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西角牌楼 众人午宴已毕,各自出得宫来,却见江充仍在与皇帝低声哀告,皇帝面无喜怒, 江充苦苦哀求,却不知结果如何。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这下给 人喀喳一刀,恐怕要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极目望去,只见卢云迳自与顾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书府作客,心 下不禁替他高兴:“这卢兄弟在金銮殿上扬眉吐气,满朝文武无不钦佩他的文才, 顾大人一个开心,说不定要把爱女许配给他。”转念又想:“可那杨郎中也是一股 脑儿的爱慕这位顾家小姐,这可是个什么了局?照老子看,这两位读书人可有得斗 了。他奶奶的,顾大人怎地不多生几个女儿出来,最好连老子也能分上一个。” 却说卢云一路步行,亲自伴随在顾嗣源轿旁,到了顾府大门,莫名之间,卢云忽 感心中激汤,一时竟是百感交集。他回首看去,望著远处的一家小酒铺,想起自己 一年前还每日来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时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听嘎地一声,顾家的大门已然开启,里头的小斯家丁纷纷奔出,高喊道: “老爷回府啦!”顾嗣源自行掀开轿廉,便从轿中缓步走出。卢云连忙上前,在旁 躬身相迎,这动作却是他在扬州做书僮的习惯。 顾嗣源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云儿,你已是方今的进士状元,对人不 必再这般恭顺了。”卢云摇头道:“卢云一向只在顾伯伯面前谦恭有礼,在旁人眼 中,却是个狂傲小子。”这卢云生平有股奇异的执拗,只要旁人对他客客气气的, 便要他百般容让,他也不以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讥讽嘲笑,他定会如不 顾一切的寻个公道。他这几年饱受苦难,又是泼皮招惹、又是姨娘讥嘲,说来都是 为了这个硬脾气。 顾嗣源听了他这话,当即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现下是有势力的人 了,莫要气量狭小,锱铢必较,脾气更得收敛,否则定会害人害己,懂了吗?” 卢云心下一凛,想道:“顾伯伯说得没错,我现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当年落 魄潦倒的穷苦书生了,以後待人处事可须多加留神。”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两人跨入大门,一众家丁见了卢云到来,无不讶异万分,卢云念及顾嗣源的交 代,收起往日的愤世嫉俗,只与众人微笑点头。正看间,一名家丁目瞪口呆,惊叫 道:“阿云!这不是阿云么?你怎么回来了?” 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小斯呆呆的望著自己,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卢云哈 哈一笑,正要回话,顾嗣源已微微一笑,向众家丁道:“云儿已是当今状元郎,不 日便要赴长洲上任知洲。你们以後与他说话,可得多检点些。”众家丁听得此言, 无不张大了嘴,几名欺侮过卢云的侍卫更是全体肃立,面色苍白无血。 众家丁中自以阿福最为高兴,眼看过去的好友成了大官,当即拉住卢云,连声 道:“阿云哥,以後我要给管家欺侮,你可要帮我出头啊!”卢云哈哈一笑,道: “放你一万个心,我定会帮你。”昔年卢云在顾府吃过不少亏,又给裴盛青毒打, 又叫二姨娘羞辱,这阿福算来对他不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眼下卢云今非昔比, 自当好好回报一番,阿福想到日後有这状元郎撑腰,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走起路 来更是虎虎生风。 管家不知大祸临头,兀自行上前来,正要招呼老爷,猛见卢云站在一旁,那阿 福更满面凶狠地望著自己,他心下一奇:“这小子不是卢云么?怎么还有脸回来? 难道是给官府抓到了么?”他冷笑两声,想起卢云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吓,忽 听顾嗣源笑吟吟地道:“管家来得好。快来见见状元郎,也好沾点喜气。”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旁阿福哈哈大笑,高声叫 道:“大胆小民!见了状元阿云大人,还不知道跪下!”管家惊疑不定,待见了卢 云身上的朝服,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惨然:“完了!这小子真的发了, 他要是挟怨报复,我定要大祸临头!”眼见卢云向自己点了点头,管家浑身发抖, 苦笑一声,低声道:“卢公子。” 过去这管家何等势利高傲,此刻却是低声下气,就怕再惹卢云一点半点,卢云 哈哈一笑,道:“两年不见,管家还是没变啊!”这话也不知是讥嘲管家势利如昔, 还是称许他保养有道,那是没人知晓的了,管家乾笑两声,只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行到厅上,两人坐了下来,顾嗣源便垂询了几处生活的情状,问道:“你现下 住在何处?还是在客栈里住么?”卢云点头道:“是。小侄自山东返京以来,一直 都住在客栈里。” 顾嗣源微笑道:“我府里空房许多,不知卢状元愿否盘桓数日?”卢云啊地一 声,想到可与顾倩兮朝夕相对,忍不住全身发热,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面上露出 为难的神色。 顾嗣源一见他的面色,便知卢云仍是在意二姨娘。他叹了一声,道:“当年你 离开之後,我与你姨娘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唉…我见了你姨娘拿来的衙 门公文,便连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这才晓得这通缉榜文是从山东省城里送出来 的。” 卢云心中一震,他此时虽已无罪一身轻,但毕竟是靠著秦仲海的粗暴凶狠,这 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销案,猛听顾嗣源提及他被通缉的事,忍不住还是心惊肉跳。 卢云颤声道:“顾伯伯,其实……其实我…我是给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释, 却见顾嗣源摇了摇手,道:“不必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无辜受冤。那省城的县官姓 吴,叫做吴昌,向来是朝中八虎中最为贪财的一位,我那时一见公文,便知你十之 八九是给吴昌栽赃的,我当上兵部尚书後,几次找了朋友,想为你平反,可又找不 到你人,唉…就这么拖下去了。” 