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铁灰色的阴云自天边沉沉压了上来,片刻之间,便将刚才还晨光朦胧的天空罩 得严严实实。大片的雪夹杂着细小而冷硬的冰晶,还未等落地便被狂暴的冷风一卷 而起,在茫茫无垠的塞北雪原上呼啸着奔行而去。冷风裹着冰雪,打在高磐和江月 寒的脸上,便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刺入二人的肌肤。 “快到了。”高磐一只手拎着蜷缩成一团的喜宁,空出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 的雪,喘息着对江月寒大声道:“再过四十里,便是咱们大明的地界。只要挺过这 四十里路,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微微一顿,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刚才咱们 出来的时候,若是能趁乱再弄出两匹马来,此时早已到了宣府城下。” 江月寒听着高磐的话,不由得笑了一声,一面以双手护在面前,挡住那狂暴的 风雪,一面笑道:“亏你也说得出口。都已经走到了此处,才想起这件事情来,有 什么用?我看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赶路要紧。就算没有马,这一段路咱们 难道还走不过来?” 高磐大笑道:“不错。若是咱们快赶几步,大概入夜时分便可以赶到宣府了。” 转头看了一眼身旁一脸死灰的喜宁,忽然凑到江月寒的耳边,轻声道:“等到了宣 府,办完了咱们的公事,就该办咱们自己的私事了……” 话未说完,江月寒早已红着脸笑骂了一声,不由得便要作势发作。可就在此时, 前方迷茫的风雪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战马的撕心裂肺的嘶鸣! 听到这声嘶鸣,高磐和江月寒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的目光同 时投向前方的风雪之中,凝视良久,目光又缓缓转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道:“难道是……” 一声凄凉的冷笑在风雪中骤然响起!冷笑声中,沉沉的雪幕陡然散开,一个身 披铁甲的高大身影,一只手中握着霸气逼人的浑铁长枪,另一直手中拖着一匹被击 毙的战马,清晰地出现在高磐和江月寒的面前! 刚才已在瓦剌军中消失了的铁龙,现在竟出现在了这里! “想不到吧。我既没有死,也没有伤,反而还在此处追上了你们。” 铁龙那冰冷的声音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字字清晰地传到了高磐和江月寒的 耳中,虽然显得无比平静,可其中却隐含着深深的怨毒和杀意!在这冰冷而平静的 声音笼罩下,高磐和江月寒心中一颤,一时竟无法开口答话。 “你们一定想不通,我究竟是如何发现你们逃走的,又是如何一路追到了这里。” 铁龙并不在意高磐与江月寒的沉默,只是自言自语般淡淡地道:“我在营中冲杀一 阵,杀到喜宁的营帐中,发现他并不在帐内,抓了几个卫士一问,才知道是你们二 人趁乱将他劫走。看来你们此来,本就是为了带走这个喜宁?” 高磐看了一眼缩在身旁的雪地中、眼中充满了狂喜的喜宁,忽然缓步走过去, 点住了他身上的六处穴道,使得他不能移动、不能开口,只能僵卧在雪中,然后才 缓缓回身,昂首道:“喜宁是本朝的罪人,我们奉命将他带回京城,以正国法。” 铁龙哈哈一笑,道:“好,好!”笑声陡然一顿,又恢复了冰冷而平静的声音, 淡淡道:“我知道此去宣府最为便捷,所以顺着去往宣府的方向一路追来。但如此 之大的风雪,十步之外一片迷茫,我又如何能在这茫茫雪原上找到你们?若不是靠 了我这匹战马‘啸风’,今日还真的难保不被你们逃掉。” 他缓缓垂首,目光投在地上那匹倒毙的战马之上,声音忽然变得庄重而低沉: “这匹战马已经跟随了我十几年,它最善于在风雪之中寻找人迹,哪怕是已被风雪 掩盖了一个时辰的足迹,它都能准确地辨认出来。正是靠它,我才能轻而易举地追 上你们。”微微一顿,话锋一转,沉声道:“但现在它死了!追上你们之后,我就 一枪击杀了它!”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盯着面前的高磐,一字字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 么做吗?” 