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底繁华,老尽少年心(中) 夕阳沉落、乌鹊倦归。唐赛儿翻了翻眼皮、又闭上。心里有一种痛,比身上痛 出百倍。不敢碰,因为太轻。 周癫端进解药,搁到地上,又出去。 唐赛儿急忙捧起碗,一口喝尽。呛得眼泪流出来。 索性不忍,泪珠一颗紧跟一颗掉下来。很久不淌泪了,她觉得痛快。心酸得痛 快。世上能找到一个让唐赛儿淌泪的男子,也是不易。 眼前一遍一遍,浮现朱高燧匆匆离开的样子,头也不回,无情无义。 夺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男人,算挑战,理当兴奋,可是她只感到孤怆。彻心彻 骨可怜自己。 门口响起脚步,她急忙睁眼,看到林三。 “谁欺负你了?”林三跑过来。 虽然等来没等的人,唐赛儿倒更希望如此。好像分别之后的日子被一剑斩断, 还是整日跟着师哥、倍受呵护的娇骄小妹。 她轻轻解开衣领纽扣,掏出林三给的金葫芦。 林三给唐赛儿擦泪,自己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这多年,藏在面具下面,装傻、装愣、装哭、装笑、装爱、装恨,连做梦也在 装。为什么?早可真正背叛唐门。就是舍不下分手时候,师妹那一汪眼泪。 “马是你故意放去的。”唐赛儿朝林三脑门一打,“你还是不改。” 林三知道唐赛儿在提小时候,他摘取邻家牡丹,埋在地上,哄骗她种的种子开 了花。 “师叔不知怎么知道盗马的事。还训了我一顿。” 唐赛儿端详林三,长大之后,这张脸陌生多了。怎么……她忽然觉得林三的轮 廓中有几分林翰的影子。 这发现让她大吃一惊。全部意识回到现实。 “师妹……” 林三还想说什么,唐赛儿止住他:“该走了。别忘记师叔交代的任务。” 唐赛儿的烂漫柔情,瞬间改成一脸冷静,几乎没有过渡。林三周身一寒。缓缓 站起身,手里还捻着一点眼泪。 “过去的,不能再回来。”唐赛儿冷眼看一根发丝兀自飘落,突然拔剑,迅即 斩断。恍然明白,那天朱高燧在武当,回身斩了什么。 林三握住唐赛儿的手:“以后,还在一起。” 唐赛儿抽出手:“别说以后。” 暮气四合,人和物都昏暗起来。 唐赛儿和林三赶往四门洞。一路预谋诡计,谁都不再流露禅院中的表情。 到达时密山,林三带住缰绳,兀楞楞、甩出一句:“你当它不发生,我是记下 了。” 他并不等唐赛儿做何反应,率先走向四门洞,这多年,终于说出一句真心话。 够痛快。想宣泄。但是,习惯于装假,一下竟想不出如何表现。 洞口,发现受伤倒地的齐福。 “刚才,我给宇冠送饭。突然被人背后袭击,醒来后,道士就跑了。” 火光闪动,洞外又进入三人。 唐赛儿、林三急忙拉齐福,避到石后。 火把照映出朱高煦、葛诚、桃花飘飘。 “没人。”桃花飘飘巡视。 葛诚眼角劈出一闪:“谁说没人。”跃身如电,逮出齐福。 唐赛儿、林三暴露身形。 “朱高煦。”唐赛儿道。 “飘飘。”林三说。 唐赛儿和林三各自念出一个名字,互相看了一眼。 朱高煦大笑。笑声撞击石壁,狂响不绝。 唐赛儿旁观朱高煦,知道他笑什么。不欣赏一眼能被她看穿的男人。更讨厌对 待女人如狼似虎、不择优劣的男人。桃花飘飘远不配跟她竞争,所以,朱高煦根本 不配得到她。 玉指轻抹剑锋,一招“傲斩虹霓啸天寒”刺断狂笑。 “我独斗。”朱高煦一把推开葛诚,钢爪疾出、抓向娇娃粉面。 剑爪搏击,火星四溅。 林三预助战,马上被桃花飘飘阻击。 葛诚在无尘岛会过林三,看不上他功夫,不屑插手。傲睨了一会儿,竟不得不 出手相援。 “蒹葭”缓缓出口,念至“在水一方”,林三倒地。 葛诚合上书卷,多看了一眼林三,原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手。 吐沫连血一口啐出,林三朝桃花飘飘狠瞪一眼。 即便洞中昏暗,桃花飘飘还是被瞪得背心发毛。倒退一步,避到葛诚背后,极 小声音道:“杀了他。” 葛诚只受命朱高煦,不放桃花飘飘在眼里,只作没听状。 杏眼紧眯,桃花飘飘听到牙齿几乎咬碎的声响,手腕轻抖,衔入指间。