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 又过半月,管家见卢云伤势已愈,便要他回书房上工。 此时老爷不在,书房里空无一人,卢云也乐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 别人轻贱恶整,已决心离开顾府。但每回想到顾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辞别 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难过。 这日已是老爷回府之日,卢云练功已毕,将随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 他在顾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顾家大门,眼见天上飘起雪来,时节已入腊月,顾 府上下已然开始打扫布置,迎接新年。 卢云微微苦笑,看来今年除夕时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飘荡,不禁有些沮丧。 正想间,忽听下人们叫道:“老爷回来了!”大堆家丁涌上门口,都要过来迎 接。卢云见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来,他不愿见这女人,便缓缓退入院中,避了开来。 卢云独自站在院中,见两顶轿子停在门口,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 这人略见老迈,正是顾嗣源。另一顶轿子下来一名妙龄女子,远远的瞧不清面貌, 五官依稀颇为秀丽,当是顾家的千金了。众人迎了上去,一时喜气洋洋。 卢云呆呆的看着,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他抬头望天,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 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 别,不知如何启口,只感烦闷心伤。 正感慨间,忽见阿福跑了进来,叫道:“阿云,老爷到处找你哪!” 卢云点了点头,道:“我这就来。”他叹息一声,猛将包裹提起,自知无法闪 避,只有硬着头皮,当面辞行了。 进得书房,便见顾嗣源呵呵大笑,说道:“云儿,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处找 你呢!” 卢云嗯了一声,道:“我见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顾伯伯在 找我,真是对不住。” 顾嗣源笑道:“你要赏雪,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咱爷俩暖上一壶酒,看那白雪 飘飘,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妙哉!” 卢云见顾嗣源待他仍是如此亲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别,心中难受。 顾嗣源笑道:“我这趟到苏州,找了几件东西给你,你瞧瞧可还合用?”说着 拿出几件名贵事物,只见是一只“极品镶金紫毛狼毫”,一只“龙纹古雕方砚”, 都是罕见的珍品。 卢云连忙摇手道:“顾伯伯,我出身贫微,用不了这些名贵东西。” 顾嗣源道:“云儿,你已是我的幕宾,怎可没有自己的笔砚?待我回京后,你 还得在我兵部里任参议呢!” 卢云一惊,道:“我……我出身寒微,身无功名,岂能任参议这等要职?” 顾嗣源笑道:“凭你这等文才,要考上举人进士,又有何难?你先在我的衙门 里做事,到得后年会考时再去应试。顾伯伯敢说你必定金榜题名!” 卢云摇头道:“顾伯伯这般待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是你不能为我一人 坏了典章制度,那终究是不成的。” 顾嗣源哎呀一声,责备两句:“你……你这孩子,目下朝廷里谁不提拔自己的 门生?更甚的,科考阅卷时,都能辨识门生的字迹,好来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 了!” 卢云苦笑道:“顾伯伯,卢云本就有三分驴劲儿,您又不是不知。”他说着说, 一咬牙,忽然向顾嗣源拜倒。 顾嗣源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你为人正直,不愿走后门 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来说话了!” 卢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顾伯伯,蒙你深恩,卢云终身不忘。只是小侄久离 故乡,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顾伯伯辞行。” 顾嗣源一惊,颤声道:“好端端地,你……你为何要走?” 卢云不答,叩首三次,缓缓站起身来,道:“小侄祝顾伯伯赴任上京,万事都 能如意。” 顾嗣源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什么来劝解。他心念急转,想起几个家人对卢云都 甚不喜爱,当即大声道:“是不是二姨娘给你什么气受了?你和我说!顾伯伯给你 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摇头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顾伯伯别错怪她。” 他不想让顾嗣源为难,那二姨娘是他的爱妾,裴盛青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他 把那日裴盛青动手伤他的事说了,顾嗣源又能如何?说了只是让人为难而已,根本 无济于事。再说自己练了一身武艺,便是到江湖打滚,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 在旁人门下? 卢云轻轻一叹,道:“再会了,顾伯伯。”转身便出。 顾嗣源又急又慌,这孩子若贸然离开此处,只怕日后又要沦落江湖,埋没了一 身才华,却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虽然年近六十,却如小儿一般。 眼见卢云已要出门,顾嗣源上前拦住,叫道:“云儿!你若是真心悬念故乡, 待我们北赴京城,你顺道回去山东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谁为难你, 你只管告诉我!顾伯伯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他知卢云离去必有隐情,便决心问 个明白。 卢云微微苦笑,道:“顾伯伯快别这样了,是我自个儿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顾嗣源大声道:“你别瞒我,你……你就说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日,阿云给那些人整的多 惨啊!” 顾嗣源惊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卢云,道:“老爷,我若说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卢云缓缓地摇头,道:“不要多事!” 顾嗣源却大声道:“阿福!只管说,什么都别怕!” 阿福见有人撑腰,便一五一十,将裴盛青如何出手殴打卢云,二姨娘又如何出 言恐吓的情由一一说了。 顾嗣源听罢之后,只气得脸色发青,满面涨红,怒道:“好!好一个裴少爷! 敢到我府里来打我的客卿,小兰还有胆护着他,天下竟有这么可恶的事。”他喘了 一阵,又道:“云儿,你可别忙着走,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正要劝解,忽听一个女人说道:“老爷,你们再说些什么啊?这般大呼小 叫的。”众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顾嗣源见她来了,心中更气,喝道:“小兰,你就这样护短吗?裴盛青这样打 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还恐吓云儿,不让他告诉我!你……你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顾嗣源身前,流下泪来,哭道:“老爷你为了这点小事, 就在下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吗?” 顾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伤,你还说是小事?” 二姨娘泪如雨下,道:“老爷,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经叫管家给这 孩子一笔钱,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让他好好养伤,老爷你还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 下跪道歉吗?” 顾嗣源听她说得可怜,气也消解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叫盛青向云 儿道歉,就是不对。” 二姨娘哭道:“老爷,我只不过是你顾家的一个姨娘,我凭什么叫裴家大少爷 来认错下跪啊!老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与裴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又不 是不知?我能坏了你们的交情吗?” 顾嗣源一想不错,这二姨娘所说的也不是全然无理,只得长叹一声,道:“盛 青这孩子,唉!我对他期望这么高,他却作出这种事来。”口气已然软了许多。 二姨娘见老爷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们想个法子叫盛青来赔不是, 日后再好好补偿云儿,你说好不好啊?” 顾嗣源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兰你来劝劝云儿,别让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吗?” 顾嗣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二姨娘哦地一声,走到卢云身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 吗?” 卢云摇头道:“卢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声音,道:“姓卢的,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的留着。过完年后, 老爷要上北京,到时你要滚便滚,我才懒的管你要死要活。” 卢云哼了一声,也是放低了喉咙,道:“卢某走便走,岂是故弄玄虚之人!” 他决意要走,不愿再与二姨娘这种妇人啰唆,说话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边,低声冷笑道:“姓卢的,你别想跟老娘斗。告诉你,你今 天敢走出顾家一步,我担保你在这扬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门随便告你一个偷 窃诈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吗?” 