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去天涯客心惊(下) 军师帐内,朱高燧把清霜剑拿给师父。道衍把剑拿到灯前,细细端研。 “林翰说只有铸剑池水能打造出玄武剑。” “以前没有听说唐门有林翰这人,此人不知底细、城府难料。我得会会他。” 道衍叫朱高燧回帐休息,朱高燧起身欲言又止。 “你讲。” “无尘岛上有个邈尘仙子,似乎也十分关心这两把剑。”朱高燧说罢,端详师 父表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玄武剑关系至高无上的权利,即便我这方外之人都卷于其中,红尘中又能有 几人能无视于它?” 朱高燧看了一眼师父的头顶,想是军务繁忙,无心剃发,青旋旋的头皮上已长 出短发。红尘百丈,看来遁入空门,也难将三千烦恼丝断尽。 朱高燧经过二哥帐前,听到朱高煦正与桃花飘飘饮酒作乐。朱高燧有意咳嗽一 声,在门口高声念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帐内爆发出一阵大笑:“三弟,长本事了,敢教训起哥哥来。” 帐帘挑起,桃花飘飘将朱高燧请进帐内。 朱高燧坐到朱高煦身边:“二哥,我有话跟你单独讲。” 朱高煦斜乜一眼桃花飘飘:“滚。” 桃花飘飘应诺一声,快步退出去。 朱高燧看着桃花飘飘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说:“这个女人看似柔顺,其实心 狠手辣,留在身边是个隐患。” 朱高煦仰脖喝尽杯中残酒,哼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早跟你说过, 我们虽是亲兄弟,也是最危险的敌人。不必有何恩情,免得日后徒曾感慨。” 朱高燧拿起酒壶,连喝下几大口,痛快和痛楚在内心交织成混沌。 丢开酒壶,朱高燧向帐外走,朱高煦在身后说:“一块儿多喝杯酒,耽误不了 事。说不准,明天咱们谁就跟阎王老儿喝酒去了。” 朱高燧留下来。兄弟俩没有什么话说,只是干杯、喝酒。 帐外,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在黑暗中弥漫的暖人春意。二哥醉倒,朱高 燧停住杯。他能听到厉兵秣马的声音,也能感到春暖、花开、草木爆发、骨节舒张 的声音。谁也说不清,寂寞长夜酝酿的是死亡还是新生。这是一个令人迷醉和不安 的春天。令他不能不心绪纷乱、情思张扬。放下在别人面前竭力表现的矜持、坚强、 冷酷,他放纵思念,反复回想纱窗里、那张苍白美丽的脸,那种轻视命运、让他无 力挽留的淡淡神情。 “活着还是好的。”朱高燧不知道对谁说出这句话。 朱高煦带着沉重醉意迸出一声笑,笑容反增添了脸上的狠鸷:“总有人得死, 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朱高燧沉默,知道二哥跟他讲的不是一样话题。 朱高煦继续含糊道:“不要同情敌人,也不能同情自己。‘一将成名万骨枯’ ……命算什么?” 朱高燧把最后半瓶酒扔给烂醉如泥的二哥,起身离开。二哥从来不掩饰他对权 力的无限欲望,并且为此不惜牺牲一切——女人、亲人乃至性命。朱高燧觉得二哥 可怜,同时也觉得自己可怜,二哥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他却只是做着不得 不做的事。 第二天,拂晓,朱棣挥师十万,渡河列阵。 道衍没有让于途生上阵,指派朱高燧和朱高煦统领一支人马。 朱高煦不满这种安排,向并辔而行的朱高燧抱怨:“那秃奴转的什么脑筋?你 我本该各领人马。各自争取各自的功劳!” “可能师父想让我们互补短长,戮力同心。” 朱高煦冷笑:“笑话,他帮着叔父打侄儿,还指望我们兄弟和睦,互不邀功?” 朱高燧似听非听,放眼战阵,静观数十万男儿热血如何在和煦的春风里蒸腾成 浩浩杀气。 两军击鼓而近,恶战开始。 就在这时,朱高燧忽然想做一点杀人之外的事。 “春深了。”他对着远方、一个遥远不知何处的人,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怒马陷阵,开始杀戮。 正杀得痛快淋漓,朱高燧突然感到天摇地动,意识也摇动起来……落尘剑下飞 溅的血变成无数盛极而衰的花瓣,继而,又成了云罗破碎成千万片的身体……无法 遏制神志错乱,不能再挥剑,他一头栽下马背。匍匐在地上,用仅有的气力,抚摸 一丛蓬勃生长的春草。利器袭击过来,血带着体温喷到他脸上,但不是自己的。他 听到二哥咬着牙说“你欠我一次救命之恩!” 北风平地卷起。天地异动,仅一声低沉咆哮,就淹没掉所有厮杀、梆鼓、炮火。 一匹赤红战马,踏破滚滚风尘,驮着一身猩红战袍的女子,陷入沙场。 没有人注意到这星怒焰,直到女子摘下凤凰弓,用优美的姿势,把带火的箭射 中南军主帅大旗。随即,各种火具从燕军阵中发出,火随风发,瞬时燎原。南军有 力难施,纷纷溃败。 大好战况令朱高煦兴奋不已,忘了伤痛,一面指挥将士纵火,一面策马追逐红 衣女子。 南军都督瞿能父子截住女子。 女子的剑被瞿能的刀震飞。这对父子的骁勇令女子倒吸凉气。 朱高煦抓住这个时机,率众冲上去。瞿能父子寡不敌众,回马撤退。朱高煦下 令火具齐发。 看着即将葬身火窟的瞿能父子,朱高煦仰天大笑:“瞿能匹夫,你口口声声要 灭我父子,我可谓以德报怨,北风天送你爷俩儿几把火,暖暖身子!你可要谢我啊!” 狂笑震动伤口,朱高煦突然口吐鲜血,跌下马鞍。 莲花百伏散药力起效,朱高燧清醒过来,遣退护送军士,跨上坐骑,重返战阵。 迎面遇到二哥伤势过重返回营地,旁边竟跟随着红衣红马的唐赛儿。 “小王爷!”唐赛儿催马奔向朱高燧,双颊飞上两朵火烧云。 