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多年来顾嗣源始终在寻找自己,霎时之间, 耳边响起了顾倩兮说的那几句话:“卢云啊卢云,你好生自私,你只知道自己是全 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卢云泪眼朦胧,这两年来他 落拓江湖,但顾嗣源、顾倩兮这对父女,却又何尝忘了他呢? 卢云哽咽道:“顾伯伯,你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却这般任性妄为…我…我实在 对不起你……”顾嗣源轻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好孩子,今日咱爷俩还能相见, 那便是老天有眼,什么都不用说了。”卢云点了点头,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两人伤感一阵,顾嗣源问道:“说到这桩案子,後来是柳侯爷为你平反的吧?” 卢云尴尬一笑,寻思道:“若非秦将军仗义相助,把县官吴昌毒打一顿,恐怕我至 今仍是不见天日,只是此事说来实不为外人道,我还是保住秘密才是。”当下乱咳 几声,道:“顾伯伯所料不错,正是侯爷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卢云这话差相彷 佛,虽然没把秦仲海供了出来,倒也不算欺瞒,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无忌惮的情事 一一供出,恐怕会把这位兵部尚书吓出病来。 顾嗣源面露神往之情,点头道:“柳侯爷果然是侠义心肠,改日我定要登门造 访,好好谢上一谢才是。”他却不知柳侯爷手下这位秦将军行事有如土匪,向来以 蛮干见长,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说话间,只见一名中年贵妇走进厅来,这女子圆圆白白的面孔,满面富贵,正 是顾嗣源的元配、顾倩兮的生母顾夫人。卢云赫然见了顾夫人高贵的面孔,想起当 年被赶出顾府的惨状,立时浑身冷汗。那时顾夫人好生冷面,临去时吩咐再三,要 卢云绝不可对人提起他在顾家待过,卢云此刻见了她,直是八分惊恐,两分惭愧。 他站起身来,硬著头皮道:“夫人。” 哪知换了个身分地方,那顾夫人神态却是完全不同,只见她缓缓向卢云走来, 微笑道:“卢公子,你终於回来了。”卢云听她口气中颇有亲近之意,心中暗暗吃 惊。 顾夫人上下打量卢云,眼色柔和,满是珍爱之意,好似在品评什么书画宝玉。 卢云给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头去。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别叫他卢公子 了,那多生份,该叫云儿才是。”顾夫人眼望卢云,替他拢了拢朝服,微笑道: “老爷从来最相信你,定说你是给人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终教你爷俩得以团圆。” 顾嗣源笑道:“是啊!现下云儿是钦点状元,终究是出头了。咱们可要替他高 兴才是!” 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那日老爷听你中了状元,高兴得什么也似的,还马 上差人去宫里查呢!”卢云低声道:“卢云过去给老爷夫人添了好些麻烦,实在万 分该死,唉……”说著低下头去,颇见羞愧之色。 顾夫人听他提起往事,急忙摇头道:“快别这样说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处, 对你有好些成见,今日看来,真是错得可以,云儿,你可别记在心上。”说著向他 福了一福。卢云见她多礼,不由得一惊,慌忙摇手道:“夫人切莫如此,卢云经受 不起!” 顾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卢云道声不是,两人在那里谦让一番,卢云终於还是 让顾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则是磕头回礼。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结。 顾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来吧!咱们吃饭了,去唤倩兮出来吧!”说著 朝卢云看了一眼,似是颇有深意。卢云又惊又喜,心头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铺 的绝情,却不知一会儿如何向顾倩兮开口。 众人坐定後,顾嗣源见小姐始终不曾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小姐呢? 怎么还不出来用饭?”下人正要回话,忽听一人脚步声细碎,走向厅来,卢云心头 大喜,想道:“倩兮还是来了!”自中状元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由得 心神激汤。 但听一声娇笑,跟著转出一人,卢云满心欢喜,急急回头去看,霎时笑容僵住, 只见眼前这人徐娘半老,哪里是顾倩兮了,却是最令他头疼的二姨娘。 卢云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见了。”二姨娘见 他到来,却是毫不惊慌,想来早已得到消息,只见她眉花眼笑,笑道:“原来是卢 大官人来了,哎呀!这可把新科状元的喜气带到咱们顾家来了,真是好哪!”顾嗣 源原本颇为忧虑两人相见的场面,此时见双方相让一步,心下一喜,笑道:“云儿 高中一甲状元,大魁天下,实在太难得了,来来,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 “把小姐叫出来了,咱们一起吃饭。” 家丁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爹爹。”卢云心头一震, 这声音娇柔轻缓,正是顾倩兮来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顾倩兮薄施淡妆,身穿青绿缎子,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莲步 轻移,正自向前行来。卢云心中微微颤动,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来,特地为 我打扮了一翻,卢云啊卢云,她待你何其之好,你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想间,忽见顾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摆,笑道:“倩兮,你看看,这却是谁来了?” 卢云满脸通红,凝目望著顾倩兮,心头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谁知顾倩兮只嗯 了一声,向卢云点了点头,便转过头去。神态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识。 