卢云一怔,低声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到过完年,以后要滚要留,没人会来管你。” 卢云嘿的一声,默然不语。 二姨娘见卢云屈服,便向顾嗣源娇声道:“老爷,云儿愿意留下,太好了!” 顾嗣源大喜道:“云儿!云儿!你不走了吗?” 二姨娘笑道:“你还不回老爷的话?” 卢云低声道:“顾伯伯请放心,我……我不走了。” 顾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二姨娘和卢云心中都是一惊,卢云心道:“顾伯伯对我真的是爱护备至,待我 如同亲子。我要随便走了,他一定伤心欲绝。我可不能说走就走了。” 二姨娘却暗道:“老爷真喜欢这孩子,我可要小心点。我要赶这小子走,绝不 能露出痕迹,要令老爷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顾嗣源抹去泪水,道:“唉!真是……都快过年了,我还这样子。小兰,今年 除夕,咱们就让云儿一块围炉守岁吧!” 二姨娘一惊,她最怕老爷提这档事,一时焦急,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老 爷啊!这种下人怎能上得抬盘,你别再提这档事了吧!” 顾嗣源见姨娘口出不逊,又在卢云面前说出轻贱之语,一时心中大急,胀红了 脸,大声喝道:“什么下人?你说什么?”他素知卢云是烈性的孩子,怕他听了这 话心中不悦,到时又要离去。 二姨娘见老爷动怒,急忙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卢云见顾嗣源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惜与家人争执吵骂,心中甚是难受,当下 道:“顾伯伯,小侄自小没见过世面,上不了台盘,您快别麻烦了。我和阿福管家 他们一块过年,不也挺好吗?” 顾嗣源连连苦劝,但卢云不愿顾嗣源再为自己和他家人争执,始终不愿,顾嗣 源只好做罢。 众人闹了这么一场,但究竟要如何惩戒裴盛青,如何补偿卢云,仍是毫无定论。 二姨娘却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过年就别来拜年了,等老爷动身到北京以后再说。 她这次被卢云将了一军,居然收了银子后又向老爷告状,心下暗恨,决意将来必要 报复。 到得除夕,顾家上下都在欢庆,下人们辛苦一年,难得偷闲,人人赌博饮酒, 阿福找卢云去玩,卢云推称身体不适,自己一人在房中静坐。回思一年来的往事, 想起去年还在山东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来,今年得有 这口安稳饭吃,那已是上天垂怜,岂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种种的 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听得城中鞭炮声不断,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无限。 过得初五,顾嗣源要赴北京,临行前找来卢云,百般交代,万种吩咐,都要卢 云乖乖地等他回来,决计不准他忽尔离去。 卢云那日见到顾嗣源为自己流泪的模样,知道他确实爱护自己,念着这份恩义, 自己万万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来辱我,我又何必伤顾伯伯的心?到 时他回来见不到我,必定悲伤。”便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任何事,一 定等顾伯伯回来再说。” 顾嗣源也多番告诫二姨娘,要她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卢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拦得住?” 顾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烦,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应,心中却想:“这小子得罪了我,我总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扬州城中灯火灿烂,陆上水上一片灯海,堪称天下一绝。这日依着 习俗,百姓多到城里赏灯猜谜,人潮汹涌,直是一片太平安乐的美景。顾家是江南 大户,这日家中自也热闹非凡,尤其顾嗣源接任兵部尚书之事早已传开,眼下他虽 已赴京,但亲友们前来道贺的仍是络绎不绝,真个要把顾家的大门给挤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顾家的远亲,只因殴打卢云一事闹开了,始终不敢上门来访,好 容易顾嗣源进京去了,便赶紧上门拜年。二姨娘一见他来,登即眉花眼笑,对顾倩 兮道:“难得今天城里花灯漂亮,你们年青人别尽是闷在屋里,快到外头走走去。” 二姨娘一个心眼,便是要撮合他们小俩口。 却听顾倩兮道:“那些花灯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吗?” 裴盛青笑道:“倩儿别扫兴了,巡抚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赵家的小姐,今天也 都要去赏灯呢!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 们扬州第一美女,这灯会岂不太过无聊?” 顾倩兮摇头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就是一张嘴甜,专讨姑娘们 喜欢。” 裴盛青笑道:“别人喜欢没用,要紧的是你爱听才成啊!你若是喜欢,我日日 都说给你听。”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多念点书是正经,别要每日不务正业的。” 顾夫人见他二人又斗起口来,摇头道:“今儿个是过年,倩儿说话可别这般尖 利。今天家里来得宾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门,就多陪几位夫人太太聊聊,学学人 家淑女的风范。你这女孩儿整日里只知道谈诗论画,娘怕你将来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儿怎会嫁不出去,还有我在呢!” 顾倩兮白了他一眼,叹道:“绣花枕头一个。” 顾倩兮最怕与那些官家夫人话家常,那比绑了她还难过,便答应与裴盛青同去 赏灯。 顾倩兮带着随身丫鬟小红,两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着,不住的说笑打 浑,他一个死心眼,就是想讨顾倩兮欢喜。他见顾倩兮眼波盈盈,桃颜李笑,说不 出的动人,当下更是死缠烂打,到处跟着她。 忽然前头走来一群年轻男女,衣饰华贵,都是裴盛青平时的玩伴,这些人家室 非凡,多是江南一带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与众人招呼,顾倩兮平时从不与他们混 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识。 那几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几个男子见顾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爱,更有暗自 与裴盛青较劲的意味。众人闲聊起来,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还在教书吗? 什么时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脸上一红,他最恨旁人提这点,这几个男女出身显赫,那个家里不是朝 中要员,至不济也是个地方官,他怕那几人讥笑,一时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家 父大概就这两年回北京吧!到时一定能接任尚书,最小也有一个巡抚当当。” 那人笑道:“还要两年啊!那还早吗!裴兄你别急,令尊迟早有官做的。”言 语颇为轻薄。 顾倩兮听裴盛青随口胡说,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书比做官强多了, 裴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顾倩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给我引见引见,好 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为傲,又知她十之八九会是自 己将来的妻子,便说道:“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顾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顾大小姐 好了。”说着又向顾倩兮介绍那人。 那人听到前工部侍郎顾大人几个字,只哦了一声,以为又是一个闲居在家的过 气官员。那人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官职半大不小,骄纵惯了,神态便高傲起来,说 道:“原来是顾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没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欢你,对 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听了这话,竟尔面露恐惧,他知那人家世极佳深,就怕顾倩兮真个 儿答应他了,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顾倩兮淡淡地道:“小女子深居府内,一向极少出门。公子好意心领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来,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门哪!你别怕见我爹爹,他官 虽大,但对人一向很客气的。” 此时顾嗣源升任兵部尚书之事尚未颁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说话口气自不免 狂傲。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花灯,不再言语,神态颇为冷峭。 那群男女见顾倩兮冷冷的不爱理人,颇不高兴,都拉着裴盛青去看戏。 裴盛青忙道:“倩儿,这些花灯看来看去就是那几个样子,不如和我们一块去 看戏吧!” 顾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这儿挺好。” 裴盛青看灯看得气闷无比,只想与众人看戏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 你可别一个人乱走。” 顾倩兮在城中走着,见到一处花灯颇为雅致,灯上绘着花草,手法不俗,她便 停步仔细看着,她对丫鬟小红道:“这图样颇为别致,小红你看出来了吗?” 