眩目的红色,燃烧着美艳的豪情,扑面而来,朱高燧不由不暗叹,刚与柔竟能 被这女子调和得如此动人心魄。 一场大火逼退南军,李景隆败走德州。燕军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 庆功的夜里,朱高煦要求父王把唐赛儿赏赐给他。唐赛儿断然拒绝。被一个民 间小女子忤逆,燕王感到有失颜面。虽然唐赛儿战功不薄,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朱高燧偶然从将士口中得知,曾有燕军抓到个教书先生,那老先生从容引譬, 词义慷慨,竟然感动了逮捕他的士兵,将他释放。哪知他回去后,把门生召集到大 堂,说“你们这些不识时务之徒,什么世道,还在明伦堂里学君臣之义?都散去吧!” 说完,竟一头撞在堂柱上,死了。 “死了?”朱高燧派人去明伦堂打听,士兵回来禀报王省的确自杀身亡。 朱高燧点点头,不知该嘲笑还是感动,心情于是陡然低落。 一个人离开狂欢的人群,走上只有冷月相伴的河滩。远远看在篝火中沸腾狂躁 的军营,看到重大的胜利原来是毫无意义。他把眼光转向深沉到没有底线的苍天, 沉重地叹了口气。人可以为各种理由丢失生命,什么样的理由能比生命本身更深刻? 惨白的月光睡在河滩上,泛着清冷的光,是天地漠然的表情。天地有情,包容万物 ;天地无情,剥削万物。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即便雄心壮志能够膨胀到敢与冥冥 命运赌博生死,也永远不是赢家。怎样的豪情才接近崇高? 汀渚上、大树后,传来女子啜泣,非常低沉,小心翼翼。朱高燧寻声看到暗自 流泪的唐赛儿。 “唐姑娘也会哭?” “不可以吗?” “我一直以为唐姑娘比男儿还坚强。” 唐赛儿敛住泪,茫然四望:“今日赛儿终于明白,赛儿是个小女子,也只能是 个小女子。” “巾帼英雄不该说这种话。” 唐赛儿摇头:“赛儿有英雄的胆,却没有英雄的命。” “放弃吗?” 唐赛儿不答,面河发出一声清唳长啸,惊起一只沙鸥,单飞而去。 “你的才干不在男子之下,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要我如何呢?你父王不用我,你兄长垂涎我,而你……” “我怎样?” 夜风猎猎,吹飞唐赛儿肩头的猩红披风,她不拾,任凭失去庇护的身体在寒夜 中冻成麻木。终了,摆了摆手,用从容掩饰住遗憾:“我去了,记住我这个朋友。” 朱高燧目送唐赛儿走远,无可挽留,跻身在贪欲横流的强权世间,一个弱女子 倔强地不肯放弃尊严,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吧。 帐中,桃花飘飘小心翼翼地为朱高煦伤口换药。突然,朱高煦把桃花飘飘一脚 踹到地上。 “说。是你给我三弟下了毒?” “我……” “不要狡辩。他身上有桃花追魂散的味。” 桃花飘飘定了定神,诡谲的一笑:“你不想他死吗?” “贱人!”朱高煦抓起药瓶砸向桃花飘飘。 桃花飘飘闪到一旁,继续笑着说:“您醉酒时自比唐太宗李世民。那朱高燧就 是李元吉,他必须死。”说到这里,桃花飘飘瞟了眼朱高煦,见他没有勃然大怒, 接着说道:“奴家不知道您出于什么目的要救他,如果是因为顾念兄弟情意,那迟 早您会后悔。” “你的本事好像不只是取悦男人。”朱高煦眯起眼睛,似乎在鉴定一把武器的 利钝。 “只要您肯信任奴家,您会发现奴家有用的地方大着呢。” 朱高煦冷冷翘起一边嘴角:“我的左膀右臂心不能太毒,因为那很容易伤到我 自己。” “看来奴家是不配了。” 朱高煦哈哈大笑,把桃花飘飘揽进怀中:“即便你是左膀,我还缺条右臂。我 物色上一个人,如果你有办法让她归顺我,我纳你作侧妃。” 桃花飘飘眼睛一亮:“谁?” “唐赛儿。” 桃花飘飘脸上陡然布满阴云。 “吃醋了?” 桃花飘飘忙咬住嘴唇,强作笑态:“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小 王爷不嫌弃奴家,已是奴家万幸,怎么有胆子争宠。” 一夜庆功后,燕军声势大振,乘胜追击,连连告捷。 战况不胫而走,瞬时传遍大江南北,在天子脚下安享了三十年太平的京城子民 也惶惶不安起来。 神乐观常年禁闭的大门,破天荒敞开,香客蜂拥而至,祈祷皇师告捷,家人平 安。 云罗走进遇真阁,点燃一支香,跪在拥挤的人群里,不知道该祈祷什么。 一边是骨肉亲恩,一边是儿女私情,人若不想分成两半,就只能万缘放下。她 把香轻轻丢进炉中,回到坤道房,端然坐回青蒲,继续静坐修真。自从初尝情关, 遭遇悲欢离合之后,心中反而如风送残云,净空一片。她决定让自己在无喜无悲中, 磨尽人性,超凡入圣。俗事日渐淡忘,修行便日臻佳境。有时候,她不能不叹服、 也不能不鄙夷自己的定性,在亲人和情人生死攸关之时,竟然能如此泰然自在、心 若止水。 云翘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怔怔地望着结跏打坐的姐姐。云翘这阵子忽然一反 常态,变得安静起来,眉宇间却有几分神思不定。云罗问她原因,她只说没事,云 罗不爱强求于人,便不再多问。 " 姐姐,什么是情?" 云翘突兀地问出一句,口气异常认真。 云罗缓缓调整呼吸、收住功。睁开眼,看着浮动在阳光里的细小尘埃:" 如今, 我只知道出家人要离情弃爱。至于情是何物,我无须多想。" 云翘傥恍自语:" 红 翠一定最懂,可惜她已经死了。" 云罗没问红翠是谁,也没有显出一点关心的神色。 云翘望着神情幽幽、不知所思的云罗,舒了口气:" 姐姐,你这世事与己无干 的样子,倒让我觉得熟悉呢……真不明白,那天从颜家出来,你怎会中了魔,拿着 一朵花痴痴癫癫,简直不敢相信你就是我姐姐。""那天……" 云罗微微眯起眼睛, 感觉自己在回想一桩遥远到已经忘记的事。