说雨不大,不必要,然后回头朝她笑了一下。他经常独自离开,好像 从来不担心她会逃走,她也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逃走,倒是他不在,一个人会觉得不 安稳。 她依住船栏,看他走上岸。他穿了一件白底镶青纹的长衫,拿着剑,宽实的肩 膀、健硕的身躯,使细雨看起来越发轻柔。他走进雨雾深处,愈想张望,愈显模糊。 内心转起车轮,这颗心已经习惯了没人过问,这个特别寂寞的春天里,忽然渴 望被人过问起来。 回到房间,从行囊里拿出半本剑谱。路上,朱高燧总是给她讲解用剑学问,虽 未明说,言下似乎希望有朝一日能同她和练雌雄双剑,就象恩爱逍遥的江湖侠侣那 样。她没有学过剑,那对她是遥远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象情意,从没有想到会降 临到自己身上。 朱高燧回来,走进她房间,她以为他来讲剑法,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剑 谱和清霜剑转放到他的行李里。 接着启程,朱高燧如同换了一个人,整天没有几句话,心事很重似的,再不提 练剑的事。她总是回想,那天他不带伞、走在雨中,落拓轻松的样子。如果时光流 到那里,正好停住就好了。但那里只有一个暗漩,卷住一个不该属于她的梦想。 沿途越来越多听到要打仗的消息,朱高燧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急迫地赶路。弃 水道,走旱路,又换了车,骑上马。 自小生长南边,云罗骑术不精,跟不上快马加鞭的朱高燧。朱高燧总是不得不 在远处停住,等她。她发现他等待的神情渐渐焦躁。 越北上,风越猛烈,夹带上雨。这种天气不是云罗想象的北方,虽然根本没想 过北方的样子。她心里一直叹息,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劳顿,只是因为沿途 风物的陌生,使思乡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汹涌起来。为什么要逃离故乡?为谁背叛? 为谁倔强? 这天,走到沛县边境,面前现出岔路,左边通向真定府,右边通往济南府。 朱高燧带住马缰,伫立了很久,倏然,举起马鞭,向东北一指:“去找你爹, 你自可走开,我不拦你。” 一句话一把刀,在心里划开一道口,流出鲜血,只有自己看到。 云罗拽着缰绳默然不语,爹爹正在山东为朝廷出谋划策,殚心竭虑要击败燕军。 她这一去,和朱高燧便是" 故人长绝" ,从此再没有见面的理由。 " 去,不要等我后悔。" 朱高燧催促,口气冰冷。 好吧,走开,离他远去,云罗了望延伸在面前的两条道路,其实心里并不知道 选择,但,还是点头。 走出去,又回头,眷顾来路,回想携行路上种种,如同昨夜黄花,成尘成泥、 成雨成风。 朱高燧挥剑,从路旁旱柳,斩断一片枝条。虽然没有柳枝曾别,但是她能看到 他的不舍。 天上又落下小雨。夏季将至,合该是最后一场春雨了。 春去能归,人去何日重逢? 扬起马鞭,却迟迟不忍放下。两匹马踯躅在雨地里,良久不能前行。 忽然,北边传来一声刺耳鸣镝,之后马嘶人吼,一团大乱。 " 去看看。" 朱高燧招呼云罗,催马向前。 一向不爱招惹是非的朱高燧,这次破例,想来只是为在岔路口多逗留一时。 云罗看在眼里,去留之间更加无所适从。 赶到出事地点,一伙山贼正打劫一辆过路马车。护送马车的几个男子虽具武功, 无奈山贼人数众多,并且训练有素,不多时几个男子死的死,伤的伤。 两个山贼蹿到车前,扯掉车帘,从里面拽出一个惊惶失措的少女。 朱高燧冷眼旁观了片刻,问随后赶来的云罗:" 管吗?""是不是人杀多了,就 不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了?" 云罗反问。 朱高燧苦笑一下,脚点马蹬,跃至车前。几声惨叫,一片血光,劫持少女的山 贼倒在落尘剑下。跟着,是更多的惨叫和血光。 站在一旁,云罗看着朱高燧大开杀戒,这是第二次看他杀很多人。头次,是飞 仙瀑顶,看他打退唐门弟子。可是,没出一天,他就和林翰、唐赛儿走在了一起。 世事翻云覆雨,让人如何分辨?而自己一个姻缘已定的女子,竟对父亲的敌人 暗生情愫,缘分千错万错,只会叫人肝肠寸断。她仰头,一声哀叹,满天愁云惨雾 里,看不到一点晴光。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扬鞭,沿右边道路奔去。 " 云罗——" 身后传来朱高燧的呼喊,云罗带住马缰,却没有带住眼泪,回头 看追赶上来的人,已是泪眼婆娑。 朱高燧来到云罗面前,却找不到追赶的理由,默然相看了片刻,低声说:" 那 些人伤的不轻,你医术高明,不想救吗……救人总要救到底。" 这番义薄云天的理 由说出口,自己都觉得牵强,抖落剑上的血,他笑了笑," 当然,我这种人讲扶危 济困的道理,你大概觉得可笑。" 云罗使劲摇头:" 我知道,侠义的美名对你没有 用处。不过,我的确该救,这样才能报答乞丐爷爷的救命之恩。" 两人说话间,被 搭救的少女走过来,跪地答谢。这女子名叫王静义是明伦堂主王省的女儿。王省的 名字朱高燧早有耳闻,此人文采斐然,名震朝野,曾经皇祖父欲招其入京做官,但 王省以" 才薄亲老" 为由,只愿在明伦堂做个教书先生。朱高燧打量了一眼名士之 女,端庄文秀,气宇娴静,果然有书香门第风范。 王静义说这次离家,本是南下避难,没想竟碰到山贼,同行的是父亲的学生, 全都文章比武艺好,这次如果没有朱高燧相救,绝无存活的道理,说着又要行大礼 拜谢。 云罗赶忙扶起王静义:" 莫再行礼了。若再耽搁,恐怕你那些同行的书生就没 救了。" 云罗从身上取出一粒药丸,投进装着山家笑的酒葫芦,晃动搅匀。把药酒 洒在明伦堂弟子伤口上。转身对朱高燧说:" 我还须要到药店抓几副配药。" 朱高 燧说:“这荒郊野外怎会有药店,只好把他们送进城,好人做到底。” 话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沉默起来,是苦,是甜,谁也不必多说了。 进入沛县,天色已晚。王静义说她姨父是知县,可以到他府上。沛县是朝廷地 盘,朱高燧不想惹出麻烦。云罗心有默契,对王静义说:“如果你信不过我的医术, 可以叫你姨夫另找医生,我们自由惯了,在官宦人家呆不自在。”王静义对云罗和 朱高燧十分信赖,同他们一起住进关东客栈。 朱高燧陪云罗去药店。回来时,在客栈门口跟一个头戴斗笠的胖大男子擦身而 过。朱高燧觉得那胖子有些面善,向云罗解释一声,追出去,那男子已不见人影。 " 好快的身法。" 朱高燧暗自赞叹。