小红笑道:“小姐你问我不等于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顾倩兮不置可否,只觉百般无聊,连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幽幽叹了口气, 轻声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她所吟的是首诗,出自宋代文豪欧阳修之手,说的是元宵夜中一对男女的故事, 此时轻声吟出,自有无尽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听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正是那 首诗的后两句。 顾倩兮轻轻惊呼,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剑眉凤目,长身玉立,脸带微笑,正自 低头看着自己。顾倩兮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忙转过头去。过得片刻,她回过 头来,那人却已不见了。 顾倩兮定一定神,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她摇了摇头,轻叹 一声,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两人站在远处眺望,小红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场猜谜?”顾倩兮淡淡 一笑,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萧索。 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灯谜有的故做刁难,有的写得趣味横生,便也驻足 下来,倒不急着离开。 忽听揭谜管赏的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老头子在这揭了几十年的灯谜啦,还 没见过人一口气破得了十个的吆,你不妨试试。”却见一名青年提着只毛笔,正在 榜前低头思索,那写在榜上的灯谜,却已被他答出七个,无怪会聚集这许多人观看。 顾倩兮心下好奇,便侧头看去,只见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飞扬,正是刚才站在她 身后的那人。顾倩兮微微一笑,想道:“这人看来颇为博学,却又不甘寂寞,不知 是什么来历。”正看间,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写下了两个谜底,旁观众人纷纷喝采, 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联。 那人答到第十个灯谜,忽地苦思起来,那灯谜写了八字:“鸟握掌中,打一名 将。”顾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间便知谜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观几个好事之徒笑 道:“小子快些哪!天快亮啦!” 顾倩兮忍不住轻声道:“鸟握掌中,快猜一个三国大将的名字!”语声虽轻, 但那人却已听见,他恍然大悟,笑道:“鸟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张飞吗?” 那揭谜老人笑道:“公子不简单哪!正是张飞!”旁观人群纷纷鼓掌。 那人转头望向顾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点,小子侥幸之至。” 顾倩兮含笑回礼,笑道:“公子才智过人,不必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挤出人潮。 顾倩兮听他说话卷舌,官话十分道地,便问道:“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扬州 本地人?” 那人颔首道:“不错,在下是北方人,到扬州方满一年。” 顾倩兮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又问道:“公子来此既已经年,觉得扬州与 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扬州风情名满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觉得人 们多是夸大其词,待我自己亲眼见了……” 顾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极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称,真是名不虚传。” 顾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说道:“公子要是常居扬州,作了我们 扬州人,那扬州就不愁没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穷二白,算什么名士?” 顾倩兮微笑道:“公子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四处赏灯,小红没敢过来打扰,只是含笑走开,远远守候。 人潮往来,甚是繁华,那公子见街上还有不少打谜的摊子,却是扬州一带的学 馆寺庙来此设摊助兴,便问道:“姑娘才华高极,何不也去猜谜?” 顾倩兮嫣然一笑,说道:“待会儿我要答不出,还请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头,苦笑道:“怕要先让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载的书,才能救得了 姑娘。” 顾倩兮笑道:“公子连答十个灯谜,已是前无古人,何必过谦。”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时就要作古了。” 两人一起大笑。 正走间,忽见裴盛青匆匆跑来,顾倩兮皱眉道:“又是他!我们躲躲。”一转 头,那名公子却不见了。顾倩兮颠起纤纤玉足,极目望去,却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阵怅然,裴盛青奔近她身边,道:“倩儿,刚才那人是谁?” 顾倩兮没好气地道:“你的戏好看吗?” 裴盛青连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过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寻常……” 顾倩兮无精打采的听着,眼角却到处寻找那人,可那公子却像消失一般,再也 瞧不见了。 顾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问道:“你们玩得可高兴?” 裴盛青道:“我后来去看戏了,倩儿一个人在看灯。” 二姨娘只气得没昏过去,骂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谈情说爱 的事,还要表姨妈教你吗?你只顾着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帮你?” 二人再看顾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顾倩兮换了衣衫,一手支额,发起呆来。 小红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满脸都是笑意。 顾倩兮拂然道:“小红,你笑什么?” 小红笑道:“我见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顾倩兮皱眉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还挺开心。” 小红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顾倩兮有些生气了,道:“奇怪什么?” 小红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见了那人后就一直这样子,婢子服侍小 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小姐像这样。” 顾倩兮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说是什么来历?可是哪家的公 子?” 小红摇头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个穷途潦倒的书生。” 顾倩兮惊道:“你…你怎知道?” 小红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几个补钉,虽然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婢 子全瞧在眼里。” 顾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没看到?”小红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顾倩兮又道:“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小红低声道:“婢子不知,不过小姐是金枝玉叶,凡事要小心些。”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生性高傲,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却不知是否能再 见。 顾倩兮酷爱书画,曾拜了一名奇女子为师,她父母都曾为此不悦。但顾倩兮自 小任性,才华又高,岂能忍受每天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后她重拾画 笔,每日里带着小红,又赴抵老师的居所学画。 这教画的老师来历颇为隐密,真名无人知悉,只知自号叫“梧桐居士”,家住 城内,顾倩兮每日来往甚是方便。 这一日顾倩兮正带着小红,往老师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红拉住了她,顾 倩兮道:“怎么了?” 小红低声道:“小姐,你看那人。” 顾倩兮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锄头走将过来,不正是灯会中遇 到的那名男子吗? 顾倩兮惊呼出声,万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这人,一时芳心怦怦直跳,小红见她神 色娇羞难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进老师家去,其他看小红的!” 顾倩兮脸上一红,却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声,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妇,她见顾倩兮来的早了,脸上却是心不在焉,满脸红 晕,料来有什么心事,当即一笑,道:“倩儿啊,你今天怎么了?” 顾倩兮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忙道:“没事。”便与梧桐居士开始习画,每画几 笔,顾倩兮便往门外看一眼,画了半天都是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异,问道:“小红呢?怎么她今天没一块来?” 顾倩兮不擅说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见顾倩兮一会娇羞,一会发呆,心下猜中了几分,便道: “今日我们休息,咱们一块儿喝茶谈天,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子。”