朦朦胧胧、似有还无、不知在眼底还是 心间,悲情不能自已、凝结成一点潮湿,暗然陨落。 云翘潜入地道,去皇宫找朱允炆。这条暗道她已经熟悉到不需要照亮。在漆黑 里前行,想到友善温雅的皇帝,她忽然停住脚步想,那个人是一朝天子?还是一个 普通的俊美少年? 黑暗中,生起一点青涩的微光,在鸿溟初开的情怀里若明若暗。 云翘平生第一次、发出一声十分幽长的叹息。她马上被这种新鲜的感觉振奋, 欣欣然向前快步走去。 钻出地道,云翘看到朱允炆正站在博古兰前出神,本来不想立刻打扰他,可当 看到朱允炆拿起一尊金乌龟时,云翘实在忍不住笑出声:“皇上啊,你真会玩,贵 巴巴的金子铸只大乌龟。” 朱允炆回身,看到云翘,眼中立时生满笑意:“此物形似乌龟,但不是乌龟。” “那是什么?” 朱允炆一指书架:“答案在就里面,你若能找出来,朕把它赏你。” 云翘吐出舌头:“饶了我吧。那么费事,我宁可不要。反正你赏我的东西我一 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云翘话音落后,朱允炆忽然双掌一拍,叫了声“好!” 云翘吓了一跳:“皇上,要我请御医吗?” “鬼丫头,敢兜圈子说朕有病。” 朱允炆在云翘额头一弹,“御花园新建一 阁,朕正思考取何名字,你方才言语,给了我灵机,就取‘忘思’二字好了。” “为什么?” “绝虑忘思,一派天真,正是朕心向往之的境界。” “我不懂为什么刚才的话会叫你想出那么两个字,既然是受我启发,我倒觉着 不如叫‘云翘阁’更合理,又好听,又叫本姑娘在你这皇宫里留个名。” 朱允炆哈哈大笑,笑罢默默端详了云翘片刻,看着这小女子天真又不可捉摸的 俏模样,款声说:“要想留名,不如进我后宫,你的寝宫,由你起名。” “进你后宫……后宫里头除了你老婆就是使唤丫头,好皇上你行行好,我可不 想进来伺候你的那些老婆。” “不是要你进来伺候人,是要你被人伺候。”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云翘转了转眼珠,突然大叫,“难不成你要我……” 朱允炆温煦地看着云翘:“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在云翘面前,朱允炆经常 把“朕”说成“我”,云翘不会在意,她心中根本没有礼法,没有高下,远离“孤 家寡人”的自在和释然,使朱允炆不能不对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产生眷恋。 “不行!”云翘把头摇成拨浪鼓。 断然拒绝让朱允炆听起来很不习惯,却也感到新鲜,恼火不起来:“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虽然后宫嫔妃成群,这句话却第一次从朱允炆口中说出来。这一刻, 他恍惚看到自己踯躅在岸边,一颗心忐忑不安,吟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你……你这人真是脸皮厚,怎么问人家这种问题。小心我翻脸打人!”云翘 嘴上气势汹汹,心下实在想马上钻回地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红翠死时的样 子在心里浮现了一下,她觉得不吉利,赶忙熄灭这个念头。 “江湖风尘,不是久居之地。宫中锦衣玉食,有你享不尽的快乐年华。” 云翘连连摆手:“你家的确好玩的东西不少,不过,大不了玩上十天半月就腻 烦了。怎能跟外面比,有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乐子!” 朱允炆回味云翘的话,走到窗前,眺望遥不可及的高天:“走不完的路,看不 完的乐子……”沉默了半晌,微微点头,“你是聪明的,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再多, 也不值换取逍遥自在。” 云翘见朱允炆不强求自己留在宫中,大松了口气,神气道:“我看呀,你不如 跟本姑娘到江湖上走走。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陈年老酒,越闷越值 钱。” “我是一国之君,如今国家正处患难,我怎能离开?” “说的也是。不过你这个皇上也真是奇怪。都吃了败仗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 给亭台楼阁取什么名字。还想了那样一个酸不溜湫的怪名。依我看,不叫‘云翘阁 ’,也该叫‘耀武’或是‘扬威’。杀杀那燕军的气焰!” “你应该知道燕王是我叔父。” “哼。他可不把你当亲侄儿,想着办法要你命呢。他是大王八,他儿子是王八 蛋!” 朱允炆一蹙眉头:“不要这么说他们。” “我可不是胡说八道。想我当年那一身绝世武功,就是被那混账朱高燧给废掉 的!等到皇师平了乱,皇上你可千万要把那臭小子交给我,看我怎么整治他!” 朱允炆眉头蹙的更紧:“我倒宁愿不要俘获他们。惩治骨肉至亲,就是用刀砍 自己的良心。” “你这叫良心?你这是没心没肺!同情虎豹豺狼,会被吃掉的,你知不知道?” 云翘气得跳脚。 朱允炆觉得自己没有气力,回复这种尖刻的问题。他坐上御座,看炉中清烟在 封闭的华屋中袅袅消失。虽然没有云翘直截了当,他清楚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他 不能不听,道理在他们那边。湘王、齐王、代王、岷王……一个接一个被废为庶人, 囚禁大牢,十一皇叔甚至被逼得自焚宫中。都是为一个皇帝宝座——生不带来,死 不带走。到那时候,富贵荣华散尽,就只剩下罪了。 