卢云微微一愣,一时难测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顾嗣源笑道:“这位便是卢云,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扬州的幕宾。过去爹爹一直 想教你二人相识,谁知始终苦无机会。难得他今日中了状元,便请他来家里吃饭啦!” 一个是自己的爱女,一个是自己疼爱的晚辈,顾嗣源却全然不知两人早已相识,更 不知当年他们曾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当年卢云与他女儿相识时,正是那年的元 宵,当时顾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後来东窗事发,众人更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是 以他全然不知两人早已有情。 顾嗣源满面笑容,转头看著卢云,笑道:“来,顾伯伯替你们介绍一番。这位 便是小女,年方二十,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卢云满心惶恐,他颤巍巍地直起身来, 嚅啮地道:“顾…顾小姐,晚…晚…那个生卢……卢云,这…这厢有礼了。”想起 状元游街时顾倩兮那幅怒色,此时忍不住心惊胆战,好好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竟 是十分别扭。 顾倩兮星目流盼,却没理会卢云,迳对顾嗣源福了一福,道:“爹爹,今儿个 不巧,我已然有了约会,现下要出门去了。”顾嗣源见女儿无礼,一时颇为不悦, 皱眉道:“怎么这时候要出门?是谁来找你了?” 顾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杨郎中。” 卢云全身巨震,他看著顾倩兮,内心直是醋海波涛,寻思道:“这…又是杨郎 中,她明知我今日要来,却与杨郎中约了出去,这…莫非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想到杨肃观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顾嗣源嘿地一声,道:“这肃观也真是的,什么时候不好约你出去,怎么挑在 这时候找你?”顾倩兮道:“这约会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儿不知客人要来,也 就没推掉。”顾嗣源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这个 家宴,唉……” 忽听二姨娘笑道:“老爷您别发愁啊!日後要吃饭,还怕时日不多么?再说这 杨郎中最是知书答礼,讨人喜欢得很,小姐和这种人出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顾嗣源看了夫人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当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便爽 约,只是定要早些回来。” 卢云听了他们的对答,已知杨肃观早受顾家上下喜爱,杨肃观在朝为官多年, 非只年岁比自己小了四岁,其余家世样貌,人品武功,无不胜己万倍,虽说自己是 新科状元,但以各方条件观之,仍难与其相比。卢云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难受,但 他碍在顾嗣源面上,仍装得一幅无事模样。 眼看顾倩兮轻轻盈盈地走了出去,顾嗣源向卢云一笑,道:“别管这些闲事了, 咱爷俩自己喝点酒,吟诗作对一番,你说可好?”卢云答应一声,脸上却现出十分 惆怅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一看,见卢云满面愁苦,正自凝望顾倩兮离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 他心头苦闷,忍不住暗自高兴,想道:“死小子,你以为中了状元之後,你便是当 今天子了吗?你还差得远哪!”这二姨娘自赴京以来,眼见顾倩兮交往的对象多是 京中名门,那裴盛青又住在扬州,两家隔得甚远,她自也无法左右顾倩兮的婚事, 只有放弃多年经营的布局了。虽是如此,她还是不容顾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敌之 手,料来只要卢云前来追求,她定会多方阻扰,大力干预。她见卢云低头不语,登 时眉开眼笑,道:“哎哟!难得卢公子中了状元,怎么还唉声叹气的,来来,快喝 一杯吧!” 卢云听她出言调侃,明白她还是记恨自己,当下也不多加理会,迳自举杯起来, 道:“卢云今日侥幸得中进士,全仗诸位长辈提携爱护,大恩不言谢,卢云先乾为 敬。”说著一饮而尽。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两年不见,连酒量也好了, 来来,我陪你一杯。” 顾夫人也笑道:“云儿看起来真个长大许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卢云忙道:“顾夫人说笑了,卢云已届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度日。” 顾嗣源兴致甚佳,笑道:“你们不晓得,咱们云儿今儿个在皇上面前多露脸, 圣上出了一幅对联下来…………”眼见众人兴致昂然地听著自己的事迹,卢云心中 却无丝毫喜悦得意之感,只因少了一位他最挂怀的人,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卢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顾嗣源道: “不忙著走,今夜咱爷俩来个秉烛长谈,说说日後的打算,好不好?”卢云心烦意 乱,摇头道:“小侄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一阵,改日再来拜会顾伯 伯吧。” 顾嗣源不愿他走,摇头道:“不成,时辰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 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愿再理会於我,我又何必死皮赖脸 的缠著她?我今晚若留在这儿,到时照面了,弄得大家尴尬,岂不可笑?”当下寻 个藉口,道:“小侄有些贵重物事放在客栈里,怕久离有失,还是回去睡好了。” 顾嗣源听他这么说,知道不能勉强,叹道:“好吧!改日我们再叙吧!”便要亲自 送出门去,卢云连忙拦住,道:“怎么使得,卢云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说得顾嗣源留步,卢云便自行离府而去。他一路唉声叹气,低头走著, 行到门口巷弄,忽见一对男女远远走来,卢云细目看去,这对男女好不匹配,那男 子身形修长,举止隽雅,正是杨肃观,一旁那女子巧笑嫣然,明眸皓齿,却是顾倩 兮。看来两人玩了一个晚上,却到这时候才回来。 