她的镖 里,只一枚有毒。虽然想让很多人死,偏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就是没杀死过 一个。难道,第一个死在她手里的,是林三?一个喜欢过的男人。算喜欢吗?不是 神龙教主,她一个正眼不会给他。 桃叶毒镖到底没有出手。 瞬间抓到一丝破绽,唐赛儿一剑刺出。 啊。朱高煦惨呼一声,但没让声音出口。看血在唐赛儿剑尖滴落。是自己的? 他有些迷惑。身上伤口不下百处,第一次让女人给了一个。 他疼,又快活。 一个能伤到他的女人,能激发他最大的占有欲。 钢爪带出风雷声,怒龙翻江倒海。唐赛儿未料,朱高煦受伤之后,还能有如此 余勇,仓促应战,爪竟冲破剑网,打向她胸口要穴。 爪不进攻,突然回收。 “你输了。”朱高煦撇过一边嘴角。 “是我轻敌。”唐赛儿翘起一边嘴角,更显兀傲。 朱高煦使出手势,叫葛诚上阵,叮嘱:“别见血。美人有了伤疤,就不好看了。” 林三挡在唐赛儿身前:“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相逼?” “宇冠在哪?”朱高煦问。 唐赛儿要说:我们还要问你。林三比她更快开口:“想知道也可以,不过……” “我不讲条件。”朱高煦抻直钢爪,朝岩壁猛抽一记,爪落石碎。 知道林三别有主意,唐赛儿缄口。。林三换上一副笑容,向朱高煦深施一礼: “岂敢跟小王爷讲条件。不过小人这里有一条消息,对于小王爷,应该比宇冠在哪 更为重要。” 见林三屈伸如此之快,朱高煦哼了一声:“讲。” “北上途中,小人无意得到一封驿书。乃皇上亲笔写给燕王世子。” “拿来!”朱高煦立刻伸出手掌,难以抑制兴奋。 “如此重要之物,小人不会带在身上。” 朱高煦向林三投出一眼不信任,吩咐桃花飘飘:“带唐赛儿回去。看牢。” 葛诚出手封住唐赛儿穴道。 桃花飘飘卸掉唐赛儿长剑,将她押走。 林三把朱高煦、葛诚带至圣水宫。顺庙墙转至西北,走进一座坟场。 夜气幽深,鬼火森绿。 坟头盘坐一黑影,不知是人是鬼。 “那是我家师叔。驿书由他保管。” 朱高煦紧了一下眉头。让葛诚看住林三。自行走上前。 林翰收功,微微睁眼。 看着眼前三人,觉到来了四个。 “听说你有一封书信,关系燕王世子私通朝廷。” 林翰目光绕过朱高煦,看向林三:“你讲的?” “这位是燕王二王子。”林三引见。 朱高煦昂起下巴:“家务事最好由家里人处理。交给我,大家都高兴。” “百万纹银交换。”林翰开口。 “我不喜欢跟人讲条件。” “二百万。” 朱高煦一愣,破天荒、见识这么强硬口气:“张狂啊。不怕后果?” “三百万。” 朱高煦拍掌大笑:“成交!” 笑到最后煞寒刺耳,如刮起一阵坟场阴风。 林三略显惶急:“师叔,赛儿在……” 林翰眼中爆出怒怨,瞪断林三讲话。 “明日午时,圣水前村、小桃酒馆,一手交钱,一手交信。” 林翰突然起身而去,经过处,单臂一劈,竟将葛诚的手从林三脉门震落。 葛诚失了面子,脸上兀紫、兀白,青筋暴突,拔腿欲追。被朱高煦制止。 “天下不可能人人都打不过你。先叫他们逍遥一时,也许日后有点用处。” 坟场树后,闪出一人。 “二哥,留步。” 朱高煦回身,看到朱高燧——月下仗剑,临风飒飒。 三弟身上有两件东西他没有,一是落尘,一是俊逸。前者他觊觎已久,后者不 能企及、也不想企及。 “三弟,长高、长壮,心眼儿也长贼了。” 一句话,把兄弟距离拉成两军对 垒。 “那信……”朱高燧话刚出口,钢爪从朱高煦处出手。 朱高燧不拔剑,迅疾闪过。 “信不能交父王。”他坚持把话说完。 “你管得过宽。”朱高煦钢爪擦过三弟面门,狠狠抓起坟头黄土,当空一扬, “人生一世,不功成志满,羞对此身。” “血浓于水,于心何忍?” “江山帝祚前,哪有骨肉亲情?” “除掉大哥,下一个轮到我。” 仓啷、落尘出鞘。 冷对。 沉默。 ——“其实……兄弟。” 旁观的葛诚没有听清这句含糊其词到底出自谁口。 热血降温。 朱高煦缓缓收回钢爪。 朱高燧一声长啸。 “你有什么对付我的高招诡计尽早使出来,别怪我没提醒你。”朱高煦离开时, 撇下一句。 