高磐当然明白:瓦剌战士最为珍惜的便是自己的战马,而铁龙今日却毫不留情 地将自己的战马击杀,显然已经准备放手一搏,不惜与自己拼得同归于尽!想到此 处,高磐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转头向身边的江月寒看去,却见江月寒也一脸惊恐之 色,显然也明白了铁龙的用意。 看着两人脸色骤变,铁龙忍不住放声长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残酷的快意。 “高磐,”他冷冷地道:“你害我不浅。你搅乱了我的军营,杀害了我的士兵, 劫走了由我看管的喜宁,还挑飞了我那顶十余年未曾摘下的头盔!今日之事,不是 我死,就是你死!” 一口气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了下来,长长喘了口气,脸上浮起一片淡淡的灰白 之色。看着铁龙的脸色异常,高磐不由得微微一怔,正不知所为何故,忽然听身旁 的江月寒急道:“快出手!他体内的寒毒又发作了!” 话音未落,高磐已猛然醒悟,飞身而起,身子在漫天的风雪中几翻几腾,一脚 横空扫出,直击铁龙的咽喉。铁龙怒吼一声,脸上的灰白之色更深一层,却并不退 避闪躲,举枪在身前的雪地上一挑一甩,砰地一声巨响,一片积雪从地上直掀而起, 迎头向高磐砸下! 塞北的冬天格外寒冷,雪花飞落在地上,在凛冽的寒风中不久便会被冻在一起, 宛如一块无比坚硬的大石,而现在向着高磐当头砸下的便是这样一块冻雪。可高磐 却对此并不在意。即便是真的大块青石,他也能一脚将其扫为两段,这种雪块又怎 能阻挡住他? “扑”地一声,雪块在高磐的脚下碎裂开来,散成了一团迷茫的雪雾。可就在 这团雪雾炸开的时候,空中突然劲风呼啸!铁龙的长枪绷得笔直一线,自风雪之中 陡然刺出,全力向高磐刺出,枪风炸响之处,大片的雪雾一扫而空! 高磐没想到此时的铁龙内力居然还如此深厚,不由得微微一惊,闪身后撤。看 着高磐在这一枪之下不得已而退却,铁龙那张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突然厉吼一声,大步向前,长枪在空中高高抡起狠狠扫过,锋利的枪尖划出一道亮 光,依然直逼高磐而去。 此时的高磐双脚刚刚落地,一口气尚未调匀,对铁龙的这一枪根本没有丝毫的 还手之力,只有闪身再退。可就在他向后闪躲之时,身边忽然一个身影掠过:江月 寒竟在这一刻飞身而起,迎着铁龙那一枪飞了过去! 高磐心中大惊,忍不住立刻便要出声呼喊,但见江月寒那纤弱的身影在铁龙那 闪亮的枪尖前一晃,忽然灵巧地一个转身,竟快如闪电地自漫天枪影中直飞而入, 抢到了铁龙的近前!纤细的右手猛然抬起,五指并拢,直划铁龙的咽喉! 铁龙手中的一丈六尺浑铁长枪已经刺了出去,而今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江月寒的 一记杀着,除了弃枪后退之外,已没有任何办法。看着战局陡然出现转机,高磐心 中一喜,正准备再度飞身上前、配合着江月寒将铁龙一举击败;可就在这时,铁龙 忽然仰天狂笑!笑声中铁龙那本来握着枪杆的左手突然松开后攥紧成拳,毫不理会 江月寒那划向咽喉的五指,一拳反击向江月寒的头部! 这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拼命招数,本以为已稳操胜券的江月寒,又怎能想到铁龙 竟会出此一招,匆忙中腾身而起,全力向后飞掠而出,直退出三丈以外,退到了高 磐的身边,才长长喘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惊惧之色。 “怎么办?”她声音颤抖地道:“他真的拼死一搏了!” 高磐此时的神情也已变得无比严峻。他清楚得很,在交手之时,一人拼命,十 人难敌,更何况现在拼命的又是铁龙这样的高手?他死死地盯着狂笑不止的铁龙, 力图能找出一个将其制服的办法,忽然心中一动,不由得低呼道:“有了!”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直冲而出,贴着地面向前方的铁龙猛然冲去。铁龙笑声 不绝,索性枪头一摆、门户大开,对高磐的攻击丝毫不加理睬,等高磐冲到近前, 才猛地一枪直插而下,依然是要与高磐拼得同归于尽! 可就在此时,高磐忽然双手一抖,两团白光自手中飞出,直击铁龙的双眼!