卢云满心悲苦,长叹一声,他不愿与两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过 去之後,自己再行悄悄离开。 卢云躲在巷中,只听顾倩兮的声音道:“杨郎中,你送到门口就成了,我自己 进去吧!”却听杨肃观叹息一声,道:“你别再称呼我为杨郎中,就叫我肃观吧!” 听得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声道:“肃…肃观……”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倩 兮,咱们认识一年多了,第一回听你这般叫我,我真的好高兴……”卢云躲在巷中, 虽无意去听两人说话,但这些声音仍是不绝入耳,卢云一时伤心欲绝,全身如火之 炙,只想将耳孔堵起。 过了一会儿,只听顾倩兮道:“杨郎中,时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卢云 听她又以杨郎中相称,那是认了生,心下没由来的一喜。却听杨肃观低声又道: “倩兮,先别急著走,我有话同你说。”脚步声响,已然上前一步。 卢云知道杨肃观想与顾倩兮说些体己话,只怕两人还会有些亲匿举动,他此时 妒嫉欲狂,真想飞身逃走,却又怕给他二人听到声响,一时没了主意,只是疑疑地 站著。 忽听咳地一声,似有人运起了脓痰,跟著扑地一声,竟把痰吐到了地上。卢云 心下一奇,不知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这杨肃观行止文雅,怎能随地吐痰,干出这 等粗鲁事来?要说是顾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正讶异之间,猛听一 个粗豪的声音远远传来,自言自语地道:“他奶奶的,还是给江大清那小子逃过了 喀喳一刀,真他妈的气死你老子了!我操!”卢云心下大喜,想道:“秦将军来了!” 京中俊杰无数,若不是秦仲海这流氓,却有谁的举止这般吓人? 眼看秦仲海昂首阔步,大剌剌地行近顾府大门,杨肃观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低声道:“糟了,又是这流氓……怎么每日都阴魂不散的……”顾倩兮皱眉道: “既然你的朋友来了,你们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著传来叩门开门的声音, 然後是杨肃观的一声长叹,显是惆怅无限。卢云身处巷中,耳听顾倩兮走进家门, 自是松了一口气。 却听秦仲海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杨郎中么?好久不见了!”这声音有如打 雷,好似大喊大叫一般,深夜听来倍觉粗鲁。杨肃观没好气地道:“不久,一点也 不久。”秦仲海笑道:“怎么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书府门口偷窥,可是要干采 花之事么?”杨肃观怒道:“秦仲海,你说话像样些成不成?”秦仲海哈哈一笑, 道:“咱俩是老相好啦!这么开你两句玩笑,你就生气啦?”杨肃观哼了一声,不 愿再说。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气吧!今日老子请客,请你到宜花楼坐一坐,把 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你说可好?”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言,不由嘿 地一声,拂然道:“什么宜花楼,你可别胡乱损我名声。”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 笑道:“你别这样无情嘛!小绿这些日子想死你了,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就是等你 去哪!走吧!走吧!” 卢云心下暗笑,看来秦仲海准是刻意编排,存心要把杨肃观气上一顿,果听杨 肃观口气悻悻,不悦地道:“要去你自个儿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辞一步。”跟 著脚步声响,杨肃观已然匆匆离去。 卢云听在耳里,心中暗暗感动,想道:“秦将军为何要这般气杨郎中?莫非是 为了我?他……他待我实在太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动,忽听一人道:“咦!卢 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卢云急忙抬头,只见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来。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满面狐疑地道:“你大半夜地不睡觉,却藏在这巷中干啥?”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方才赴顾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这巷 中,这……那……”他正想胡乱找些理由编排,却听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你 也是来采花的,对不对?”卢云满面涨得通红,双手连摇,急忙道:“我没有……” 秦仲海笑道:“看你脸红的快中风了,还说没有?快快从实招来,你采了几朵 啦?红的还是绿的?”卢云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顾大人的约,秦将军万 万不要误会。” 秦仲海呸地一声,冷笑道:“什么误会?你这小子采花功夫一等一,想当年在 西疆,咱们银川公主爱煞了你,差点连和番也不干了,我见你在树林里和她摸手摸 脚,好不快活,连这等金枝玉叶你都采了,还要闪躲什么?快快招来吧!你又看上 哪家的闺女啦!”说著淫笑连连,神态极为无耻。 卢云又惊又急,此地乃是顾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说话,难免给旁人听去了,他 连连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嘎地一声响,楼上顾府的窗扉打了开来,秦仲海 与卢云一齐抬头望上,眼见一名美貌少女探头望外,只见她俏脸微怏,嘴角紧泯, 正是顾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一朵香花啊!”卢云惊喜交集,颤声道:“倩兮……我…… 我……”话声未毕,忽然楼上一桶水泼了下来,正洒在卢云头顶。卢云没料到顾倩 兮竟会用水泼他,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一桶冷 水啊!” 卢云给淋得一头一脸,大是狼狈,抬头唤道:“倩兮,我……我……”他想挤 些话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正犹豫间,顾倩兮哼地一声,俏脸含怒,已然掩上了 窗子。