小桃酒馆,与溪水只隔三棵桃树,茅草为盖,青竹作壁。虽在乡间,却不落俗 气。 云罗推开窗,见酒馆已挂起旗幌。酒馆本不做客栈生意,不过看朱高燧出价诱 人,还是腾出一间空房。 她抬头,瞥见黎明不去的月亮,淡得快褪了颜色。如同偏爱的青衫。 一路携行,从未跟朱高燧同房。记得昨夜和他一起进来,一颗心撩起被丝缕揉 搓的杂乱。 既而,清醒过来:因是私奔,果为苟合。 是连羞涩的理由也不该有的。不该有,就合该无羞无耻。罢了。 她翻身床里,空出半张。牙齿紧咬被角,不想被朱高燧听到哭泣。 朱高燧没有占据半张空床。只留下一记轻吻在她鬓边。 他走出房间。她翻身,起床,开门,怅望。没有他的影子。不知何去。不知何 归。只见流星如泪,把人引向茫茫天意。 霭霭晨雾碎开,等回了张望的人。 青衣飞展,轻身跃出绿竹窗,她和晨光一起、投入张开的双臂。把脸贴住他胸 膛,隔着风露打湿的衣衫,听到旺盛有力的心跳,还有鸟鸣和溪唱。 流光轻易把人抛,一刻也是惘然。一刻已是足兴。 “走吧。”她牵起他衣袖。 宁愿,永远上路,永远扑扑风尘。 他走出几步,又停住:“有件事……” 她回头。茫然张望,看过他,看过杏林,看向遥不可望。 “办完这事,我们就走。”他说。 停留使她不安。没有理由可讲,只能乖巧的点头。 小桃酒馆掌柜张大有是个五大三粗的红脸汉子。他说店名取自他娘姓氏。 桃大娘用后山圣水酿出的小桃红,让小桃酒馆三十年生意不绝。 酒馆从没扩建,也无分号。地处偏远,客人不断也不多。 这日例外,一开门,店里就进来好些位客人。有樵夫、猎户、算命先生、打把 式卖艺的……还有个担着书箱的文弱青年,要不是战祸当头,恁谁都会以为是上京 赶考的举子。 只喝酒,谁也不说话,也不走。好像个个无事可做,一身装扮只是为突显身份 的行头。 “村里要唱大戏不成?”张大有小声嘀咕。 “哼。”桃大娘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不把戏唱在酒馆里头,咱们就得去圣 水宫烧高香了。” 桃大娘走进后院酒窖,陈有力突然窜过来。 “力儿,你让我这老婆婆多活几年吧。”桃大娘捂住怦怦跳的心口。 “姑姑,有件事您得帮忙。” “只要不是打仗杀人,什么事都行。” 陈有力掏出一包药粉:“今日店里人物,大有来头。求姑姑在酒里做点手脚。” “不管什么来头,在我眼里,都是来喝酒的。你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姑姑不听我话,恐怕这酒馆都要给砸了。” “唉。”桃大娘摸了摸酒桶,“砸了,也是它气数尽了。你看这天底下的事, 哪个没有完的时候?” 陈有力有点气急败坏:“我爹可是您亲哥哥,我们给爹报仇,您如此漠不关心。 太过无情吧!” “啪”桃大娘一巴掌打倒陈有力脸上,“就因为你爹是我亲哥哥,我才千辛万 苦把你们哥几个找到一块。就因为你爹是我亲哥,我才害怕你们再走他老路。我再 跟你说一遍,你爷爷当年教训你爹的话:你一捕鱼儿,如何谋大事?儿不安本分, 恐怕祸及性命。”桃大娘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陈有力听不进去,悻悻离开。 一人瘦瘦长长,晃悠进店门。身披道袍,不梳牛鼻髻,长发如道瀑流,一泻到 脚跟。五官生得出奇平淡,好像一伸手就可抹掉。 “小桃红。小桃红。”道士喊道。 桃大娘亲自端酒菜从灶间走出来。虽然举手投足,尽量一副买卖人殷勤,却掩 饰不住率直气尚。 一坛小桃红、一碟五花肉,搁到道士桌面,桃大娘腰一叉:“怎么这多日子不 来啦。” “有人要我去休息。我便去休息了一时。” 忽然,门口一声暴吼:“好个牛鼻子!刚放出你。就来破戒!”周癫气哼哼冲 进酒馆,眉间三道皱纹更显突兀。 “同饮。同饮。”道士向周癫举起酒杯。 “我看阎王得在地狱下头给你加个十九层住。”周癫夺过酒杯,朝地上一泼。 道士神态悠然间,泼向地面的小桃红尽入其酒杯,一滴不漏:“那可多谢他了。 我还发愁到了下边得自己盖呢。” 周癫胡子吹得比眉毛高:“俗人随水流,修行逆流走。