回身进客栈,询问店家,得知那人住楼上 第三间。正在云罗和王静义房间的隔壁。 料理完明伦堂弟子的伤势,云罗与王静义回到房间,虽然各自已面带倦容,却 都辗转不能入睡。云罗看到王静义轻轻起身,走到桌前,点起灯,伏案书写着什么。 忽然,一个黑影悄然来到窗外,窗纸被撕开一个小洞,一道白气侵入。王静义 立时晕厥过去,云罗看在眼里,早已屏息。一个蒙面人从窗口飘然进入屋内,虽然 身材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声响。蒙面人并没有袭击屋内任何人,只是闪身避在床 帘后面。 " 咣" 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踢开,朱高燧提剑冲进屋内,剑光直逼蒙面人。 蒙面人从容躲过,没出手已显出是一等一高手。朱高燧再出一招,蒙面人似乎 无心应战,闪身一旁,夺门而出。 " 没事吧?" 朱高燧急声问云罗。 云罗摇头:" 他是什么人?""我也想知道他底细。" 朱高燧疾步追出去。听到 楼下响起打斗声音。 客店大门口,蒙面人遭到三名武官拦截。朱高燧发现蒙面人使的是武当大洪拳, 燕王府中也有几个高手会这套拳法,但都不如蒙面人这般出神入化。三名武官当中, 一人用夕阳掌,一人使黑虎拳,一人练的是连环刀,三人合力,攻势不弱,但几番 交手都占不到上风。蒙面人一声低吼,肩出阴爪,击倒使连环刀的武官。三人缺一, 剩下二人攻势大减,而且两人配合极不默契,致使蒙面人胜券在握。 " 表哥!" 楼梯口忽然响起王静义一声惊呼。 使夕阳掌的青年武官闻声、招式一滞。蒙面人乘隙向他疾出一拳。近旁用黑虎 拳的中年武官本该出拳相救,却错踢扫堂腿,蒙面人跃起身形,一拳打出杀手锏。 青年武官立时口喷鲜血,晕厥当场。蒙面人无心恋战,跑出客栈。 " 恶贼休逃!" 仅剩下的武官虽自知不敌,却斗志顽强,紧追而去。 朱高燧施展轻功,悄悄尾随其后。 进入一条深巷,蒙面人和武官一前一后,翻身跃入一座荒院。朱高燧进到院内, 远远看到蒙面人在池塘边站住。武官追上前,却不动手,只站在对面低声对话。 朱高燧醒悟,原来那名武官只是佯装追赶,其实另有内情。潜步凑近假山石。 见蒙面人把一只狭长盒子交到武官手上,说:“等到燕军攻克沛县,把这呈上 去,燕王定不会亏待你。” 武官叹了口气:" 这光景还求什么加官进爵,但求一家大小性命能全。如今这 一仗,朝廷和燕军势力相当,胜负难料。除非心怀二主,又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只 是苦了义弟你,你盗出这东西,南边是万万回不得了,不如投燕王去吧。" 蒙面人 慨然:" 当年我在燕王府供职不得重用,愤然出走,可叹进了皇宫还是个画匠。看 来这辈子也就是这命了。给皇家画画也画腻了,不如到关外走走看看,落得逍遥。 " 听到这语,朱高燧顿时明白,为何头次在客栈门口遇到那胖子有些面善,那 人早年曾是燕王府的画工,叫张汉牛,人称" 张胖子".人虽胖大,画却工笔精致。 府中雕梁画栋大多出自他手笔。自己小时候随武术行家练功,发现张汉牛在演武场 外偷学功夫,张汉牛便以给他捏一百零八个泥人为条件,要他保密。事过境迁,没 想张汉牛竟练就这样一身好功夫,早知其习武资质如此不俗,大可调教成燕府一员 大将。 时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再错失人才。于是,朱高燧从假山后现出身形。 " 什么人!" 张汉牛神情紧张。 朱高燧颔首微笑,徐声说:" 当年燕王府中,水浒一百零八将各个成了泥娃娃。 " 张汉牛怔住。" 小王爷!" 突然惊呼一声,跪倒行礼。 朱高燧双臂将张汉牛扶起:" 西出阳关,寂寞终老,岂不可惜了这身武艺?"" 这……" 张汉牛沉吟不语,缓缓揭掉面纱。 借着月光,朱高燧看到张汉牛的神情游移不定。于是,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 继续劝说:" ‘男儿未了功名债,羞听人间说武侯。' 如今时局大乱,正是英雄用 武的绝好时机啊。" 没等张汉牛开口,旁边武官上前参拜说:" 沛县指挥王显拜见 小王爷。小王爷一语惊醒梦中人,小人愿为燕王效犬马之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说着把张汉牛交给他的锦盒呈给朱高燧," 这是皇宫绝密地图,请小王爷过 目。" 朱高燧接过锦盒,王显在旁点燃一支火折,朱高燧展开地图,见上面绘制着 宫殿皇阙、亭台楼宇,大部分是众所周知之地,未见有何价值。张汉牛用掌心从池 塘掬来清水,点洒在地图上,图中竟现出一条暗道,起自奉献殿左偏殿,经鬼门, 直到城外神乐观西厢房。 朱高燧仔细将暗道打量一番,点点头:“宫里知道你偷了图?” “这图是我偷看了原样,绘制出来的。应该没有人发现。” “他们为何抓你?” “我在逃跑时,杀了一名宫中侍卫。” “你果然有点本事,能从深宫禁地逃出来。” 王显对张汉牛说:" 兄弟,如今我们已经把地图交给小王爷。除去报效燕王, 别无退路。此处巧遇小王爷,是咱们三生之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张汉牛 思忖片刻,牙关一咬,说了声" 也罢。" 双膝跪倒在朱高燧面前,行礼叩拜:" 不 是小人不想回去,只是当年离开过燕王府,实在是无颜见王爷。还望小王爷为咱说 几句好话,小人愿意肝脑涂地将功补过。" 朱高燧扶起张汉牛:" 机会现在就有一 个。沛县西北山上有一伙强人,武力不弱,本王有意将其收入燕军,你可有办法? " 张汉牛抱拳:" 小人愿意一试。" 朱高燧又对王显说:" 我看沛县正集民兵 修筑七堡,以备日后防御我军。听说此地知县颜伯玮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王指挥觉 得可能说服他归降燕军?" 王显摇头:" 颜伯玮一向不知变通,说服他恐怕不是易 事。不过,他早年丧妻,留下两个儿子,他爱之甚切,刚才他长子已经被张兄弟打 伤…… ""那个使夕阳掌的年轻人?" 朱高燧说。 " 正是。" 王显点头," 他叫颜有为。我们可以把其劫持,要挟颜伯玮,或许 会有几分希望。" 朱高燧不置可否:" 这件事由我去办。你姑且回去,不要暴露身 份。等到我军攻到此地,从内接应便是。" " 云姑娘,求求你一定要救我表哥。" 王静义见到颜有为鲜血直流,急得掉下 眼泪。 云罗察看颜有为伤口,虽然伤势不轻,但未及性命。于是,安慰王静义说:" 你表哥不会有事。我这就给他治,你找店家要一瓶黄酒来。" 王静义应声走开。 颜有为醒过来,翻身跃起,冲向客栈门口。 