云翘看到泪水竟涌上朱允炆双眼,她闭住嘴,心中的气恼立时没了,不知道自 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怕自己也跟着难过,赶忙逃到地道口。 “什么时候再来?” 朱允炆问。 “听说燕军要打到济南去,我爹在那里,我得看看去。” “那很危险……”朱允炆想挽留,但还是缄住口。他不喜欢强求于人,虽然是 皇上,他倒宁愿鸟儿在天上自由飞翔,而不是关在皇宫大内的金笼里。 不知道为什么,云翘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这次却想听到一句挽留。但朱允炆什 么都没说。她只好挥挥手:“我会尽早回来看你的。” 朱允炆拿过一个玉辟邪,送给云翘。 云翘从书案下探出半个身子,接过赏赐,心中却没有以往的窃喜。 关上密道的门,云翘在走惯的台阶上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她忽然鼻子一酸: 这次要是爹被燕军害死了,我也不会活。 她狠狠抽动鼻翼,把眼泪咽回去,抬起头,在头顶的黑暗里,想象朱允炆的模 样,恨道:本姑娘当然不会听你的,可是,你总该说句留我不走的话吧! 半月后,燕军攻到济南城下,驻扎城外的李景隆收集残存兵力,仓皇迎战,被 燕军杀得全军覆没,单骑逃走。济南城如同拔去齿爪的困兽,颤栗在燕地将士连战 告捷的踊跃杀气中。 一纸议和诏书,由朱允炆亲自执笔,飞入燕军大营。 朱高燧看着父王把议和诏书投进炭火,朱允炆那笔漂亮的蝇头小楷在火中灰飞 烟灭。曾几何时,他还十分佩服这笔好字,就像朱允炆喜欢他的一手快剑。堂兄弟 中,他和朱允炆长相最相似,有一份投缘。记得,那个暮春雨后,两个人小冠便服, 乘小舫、泛长江,一边看乱鸦归巢、渔汀人散,一边援笔搜句、饮酒狂歌。醉了又 醒,醒了又醉,人随舟远,不知船停何处,随缘登岸,攀上高山,长啸舞剑,直到 兴尽才披月而返。那时候,朱允炆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全部理想就是做个诗词 仙人,占尽四时风雅。 截断回忆,朱高燧朝自己冷笑一声,走出大帐,从将士手中要过强弩,把战书 射入济南城头。 济南守将铁铉拒绝投降,燕军决水灌城。济南城内平地水深及尺,人心大乱。 云翘折出一只纸船,放进浊水,看小船顺水漂走,继而浸湿,终于沉没,自语 道:皇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翘,现在也有点害怕了。燕军真是凶,济南要是失守, 说不准他们很快就会打到京城去,那你可怎么办? 邈尘把云翘叫进屋,说:“明天,城里要放出一批老百姓,你跟他们一起出去。” “干什么?” “请燕王进城。” 云翘跳起来:“那不就是开城投降吗?” 邈尘不语。 云翘大急:“我就是死了,也不做叛徒!那铁铉看着象条硬汉,原来这样软骨 头。白吃了朝廷这么多年俸禄,对得起皇上吗?我去找他理论!” 邈尘制止云翘:“这是你爹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爹最恨燕军了。” 邈尘微微点头,若有所思:“不错,你爹不会这么容易就向道衍认输。” “那爹是假降了?” “翘儿,军机大事你不要多问。总之,你爹和铁铉都不是无能之辈。”邈尘说 完,走到床头,从贴身包裹里拿出一只长匣,里面放着一帧书法,“这是颜真卿的 真迹……” 没等师父说完,云翘两眼灿灿地插话:“难道是颜府藏书楼里的宝贝!师父您 本事真大,他们家可看守的紧。” “是他们送我的。” “没想到他们和您这么有交情。” 邈尘摇头,若笑若愁:“翘儿,我对你说过,你喜欢的东西你可以得到,你讨 厌的东西你可以毁掉,那不一定需要依赖武功,也不用依赖朋友。” “那……那靠什么?” “可以利用的东西很多,你要慢慢找。” 云翘重重点头,心中却还有一点懵懂。 “明天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找个机会,顺便把这幅字交给道衍。” “那个尽给燕王出坏点子的军师?” 邈尘轻轻苦笑:“各为其主,各显神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与坏。”说着,又 端详了片刻颜体真迹,郁郁低语,“如果能见到,就代我告诉他,门前的竹子没有 多一棵,门后的竹子没有少一棵,只是快死了。” 济南城门打开,几百个老年男子,互相搀扶、颤颤巍巍,走向燕军大营。 燕王走出来,老人通通跪倒路旁,为首的老者涕泣恳请:“奸臣没有良心,让 大王受苦。大王一路告捷,大兵突然压境,百姓们没有见识,都以为燕军杀人不眨 眼。大王如果真心爱民,请让军队退后,大王只率亲信进城,百姓先看到大王,再 看到大军,自会安心。到时候,草民等必定倾家荡产,准备饮食美酒,欢迎大王。” 燕王点了点头,让老汉起身,说了些抚慰的话。 云翘乔装成老翁,混迹人群,抬头观察燕王,好似门神一样的威严吓人,只有 颌下的一把长胡子真是好看,又黑又亮,让人想摸上一摸。眼光一斜,看到燕王旁 边的和尚,长的倒一点不凶杀,五官端正,面带光泽,低眉垂眼,好像很有慈悲的 样子,其实心里满是造反和杀人。看来这和尚就是师父提起的道衍。只是这么多人 怎么把东西交给他?云翘趁人多混乱,悄悄溜进营地。但马上就被士兵发现。 云翘正被往外赶,忽然眼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飘飘,飘飘”云翘招呼桃花飘飘,对士兵说,“我就是找她的。” 桃花飘飘走过来,一眼没有认出这老头是谁。 “无尘岛的旧人你也不认得了?”云翘朝桃花飘飘挤眉弄眼。 桃花飘飘辨认出云翘,嫌她惹事生非,想装作认不出来,但转念一想,又笑盈 盈地迎上去,让守卫把云翘放进来。 “飘飘,你怎么在这里?”