戒律不守,必定随波逐 流,一弹指间就误了人身哪!” ——“有病。” 众人一惊,不知哪里突然冒出这句声音。虽然言辞不恭,却口气严正。 周癫指向西窗:“这边。” 道士慢吞吞摇头,指着东窗:“我看在这边。” “赌!”周癫疾步西窗。 “算啦。人家不想见。何必去见。道法自然。随缘,随缘,随缘……”道士悠 悠晃脑。 ——“有病。” 兀突,声音又不知从何方响起。 众人紧张,纷纷起身,搜寻声音来处,却没人找到。 这声音似乎耳熟?朱高燧从客房窗口向酒馆望了一眼,又转目坐在对面的云罗, 见她若有所思,若无所思,神气完全游离在骚乱之外。 “你店里闹鬼呀?”周癫敲着脑门,问掌柜。 张大有吓得一哆嗦:“从没这事。” “哈哈,说不定是神灵,受不住你闲事管得太多。”道士笑道。 “哼,他可也说你有病。随缘?随什么随,下辈子随到猪肚子里去了。” “不如比一比。” “老胳膊、老腿,我不想打架。” “可以静比。” “如何?” 道士向掌柜要来秤杆,两头各挂一坛小桃红。走出酒馆,挂上桃树枝头。 “你我各运功力,酒坛倾向哪边,哪个便是悟了正道。” “有点意思。” 周癫和道士各占酒坛一边,结迦趺坐,垂眉闭目。 好事者跟出去,有人想近前观看,由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劲力如罡风猛烈, 在两人之间鼓动。常人根本无法接近。 酒馆外的溪水里,静静划来一只小船,停到桃树后。船头艄公,披戴蓑衣笠帽, 看不到面目。 云罗忽然眉头轻蹙:“要下雨了。” 朱高燧看向云罗目光落处。天空异常明丽。山野静的出奇。风清而寒。正是暴 雨将至的征兆。 激越被平静压抑到极限,反而超乎寻常之平静。 朱高燧不忍看这种风景,容易让他联想到危险和……自己。 飞黄驹怒奔而至。 朱高煦收缰,把提拎在手中的桃花飘飘朝地上一扔。 “信呢?拿来!”朱高煦神情焦躁,朝酒馆喊。 剃头匠起身,参拜:“人还没到。” “废物!人都跑了!”朱高煦怒吼。 书生起身:“不是有于途生看着圣水宫?” “把那小子给我找来。看他怎么交待!” 书生应声离去。 朱高煦转向桃花飘飘,桃花飘飘吓得抖成一团。 “你敢把唐赛儿放跑,陷我于被动。你好大的胆!” “不是我……不是。我怎么敢?” “你怎么不敢!你嫉妒,怕失宠。就不怕,逆我者死!” “小王爷,饶命!饶命啊……” 马鞭狠落,桃花飘飘身上裂出一道血痕。 桃花飘飘哀号一声,拼命逃跑。 朱高煦杀意陡生,催起飞黄驹,挥舞钢爪。 “啪”钢爪击断树枝,秤杆两端酒坛一同落地,摔成粉碎。 周癫跳起来,手指朱高煦:“是不是男人啊。打女人也要闹得天翻地覆,生怕 别人不知道你比女人力气大!” 爪风猛转,打向周癫。 周癫擒住爪头,手腕一抖,几乎把朱高煦拽下马鞍。 酒馆中齐刷刷站起八人,飞身出屋,把周癫围在当中。 “哇!这多帮手。欺负一个老和尚。不仁不义。”周癫作委屈不平状,转头对 道士道,“老哥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归西去了。可没人给你解闷啦。” 道士呵呵笑着挥手:“去吧。去吧。少个烦心人。” “交友不甚。”周癫唉声叹气,“逃了。逃了。” 周癫高纵身形,越出包围圈。落至溪边,竟踏水而去。 小露绝技惊得众人瞠目。 只有道士摇头:“这把年级了,还放不下那点子虚荣。” 八人欲追,朱高煦制止:“你们能是他对手吗?”见桃花飘飘趁机逃远,正要 踹镫。身后响起一声:“二哥,人是我放的。” 朱高煦回身,见到朱高燧和云罗走出酒馆。 “跟我作对?”朱高煦乜着眼问。 “她救过我。”朱高燧面无表情回答。 僵持片刻。 “拔剑吧。”朱高煦又爱又恨看向三弟手中的落尘。 落尘没有出鞘,因为泊船艄公抢先抛出竹蒿。 竹篙插入朱高煦马前地面,蒿头裂缝夹有一封书信。封皮上书写由朱高煦亲启。 朱高煦展开信瓤,脸上一霎时青、一霎时紫。信中竟道皇上有意封燕王二子高 煦作燕王,要他与朝廷合作,叛逆父王。 “一派胡言!”朱高煦把信撕成粉碎,抛向泊船,“什么人?露出真面目!” 艄公缓缓去掉笠帽。 “师父!”朱高煦、朱高燧异口同声叫道。 