卢云心下叫苦连天,看来秦仲海这番言语当真害人不浅,自己与顾倩兮非只 和好无望,还给他连番阴损,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卢云正自长吁短叹,忽见秦仲海掩身过来,笑道:“身上湿了不打紧,心头还 是火热就好,来来来,咱们去宜花楼坐上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 一乐,好不好?” 卢云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你……你又来这套啦!我可被你害惨了!”说 著双足一点,飞身逃走。 秦仲海看著卢云离去的背影,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无聊男子,真个莫 名其妙!放著宜花楼千百个姑娘不去挑,偏要在这儿争风吃醋,学那狗咬狗模样, 真他奶奶的可耻!”秦仲海外貌凶猛,其实生性精明,一见杨肃观与卢云的神态, 便知他二人又在为顾倩兮较劲,他生平豪迈痛快,自是见不得这挡子无聊事,当下 便来一阵恶搞,省得见他二人这般搅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楼上又是一桶水洒了下来,只把他全身也给泼湿了。 秦仲海仰头怒道:“操你祖宗!你他妈的找死啊!”上头却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 音:“哪来的一群野狗,三更半夜地在这儿吵闹不休,快给我滚了!”那声音泼辣 至极,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你奶奶的老虔婆,有种便给我滚下来,老子教训教训你!”二 姨娘骂道:“没带种的杂碎!只敢欺负女人家!你生下的儿子没屁眼!”两人你一 句、我一句的对骂不休,真个是没完没了,却把大街上的左邻右舍都惊醒了,一时 纷纷点灯来看。 时光匆匆,转眼卢云考上状元已有个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赐下的第一笔俸禄, 便在城西买了处小小民房,只要一得闲暇,便躲在里头读书,有时伍定远、秦仲海 等人更会过来喝酒谈心。只是这几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断,每日都找上了他这位新科 状元,直把他忙得晕头转向,成日都在大鱼大肉的吃喝,难得落个清闲。 这夜宫中无事,秦仲海打听了卢云一人在家,便买了三斤熟牛肉,打了一壶老 酒,便寻到卢云家里,打算来个秉烛长谈。他哼著小曲儿,行到卢云住处门口,正 要叩门,却听卢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叹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 能点上状元,我…我也不会说那些决绝话了。你……你别再怪我了,好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寻思道:“好啊!这小子总算把姑娘追到手了,还把人带到 房里亲热,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这种货色。且待老子来吓他俩 人一跳。”他缩到墙脚,便要起身惊吓。 秦仲海缩在窗下,又听卢云的声音道:“唉……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 为要回山东去了,谁晓得反而成了当今状元,唉…我每日里好想找你,却又不敢…” 秦仲海听了半晌,却没听见顾倩兮说话的声音,心道:“怎么搞的?就咱们卢兄弟 一人唱独脚戏么?”他听卢云说了一阵,都是些感慨命运乖离的话,已知他是一人 自言自语。 卢云正在房内感伤,忽听外头一人尖声尖气地道:“卢相公,你快别伤心了, 奴家这就来看你啦。”卢云这几日都在思念顾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风吹草动, 鸡鸣狗叫,也都会联想到顾倩兮身上去,他心下一喜,当即站起身来,叫道:“倩 兮,是你在外头么?”也是他失魂落魄,却浑没注意这声音又粗又哑,直是难听至 极,哪比得上顾倩兮的温言笑语。 外头那声音尖利地道:“啊!外头好冷哪,真把奴家冻死了。”此时已近冬季, 天候慢慢转寒,深夜时路上更会凝出一层寒霜,卢云怕顾倩兮受了风寒,忙道: “这么冷吗?你赶紧进来,我这儿有炭火!”那声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钻 你的被窝,那儿才是暖的。” 卢云俊脸飞红,寻思道:“倩兮向来端庄贤淑,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窗沿上出现了一包切好的牛肉,跟著又是一壶老酒飞来, 那声音尖锐地道:“你快接过了酒菜,找些盘碗装好,一会儿奴家来伺候你。”卢 云哦地一声,伸手接过,忽然那声音哈嗤一声,猛地打了个喷嚏,跟著传来吐痰的 声音。卢云心下大疑,登即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却见秦仲海缩在墙角,口中兀自说道:“唉呀!奴家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每 日里身子好冷,心头却又火热,直是内外交煎……”他正自说得高兴,猛听後头重 重一咳,秦仲海回过头去,见到卢云满面怒气的看著自己,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 翻身跳起,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神情,沈声道:“方才有名女子在你窗下窥视,我 见她身法好快,料来定是百花仙子,这就追过来瞧瞧了,你可曾被这无耻女子惊扰?” 卢云骂道:“什么百花仙子,我看是火贪仙子吧!”秦仲海脸上一红,道: “今夜酷寒,先别去追杀那女子了,咱们来喝上一杯吧!”说著拉住卢云,便往里 头去了。卢云骂道:“你好生无聊,大半夜地来窥视於我……”口中喋喋不休,脚 下却跟著进去了。 秦仲海走进书房,猛见卢云桌上摆著些纸墨,只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当下便要 去看,卢云连忙挡在桌前,道:“没什么好看的,你快走开!”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看他慌成这样,定是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等会儿老子来瞧上一瞧。”他咳了一声,皱眉道:“谁喜欢看你那些鬼文章啊!老 子见了书就头疼,来来,一起喝酒吧!”说著取出酒肉,便与卢云喝了起来。 两人吃喝一阵,秦仲海有意取笑,当即阴侧侧地笑道:“卢兄弟啊!这几日可 曾去尚书府啊?”卢云面色一沈,道:“秦将军别再提这事,那日给你害得好惨。”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见你与杨郎中好生奇怪,放著宜花院里现成的姑娘不去瞧, 整日却像疯狗一样往顾家大门钻,八成还在门口撒尿占地盘什么的……”卢云怒气 勃发,喝道:“你嘴里别这么难听成不成?”