云翘又惊又喜,“师弟找你都快找疯了!” 桃花飘飘嘴角一撇:“要他死了心吧。我现在已经有了人家。” 云翘拍手:“怎么没请我喝杯喜酒?咱们可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一丝得意掠过桃花飘飘表情:“我夫君是燕王二王子。不是我不念着老朋友, 山野草民入不得王府的席呀。” 云翘眉头拧成疙瘩:“燕王是乱臣贼子,你怎能给他当儿媳妇?” 桃花飘飘急忙嘘声:“这是什么地方,讲这种话,你不要小命了!什么乱臣贼 子,打下天下,就是堂堂天子。” 云翘强忍下怒气,问:“我想见道衍,你能给我找个机会吗?” 桃花飘飘转了转眼珠:“军师也不是我随便能见的。我领你去求我夫君。他若 高兴,自会给你引见。” 桃花飘飘先把云翘带到自己住处,让她换了一身漂亮女 装,说这样见王子才合礼仪。 来到朱高煦营帐,桃花飘飘让云翘在外等待,先行走进帐内。 “小王爷,我给您带来一个人。” 朱高煦看到桃花飘飘一脸暧昧,眼睛一亮:“唐赛儿?” “不是唐赛儿,不过,脾气和唐赛儿一样坏,模样也标志的很。” 朱高煦大笑:“好!越是不驯服的马,本王越感兴趣。让她进来。” 桃花飘飘应声向外走。朱高煦叫住她:“你这次功劳我记下了。日后会赏你。” 桃花飘飘回身,抛出一个妩媚的眼神:“飘飘什么都不要,只要小王爷高兴。” 来到帐外,桃花飘飘借口有事离开,云翘一个人走进营帐。看到虎皮榻上斜坐 着个浓眉阔口、长相刚猛的男子,赤裸着肌肉发达的上背,正擦拭钢鞭。 “你是朱高煦?” 朱高煦抻了抻鞭子,上下打量云翘:“果然一身野味。知道我是谁,不下跪磕 头,还敢直呼其名。” 云翘心中暗骂:皇上都跟人和和气气,这小王八倒一身臭架子。无奈有求于人, 只好一拱手:“本姑娘想见军师道衍,小王爷能引见一下吗?” 朱高煦似笑非笑:“当然不是难事,不过姑娘怎么谢我?” “大男人家跟我一个穷家小姑娘讨价还价,真是没羞。算啦,本姑娘出一回血 本啦。说吧,你要多少银子。” 朱高煦哈哈大笑,逼到云翘身前,强行揽住:“我不要银子,我要你。” 云翘大惊,反手一个巴掌打到朱高煦脸上,破口大骂。 桃花飘飘从伙房要来一坛女儿红,回到营帐外,一边品酒,一边听帐内云翘的 谩骂和朱高煦的淫笑。 争什么贞节烈女?女人生的是贱命,就认命吧—— 她嘲 笑着,把自己沉沦在卑鄙的快乐里。乌鸦呱呱叫着飞来,在头顶盘旋,她想一定有 什么东西腐烂了。云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随后便没了声响。这声惨叫让桃花飘 飘被酒狠呛了一口,于是想起很多女人的惨叫——娘砍掉父亲小妾的手,然后,把 它烹了,送上父亲的餐桌。小妾是皇上赐的,皇上要娘死,爹只能听命。娘死后, 爹娶了很多房小妾。再后来父亲犯下满门抄斩的罪,那些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她 被乳娘带出来,逃难路上,遇上山贼,乳娘被抢走…… 桃花飘飘侧过身,取了个很舒服的斜卧姿势,闭上眼睛、继续喝酒。顺手,连 根拔下一棵刚打花苞的蒲公英,丢到泥土上,让它腐败。 出乎桃花飘飘意料,被朱高煦强行霸占后,云翘竟没表现多少激烈的愤恨,更 没有寻死觅活,以至于她准备好的一大堆安慰话语全派不上用场。云翘虚弱无力, 双眼黯淡,象一匹被降服的马驹,任凭朱高煦抱在怀中抚弄。如同拿到一件得之不 易的战利品,朱高煦对待云翘的态度既得意又不无爱惜。桃花飘飘本来想装出无辜 的样子给云翘看,看到这场景,竟真觉的无辜起来。根据她对云翘的了解,这丫头 不可能屈就朱高煦,难道朱高煦魅力通天,夺了这丫头芳心?云翘不是省油的灯, 新欢最容易代替旧宠。自己本来是利用云翘讨朱高煦欢心,难不成是引来一个劲敌? 邈尘站在城头,静静观看溥洽指挥士兵把千斤铁板吊上城门。然后转过头,去 看兵临城下的燕军大营。营中,没有传来她等待的笛声。 这晚月亮很圆、很大,孤悬在天上,照着城里,照着城外。于是,想起很久以 前,情人说的话——“院前种竹应疏,漏下月光,可吹笛长啸;院后竹子应密,积 累绿荫,夏日好对弈纳凉。” 邈尘轻轻吸进一口晚春的空气,感觉绵绵恨意在四肢百骸里抽丝结茧。 “终要了结了。”她向晚空伸出手,惋惜春天在指缝间无情地流走。她是个爱 伤春的女人,年少时,是为赋那些哀艳的诗句,年长后,是真的悲哀起来。 她用左手摘下右手腕上的玛瑙银镯。看着掩藏在镯子下面的疤痕。这个手腕, 曾经点着红红的处女宫砂,情人夺走了宫砂,又用落尘剑留下红红的伤口。伤口怎 么也好不了,落在白皙的腕上很丑。她不想别人看到,也不要自己看到,戴上玛瑙 银镯,沐浴睡觉也不摘下来。今天,终于又把伤口拿给自己看,想再清清楚楚回忆 一次那时候的事,在黎明之前、这个预谋杀戮的春夜里—— 李雨尘伸出手,接着窗外的雨。这是入春来第一场雨。也许因为名字取自“渭 城朝雨浥轻尘”,她喜欢雨,连日郁结的心情也在潺潺春雨里开始消解。 姚广孝冒雨走来。 李雨尘急忙撑开蛇骨紫竹伞迎出去。这把伞是爹爹从京城带回的礼物,在伞上 作画的人名气很大,看在爹爹是皇子老师的身份,才不吝挥毫。她以为这样名贵的 伞,一辈子也不会使用。但是情人来了,她眼里再没有其他珍贵的东西。 李雨尘脚步轻快,飞一样来到姚广孝身边,轻轻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不同以往,姚广孝没有用同样优雅的诗句应答,阴沉着脸独自走进屋中。 “喜?欢喜的起来吗?”姚广孝在屋中诘问。 李雨尘撑着伞呆在雨里,听到天边隐隐打起闷雷。 “我姐姐跳崖了。”姚广孝声音哽咽。 李雨尘极力稳住语气,安慰:“是吗?怎么会这样?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许久,姚广孝忍住悲痛,转头,愕然看着李雨尘:“你怎么还站在雨里?” 