云罗施展轻功,挡在颜有为身前:" 你伤势很重,千万不能再跟人动手。""事 关重大,身家性命算什么!" 颜有为伸手把云罗推开,云罗发现颜有为手腕有一串 念珠,每颗珠子上刻着“云”字,这是父亲的东西。 " 表哥!" 王静义闻声赶来,一把抓住颜有为衣袖,哀哀相求:" 你怎可如此 姑息性命?你对得起姨父姨母吗?""父亲乃一县之长,朝廷钦犯在此逃掉,父亲难 逃其咎啊!" 云罗从旁插话:" 你可认识一位法号溥洽的僧人?" 颜有为看了一眼 这个外乡姑娘,面露诧异:" 姑娘怎知溥洽法师?""他是我爹爹。" 云罗说。 颜有为惊喜:" 原来是云小姐。令尊前不久来我家中,还指点了在下武功,令 人茅塞顿开。“说着亮了一下腕上念珠,”此是法师加持之物,可以助长功力。云 小姐来此,可是法师有何事嘱托?""不,不是爹爹叫我来的……" 云罗摇头,心中 生起一片迷惘。 一队官差赶来。为首官员向颜有为禀报:" 属下尚未搜到钦犯。" 颜有为一摆 手:" 那人能耐了得,如此兴师动众,无异于打草惊蛇。""那我们分散开找。" 为 首官员说。 颜有为又摇头:" 你们武功远不及他,分开来,更是白送性命。" 说着,问王 静义," 表妹,你可看清那人向哪个方向逃了。""那边。" 王静义向大门右手一指, 忽然眼睛一亮," 对了,恩公也去追那钦犯了!表哥,你自不必担心,恩公武艺高 强,侠义心肠,钦犯定是逃脱不了。""恩公?" 颜有为诧异。 于是,王静义把路遇朱高燧、云罗相救的事讲述给颜有为。 颜有为听罢,神情振奋:" 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这样的义士奇才流落江湖 岂不可惜!云姑娘,可否从中引荐,我想结识这位侠士。""这……不可。""为何? " 云罗自然不能说出朱高燧真实身份,只好搪塞:" 他生性不好权贵,逍遥惯 了。" 颜有为慷慨道:" 如今燕王不念骨肉亲情,与皇上兵戈相向,祸国殃民,当 人人得而诛之。现今为朝廷效命,哪为金钱富贵,乃是为天下伦常、英勇赴难之举。 " 颜有为的激昂陈词,让云罗心中一紧,害怕朱高燧一旦被颜有为认出,会有危险。 赶忙对颜有为说:" 我这位朋友天生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做什么。你带着这么多人马, 一身官气要他做这做那,他定然心里不高兴。不如,你们先回府。我单独劝劝他, 他若同意,自会去找你。""也有道理。" 颜有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 给云罗," 有此令牌,他自可入府找我,不会有人拦他。" 颜有为带王静义走后不久,朱高燧就回到客栈。 云罗急忙迎上去,告诉他刚才的事情。 朱高燧把令牌要过去,在手中把玩,淡淡一笑:“颜有为既然邀请我去,我就 走一趟。” " 什么!" 云罗拦住朱高燧," 颜有为对燕军仇视的要命,你怎可自入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高燧默视了云罗片刻,伸出两指将她嘴角向上一 挑," 笑一笑,何必为我担心?我不过是一个即将和你分道扬镳的过客。" 一语惊 破迷梦。 泪水汩汩淌落,打湿嘴角边的手指。云罗推开朱高燧的手,转身跑出客栈,消 失在夜色中。 站在原处,朱高燧没有追赶,但手还是伸出去,云罗走的太快,他什么也没抓 住。 "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门外隐隐传来云罗的吟诵。 朱高燧走出客栈,街巷里已不见她人影。 他强迫自己做出畅然的姿态,用剑挥出一个潇洒的圆。金戈铁马不需要红袖添 香,何况这是根错误的红线。让她去吧。就当作,雨夜中、偶然读过的婉约小令。 出示令牌,朱高燧畅通无阻进入颜府。 颜府院落层层叠叠,四处灯光昏暗,静寂无声,只有庭院深处一座大厅灯火通 明,传出刺耳的呻吟声,似乎是个孩子。 朱高燧走过去,向院门守卫亮出令牌。守卫闪到旁边。 朱高燧蹑步走上门阶,从窗口向内察看。一个嚎啕不已的男孩被捆绑在厅柱上, 浑身竟在溢出鲜血。 男孩身边站着神色焦灼的颜氏父子。 颜有为摩搓着一张药方,对彦伯玮说:" 爹,其他配方都不难得到,只是这莲 花百伏散……" 颜伯玮一摆手,重重叹口气:" 那道姑说莲花百伏散是道衍的独门 药剂,那就是咱们不能得之物。" 管家在旁插话:" 听说道衍酷好书法,若是把藏 书楼中老祖宗颜鲁公的真迹拿出一张,秘密给道衍送去,与他交换那莲花百伏散… …" 原来这颜家是颜真卿之后。朱高燧心中肃然,想到自己自幼随师研习书法, 尤其喜好“颜体”之端正雄伟、气势开张。对颜鲁公的铮铮傲骨也是敬佩有加。天 意弄人,没想到在这里竟遭遇颜公后代。但愿能化敌为友,有缘共赏颜氏真迹。 没等管家说完,颜伯玮便厉声制止住:" 当年李希烈叛乱,颜鲁公只身前往敌 营劝降,被敌军扣留,他忠贞不屈,以死铭志。忠臣烈士之名,彪炳古今。我岂能 用其墨宝与叛臣贼子作交易?那当真是把祖宗英名辱没殆尽!""知县大人此言差已。 " 朱高燧走进厅堂,朗声说," 当年颜国公一变古法,自成一格,人称" 颜体 " ,可见其不但耿直端正,也深知变通之理。如今,知县大人何必抱定一个忠义虚 名不放,而置骨肉性命于不顾?""你是谁?" 颜伯玮脸色微沉。 颜有为忙解释:" 爹,这位就是搭救表妹的侠士。" 颜伯玮听罢,立时转变神 情、向朱高燧抱拳一礼:" 多谢大侠仗义相救。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朱高燧还礼 :" 在下姓朱,名叫……梦云。" 颜有为喜道:" 朱少侠即来府中,想必是愿意为 朝廷效力了!" 朱高燧微微冷笑:" 朝廷?我父被朝廷贬黜边疆。一家人流离失所。 我自幼饱受朝廷所赐种种苦难。颜大人,你说我这般身世还会给朝廷尽忠吗? " 颜伯玮摇头:" 对大丈夫而言,一己恩怨是小,天下太平是大。朱少侠既然饱尝 流离之苦,就更应该为朝廷拨乱反正,让千家万户安居乐业。这才是做人的大境界 啊。 " 朱高燧虽然表面未动声色,心中却不由暗叹颜伯玮雄伟耿直,不愧颜鲁公后 人。 颜有为又劝道:" 是啊,朱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见也看不惯这世上的 不义之徒。那燕王阴谋叛乱,乃是当今之世的大奸大恶,你怎忍心至苍生于水火不 顾?" 朱高燧驳斥:" 据说燕王雄才大略,智勇过人。若是这样一位治世名君主掌 朝纲,定会国富民强,盛世空前。那岂不是苍生之福吗?" 见朱高燧如此执拗,颜 伯玮不再言语,袍袖一挥,怫然离去。 颜有为对朱高燧说:" 家父秉性忠直,听不得这种话,望少侠能够体谅。" 