说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饱受相思苦恼,寻思道:“看他这幅模样,当真爱煞这 位顾大小姐。好吧!看在卢兄弟干过老子参谋的份上,再帮他一回吧。”他这人做 事粗鲁无比,世所罕见,但真要精细起来,却又巧妙连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仲海转动手上的酒杯,只想来个出奇制胜,当下便自打量起来。 正盘算间,忽听卢云道:“秦将军,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听他说皇上要整 饬御前侍卫风纪,说你们成日只会打牌赌博,想开始叫你们读书写字呢!究竟是怎 么回事啊?” 秦仲海猛听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一阵气苦,他夹起一块牛肉,叹道:“都 是那些大学士搞的鬼,说咱们每人都要交上一篇文章,还要来个比赛什么的。唉… 说起来明日就要交文章了,他妈的,我怎么现下才想起来……”说著把牛肉放入口 中,唉声叹气的嚼著。 卢云心念一动,问道:“要交什么样的文章?”秦仲海心下一喜,倘若卢云有 意相助,那是万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写一篇咏叹颂,老子负责的 叫做『西角牌楼颂』。” 卢云奇道:“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秦仲海尴尬一笑,道:“那是我虎 林军弟兄平日喝酒赌博的好去处,上次赌博被抓个正著,八成是这样,皇上才要我 好好咏叹一下。”卢云嘿地一声,笑道:“没错,真该咏叹则个。” 秦仲海见卢云不置可否,当下求恳道:“好兄弟,你是当今状元,皇上硬派我 作文章,你老兄就帮我捉刀一回吧!”卢云与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读书,便笑 道:“好吧!难得能替你做点事,这就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惊又喜,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快快写,可别误了时辰。”卢云 微笑道:“你放心,一顿饭时间便好。”那日皇帝赐宴,卢云庙堂之上,随口解对, 令得群臣震动,龙心大悦,秦仲海看在眼里,自知卢云之能,便放下心来,两人各 自喝酒谈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时分,秦仲海虽是狂嫖烂赌之徒,此时也不胜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 那卢云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间,秦仲海爬起身来,见天色朦胧,已 是黎明,打了个哈欠,便道:“我该回去啦!咱们改日再叙。” 卢云闭著双眼,含浑地道:“你那『西角牌楼颂』已经写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谢啦!”说著便走到桌前,果见洋洋洒洒地好大一篇,墨色 兀自未乾,足见用心。 秦仲海心下感动,寻思道:“卢兄弟连夜为我写就,他待我真是不坏。”他取 起那篇咏叹颂,霎时见到下头还有一篇文章,秦仲海凝目去看,却是一篇情书,他 匆匆看去,只见满纸情爱,料来定是写给顾倩兮的。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只想掩 面狂奔,心中忽想:“等等!老子不能白拿人家的物事,总该回报则个。”当即阴 侧侧地一笑,将那情书折起,悄没声地走了。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大明,秦仲海找来管家,将两篇文章交了过去,喝道: “把这两篇鬼东西装到信封里了,老子一会儿要送出去。”管家忙道:“两只信封 上该写些什么?”秦仲海皱起眉头,道:“一个叫做『西角牌楼颂』,另一个叫…… 叫他奶奶的『卿卿吾爱颂』,快去给我办好了!”那管家忙不迭地答应,便自去了。 秦仲海倒在厅上,闭目歇息一阵,好容易管家写好两只信封,弥封装好,秦仲 海伸手接过,便匆匆往皇宫而去。行到西角牌楼,只见一众下属愁眉苦脸,围了上 来,道:“方才尚礼监的太监过来,要咱们把文章交上去,说诸位大学士不日便要 品评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屁!老子已经有了文章,保管还夺个头牌!” 众下属早知秦仲海痛恨读书写字,本在担忧受怕,此时听得秦仲海已将文章写 就,不禁惊喜交集,都来追问详情。秦仲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们等著领奖吧!” 率著众下属,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礼监而去。 行到附近,只见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的人马都已在排队交搞,秦仲海向巩 正仪招呼一声,道:“老巩你写得怎么样啊?”巩正仪摇头苦笑道:“好久没提笔 写字了,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差点没给折腾死。”秦仲海见他额角多了好些白发, 心下暗暗偷笑,寻思道:“老子昨晚喝酒喝到天亮,你老巩却要埋头苦思,嘿嘿, 看来还是咱们虎林军够份量。” 交完差後,又给尚礼太监叫去学习礼仪,说不日宫中便要过年,众人需得学习 一番应对进退,以免在百官朝贺时丢脸。众太监平日便与御前侍卫不睦,难得抓到 这个良机,自是趁隙报复,只把众侍卫折磨得怨声载道,火气冲天。秦仲海给请去 习练盆栽园艺,饶他火贪一刀威力无穷,在这细活之前,也给折磨得双手颤抖不已, 恨不得将满园鲜花全数放火焚毁。 待到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秦仲海心下痛骂,又累又气之余,只得讪讪去了。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谪仙楼,秦仲海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便匆匆冲了进去,喝道: “给来两盆热炒,三斤白乾。”那掌柜忙道:“这位军爷,今儿个是寒食节,京城 客店只有清茶准备,不卖酒肉吃食。”秦仲海心下暗怒,想道:“老子今日怎么这 等倒楣,到哪儿都不便利。”当下伸手往大门一敲,暴喝道:“他妈的!有吃的便 成!”那掌柜连忙道:“是,是,请客官上二楼去坐。”秦仲海坐了下来,夥计连 忙送上花生果子,另为他煮了壶热茶。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咬了口花生,不觉满口清香滋味,只觉口中淡出鸟来,他 吃一口,骂一声,粗话连篇,直是威震四座。 正吃间,忽见右首靠窗处坐了对男女,两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秦仲海极目细 看,见那男子正是杨肃观,女孩却是顾倩兮,两人正自谈笑说话,看来颇为愉快。 