道衍目光扫过两位小王爷,落到云罗身上。不曾见过这少女,却浮光跃金,想 起死去的姐姐和雨尘。 他暗自捻动了几颗念珠,转向朱高煦:“此信是我写的。” 朱高煦压根儿只把道衍当成奴才,拜他为师,不过见他有些真功夫,还有一把 无坚不摧的宝剑。没想落尘最终传给三弟。早在那时,他已恨道衍入骨髓。他费了 很大气力,把“秃奴”二字咽回肚里,狠狠看向道衍:“师父,有意跟小王过不去?” “非也。”道衍合十一拜,“离间计为历来兵家所用,善于用之者,兵不血刃 就可至对手于死地。” 朱高煦装糊涂:“讲明白些。” “小王爷何苦要得书信,那不过是朝廷欲离间王爷与世子之伎俩。朝廷可以诬 陷世子于不义。也同样可以陷害二王子、三王子。胜败攸关之时,不可自己误了自 己。” 朱高煦拍掌,从牙缝中挤出称赞:“军师到底是军师,运筹帷幄,消息灵通。 想得深,看得远。” 后村走来一头水牛,无人牵引。牛角处悬挂一书箱。是林翰的牲畜。 朱高煦命手下把书箱取过来。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于途生!” 没得到书信,还赔掉一员干将。朱高煦暴跳如雷。 “去!把一只胳膊老混蛋给我捉过来。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朱高煦狂怒着遣散手下。 朱高燧看了一眼人头,果然是于途生。又回头,看云罗。云罗极轻地合了一下 眼,把一丝似有似无的感慨丢给过往。 “这是……”桃大娘走出酒馆,手中的酒坛“哗啦”碎在地上。 她一把抢过头颅,颤着枯瘦的手,反复抚摸,皱瘪的嘴唇喃喃叨念:“让你们 别……让你们别……” 突然。 村东一声响箭。尖锐刺耳。 紧接,村西又响一箭。 霎时安静。如同火星跳进弹药仓。每个人都屏息,揣测危机。 爆发,巨大得惊心动魄。 成千上万人马,汹汹涌出。 与此同时,雷雨突降。 电掣、风起、雷鸣、千万张口咆哮着一个字“杀——” 险厄排山倒海,势单力薄时,即便是英雄也被压迫成渺小不堪。 “驾!”朱高煦催起飞黄驹。马再快,没有快过包围的伏兵。 出路堵死,退路不通。唯一对策只剩硬搏。 朱高燧一把将云罗拉至身后,剑风舞动、狂烈无情。血水雨水被剑气罗织成网。 不知敌人是谁。人被一口吞进梦魇。 “铁冠!”一员白发将领率众拦住道士去路,招呼陈有力。 陈有力奔至道士跟前,狠狠质问:“听说你能测算风雨。当年帮着太祖皇帝预 测风向,用火攻歼灭陈有亮浩浩水师。” 道士眯起长目:“似有这么一回事。对、对。记得那次我对皇上说‘友谅死了。 ’他竟不信。我说:”你是皇上,我是道士,我同你赌颗项上人头。‘他笑道: “把你绑在岸上,慢慢等着。’彼此正调侃。探马来报:”友谅被泾江兵袭击,头 中一箭,当场毙命了。‘我让皇上吃了一瘪,掉浆离开。趣甚。趣甚。“ “好!我也跟你赌上一把。”陈有力眼中喷出火焰。 “赌何?” “你死不死。” “我赌不死。”铁冠静立原地,耸了耸细眉。 “我赌你死定了。”陈有力咆哮一声、刺出钢叉。 雷电骤烈。一颗绿色球雷,冲破暴风疾雨。爆炸声起、震耳欲聋。 雷球乱窜、所触之人尽成灰烬。 众人惊乱。陈有力被逃窜士兵撞到一边,钢叉脱手,插入桃树干。 桃大娘怀抱头颅跑到桃树前,用身体挡住钢叉,哽咽:“罢手吧。罢手吧……” 陈有力已经红眼,拽开姑姑,去取钢叉。 雷球突然掉头,分裂成两弯半月,冲击桃树。没有火焰,桃树立时化为三堆焦 炭。 陈有力奋力逃窜出来,头发被烧得一根不剩。 雷球合并、一头扎入溪水,溪水滚滚煮沸。 灾异恐怖,人心惊惶。有些兵士开始跪地给老天磕头。 雨势忽敛。但风紧云愁、天地依旧昏惨。 一团火光从朱高燧头顶突降,他急忙拉起云罗躲闪。手中突然被塞进一只木柄, 柄连铁钩,钩端悬挂熊熊火光。 士兵以为又来雷球。惊骇得魂飞天外。 ——“还不走。嘻嘻。” 不知何处,传来一句提醒。收尾笑声,突然让朱高燧想起,当日被云罗引入山 洞,困于八卦阵,正是这笑声指引了出路。 朱高燧挥动火光,把师父、二哥招呼近旁。众人合力,一路恐吓、一通厮杀, 终于劈开一条血路、冲破重重包围。 