李雨尘猛醒,跑进屋,伞上的喜鹊登枝,早被雨水淋透,全糊涂了。 之后的日子,李雨尘第一次不想姚广孝来无尘岛,害怕看他的眼神,好像能看 穿她五脏六腑,幸好姚广孝忙于处理姐姐丧事,也不常来。他不在的时候,她就画 他的像,现在她好像更喜欢画上的他,永远对她深情款款,没有尽头的海誓山盟。 李雨尘始终不明白,姚广孝到底怎么知道她就是抢夺清霜剑的背后指使,计划 那么严密,连派去的人都不清楚。 “我没有想到她会跳崖,我只是要帮你得到那把剑。我知道你有多想要它,只 是因为在你姐姐手里,你碍于情面……”李雨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眼泪流了又 流,姚广孝终是没有回头。 “武功对于你这样的女人只能增加罪孽。”姚广孝临走时,用落尘剑刺破她手 腕。 后来,李雨尘发现自己已经怀上姚广孝的骨肉。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忐忑不安, 不辞辛苦,到处打听姚广孝下落,最后,在一个诚实的僧人口中得知,姚广孝已经 出家,法号道衍。 万念俱灰,她吞下“百步归天”。却恰恰被云中行发现,这个大师兄,恋慕她 多年,直到明白她心属姚广孝,才娶妻生子。 “我想姚广孝死。”李雨尘说。 “我也是。” “我想他死的很惨。” “让他惨,不是现在给他一刀,而是让他感到彻底失败后,再结果他。” 李雨尘朝云中行点点头,长期受挫败感折磨的男人最懂得男人的痛处。 她一口喝净云中行递过的解药,从此,再也不想死了。为报复情人,她精神抖 擞、倾心倾力,一步一步制定计划,使用武功之外一切手段达到目的,包括出卖色 相。她庆幸自己天生一副佼好皮囊,外加上满腹迷人才情,这使她轻而易举把许多 人中豪杰操纵在手掌里。出乎她意料,这招“以身相许”居然对云中行没有奏效, 妻子死后,云中行似乎突然认清真爱,竟跟姚广孝一样,斩断情丝,做了和尚。李 雨尘于是主动把云罗、云翘抚养起来,一来培养两个帮手,二来也是牵制云中行的 两枚暗器。 唯一让她遗憾不已的是,她和姚广孝的儿子是个侏儒。虽然她把接生婆杀死后, 就没有别人知道姚不孝的生母是谁,但是骨肉连心,这样的现实对她过于残忍,她 想这多半和服过毒药有关,都是因为姚广孝太过绝情,这笔债,是最不能原谅他的。 溥洽展开白旗,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降”字,让士兵挂上城头。在他眼里, 那个字不是投“降”,而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十五年来,卧薪尝胆,难以计 算艰苦劳碌,心里总有一把火,烧的人难熬,只有亲眼看到姚广孝一败涂地,才能 熄灭。 天边裂开一线鱼肚白,溥洽又检查了一遍城门机关,想象千斤铁板轰然坠落, 把姚广孝的荣誉、成就、梦想统统砸成粉末,心中无比畅快,他忽然想高歌一曲。 十五年,没有放开喉咙唱歌了。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只有这点他自信比姚广孝强。 但是习武的男人不需要歌喉。他比姚广孝入门早,却没有一次是赢家。他勤学、苦 练甚至自残、偷学旁门左道、毒功邪术。但是不论如何争强,结果都一样,姚广孝 得胜——包括女人。女人……溥洽驻足,在夜气里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寒战。他经历 过两个女人,一个让他血本无归,一个让他永远负债,两种挫伤都疼到骨髓里,他 怕了女人。 “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城墙一隅,如断如续、低幽轻淡,传来邈尘的歌声,如同即将落下的残月。 “师妹,你?”溥洽走到邈尘身边。 邈尘转过脸,缓缓展开一个久违的笑容,两弯浅浅酒窝,乌黑温柔的眸,就象 年少时的样子。 溥洽看了,心中百感丛生,又其实什么都没想。 “师兄,我真高兴,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是啊,我们等了很久。” 旭日东升,在云蒸霞蔚里,放出亿万光芒,以破除黑暗的姿态,俯视人世沧桑。 朱棣特意穿起黄金铠甲,跨上高头战马,走在仪仗队伍最前面。济南城门大开, 无数官民匍匐在地,山呼“千岁”。朱棣看了一眼城头降旗,没有风,旗面低垂, 如同被骄阳烤蔫的花草。他想起,父皇在世时,一天,令他属对,出语:风吹马尾 千条线。他对答:“日照龙鳞万点金。”父皇赞了声“好”,同时神情间透出隐忍 忧虑。父皇是个聪明人,看出朱允炆这娃儿,做诗有余,对付这班藩王叔叔还欠火 候。可惜,父皇智者千虑、棋错一招,最终还是听信愚臣浅见,立朱允炆做储君。 如果当年立的是他,以他的雄才伟略,大明哪会有如今的杀运侵寻?其实,他也不 忍大明子民遭受战争荼毒,他天生对大明有肝脑涂地的责任感,说是统治欲望也罢, 总之,江山待英主,打造昌隆盛事,空前绝后,堪当此任,舍他又能是谁? 朱棣把道衍招呼到身边,问:“玄武剑可有眉目。” “三王子已找到清霜,雌雄双剑已备,只欠一把火候。” 朱棣点头:“燧儿很能干。”黄金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棣觉得胸中也放 射出万丈金光,照耀神州,彪炳千古——玄武剑出,帝业乃成——这是天意,不, 朱棣不须要天意,他傲视一眼高天,朱棣就是神明。 溥洽万万没有想到,朱棣、道衍并辔走到城下,就在千钧一发之刻,邈尘突然 冲出城门阻拦。溥洽用最快速度搬动机关,但朱棣已经勒马。石板只砸碎马头。朱 棣摔到地上,黄金铠甲溅满马血、脑浆。