这 时,厅柱上的小男孩一声惨呼,昏厥过去。 " 令堂就是眼睁睁看儿子死,也不肯去求道衍?" 朱高燧问颜有为。 颜有为点头:" 在家父眼中,生死是小,忠义是大。" 朱高燧见此种种,明白 即便以骨肉威胁,颜伯玮也定然不会让步,只好摇头作罢:“道不同,也只得不相 为谋。” 颜有为叫来家人,把一包纹银递给朱高燧:" 不论如何,大侠救了表妹,我们 一家人感激不尽。现下,家私多半冲作军饷,这点银两,为数不多,只能聊表谢意。 日后,定当再次答谢。" 突然,府中铃声大作。 " 有贼闯进书楼啦!" 家丁呼喊。 颜有为迅速带领几名护院冲出大厅。 朱高燧看了一眼绑在厅柱上已经昏厥过去的小男孩。掏出莲花百伏散,递给一 个丫鬟,叮嘱说:" 交给你家主人,就说这是最后那副配药。" 说完,走出大厅。 朱高燧出去不久,一个道姑倏忽而入,将丫鬟击毙,抢走莲花百伏散,掠过厅 堂,消失在夜色里。 朱高燧来到院中,只见刚才漆黑一片的颜府,霎时间已亮如白昼,这时发觉颜 家的屋舍院落原是按五行八卦修建,把藏书楼层层围护在中间。记得管家说,楼中 有许多颜鲁公真迹,贼人定是为此而来,岂能让传世墨宝被利欲熏心之人窃取,真 是糟踏风雅。想到此间,朱高燧疾步向藏书楼赶去。 藏书楼下,一身夜行服的云翘和颜府护院打作一团。之后赶到的颜有为怒喝一 声,纵身跃到云翘身前。过了几招,云翘自知不敌,想要逃跑,无奈被层层围住, 无法脱身。正情急时候,一个少女飞入包围圈,挡在云翘身前,对颜有为说:" 请 住手。""姐姐!" 云翘大喜过望。 " 我这小妹生性贪玩,不懂事故,请颜公子放过她。" 云罗为云翘开脱。 颜有为收回架势,看了看云罗,又看了眼云翘,摇头说:" 真不敢相信你们是 姐妹。这位姑娘也是溥洽师傅的女儿?" 云翘眼皮一翻:" 哼,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是你外婆的女儿!""什么?" 颜有为一时未反应过来云翘语出何意。 " 哈哈……" 云翘前仰后合," 想是书读太多了,呆头呆脑的儿子我可不喜欢! " 颜有为身边的武师率先恼怒起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擅闯藏书楼又对我家 少主人无礼,活不耐烦了!" 说罢,要对云翘动武。 云翘并不躲闪,喝道:“我这次前来是帮我爹送信的,你有几个脑袋敢耽误国 家大事!” 武师一时难于判断真假,只得饮忍怒火,退到一旁。 云翘洋洋得意掏出父亲的亲笔书信,晃了几晃,对颜有为说:" 这是我爹给你 爹的信。还不快带我去见他。" 颜有为验证过书信,果然是溥洽亲笔,立刻命令身 边护院让出道路。人群外,正现出刚刚赶到的朱高燧。 " 快抓住他!" 云翘大喊," 他是燕王的儿子!" 见众人没有马上响应她的话, 云翘冲颜有为发火:" 他废我武功,绑架我姐姐,坏事做尽。让他跑了,我要爹爹 拿你试问!" 朱高燧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遭遇云翘。虽然不想拔剑,却不得不握住剑 柄。他遥遥看了一眼藏书楼,不合时宜地想起幼时抓周时自己握住了一支狼毫笔。 " 不是的。颜公子你不可以抓他!" 人群后,传来云罗高声喝止。 犹如一缕天籁从迢迢河汉间降下凡尘,此时此地,听到云罗的声音,朱高燧忽 然感到心中杀意涤尽。这是苍天仁慈吗?松开剑柄,被一种如同梦呓的理由激荡胸 臆,他决定不让落尘剑沾上颜鲁公后人的血。 云罗来到朱高燧身边,说了声“跟我来”。匆匆拉起他的手,奔进一扇月亮门。 不多时,身后传来追赶搜捕声音。云罗带着朱高燧跃墙穿院,来到一座雕花小 楼前。两人跃入二楼栏杆内。云罗轻扣房门。 " 谁?" 门内传出王静义的声音。 " 是云罗。" 房门立刻打开,王静义把二人让进屋中。 云罗说:" 王小姐,你表哥要抓朱公子,你能不能帮我们脱身?""怎么会有这 种事?" 王静义一时不知所措。 楼下响起敲门声。丫鬟对楼上喊:" 小姐,少爷来了。" 王静义让云罗和朱高 燧避到里间屋,自己走下楼。 听到房门打开,楼下响起颜有为的声音:" 表妹,云小姐可带你恩公来这里了? 刚才有人看到他们跑向这里。""啊……他们来了……不过,又走了。出了什么 事? 他们搭救过我,你千万不要为难他们。""表妹,你可知道你那个恩公很可能是 燕王的儿子。""什么!""他们走哪里了?""他们……" 王静义顿了一下," 他们朝 北边去了。" 听到楼下终于传来关门音,云罗稍稍松了口气。朱高燧却低声自语一 句:“妇人之仁。” 云罗看了朱高燧一眼,蹙眉:" 要是燕军哪天打到这里,小王爷要放颜家一马 呀。" 朱高燧没有回答,从手边盆卉中摘下一朵芙蓉,插到云罗鬓边。随后,一指 南窗:" 我们走。" 云罗面朝北窗说:" 我去引开他们。看在我爹的面子,他们不 会为难我。" 说完,跑向窗口,手臂却被朱高燧猛然拉住,一记深吻贸然落在唇上。 她用力推开他,从窗口飞身而下。 把众人引出很远,一堵高墙挡住去路,料想朱高燧已经脱险,云罗止住脚步, 回转身,穿过三面包围的人众,遥望雕花小楼,人去已远,只留楼畔明月寂寞中天。 她摘下鬓边芙蓉,默然念道:"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颜家见朱高燧已经逃逸,也就不再和云罗计较,倒是云翘死缠住姐姐,质问她 为何放跑朱高燧。 不管云翘如何大呼小叫、逼问不已,云罗只是默然前行。 云翘见姐姐总是端详手中的芙蓉花,不住的叹气,便趁她不备,抢到自己手中, "平时也不见你穿花戴朵,怎么拿着这朵花,却跟没了魂似的?"说着就要丢到路旁。 " 还我!" 云罗一脸焦急。 云翘用指尖转着花萼,要挟姐姐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放走那小王八?" 云罗缄口不语。 " 好,你不说,我就把这花撕烂!" 云翘扯住一片花瓣,瞪着姐姐。 云罗依旧说不出一字。 云翘哼了一声,把芙蓉撕碎,朝天上一撒。 看着花屑在夜风里纷飞消散,云罗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也碎了。她蹲下身,在 黑暗里满地摸索,寂静的路途上,再也找不到,曾经风雨兼程的足迹。 " 姐姐,你在干什么?哎呀,是不是那小王八给你下了什么毒,让你心神错乱 啦!" 云翘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开始大骂朱高燧。 云罗终于在路边找到一片花,伸手正要去拾,一个熟稔的身影倏然跃至面前、 踩在花上。 " 师父!" 云翘欢喜雀跃。 云罗站起身,默然看着师父,师父一身道姑打扮。 " 眼神好不奇怪。" 邈尘看着云罗,微一蹙眉。 云翘拼命点头:" 是啊。姐姐是很奇怪。好像中了毒。定是那个小王八……就 是那个到岛上捣乱的小王爷。" 邈尘端详云罗,幽幽说:" 的确中了毒。而且中的 不轻。""那怎么办?怎么办?师父,你要救我姐姐呀!" 云翘大急。 邈尘说:" 办法是有。你们跟我来。" 云翘立刻拽起姐姐,随同师父上路。 这一行就是半个多月。 渡过长江,来到京城。邈尘把云罗、云翘带进神乐观。神乐观并不接纳香客, 虽地处闹市,却清静优雅,俨然世外。 神乐观主持亲自出来迎客。一番寒暄后,邈尘对两个徒弟说:" 长生道长是我 父好友。道德学问世间少有。今日机缘成熟,你们快来恳请道长收作俗家弟子。" 云翘一听有高人受艺,立刻伏地叩头。 云罗却默然站立。 " 姐姐……" 云翘紧拽云罗衣袖,提醒她扣拜。 云罗仍然不予回应。 云罗此举也大出邈尘意料,为不失颜面,只好慌称云罗患上怪疾,病发时会不 识人事。 长生道长把三位女客安置在东院坤道房中。长生走后,邈尘把云罗带入遇真阁。 殿堂正中供奉着一幅画像和一双草鞋。云罗一看画中人物,不由吃了一惊。这 人龟形鹤骨,大耳圆目、神采清高、不饰边幅,竟和乞丐爷爷十分相似。 邈尘说:" 这是张三丰的画像。是皇上赐给神乐观的国宝。" 邈尘有意将" 皇 上" 二字说得很重,云罗却震撼于" 张三丰" 这名字。难道乞丐爷爷就是名扬天下 的张三丰? 邈尘在神像前拜了拜。贡上一柱香。回头对云罗说:" 我有事要离开,你和云 翘留在神乐观,跟随长生道长修养心性。" 说着把一柱香递到云罗手中," 这御赐 神像最适合忏悔思过。你应该常常礼拜。" 云罗把香插进香炉,却没有跪拜。她明 白师父让她礼拜这幅神像的用意,不是因为绘着张三丰,而是因为那是皇上的御赐, 而皇上正是爹爹为她指明的夫婿。 邈尘看着桀骜站立的云罗,款声说:" 你可以背叛我,可以背叛你爹。你以为 背叛的结果能是幸福?你错了,那只能是自己对自己不尽的折磨。" 云罗手指一颤, 香灰落到手上,一疼。 邈尘走到云罗身后,长长叹出口气,用少有的温存口吻说:" 女子最怕动情。 一动,便一往情深,便不可收拾,便把自己伤得万劫不复。" 云罗回头看师父。 邈尘不再说什么,表情又收敛为一贯的冰冷。 云罗目视师父走出神殿,回头再看神像,膝头一软,跪倒在蒲团上。 " 姐姐!" 云翘兴冲冲跑进来," 这道观还有禁地呢。就是西边那个院子。我 偷偷溜进去,你猜我看到什么?哇,里面有个特大的丹炉,咱师父那个要跟这个比 起来,作孙子都不配。丹炉还烧的旺旺的,也不知道那长生道长在炼什么灵丹妙药。 要是真炼成了,非偷一颗来尝尝。" 见姐姐对自己说话无甚反应,云翘自觉无 趣,四下闲看,忽然发现供坛上的草鞋,眼睛立时瞪大:" 哎呀,天下真是什么怪 事都有。还有供臭鞋子的。我倒要看看这破烂有什么奇特。" 说着,跳上神坛,拎 起草鞋。 " 施主,不要无礼!" 一个道士急匆匆进来制止。 云翘朝道士吐了吐舌头,把草鞋朝龛中一丢:"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要对鞋 子烧香磕头?" 道士把草鞋摆正,说道:" 据说,张三丰道长曾到过夔府开元寺。 走后,留下一双草鞋,寺里有个艺僧,凭记忆画出张三丰道长的像。把鞋子和 画像献给当今皇上,皇上答赐了那僧人一枚玉环、一领千佛袈裟,现在那两件御赐 宝物都供奉在开元寺中。后来,皇上把画像和草鞋赐给了我们神乐观……""啊。明 白了。 " 云翘打断道士," 是因为皇上给的东西,就要供着。那皇上要是把马桶给你 们呢? " 道士未料这小姑娘出言如此不雅,瞪了瞪眼,走开了。 " 喂,牛鼻子,你还没告诉我呢!" 云翘似乎找到乐子,追赶出去。 云罗回头想制止云翘戏弄道士,眼光无意扫过三丰神像旁的题赠。其中有一首 湘献王紫虚子的" 太和山寻张三丰故居" 把她吸引住—— 张玄玄,灵神仙,朝饮九渡之清泉,暮宿南岩之紫烟。好山治劫知几度,不与 景物同推迁,我来不见徒凄然。孤庐高出古松额,第有老猿接臂相攀缘。张玄玄, 灵神仙,遥仰神飘游极表,茅龙乔鹤上青天。 云罗想起那夜在试心石,朱高燧与子虚道长叔侄相认的一幕。若乞丐爷爷真是 张三丰,那紫虚子也算圆了寻访思慕的夙愿。想到此处,云罗不由想念起乞丐爷爷, 这么多年,爹爹常年在外,即便回来也是心事重重,妹妹少小无知,只会淘气捣蛋, 师父又冷若冰霜、心思不定。她唯一的快乐,就是跟乞丐爷爷一起救助病苦之人。 乞丐爷爷常常一边走一边叹气,叹气完了又欢笑,欢笑完了又高歌,歌声嘹亮, 歌词玄深,往往有百鸟应喝,虎啸猿啼。外人常以为爷爷癫狂痴傻,她却知道那是 聪明到了极至,反归自然的一派率性。每每跟爷爷在一起,她便会不知愁情烦事是 何物。那山花流云间的洒脱自在,可也能解开心中的情思苦结? 轰然,西院一声巨响。整个神乐观沸腾起来。 " 哎呀,姐姐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 云翘冲进遇真阁,手舞足蹈地描述," 那炼丹炉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汞水乱冒,喷到哪里哪里着火,跟放烟花似的。那群 牛鼻子灭着这边又忙那边。可热闹啦!" 云罗看着不亦乐乎的妹妹,微微蹙起眉头 :" 翘儿,你也快长成大姑娘了。姐姐不能提醒你一辈子。以后,凡事不要那么任 性。要……""你还教训我?" 云翘打断云罗," 你忘了,刚才你还不听师父的话, 不肯给长生道长磕头呢。" 云罗顿住,仰头,瞻望了一眼高悬在鲜花贡果上的御赐 神像,眼中的神采逐渐熄灭成灰:"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师父啊——师父—— "这时,西院又响起一片呼喊。云翘大奇,立刻跑过去看究竟。只见,火势已小,炼 丹房被烧的一塌糊涂。一般弟子正围着屋子呼喊" 师父".云翘向一个弟子询问,那 人带着哭腔说:" 刚才师父叫我守在外面,不要外人进入。没想里面竟失火,师父 也不见了人影。""奇怪!活不见人,死也要见尸呀?" 云翘挠头。 道士嫌憎云翘不讳口忌,便不再理会。 " 师父!师父!" 一个眼尖的弟子忽然欢呼。 只见浓烟滚滚中,长生道长从两根倒塌的屋柱后面显出身形。 云翘拨开众道士,挤到长生跟前,拍手称赞:" 道长,您可真是神通广大呀。 连根胡子都没烧糊。是不是用了什么隐身术呀?" 长生捻髯一笑,未予作答。 道士们把火势完全扑灭。长生吩咐大部分弟子离开,只留下看守禁地的两名弟 子打扫狼藉。云翘见已无甚看头,便回到遇真阁,看到云罗还呆在原处,怔怔地看 着画上的老头。就悄悄走到姐姐身后,咋呼了一声,见姐姐果然吓得一哆嗦,云翘 大笑起来,却又发现姐姐泪痕满面。 " 怎么了?" 很难见到姐姐流泪的样子,云翘觉得自己也鼻子一酸。 " 没什么。" 云罗擦掉泪水,问云翘," 师父呢?""是呀,师父呢?“云翘一 起奇怪," 按说,观里出了这么大事,她不可能不去看看的。” 这时,长生道长走进遇真阁,对云罗、云翘说:" 两位施主,你家师父已走。 她要我带为照顾你们。" 云翘吃惊:" 有什么大事,师父走的这般着急?还把 我们留在这里。嗯,也好。第一次来京城,正可到处逛逛。""不可。" 长生阻止, " 邈尘仙子托付我不要让你们出去,这些时日要跟随我修真炼性。" 云翘想到长生 道长刚才神秘兮兮的,恐怕真是身怀绝技,跟他修炼倒也不是件坏事,就满口答应 下来。 长生道长转身欲去,却被云罗唤住。 长生转过身,竟然看见云罗跪倒在他面前。 云罗叩头深施一礼,道:" 道长,请收云罗于门下。" 长生微微一笑:" 怎么, 施主终于愿意做贫道的俗家弟子了?""不是俗家弟子。是出家。" 云罗一字一顿说。 " 什么!" 云翘跳起脚," 姐姐,你……你要出家!" 云翘怎么也想不通姐姐为何要出家。而且意志坚决,任凭她如何劝说都无济于 事。更让她气闷的是,长生道长根本没有教授什么武门绝学,所谓的修真炼性,不 过是读经、打坐、吃斋饭。 这天,云翘坐在一般道士中间做晚课。似懂非懂听完长生道长一堆大道理。众 人开始打坐。云翘最烦打坐,这一坐,总要坐到腰酸腿麻,长生道长才会让众弟子 起来。她偷偷睁开眼,见一边的姐姐正专心用功。云翘抽出云罗手中的拂尘,在姐 姐面前晃了几晃,云罗并无反应,想是不愿理她。云翘又轻轻站起身,见长生道长 只闭目打坐,没有注意她。她便蹑手蹑脚溜出大殿。 在殿外云翘长长舒出一口气,想给自己找个好玩的去处。记起,那天失火的炼 丹房。那长生道长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又出现。或许真有道行,但里头有没 有机关也未可知。于是云翘来到西厢房,禁地处仍有两个道士把守。云翘大摇大摆 走上前,没话找话间,把一把毒粉撒向两人,两个道士立时昏厥过去。 " 哈,好好睡个大觉吧。" 云翘喜滋滋跑进炼丹房,在屋中仔细察看。师父曾 教授过她机关之学,对此她还算内行。她从墙上摘下一柄桃木剑,在四处敲打一通。 果然地上一块方砖声音有异。又经过一番搜索,云翘终于发现悬挂桃木剑的长 钉正是开关。 方砖打开,一节楼梯赫然显现出来。云翘惊喜过望,怀疑长生道长在这暗道里 藏着什么奇珍异宝。顺楼梯下入一条甬道,甬道入口备有火石火把,云翘向甬道内 照了照,甬道望不见尽头,不知通向哪里。 云翘直走得气喘吁吁,才走出甬道。甬道另一头并没有什么宝物,只有一节通 向出口的楼梯。云翘爬上楼梯,拧动机关,出口石板打开。却看到一双鞋底伸过来, 正踩到她头顶,随即是一个男人的惊呼:" 什么人!" 云翘爬出来,发现出口原来 设在一张大桌下面。推开椅子,站起身。竟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全副武装,凶巴巴 地把自己围住。 云翘大眼一瞪:" 你们讲不讲理,踩了人家的头,还这么凶。是哪个脚下长眼 的。踩了本姑娘的头。" 大汉背后,一人笑将起来:" 脚下怎可长眼?""没长眼怎 么踩的这么准?" 云翘往头上摸了一把,跺脚道:" 本姑娘好不容易学道士梳了个 牛鼻髻。这一踩,定然变得比牛粪都不如!""哈哈" 一阵大笑,一个青年让武士退 到一旁,走到云罗面前。 云翘打量这青年,乍一看,相貌竟和那朱高燧有几分相像,不过个子不及朱高 燧高,身架也略显消瘦,但俊面生辉、神态和蔼,可比那小王八让人看着舒服多了, 便脱口问道:" 你是谁?" 青年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看不出来我是谁?" 云 翘一撇嘴:" 你以为你是灶王爷,人人家里贴着你的脸?" 青年又被逗得忍俊不禁 :" 好,我告诉你,我是当朝天子。""哈哈" 云翘立刻捂住肚子," 你若是皇上, 那这被你踩过的头,可是再不用洗了。""为何?""凭这点头上的鞋灰,也能让那般 牛鼻子见到我就烧香磕头!""不无道理。" 青年一面点头,一面放声大笑。 " 哎呀,别老是嘻嘻哈哈的?快告诉我你是谁?" 云翘一脸不耐烦道。 主管太监来到云翘面前,尖声呵斥:" 大胆草民,敢对……""好了。" 朱允炆 一摆手,摒退左右。对云翘说:" 你先告诉我你的来历,我便告诉你我是谁。""我 一般的时候不跟别人讲条件。" 云翘两臂在胸前一叉," 不过呢……看你这人挺面 善。这回我又是客人。就让你一次啦。" 朱允炆笑着调侃:" 多谢小姑娘开恩。" 于是,云翘从住进神乐观说起,把前因后果向朱允炆交待了一番。 朱允炆点头:" 原来是溥洽的女儿。自小隐居世外,难怪不识人间世故。""你 也知道我爹?不过,也没什么奇怪。我爹是朝廷的山中宰相,应该是大名人啊。" 云翘得意道。 朱允炆微微苦笑:" 人为名累。有时候,我倒是更羡慕那些普通百姓。""对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云翘提醒。 朱允炆略一沉吟,叹口气:" 天下第一忧心人。""啊,好像活的很苦似的。" 云翘环顾屋中,惊奇道," 看你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还有那么多人伺候。还有 什么忧心事?""因为好,所以怕失去。因为怕失去,所以忧心忡忡。" 云翘琢磨着 朱允炆的话,摇头:" 嗯,好像挺有道理。不过我这个人对大道理一向不开窍的。 就象那长生道长,整天有讲不完的道理,却不知到底在讲些什么?" 朱允炆坐 在龙椅上双目微闭,若有所思:" 绝圣弃智,一派率性……这也是难得。" 说完, 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篇《逍遥游》。 朱允炆把《逍遥游》交给云翘,要她去找一个叫红翠的女子。 " 红翠是谁?""城西垂杨巷中有一间酒肆叫花醉楼。红翠是掌柜。""叫我跑腿 可以。不过……我和你非亲非故,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云翘张开手掌。 朱允炆笑道:" 只要你能把红翠带来,我赐你百两黄金。""真的!今天真是遇 见财神了!" 云翘欣然答应。 花醉楼门脸很大。即便深夜,依旧灯火通明、门庭若市。 云翘找到红翠。红翠二十许年纪,并不是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人。布衣荆钗,不 施粉黛,恁谁也不能相信,这样一派灯红酒绿原是被一个如此素静的女子打理。 " 有个公子叫我送样东西给你。" 云翘开门见山,把朱允炆的字拿给红翠。 红翠展开书法,细细观看,看了又看。云翘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 " 他请你去他家。" 云翘对红翠说,担心红翠不答应,便夸大其词说," 他说 他可想你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红翠摇了摇头,一声苦笑:" 他不会这么想 我。他有那么多女人……" 云翘怕红翠不信任她,便改口:" 算你聪明啦。他是没 有那么说。不过,他说如果我把你带去,会给我一百两金子。这是千真万确。哎呀, 一百两黄金呀。为了见到你,这么多钱都舍得,可见他定然想你想的要发疯!" 红 翠叹了口气:" 一百两金子对他算什么?" 说着她转向云翘," 你是谁?他为何派 你来?“ " 我图好玩钻密道,谁想竟闯到他家里。不过他也很有趣,说的话好奇怪。" 云翘如实说。 红翠若有所悟:" 这就是了。因为偶然见到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所以想起 了我。就象吃腻了大鱼大肉,忽然想起一碟咸菜。" 哪有把自己比成咸菜的。云翘 看着红翠,白色罩衫,淡绿百褶裙,倒更象一碟小葱扮豆腐。想到此间不由嗤嗤笑 起来。正这时,却见红翠慢慢拿起那幅字,把它放到灯烛上的火苗上。 一只蛾子,扑向火光,连同纸一起化成灰烬。 " 你这是干什么?" 云翘奇怪。 红翠郁郁自语:" 我并非钟爱庄子,只是想借古人显出自己之不俗……让你看 重我。其实,不管我如何矫饰,我终不过是个平凡卑贱的女子……当年你把我赶出 宫,我就知道不管我如何用心良苦,在你心中终是无足轻重。不过,你终于又想起 我了,终于,又想起我了……" 红翠发出一长串沉闷的笑声。 云翘觉得红翠的笑声有些凄厉,让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红翠从梳妆台上取来一个首饰盒,递给云翘道:" 多谢姑娘来告诉我这个好消 息,这个送给你,足够一百两金子了。" 云翘接过首饰盒,心中立刻云开雾散,喜 滋滋的祈求老天爷让她多遇到几次给情人跑腿的美事。 " 那你快跟我走吧,别叫人家等急了。" 云翘一面欣赏首饰,一面催促说。 " 我进去梳洗一下。" 红翠说完,走进里屋,把房门关住。 云翘左等右等不见红翠出来。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云翘轻轻把房门推开,探进头去,却震惊得嘴巴大张,半晌合不拢。 红翠躺在床上,脖颈深插一把金钗。血水虽在滴淌,却已断气多时。钗头凤凰 握在她自己手里,屋中除了进门,再无其它门窗,显然是自断性命。 云翘费了很大力气,走到红翠身边,在枕边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诗文: 感君一时意,误妾百年身。 怕被人误当成杀人犯,云翘赶紧离开花醉楼。 一个人走在街上,回想起红翠床头的诗句,云翘不知不觉地淌下眼泪。平生第 一次为一个陌生人淌眼泪。她并不在乎死人,她帮师父杀过人,死人她见的很多, 但是红翠的死,却让她得到一种东西,不是那个首饰盒,虽然究竟是什么,她自己 也说不清楚,却能感到那种东西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将她全个改变。 朱高燧离开沛县,扬鞭就道,疾行至约定地点,朱高燧远远看到张汉牛和一个 瘦高男子站在一起。那人三十许年纪,长身玉立,面目清俊,虽然手持钢刀,身披 英雄氅,仍然掩饰不住一身文雅书卷气息。 张汉牛迎上前,禀告朱高燧说那伙强人并非一般草寇,实系潭王部下,当年潭 王忤逆太祖,自杀宫中。王府部将便四散逃逸,流落为寇。他身边之人就是山寨首 领于途生,当年是潭王的贴身护卫。 朱高燧记得曾听父王说起,皇祖父在位时,太子朱标仁柔懦弱,一次皇祖父把 一根荆杖丢在地上,让太子拾起。太子面有难色。皇祖父叹息说:" 朕让你拿茎杖, 你认为杖上有刺,怕伤你手指,那只有朕替你把荆刺除去了。" 之后朝中很多人以 潜谋作乱之名被降罪处死,潭王朱梓的岳父于显也在其内。皇祖父要召见潭王,哪 知那潭王和妃子于氏情深意笃,竟对父皇派来的使节怒喝说:" 宁见阎王,不见贼 王。" 随后纵火焚宫,与妻子并投火中。 如今,想起那个大逆不道的故事,竟让朱高燧有种近乎痛苦的震撼。他惺惺相 惜地看了一眼于途生:" 跟我走吧,只要我父子不败,就保你飞黄腾达。" 于途生 谢过朱高燧,马上集齐手下,整装待命。朱高燧知道真定一仗,敌众我寡,不可小 窥。于是即刻麾众出发。一路日夜兼程,疾行北上,这天黄昏,走到只差半日路程, 竟下起瓢泼大雨。朱高燧让众人在镇中过夜,既是躲雨,也为消减数日疾行的疲惫。 但是,这一晚,他自己却辗转不能成眠。夜雨中,不知何处传来鼓筝声音,慷 慨悲怆,恸人心魄。朱高燧披衣起身,推开楼窗,战事将至,镇中已十室九空,唯 有西北一片院落,亮着数点灯光,筝声传自那里。 没有道理、没有目的,朱高燧摘下墙上蓑衣,走出屋外。在大雨中寻声而去, 如同在无尘岛上寻找弹琴人……离开冷血杀戮,离开人心诡谲,繁华落尽、一点赤 子情怀,在内心深处,若明若暗。 来到院外,院门没有关,也无人把守,朱高燧走进去,大厅门窗洞开,一个须 发花白的老者正手挥古筝。残烛摇曳中,朱高燧看到大厅匾额上书写着" 明伦堂" 三字。 一阵杂沓脚步,几个劲装弟子经过厅堂后门,被老者唤住。 " 去读书。" 老者说。 “老师,我们已打探清楚,那伙驻军是燕军人马。” “是啊,老师平时教我们习武,如今乱臣贼子自己送上门来,正是用武之时啊!” “燕王轼君犯上,骨肉相残,天理伦常何在?身为明伦堂弟子岂能坐视不理?” “……” 明伦堂弟子义正词严,群情激昂。 老者用手势止住弟子,款声道:“以暴制暴,何时能休?” “老师,那……” 老者一挥袍袖:“且去读书。” 师命难违,众弟子只得隐忍退去。 朱高燧认定弹琴老者必是王省无疑,只听说王省文采了得,却不知他还身怀武 艺。习武多年养成习气,朱高燧不由自主要试探这文坛宿老的武功。 朱高燧从蓑衣上抽出一根棕毛,隔空发向王省。把轻飘柔软之物以暗器手法发 出,虽然不具杀伤能力,却足可炫耀自家功底。 棕毛飞入王省发髻间,王省毫无反应。 看来不过有些皮毛功夫,朱高燧嗤然一笑,转身欲去。忽觉一丝轻响,棕毛飞 出窗外,直插入门外廊柱,入木寸许。朱高燧倒退半步,愕然不已。武林高手虽然 见过不少,但是能把棕毛和利器使得两无区别,却是闻所未闻。只看这一手,便知 王省武功绝不在师父之下。