朱高燧、云罗、道衍飞身疾走,朱高煦虽然轻功不如三者,但飞黄驹脚力不俗。 不多时,四人便甩掉追兵。 隐蔽处少迭休息,却发现铁冠也夹在中间。 “你怎跟着?”朱高煦惊问。 铁冠微微一笑,指尖朝向飞黄驹肚皮下。 “刁钻得很。”朱高煦大笑。 道衍走到铁冠身前:“道长,果为铁冠?” “是以前的法号。现叫宇冠。” 道衍合十一礼:“贫僧久慕道长高明,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铁冠止住道衍的夸赞:“遇到你们,可是贫道三生之不幸。否则,哪来这多麻 烦。” 朱高煦不服:“我看那家伙非要取你性命。这场祸患由你而起,也未可知。” “呵呵。”铁冠笑了两声,不争辩,抽动鼻翼,看向朱高燧手中铁钩。 火焰早已熄灭,挂钩一头赫然悬着一只肥鹅。原来火起自鹅身肥油“妙也。小 桃酒馆的五福烧鹅!”铁冠摘下烧鹅,悠哉晃首,“掏空脏腑,填入五副香料,灌 注烈酒。天下美味莫过于此。” 正要大嚼,突然烧鹅从铁冠手中不翼而飞。 铁冠一愕,即便功夫如周癫,也不可能从他手上瞬间夺物,还能叫他毫无察觉。 “何方高人?”铁冠四下察看,未见多出什么人。 ——“嘻嘻。果然美味。” 又是闻声,不见人。 铁冠也笑了两声,声音不似前时爽亮,有些干涩:“既然艺高,何必藏头露尾?” ——“既然修道,何必不守不戒?” “高人夺人美味,也是中道之举?”铁冠反驳。 ——“我吃得,你吃不得。” 言罢,穿空一串长笑,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喜、忽悲、忽然消逝。 云罗举目寂寥长天,轻声吐出两个字:“爷爷。” 心事回转,歌喉清扬,唱起乞丐爷爷在山间唱过的歌:“笑呵呵,复高歌,风 流醉舞书烟波。 披渔蓑,走岩阿,日暮江山乐事多。 我在斜阳村外过,何人知我醉婆娑!“ 铁冠拍掌赞许:“好歌!”一道跟着唱起来。 朱高煦坐在飞黄驹上,打量云罗。一脸盈盈柔美,一袭青色薄杉,迎风当歌。 顾盼飘逸,旁若无人间,似天真。似忧伤。是多情?是无情?好个奇特女子。朱高 煦觉得连自己好像也想到一些红尘之外的事。他急忙打消此念,自笑荒唐。 道衍走到铁冠身前:“道长可知这伙人马来头?” “陈友谅的旧部余党。” 道衍略一沉吟:“我见其中掺杂一些白衣鬼面人。不知可是一股势力?” “年岁大了,闲事已懒得招惹。你自己去弄明白吧。”铁冠袍袖一挥,兀自走 开,顷刻不见人影。 道衍对两位王子道:“我去探查一下。” “我去吧。”孤身入虎穴,一向被朱高燧视为武者浪漫之举。 “不必。”道衍胸有成竹,“请二王子继续搜捕林翰。我派人暗察过此人,他 并非以铸剑为业。我怀疑他是……”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济南失利,将士士气 低落。如玄武剑出世,对人心当是莫大鼓舞。” 朱高煦离开,道衍转向朱高燧,又看了一眼云罗:“燧儿。”他把朱高燧叫到 身边。 人后,朱高燧已习惯被道衍称作“燧儿”,这种纯粹的师徒情义让他觉得亲切 而轻松。 “如今突生枝节,林翰又身世扑朔,看来,得到铸剑之法还要大费周折。现下 雌雄双剑已备,不过,练成双剑合鸣绝非一蹴而就之事。” “师父的意思。要我马上开始?” “不错。北平西山内,有一座元朝旧臣的别墅,我命人稍微改造了一下,名为 ‘落尘山庄’。是个练剑的好处所。并且,我给你物色了十几个资质上等的女子, 你从她们中间选出一个,作为剑侣。” “这……”朱高燧微微一笑,指向云罗“我想同这位姑娘和练。” 道衍打量云罗:“她是谁?” “她是……”朱高燧不便说出云罗为溥洽之女,于是含糊其辞,“她是武当民 间被誉为神医的奇女子。绝对是上根上器。” 道衍静观了云罗片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先行离开。 和尚到底是和尚,行事不比俗人。朱高燧对道衍不追问云罗身世,很感欣庆。 把云罗抱入怀中,转了几圈。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带你去北平。” “北平?