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一名男子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 与你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说吧!” 却听小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 你吗?” 那男子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 害人吗?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 一样给吃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小手紧揪着衣角,心中 暗笑:“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小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度 非凡,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 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 声,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小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 “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 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 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 日不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 之缘,他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 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 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 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 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 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 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 “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 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 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 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 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 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 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 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 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 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 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 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 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 子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 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 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 幅不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 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 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 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 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 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 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 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 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 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 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 然小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 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 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 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 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 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 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 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 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 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 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 没作声。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 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 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 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 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 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 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 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 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 相差太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 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到他。 “姨娘,那小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 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 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红见她 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 走越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 什么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 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 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么?” 小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小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说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红低声道,“小姐,我听人家说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 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 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小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说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 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 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小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说了名字,小姐也记不得,不如不说。” 小红怒道:“小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说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说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 人专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 云!你这死小子!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 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 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只见夕阳照 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 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 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 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 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 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 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说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 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 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这般说,我明 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 不回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 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 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 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 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 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 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 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 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 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 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 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 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 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 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 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 “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 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 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 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 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 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 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 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 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 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 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 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 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 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 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 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 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 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 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 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 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 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 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 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 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 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 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 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 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 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 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 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 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 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 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 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 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 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 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 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 有用。”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 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 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 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 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 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 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 心道:“阿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 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 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 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 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 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 “他妈的!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 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 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 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 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 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 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 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 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 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 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