道衍眼明手快,人马都没受伤,他把坐骑 让给朱棣,狠抽一鞭,马飞蹄回驰。护城河下蹿出伏兵,要拆吊桥,道衍扯断铁念 珠,以暗器瞬间发出,伏兵或躲或伤,朱棣趁机跃桥逃走。道衍、邈尘施展轻功, 越过吊桥,尾随而去。 铁铉一声令发,放出追兵。溥洽冲在最前锋,挥舞戒刀,双眼爆出噬人的怒火。 朱高燧、朱高煦火速率同众官兵冲上去,接应朱棣,和追兵冲搅厮杀到一起。 忽然,燕军营地窜起一道冲天怒焰,朱高煦营帐着起大火。 沙场中,朱高煦恰巧望见,一失神,被溥洽一刀砍落马下。这一刀,差点要了 朱高煦性命。 收兵回营,朱高燧把自己营帐让给二哥。朱高煦疼得几番昏死,神志不清时, 咬牙切齿叫出“云翘”名字。朱高燧一惊,叫过桃花飘飘询问。 桃花飘飘迫于朱高燧态度严厉,只好交待云翘已被朱高煦霸占。 “什么!”朱高燧心头一抽,抬手,把身侧烛台劈成两半。吓的桃花飘飘想逃 出帐外。 “站住。云翘在哪?” “刚才二王子出营,她就不见了人影,这火多半是她放的。” 朱高燧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觉得很累,连思想也懒得动一下。他倦 怠地坐在床沿,看二哥挣扎呻吟,如同面对虚空,这世界原本无情,他本来就不须 要想些什么。 燕王帐中,邈尘从道衍身边走过,和尚低眉垂眼,满脸庄严,没有给她一个眼 神。邈尘来到朱棣面前,伏地,娉婷一拜。 “为何救本王?” 邈尘朱唇轻启:“殿下神武盖世,是天之骄子,王中之王,令小女子敬仰崇拜 已久,能为殿下尽绵薄之力,是小女子日日在佛前馨香祷告的善报善果。小女子之 幸,胜过三生之幸。”言语间,虽然羞面低垂,却是秋波暗送,风情流露。 突如其来,被一个美丽女人用美妙言辞赞美,朱棣脸上焕发出光彩,伸手,扶 起她,神情里已带出三分怜惜。 入夜,邈尘遵命坐在燕王寝帐等待朱棣。拿起菱花镜,端详秀美的脸上镶嵌的 蛊惑。忽然看的想哭。为什么王者的心都可以被这张红颜轻易诱惑,他的心却冷如 磐石,任她倾尽所有柔情,任她刺出最狠毒的招数,都动也不动,看也不看?难道, 真的参破情关,心中没有一丝雨、一粒尘埃?她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在那时候要 冲上去救他,为什么不看着他脑浆迸裂、血肉横飞,心肺肝胆被碾成肮脏的泥土? 那么多年,和溥洽处心积虑,就等着看他最悲惨的下场,等到了,她又不要了。她 又欠了溥洽一回。她恨起自己来,百转千徊,柔肠寸断,到底想要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不该是朱棣,他正计划明日如何攻打济南,那样练达老道的 男人不会因为贪恋与女人温存,耽误他的报复。难道……难道是他?邈尘的心几乎 跳出喉咙,缓缓回过头,看到朱高燧。 心中冷到绝望,邈尘自嘲愚蠢,和尚早已修到冷静无情,怎么可能为一点年少 时的痴心,擅闯主公寝帐,来会曾经抛弃的女人? “小王爷,又见面了。”邈尘收拾神情,躬身一拜。 朱高燧还礼,表情郑重:“仙子,我来找你,要问一句话。” “请讲。” “云罗在哪?” 没有想到是这样一句话,看着朱高燧一脸认真,邈尘猝然掉下眼泪,连她自己 也觉得惊讶,一句少年人对情人的牵挂,竟然对她如此的触动。 看到邈尘忽然动容,朱高燧不由紧张:“云罗出事了?” “没有,她很好。只是……” “什么?” 邈尘揩掉眼泪,恢复故我:“无缘的人,不要牵挂,那只能徒增烦恼。” 朱高燧慨然一叹:“仙子说的不错。但,我要知道她下落,否则心中难安。” 知道了,心会更难安,这就如同抱薪救火——邈尘没忍说出这些话,过来的人, 她懂得那滋味是怎样辗转反侧。又看了一眼朱高燧,这个道衍调教出的年轻人,其 实已经有了一点当年姚广孝的影子——那种英姿勃发中的俊逸和深情,离她这么近, 又那么远。 “她在京城神乐观。” 把云罗下落告诉朱高燧之后,邈尘轻轻松了口气,就好像在一个缺口,扬起一 阵雾,迷茫的眼前,似乎什么都弥补上了。 第二天破晓,济南城被震天炮声惊醒。燕军拿出最迅猛凶悍的武器——炮石。 济南城墙被炸出窟窿,城门几乎破碎,守兵死伤一片,百姓绝望哭嚎。 旦夕存亡间,溥洽和铁铉使出一件毫无杀伤之力的武器,让燕军不得不停住炮 轰——城头悬出一方神牌,上书“太祖高皇帝之灵”十字。 这招想入非非、近乎滑稽的对策,让朱棣哭丧着脸笑了好几声。 济南守军乘隙把城墙补牢,城门堵实,准备反攻。 燕军后营突然骚动不安,远处征尘大起,率旗上大书个“盛”字。南军左都督 盛庸竟然到了。不早不晚,正是最该内外夹击的时候到了。时机把握之准,令朱棣 和道衍也不得不皱紧眉头叫了声“奇”。 盛庸举目观看战况,露出笑容,夸奖身边的玲珑少女:“你报信很准,赢过这 场仗,定有重赏。” 云翘撩起眼前乱发,清清楚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燕军大营。朱高煦的帐篷已 经消失在她的一把大火里。她是个可以轻易忘掉很多事的人,尤其是不喜欢的事。 但是这次,她要自己记住那个痛恨的地方,刻骨铭心。她调转马头,在离开前,对 盛都督说:“杀死朱棣父子,就是给我最大的赏赐。” 盛庸出现,与铁铉里外夹攻,燕军大败。之后,一仗接一仗失败,一直退回北 平。丧失三万精兵。 神乐观外,鞭炮不绝,几天来,尽是喜气洋洋回来还愿的人。纷纷说燕军元气 大伤,挨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大军歼灭。 云罗跻身在群情欢慰的香客间,和曾经看他们悲伤恐惧一样,孤单一人,沉溺 在无情的平静里。 将士凯旋,溥洽来神乐观看望云罗,更确切说,是来责骂。