那里有什么好?” “那里——”朱高燧眼中跳动起高昂,“昔日为战国七雄之一,今日为北方重 镇之首。那里的男儿以不会弓马为耻,即便女儿家,也不乏骑马射箭的能手。那里 人强马壮,盛产枣栗。民风豪迈,天高气远……”朱高燧看到云罗莞尔一笑。 “怎么了?” 云罗收住笑:“千好万好。不过因为那里是生养你的地方。那里有你的家。” 话到此间,神情坠入迷离,“没有家的人,便很难与你共鸣了。” 朱高燧抚摸云罗脸颊,莹莹肌肤淋过雨水,冰冷得招人怜爱。平生第一次、满 腔赤诚、许出一个没有信心的承诺:“我会给你……家。” “你看——彩虹。”云罗盈盈笑着,指向天边一弓灿烂。唇边,悄然、滑落一 声无望的叹息。 沂水城中。朱高煦与葛诚会面。 “找到唐赛儿了吗?” “找到……又让她逃了。” 朱高煦脸色难看。 葛诚躬身谢罪。 朱高煦干笑两声:“我不会因为女人怪罪你的。” “唐赛儿被我击中头部。不过,小王爷要活的,那一击不会至命。” 这时,人众聚集,向污水沟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朱高煦和葛诚凑过去。竟见臭水里一个女人蓬头乱发、衣衫不整、浑身烂泥, 正蹦蹦跳跳逗老鼠玩。 朱高煦一掩鼻:“疯女无甚可看,快走。” “等等,您看她是谁!”葛诚叫朱高煦留步。 “唐赛儿!”朱高煦瞠目。 唐赛儿突然尖叫一声,把老鼠扔向看客。看众慌忙躲闪。 “哈哈哈”唐赛儿又叫又笑跳上来,往人堆里钻。人群大乱。“哥哥,带我走。” 唐赛儿忽然抱住一个年轻后生。后生恶心得差点背过气。 “哎呀,疯子花痴!”人群里的年轻男子纷纷拔腿奔逃。 唐赛儿窜到朱高煦面前,兴奋得嘴角淌出口水,双臂一张,“我喜欢你!” 朱高煦一脚踹倒唐赛儿,纵身跳出十米之外。 “怎会疯了?” 葛诚略一思忖:“可能被我一击,打坏了脑子。” 忽见唐赛儿又一身腥臊恶臭扑过来。朱高煦急忙点镫上马,一记响鞭抽向唐赛 儿。 唐赛儿不知躲闪,着着实实挨了一鞭,才哀号起来。 “真是疯了。”朱高煦无比嫌憎、瞥了一眼撒泼打滚的唐赛儿,扬鞭而去。 林三从僻巷冲出来,把唐赛儿朝腋下一夹,跑进巷尾一间破屋。 屋内。林翰正跟齐福窃窃私语。 看到唐赛儿之状,林翰遣走齐福,问林三:“怎会疯掉?” 林三端来水盆,给唐赛儿擦洗,连声呼唤:“师妹,师妹,怎么了?” 唐赛儿认不出林三,嘻嘻哈哈、用水泼得他浑身湿透。 见林三仍耐心哄慰唐赛儿,林翰上前,一脚踢翻水盆:“看你什么样子!枉废 我多年栽培。我提醒你不只一次。男人过不了儿女情关,难成大事!” “她……她一定是被朱高煦害成这样。”林三咬牙强忍泪水,拳头狠狠砸向墙 壁。 林翰乜了眼唐赛儿,看向林三、目光沉郁:“你言下之意是怪我不救她。你可 知道,我本欲利用铸剑为名,在圣水宫打造兵器,以备日后起兵之需。但是,你却 为唐赛儿把书信之事泄露给朱高煦,逼我不得不放弃风水宝地,逃亡于外。如今我 们棋处下风,全因你一点小儿女私情。如再贪恋这女娃儿,恐怕要坏了大事。” “师叔何必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杀死于途生。我们也不会落得如此 狼狈。” “于途生非我所杀。” “那又何苦逃亡?” 林翰摇头:“我看到他死了。知道朱高煦必定认为是我所为。所以不得不先行 离开。” 林翰忽然屏息,手势示意林三不要出声。迅即,身形化成一道劲风,林翰从窗 外抓进探子。是个文弱书生。书生从书箱从抽出一只铁镇尺,向林翰袭击。 几番回合,书生远不是林翰对手。 林翰把身受重伤的书生扔出门外:“告诉你主子,于途生非我所杀。书信我也 不打算交他。” 拽起林三,林翰冲出后窗。 “师妹!”林三欲回转。 林翰抓紧林三,怒责:“行踪暴露,朱高煦手下很快就到。你要为个疯丫头, 赔上性命不成?” 林翰、林三走远,唐赛儿停止傻笑。看着空空陋屋、满身腌臜,淌下一滴清泪。 旋即,她抬起手背朝脸上一抹,用污泥挡住泪痕。朱高煦再不会贪婪她,林翰 再不会防备她。总有一天,自恃雄才伟略的男人们,会看到如何被个疯子戏耍。 