铁 龙万万没有想到高磐居然也会使用暗器,不由得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是该不加理 睬还是该闪避招架;就在他略一犹豫之时,啪啪两声轻响,那两团白光已经打在铁 龙的双眼之上炸裂开来,铁龙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中,一股冷意骤然而来,略一 思索才不由得恍然大悟:高磐打出的那两团白光,原来只不过是两个捏紧的雪团! 但也就在他这略一犹豫、略一思索之时,他忽然感觉喉头一窒、浑身一麻:高 磐已趁着他枪势一缓之机,飞速抢到近前,一脚抵住了他的咽喉! “怎么样,这一次你可输得心服口服?” 听着高磐的声音,铁龙的脸色变得无比灰暗,嘴唇颤抖着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 “我只有一句话想说。”他声音嘶哑地道:“你那两个雪团是什么时候攥在手 里的?” 高磐微微一笑,朗声道:“刚才我向你直冲过来的时候,身子紧贴着地面,那 两个雪团就是在那时被我探手从雪地上抓起的。” 铁龙嘶声道:“我为什么没有发现……” “你自然不会发现。”站在后面的江月寒也早已明白了一切,此刻接口道: “在他向你冲过去的时候,你只顾着自己仰天大笑,对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上一眼, 又怎会发觉他的举动?” 高磐微笑道:“不错。我的举动说不上多么隐蔽,但那时的你也委实太过大意 了。” 铁龙听着高磐的这两句话,黯然地缓缓点头,长叹一声,闭目无语。看着他的 这副神情,江月寒缓步上前,走到高磐身边,向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咱们拿他 怎么办?杀了他?” 高磐注视着铁龙那张已全无生气的面孔,默然无语;许久,忽然身子一转,撤 回了抵在铁龙咽喉上的那只脚。 “算了。”他叹息着道:“他是位英雄,英雄末路,本就已经令人感叹,我又 何忍再取他性命。” 他拉着江月寒,缓缓转身走到一旁,将半个身子已埋在雪里的喜宁拉了起来, 解开了他的穴道,淡淡道:“咱们走吧。”与江月寒一起,押着脚步蹒跚的喜宁缓 缓而去。 铁龙站在他们身后,茫然地望着高磐和江月寒缓缓离去,忽然嘶声长笑。高磐 听得他的笑声中满是失意的悲凉之意,心中不由得也隐隐生出了几分酸楚。他不愿 再看铁龙那写满了苍凉的面容,只是押着喜宁快步前行,想要尽快走出铁龙的视野。 铁龙的长笑在空中悠悠回荡、久久不绝,突然间笑声一顿,一阵刚烈的劲风呼 啸之声响彻天际!高磐心中一惊,转身看去,只见原本握在铁龙手中的那柄丈六长 枪,如今已脱手而出,如一支长箭般破空而来,直射他身旁的喜宁的后心! 高磐不由得脸色一变,他知道他要带回去的是一个活着的喜宁,而今自然不能 让喜宁死在这一枪之下。因此他不加思索地身子一转,挡在了喜宁的背后,全神贯 注地面对着这飞来的一枪。 枪势如电,转眼间已射到了高磐身前,高磐眼疾手快,看准了时机侧身一脚飞 起,踢向长枪的枪头,要将这一枪远远踢飞出去。可也就在他刚刚起脚之时,站在 远处的铁龙突然发出了一声震撼天地的厉吼:“开!” “啪”地一声,浑铁铸成的枪杆在这一声厉吼下陡然爆裂,无数支寸余长短的 飞箭自其中劲射而出,暴雨般打向前方的高磐!高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铁龙在 这种时候居然还留有如此一手杀着,一时间已来不及发力震落这些短箭,刹那间便 已身陷险境! 险境中的高磐本能地想要躲闪,可当他刚刚准备纵身而起的时候,脑中忽然电 光一闪,浑身一震,身子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在他的 身后,还有一个喜宁! 高磐知道,整日生活在花天酒地中的喜宁,不仅半点武功皆无,而且身体还极 为虚弱,面对着这飞来的短箭根本无力躲闪,他若是在此时闪身躲开,密密麻麻的 短箭必定会打在喜宁的身上,以喜宁的体质,便是这一枚短箭也足以取了他的性命。 喜宁一死,将喜宁生擒回宣府的任务便告失败,这怎么能行?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高磐已经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面对着那铺天 盖地而来的无数支短箭,竟不作丝毫的躲闪,要以他的身躯,替身后的喜宁挡下这 漫天飞箭! 念头一定,高磐的心中立刻变得无比坦然,他冷笑着最后看了一眼飞射而来的 万支短箭,双目一合,静等着那万箭穿心的一刻的到来。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江月寒那美丽的身影,想着她柔情似水的笑容,高磐的心中不 禁一阵温暖。 