他不准许云罗出家, 女儿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邈尘已经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地背叛了他,他不能再失去 女儿这颗宝贝棋子,她是他的骨肉,理应按照他的布局生活。 “请父亲回去,女儿凡心已死。”云罗说。 女儿神情淡然的忤逆让溥洽暴跳如雷。 “由不得你。师父早把你定给当今皇上,明日,不,现在我就上朝奏明圣上, 把你嫁到宫里去!” 云罗忍住不平,忍住泪水。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 “跟我走。”溥洽来拽云罗。 “请父亲让女儿拜别祖师。”云罗恳求。 溥洽同意,生怕云罗逃走一样,紧紧跟在身后。 三丰像前,云罗点燃一柱香。 想起乞丐爷爷走在山岩间,笑呵呵地唱:快快快,红尘外。 闲闲闲,白云间。 妙妙妙,松崖一声啸。 来来来,蓬莱岛花开。 云罗的蓬莱岛在哪里?无论走到哪步,都是绝境。 她向香烟缥缈的虚空,伸出手。象是要抓回往昔——山间漫烂的花,散在风中, 化成她的喜悦。捡起花瓣,和在露水里,配成药,又化成别人的喜悦。神医美名, 造福一方,曾经,使她小小卑微的心充满怎样浩瀚的骄傲与崇高…… 只是,云散风中,都过去了。她不是神。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子,匍匐在命运 下,做出顺从的姿态,由人摆布。 “父亲,我们走吧。”云罗走出坤道房,已经褪去缁衣,换上来时的女儿装。 朱高燧走进金川门。京城仍是故貌,熙熙攘攘,繁华热闹,只是在春夏之交里, 愈显浮躁。记起那次,太祖小祥,他和两个兄长来京城拜祭。朱允炆听从朝臣意见, 想把他们兄弟三人扣留京城,要挟燕王,但,又在与他做诗赏景时,透露了出来。 他当然马上通知兄长,快马加鞭,离开京城。朱允炆又后悔,派人追赶,哪还来得 及。唉,朱允炆的病就在这里,一当诗情画意的时候,就忘了冷血现实。 他以为不到决战之刻,决不会再来京城。没想到,竟会为一个女子,深入险地。 这是他的病,自己清楚,却无可就药。 他乔装成苍老样子,穿着破烂衣衫,把落尘剑用腌臜布袋包裹起来。一个老乞 丐,贫穷到连年轻也没有。走在朱门绮户的京城街道,频频招来路人目光,或嫌憎、 或同情。有人甚至施舍过来几枚铜板,他恭恭敬敬接到手里。这是第一次,抛开王 子身份,得到的钱。虽然微薄,却意义不凡。就象云罗,万种鲜花,她只是一朵, 却因为开在清溪幽谷,让他舍不得、放不下。 来神乐观打听,道士却说云罗出家又还俗,不知道哪里去了。 出家?难道他自以为弥足珍贵的情意,对于她竟是已了尘缘?为何还俗?还有 几分牵挂?这个小小女子的心扑朔迷离,包藏着吸引他无法自拔的力量。一定要找 到她,他千里跋涉、不惧危险,以找林翰为名,绕道这里,就是要看她一面,他不 能放弃。只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道观门口,卖乐器的乡下少年吆喝着走过。 朱高燧买下一枝竹笛。边走边吹起来。 师父吹的一手好笛。他也跟着学会,后来痴于练剑,为心无旁鹜,亲手把笛子 折断、丢了。 荒废的时间太久,乍一吹起,已经不成音乐。 ——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溪边清唱在回忆里,带了一点泪光,悠缓哀咽,引着笛子吹出曲调。 在笛声远去的时候,思想从深处扩散,迢迢递递、消融在帝都的大街小巷里。 渐渐,行人消融、车马消融、贵贱消融、人我消融……红尘粉碎,只剩缘牵一线在 宁静中默默至远。碧海晴天无边处、孤单的人儿,闪着静听的眸,抛出一弯会心的 笑来。 当朱高燧在人群中看到寻声而来的云罗,心中没有掀起狂澜,反而达到宁静的 极限,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到了该到的地方,安顿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一 定发生的事情,冥冥中,他有这个自信。稳健的伸出手,他抚摸云罗的脸,泪水沁 湿掌心。 云罗虚弱又坚定地握住伸过来的手,看那再苍老也能一眼认出的人,以为已经 死去的心,在千里相逢的感动里,怦然跳动。 春夏交接、摩擦出浩荡无边的煦暖,被流光带走的往昔,燃烧起来,放射炫惑 心魄的光亮——熔炼梦想,熔炼清醒。 “爹去上朝,要把我嫁掉。” 朱高燧二话不说,拉起云罗就走,云罗也义无反顾,跟着离开。 这个夏天热的很早,太阳狠毒,烤的人昏兀。 昏兀着,什么也不用想,这样正好。 出城,过江,租上一辆红布挂帘马车,扬起滚滚尘土,轰隆隆上路。 “客人,去哪?”车夫问。 去哪? 已经这样轰轰烈烈启程。 朱高燧握住云罗的手,给她一个笃定的凝望:“跟我走。” 云罗回头,满眼是车轮后飞扬的黄土,这颗心,东躲西藏,也逃不脱红尘。罢 了,就把它交给万丈尘缘吧。是快乐也好,是劫难也好,她都认了。 她转身,把头埋进他胸膛,隔着破烂的衣衫,听着他的心跳,感觉他爱惜的抚 摸,这样真实,这样动人。是刀尖上的糖,可是,味蕾已经苦了太久,那一点甜蜜 的知觉,她甘心用眼泪和血换了。 注②:《伦语。公冶长第五》宁武子是春秋时代,卫国很有名的大夫。“邦有 道则知”,国家政治清明时,宁武子的智慧才能都发挥出来:“邦无道则愚”,回 来卫成公当政,政治混乱,宁武子就表现得愚蠢鲁钝,好像怎么都很无知。“其知 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孔子说宁武子那种聪明才智的表现,有的人还可做得到, 但处于乱世那种愚笨的表演,就很难以学到了。 -------- 文学-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