她冲出破屋,继续装疯卖傻。路人忙着躲闪和指点,没有人注意到污泥遮盖下, 一脸傲气的冷笑。 入夜,林三潜回破屋。看到唐赛儿果然睡在屋里,惊喜过望。 “师妹,你冷不?”林三脱下外氅,盖到唐赛儿身上。知她不懂自己情意,他 反倒有种轻松。 “师妹,你知道哥哥这几年也不好过。其实在别人眼里,不比傻子强到哪里。 溥洽就是看我傻头愣脑,才扶我作掌门。他好把持实际权力。” 林三用指尖钩起唐赛儿脖颈上的挂绳,盯着金葫芦挂坠。月光穿窗而入,葫芦 回映光辉,即便只有零星一点灿然,却足以照出重重防护下面的真心:“小时候, 多好啊。整天傻玩、傻闹。不知道什么是心机。只知道你喜欢师兄,我喜欢师妹。” 一声幽叹吹到林三手背。 “你!”林三豁然跳起。 唐赛儿睁开眼,乌黑的眸子里跳动着狡黠与感慨。 “你没……” “不错。我没疯。” “为何?” “因为,世上有太多诱惑,人心早就疯掉。为了不被别的疯子吃掉,我只能装 疯。” “那……刚才的话。” 唐赛儿把手放到林三掌心:“我听到。也记下了。就算全天下人容不得赛儿, 至少还有一个林师哥。” 林三握住唐赛儿满是黑泥的纤纤手指:“你知道就好。” “不过,师叔可不要你对我好。”唐赛儿做出委屈神情。 “那个老狐狸。要不是我想得到铸剑之法,才不会忍气吞声。” “怎么!你也想得到玄武剑。”唐赛儿目光灿灿。 “能决定至高权力的宝剑,谁不想得到?除非真傻瓜。” “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两个人盖房,总比一人快。师哥,你愿意跟赛儿共图 大志吗?” 林三猛然抽斧,手指在刃上一划,热血滴淌:“誓为同心。” 唐赛儿激情澎湃,也朝斧刃一抹,把血红的手指贴住林三的破指:“致死不叛。” 有情人同行,路总显得很短。 朱高燧向前一指:那就是北平。云罗略微吃了一惊。 在云罗眼里,北平并没有朱高燧说的那样生气勃勃。 战争戒备期间,城外城 内没有多少百姓走动,到处是巡逻士兵,由于战事不利,人们大都神色阴沉。满眼 粗糙荒冷,连吸入的空气也是干燥而令人忧心的。 唯一适意之处,是站在街头,一抬眼,就能望见城外连绵不绝的山。 当云罗遥看着西山,朱高燧看到燕王府角楼的琉璃顶本来他不打算回家,却习 惯性地、走上通向王府的路。回看云罗,这个素朴灵动的女子和朱门高墙何其不协 调。 他调转马头,把车驾向云罗放目的西山。 一阵喧闹打破街巷寂静。 蓬头垢面的疯女子由于抢了一个烧饼,被人殴打。 朱高燧朝看客甩出一记响鞭,人群奔散。 “唐赛儿!”朱高燧、云罗异口同声诧异。 跳下车,把唐赛儿拉入车中。 云罗要给唐赛儿把脉,唐赛儿却发起狂来,对她拳打脚踢。 云罗只会轻功、不会招数,车内无处躲闪,被唐赛儿打伤好几处。 朱高燧急忙出手,擒住唐赛儿,令其不能动弹,云罗取出三根长针,封住穴位, 让唐赛儿昏睡过去。 “紫金锭能治百病,唯独这神志错乱的毛病不好医。”云罗一面给唐赛儿检查, 一面蹙眉。 朱高燧没有说话,侧目看到巷角水沟。不由想起,两年前,朱允炆即位,朝廷 决定削藩。他和两个兄长还在京城。父王为麻痹朝廷,不把他门兄弟三人扣为人质。 假装患上疯病,整天披头散发、走呼街头。甚至夺取市人酒食,躺到臭水沟里狂饮。 他叹了口气,眼眶有点潮湿。外人只道父王老谋深算,几人能知其内心之苦? 以清醒之身佯做癫狂之态,对于普通人已是难事。何况父王坐镇一方、高高在上, 平日何其威风尊贵。 “怎么了?”云罗察觉朱高燧神情有异。 朱高燧如实告之。 “可是,你不是也扮过老乞丐?” 是啊。朱高燧闭住眼,又缓缓睁开,“那种感觉回想起来倒有点意思。” 云罗眼波泛起轻烟:“所以,你和燕王不一样,和二王子也不一样。你……好 像不该生在帝王家。” “然,我也并不向往江湖。”朱高燧仰视一望无际的北天,“我总以为,心胸 没有渴望牵绊,才能更加辽远。” 云罗会心,也举目远天。 天空蓝的出奇,没有片云。万里寂寥,万里澄明。 -------- 文学-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