秦仲海心头火起,寻思道:“你奶奶的,咱们卢兄弟每日在房里长吁短叹,你 这小娘皮却来和人闲话家常,老子看了真个不顺眼。”转眼看那杨肃观,也是满心 喜悦的模样,心中更觉火大:“这几日多少大事未决,这风流浪子还往脂粉堆里钻, 老子今日替侯爷教训这畜生败类!”他却忘了自己昨夜与卢云喝个酩酊大醉,也算 不上奉公守法。 眼见杨肃观未曾发现自己,秦仲海心下暗喜,正想拿花生丢他,忽见楼下一名 女子言笑晏晏,正与一众王公大臣说笑。秦仲海细目去看,心中登时大乐,那女子 不是别人,正是那“百花仙子”胡媚儿,此女是个浮浪性儿,那日在华山上便见她 使尽风骚,尽在对杨肃观眉目传情,做得十分功夫。秦仲海念及此处,心道:“好 久不见这浪荡女啦!看老子来挑拨一阵。”他举起花生,便往楼下丢去。 胡媚儿正与一桌男子谈笑,看来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谁知啪地一声,脑门竟 给花生丢中,她大怒站起,喝道:“是谁在此胡闹!” 一众王孙公子本以为她是哪家大人的闺女,谁知竟会如此泼辣,忍不住一惊, 胡媚儿见众人神情骇异,连忙温婉一笑,道:“没事的,大家宽坐。”她坐了下来, 浅浅一笑,忽然一口脓痰吐来,此时胡媚儿已然有备,急忙往旁一闪,那脓痰扑地 一声,猛地落在一名公子脸上。 胡媚儿狂怒不已,不再顾得玉女模样,霎时举起拂尘,冲上楼去,喝问道: “是谁招惹姑娘!”她见四座都是才子佳人,风流文士,只有一名高鼻鹰目的大汉 在那乱吐花生壳,想来定是此人在此作怪,胡媚儿心下大怒,上前喝道:“你这丑 怪家伙,是不是你招惹姑娘!” 那大汉自是秦仲海了,只见他冷冷一笑,道:“都说百花仙子好生晓事,谁知 如此愚昧不堪。”胡媚儿怒道:“你说什么?”秦仲海喝了口清茶,淡淡地道: “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儿等你,你怎地还不过去?” 胡媚儿怒道:“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少林寺的贼秃!是灵定还是灵真招 惹老娘?”秦仲海伸手一指,朝窗边一处指去,冷笑道:“人在那儿了,你自己去 问吧!” 胡媚儿冷眼回看,猛地一纵,稳稳地飞了过去,陡地座上男客转过头来,胡媚 儿见他容貌隽雅,仪表出众,正是天绝僧的关门弟子杨肃观,当下大喜道:“杨郎 中!原来是你!” 杨肃观正与顾倩兮喝茶谈天,谁知天外飞来这名妖妇,忍不住心下一惊,道: “你……你怎么也来了?”顾倩兮看了胡媚儿一眼,神情甚是讶异,茫然道:“这 位姑娘是……” 胡媚儿自行坐了下来,向杨肃观一笑,道:“我姓胡,和咱们杨郎中是旧识了。” 杨肃观心下暗自忌惮,这女魔头出手甚是毒辣,那日谈笑间便毒死张之越,後 又整垮锦衣卫教头郝震湘,自己可别中了她的阴谋毒手,当下举起茶杯,心中盘算 脱身之计。 胡媚儿微微一笑,全然不理会顾倩兮,一双媚眼直往杨肃观身上抛去,杨肃观 面上力做镇静,心下却有发毛之感,他一面要偷看顾倩兮的动静,又要提防百花仙 子的阴狠杀招,饶他少林正宗武功,也有吃不消之慨。 却听楼下传来吼叫之声:“他妈的不卖酒菜,老子拆了你的烂店!”杨肃观听 这声音雄浑有力,当是武林人物所发,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临。 只听那掌柜道:“两位大爷行行好,今日是寒食节,咱们可不能卖酒肉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你奶奶的,什么叫做寒食节?为什么不是暖食节!热水节! 偏偏有这许多古怪!”跟著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想来是动上了手。 杨肃观皱起眉头,正想藉机开溜,忽听一人道:“师弟算了吧!咱们就喝点茶 水,吃个点心,那也不坏啊!”另一人道:“可恶!咱们华山双仙一日不可无肉, 真是倒楣透顶。” 杨肃观听得“华山双仙”四字,脑中立时浮现华山双怪荒唐至极的模样,心下 不禁一寒,寻思道:“怎么这许多武林人物都来了,真是大大的不巧。”想起这两 个怪物的种种无赖事迹,现下顾倩兮就在眼前,可别生出什么难堪事来。他眼角微 撇,赫见华山双怪已然走上楼来,更是又烦又惊。 原来前些日子是琼国丈的寿宴,那华山玉清观与之交谊非常,自也在受邀之列。 琼国丈虽然官高爵重,但他无意大肆宴会,朝中官员便只请了刘敬、徐铁头等几名 好友,在紫云轩小小办了几桌宴席,是以杨肃观不知此事。 华山双怪坐了下来,各自喝了几口清茶,算盘怪把茶水吐在地下,骂道:“他 奶奶的,这京里的茶水怎么这等难喝,比狗尿也还不如。”肥秤怪道:“别怨了, 咱们两个老的可得快些回山,我看徒孙小掌门这些时日焦头烂额,咱俩别再给他添 忧惹烦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登时想起苏颖超已接下掌门大位,从二月算起,已有七八个 月了,却不知他这些时日干得如何。 正想间,猛听算盘怪骂道:“说来说去,都怪宁师侄执意退隐,不然咱们现下 还是威风凛凛的,根本不必把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里。”说著恶狠狠地望向四座, 似乎心中有恨。 肥秤怪劝慰道:“师弟快别这般想了,宁师侄虽然退隐,但咱们依旧威风八面 啊!想那日封剑退隐,连卓凌昭这等剑法也给打下马来,说起来,咱们华山仍旧是 天下第一。”算盘怪大声道:“没错!天下第一,正是这四个字!” 两人说话间,只听一名女子笑道:“两个老不死的,尽是在这儿胡吹大气,羞 也不羞啊!” 华山双怪同时转头,怒喝道:“什么人!”二人怒目看去,却见一名黄装美女 端了杯清茶,正自笑吟吟地喝著,看她妖媚模样,不是胡媚儿是谁? 肥秤怪眼尖,一见百花仙子妖妖娆娆的模样,霎时已认出她来,当即喝道: “百花仙子!又是你这妖妇!”胡媚儿微微一笑,道:“方才听两位在那儿胡吹大 气,我听得脸红,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还请两位老爷子莫要见怪啊!” 杨肃观见这胡媚儿四下生事,心下暗暗叫苦,只怕一会儿要有大打,不免惊扰 了顾倩兮,百忙中偷眼往顾倩兮望去,只见她秀眉不展,显然不喜眼前凌乱的场面。 杨肃观咳了一声,只想拉著顾倩兮开溜,但此时若要贸然离开,反而露了形迹,只 有静观局面了。 肥秤怪强抑怒气,沈声道:“我吹什么气了?你把话说明白点。” 胡媚儿理了理鬓角,笑道:“宁不凡既然退隐了,那跟死了也没什么不同,你 们华山少了他,那是连三流门派也不如啦!你们不急著回家练武图强,居然有脸在 京城招摇撞骗,胡吹大气,还敢自称什么天下第一,唉……我真替你们难为情啊!” 华山双怪闻言大怒,算盘怪抓起兵刃,便要上前动手。肥秤怪猛地想起一事, 连忙伸手拦住,低声道:“听说这女子与江充那狗子有染,这帮贼子高手如云,咱 们千万别在京城招惹她。”此时宁不凡退隐,华山少了天下第一高手,实力不比以 往,若要招惹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准会吃上大亏。算盘怪咦地一声,奇道:“什 么?这女子与江充有染?” 肥秤怪左右看了一阵,低声道:“这事你知我知,就是不要大声嚷嚷。” 算盘怪哦了一声,转头往胡媚儿望去,待见她与杨肃观同桌,登时附耳过去, 低声道:“那小子不是少林寺那姓杨的家伙么?怎么也和百花仙子混在一起了?” 