朱高燧顿时升起爱才之心,这等文武兼备的一代名士如 为燕军所用,父王可谓如虎添翼了。 朱高燧走进明伦堂,向王省深施一礼。 “这位公子?”王省开口,手底仍弹着琴弦。 “在下燕王三子朱高燧。”朱高燧开诚布公,一来知道王省不想和燕军动武, 言明身份反而容易取得信任,二来倚仗搭救过王静义性命,王省自当不会加害于他。 王省听罢,脸色微变:“小王爷不知明伦堂为何意吗?” “自当是要世人明晓伦理道德。” “既然知道,小王爷何苦来哉?” 朱高燧明白王省语出双关,从品嚼中生出感慨,情不自禁、掏出一句肺腑的话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君主,伦常是非我的确已经分辨不清……对于我,一切所 作所为就是杀人自保。那些古圣先哲留下的道理救不了性命啊。” 朱高燧这番话似乎对王显有所触动,琴声嘎然止住。 王省把目光转向堂外风雨,徐声诵出一段《论语》:“子曰:宁武子,邦有道 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②“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 也。”朱高燧重复一句,陡然间,仗剑茫然,四顾凄惶起来。 琴声又铿锵而起,风声、雨声,铮弦声在胸中交织成一片空茫。 朱高燧屏息静听,恍惚中忘了自己来此何意,也忘了到底施过什么恩,欠过多 少债。提着剑,默然走出明伦堂,屋外风雨比来时更猛烈,他独立中夜,仰起头、 承接满天暴雨,依旧没有清醒的感觉。在这茫茫浩劫中出生入死、惮心竭虑到底是 为什么?他茫然向天空伸出一只手,仿佛觉得自己需要一种自上而下的救拔,又好 像什么也不需要。就在此刻,忽然异常地思念起云罗来,那个娇柔忧伤、不可思议 的小小女子,如今飘零何处?想来是相见无日了吧。绝望的思念比暴风骤雨更严酷, 让他几乎痛苦到厌世…… 拂晓时分,白沟河方向传来几响鸣炮,声音虽远,却惊心动魄。朱高燧小睡方 醒,正神思纷乱,听到炮声、一震而起,情思杂念顿消。仗已经打起来,存亡攸关, 不容半点迟疑。他迅速批挂整齐,于途生和张汉牛匆匆进来:“小王爷,可要出发?” 朱高燧点头,握住落尘剑,杀气从剑柄灌注全身,激起昂昂斗志。 号令一出,人马迅速齐集,队列严整,显然于途生平日对这般山贼没有少下功 夫。朱高燧策马横剑,帅众向白沟河疾行而去。 战事激烈超乎想象。两股大军,百万人马,冲搅杀涌,滔滔血腥怒流,搅动山 河日月。昨夜大雨使河水涨溢,平地水深二尺,战鼓声中已变成一片红色汪洋。 于途生手下多为山贼,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很多人被震慑住,不敢上前。朱高 燧拔剑出鞘,振臂一挥,朗朗鼓舞道:“男儿战死沙场,虽死犹荣!”说罢,一马 当先,冲入敌阵。武艺高强,又加上神兵利器,使朱高燧一剑一骑便杀乱敌人阵脚。 见主帅骁勇善战,一伙山贼势气大振,呐喊着尾随而上,奋力厮杀起来。 从天明杀到日暮,两军仍然不分胜负。天色昏暗,敌我难辨。朱高燧隐隐看到 父王旗帜率骑兵向郭英阵前挥去。突然,郭英阵前火光四射,烟焰冲天,原来对方 早有准备,已布置好专门对付骑兵的大批火器。燕军猝不及防,被烧得人仰马翻, 焦头烂额。接着,霰弹流矢呼啸冲天,骑兵纷纷中弹落马,反奔逃命。燕王劲旅顷 刻崩溃,旗靡辙乱。 朱高燧见大事不好,急忙号令手下,前去接应父王。但父王旗帜已倒,一时难 于找到。舍命突围,冲出敌阵,朱高燧身边只剩下于途生和不到十名兵卒。天色漆 黑,愁云惨淡,几个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张汉牛呢?”朱高燧问。 “战死了。” 于途生回答。 朱高燧没有多少惊诧,战场上,这是平常事,本事再大,也难保不死。想起张 汉牛说到关外走走看看的神情,他说:“回师后,追封他个官衔。” 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朱高燧急忙带人奔到河边,下马伏地,观察水流,才辨清 方向,举鞭一指上游北岸:“我军营地当在那边。”于途生望着茫茫河水说:“此 处恐怕无法渡河。”朱高燧点头,正要催马去找水浅处,忽然听到河上传来摇桨声。 船到岸边,船头站立一女子,身形娉婷,月光下,一双杏眼跳动着佻巧。 “桃花飘飘!”朱高燧吃了一惊。 桃花飘飘跳上河岸,向朱高燧盈盈一拜:“小王爷别来无恙吗?” 朱高燧冷冷一笑:“有劳姑娘不再觊觎落尘剑,小王有幸活到现在。” 桃花飘飘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小王爷大人大量,就 饶过奴家吧。再说,现下已是一家人了,何必再说两家话?” 一家人? 见朱高燧一脸惊诧,桃花飘飘手腕一伸,亮出一只龙纹黄金镯。 朱高燧扫了一眼雕在镯上的龙,知道这是二哥送的。 夜风刮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朱高燧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足够毁掉一个男人。 朱高燧握住剑柄,瞥着盘在桃花飘飘手腕上的龙,却迟迟没有拔剑。 二哥腋下生有鳞状胎记,也许从初识人事起,他就认定自己和龙有缘,甚至就 是真龙天子,于是打造许多佩饰,雕刻上腾空欲飞的龙,送给私交,同时,也制造 各种刻有龙纹的武器,杀戮异己。他肆无忌弹地张扬梦想,也在梦想里不能回头。 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足够毁掉一个太平盛世。 朱高燧松开剑柄,狠狠鞭策,马因痛楚而振奋,扬蹄怒奔。 向上游疾驰,偶然抬头,明月从重重阴霾中乍露一线光亮,随即消失。朱高燧 恍惚听到,隐隐约约,从浪花里,在光阴的上游,有童稚的嬉闹声音——跳动着刺 痛双耳的亲密和快乐。 树林中,斜冲出几骑征尘。为首的战马,受伤过重,哀鸣一声,仆倒在地。留 着一副美髯的主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满身尘土的狼狈衬托出神色的沉着。副将忙 让出自己的马。 “父王!”朱高燧奔过去,跪在朱棣身前,哽咽,“孩儿不孝,让父王受惊了。” 泪水在朱棣眼眶里转了几圈又收回去,作了个手势,让儿子起身:“受伤了吗?” 朱高燧摇头。 朱棣肃穆着表情,点点头,跨上马背,敬畏又骄傲地望了一眼天:“遭此罹难, 你我父子安然无恙,定数可知,明日必是一个好仗!” -------- 文学-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