突然间一阵疾风自高磐面前猛然掠过!高磐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 一个柔弱的身躯已经扑入了他的怀抱,双臂紧紧搂住高磐,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 高磐的前面! “扑”地一声,一股温热的汁液陡然喷到了高磐的身上!高磐心中一震,缓缓 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江月寒那美丽而苍白的脸庞。 “你……你这是……” 尽管已经隐隐约约地猜想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但震惊中的高磐在面对着他 怀中脸色惨白的江月寒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他惊愕的神情,江月寒勉强 地淡淡一笑,一缕鲜血自嘴角淌了下来,同时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口中鲜血涌 出,逐渐染红了她的一身白衣。此时的高磐才恍然醒悟,连忙扳过她的身子一看, 不由得失声惊呼:在她的背上,密密麻麻插着的全都是锋利的短箭! “你这是为什么!”高磐只说出了这一句,两行热泪便已不由得潸然落下。他 紧紧地搂着江月寒,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你为何要为我挡箭?你这又是何苦……” 一句话未说完,泪水又早已涌出眼眶。 此时的江月寒,神情却显得无比安详。她看着高磐脸上流着的那痛苦的泪水, 忽然轻轻一笑,吃力地伸出手来,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我只想问你一句。”她声音微弱地道:“如果今天面对飞箭的是我,你会不 会心甘情愿地替我挡箭、为我而死?” 高磐眼中含着热泪缓缓点头,但立刻又尽全力摇头,大声道:“这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江月寒用她那双失神的眼睛注视着高磐,微笑了一下, 缓缓道:“你能为我做的事情,我也一样能为你而做。别忘了,我们已是夫妻。” 听着江月寒那声音微弱的话语,高磐的心中猛然一阵心潮翻涌。他猛地抱紧了 怀中的江月寒,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字字道:“不错,我们已是夫妻, 你是我的妻子!” 江月寒欣慰地一笑,缓缓合上了双眼,只有她那柔美的声音,还在空中悠悠回 荡着:“有了你的这句话,我就算死了,也会死得很快乐。” 江月寒那柔弱的身躯,在凛冽的寒风中已渐渐僵硬,高磐却还是紧紧地将她搂 在怀里,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良久,他才缓缓抬起他那低垂的头,向四周的雪原 看去,只见喜宁一脸惊恐地远远跌坐在雪中,一时挣扎不起;而此时的铁龙却依然 昂首凝立,仰天长笑不止。 看着铁龙的神情,高磐眼中闪过一道冷冷的光芒。他慢慢俯下身,将怀中的江 月寒轻轻地平放在洁白的雪地上,而后缓缓起身,一步步坚定地迈向前方纵声狂笑 的铁龙。 已近疯狂的铁龙根本没有理会一步步逼近的高磐,依然站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迎着劈面打来的飞雪放声大笑,笑声中那一份傲视天下的豪气依然不减,只是又平 空多了许多的苍凉与悲壮。突然间那苍凉的笑声骤然停止!一缕殷红的鲜血,自铁 龙的嘴角缓缓流下,他的双目可怕地瞪大着,身子也依然凝立不倒,只是呼吸却已 停止! 看着铁龙那至死都充满了悲凉之情的双目,高磐眼中仇恨的光芒渐渐淡去。他 久久地凝立在铁龙的尸体前,终于淡淡叹息了一声,转身缓步走回江月寒的身边, 捧起地上晶莹的雪,轻轻盖在江月寒身上,不多时便埋起了一座洁白的雪冢。 洒下了最后一捧雪,高磐缓缓站起身来,在这座雪冢前久久地凝立着,忽然转 身,大步走到喜宁的身边,一把将他的身子拎起,昂首迎风而行,再不回头。一滴 晶莹的泪自他的眼角缓缓渗出,洒落在冰冷的风中。 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狂风暴雪终于吹倒了铁龙那凝立不倒的身躯,同江 月寒一起被深深地埋进了厚厚的雪中。 -------- 华山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