肥秤怪向来喜爱道听途说,一见杨肃观的面,登时想起华山会後传开的消息,低声 便道:“师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有言,说胡媚儿与那姓杨的小子私下有情,这当 口八成是来幽会的,却给咱们撞见了。” 算盘怪又惊又喜,又气又怕,当场跳了起来,戟指大骂:“好淫妇!终於给我 抓到把柄了吧?本以为你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没想到你的姘头这么多,终於给 我抓奸在床了吧!” 胡媚儿听他胡言乱语,不由得一愣,道:“你在胡说什么?” 算盘怪哈哈大笑,当场走了过去,冷笑道:“你和姓杨的行得做得,旁人就说 不得?那日华山之上,我看你与这姓杨的小子眉来眼去,老早便在疑心了!没想到 你们连孩子也生出来啦!无耻啊无耻!杨肃观,少林的脸面全给你丢光了!”当场 加油添醋,又自行增了几味料,竟是当成故事来说。 那日卓凌昭一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计,杨肃观便以唇枪舌剑回敬,只说得卓凌 昭面红耳赤,回不上半句话,眼看“剑神”无力招架,那峨眉掌门严松才来胡乱编 排,说杨肃观与胡媚儿有染云云,这话本是围魏救赵,用意只在替卓凌昭解围,哪 知几个月下来,武林人物以严松的话为源头,竟已传得如此难听。 杨肃观听了这话,只气得全身颤抖,不知高低,那胡媚儿听算盘怪说得荒唐, 却也不生气,媚眼只往杨肃观瞅去,腻声道:“杨郎!人家的名节全给你毁了!你 可怎生赔我哪!” 杨肃观听她还在编排,心中又气又急,只是此时若要找算盘怪争辩,不知这人 又有多少荒诞不经的无耻话等著说将出来,杨肃观气急败坏,连忙偷眼朝顾倩兮瞧 去,只见她脸色惨澹,好似信了算盘怪的鬼话。杨肃观心中骇异,寻思道:“好容 易今天才约了她出来,怎么又遇上这等荒唐人物,唉……我恁也厄运连连了……” 算盘怪毫不放松,兀自喋喋不休,拼命加柴添火,大声道:“杨肃观啊杨肃观! 你与百花仙子两相情爱,生下私生孩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这孩子为祸武林,造成 天下莫大浩劫!姓杨的!你知不知耻!”一时说得兴高采烈,畅快淋漓。 眼见顾倩兮站起身来,已要离去,杨肃观忍不住气往上冲,怒道:“算盘怪! 你……你莫再胡说八道!”算盘怪仰天狂笑,喝道:“你与你姘头私下缠绵就算了, 居然还敢在京师地方公然奸淫,你还配称作少林寺的人吗?” 杨肃观气得面色发紫,几欲昏晕,却见胡媚儿眉开眼笑,笑道:“算盘仙,你 也真是的,我与杨郎小俩口的事,你居然也在这大声述说,回头杨老爷知道了,你 可要害我家杨郎给责备了哪!” 顾倩兮听了这话,更是头也不回,走下楼去了,杨肃观面色惨白,道:“倩兮, 你别信他们的鬼话啊!”他正要追上前去,却见楼梯口站著一名流氓也似的男子, 正自对他嘻笑指点,却是“火贪一刀”秦仲海。杨肃观心头苦煞,寻思道:“今日 我可是犯了太岁,不然怎会有这许多凶神恶煞同时出现,天哪!我是招谁惹谁了……” 却说卢云这日给人邀宴,好容易宴席已毕,离开礼部侍郎的府宅,在路上缓缓 而归,行到谪仙楼下,忽见一名美貌少女气冲冲地下楼,正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见 她迎面而来,一时心头大震,想道:“这……我……我又遇上她了……”他想要上 前招呼,一时却又不敢,两脚好似生根一般,牢牢地定在地下。 却见顾倩兮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迳自从他身边擦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幽香, 卢云心中感叹,心道:“完了,我与她之间真的完了,唉……”他望著顾倩兮的背 影,只觉胸口哽恶,泪水更要滴了下来。 正难受间,忽然身上微微一麻,竟给人点中穴道,卢云心下大惊,正想张口喝 问,只觉喉咙一哑,连哑穴也被点上,跟著领子一紧,身子竟被人提了起来,他转 头去看,只见那下手之人对著自己嘻嘻直笑,却是秦仲海。 卢云心道:“惨了,秦将军定是喝酒喝得多了,这当口发了酒疯,不知他要如 何折腾我,我可小心了。”正自惊惶间,只见秦仲海赶在顾倩兮前头,自往兵部尚 书的府宅奔去。 卢云心中更怕,想道:“秦将军不知有什么可怕阴谋,莫非要让我大大出丑不 成?”他想开口喝阻,可是身上穴道又被点上,实在难以出声,一时间只有心急如 焚,却是无能为力。 眼见秦仲海翻过了顾家的高墙,卢云见实在不能再拖,当下运起全身残余功力, 猛往秦仲海怀中撞去,秦仲海骂道:“狗咬吕洞宾!”伸手在他後颈上一斩,登时 将他劈晕过去。 卢云昏晕良久,终於悠悠醒转,他想要坐起身来,霎时脑门重重地撞了一记, 只把他震得头昏眼花,便在此时,忽听一名女子的声音叫道:“啊!床下有老鼠!” 卢云听了这温软的声音,顿时心中一惊,寻思道:“这……这是倩兮的声音,我这 是在什么地方?” 他转头望去,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正打量间,又听顾倩兮道:“小红你去看看, 这床下有老鼠,我可不敢睡了。”卢云登时醒悟:“原来我是在顾家小姐的床下, 这……秦将军实在太也胡闹了些……”看来秦仲海手脚俐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 地将他搁在顾家小姐的床下,这份能耐却也了得。 卢云顾不得赞叹,一心只想爬出床去,可又怕给顾倩兮发觉,到时不免被当成 登徒浪子,若要给顾嗣源知道此事,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惨况,他咬紧牙关,就怕发 出一点半点声响。 却听小红的声音道:“小姐别怕,我去拿只扫帚过来,包管把这老鼠打出来。” 顾倩兮道:“你快些取来!”过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那小红已然拿著扫帚过来, 她嘿地一声,叫道:“看婢子的!”只见床脚伸进一根扫帚,跟著往卢云身上扫来。 卢云深怕给小红发觉自己,连忙往墙壁靠去,他用力过猛,霎时墙壁发出轰地 一声,险些给他撞塌了。顾倩兮惊道:“这老鼠好大!”小红骂道:“死老鼠!臭 老鼠!你赶紧去死吧!”跟著往床下一阵乱打,饶他卢云武功不差,内力不弱,此 时也只能贴紧墙角,给人胡乱撕打一阵,只觉倒楣透顶。 小红打得脸红气喘,却不见有老鼠出来,她趴在地下,往床底看去,卢云吃了 一惊,深怕给她发现自己,急忙运起“无绝心法”,掌中生出一股黏劲,便如壁虎 般贴住床板。 小红见床下空无一物,便道:“床下没东西,看来这老鼠逃啦!”顾倩兮犹不 放心,低声道:“不成,咱们用水冲一阵,不然这老鼠夜间又要爬出来,可会把我 吓死。” 小红笑道:“行,包在婢子身上!”当即奔出门去,便要取水过来,卢云心道: “我若不想个办法,不免被她主仆二人水火交攻。说不得,先吓唬她们一阵。”当 下急忙装作老鼠嘶鸣的模样,跟著发出连串的吱吱叫声。 主仆二人听了这恶鼠嘶叫,顿时一惊,纷纷退後,小红惊道:“这…这该死的 老鼠又出来啦!”她举起扫帚,又往床下一阵乱抽,卢云虽然贴在床板上,臀部背 部仍是连连挨打,当下急急发出“吱”地一声大响,心道:“这一声够凄厉的,她 们应会以为老鼠死了吧?” 果然惨叫过後,小红惊魂未定地道:“这老鼠好像死了。”顾倩兮悄声道: “你再打两下试试!”眼看小红又要过来,卢云心中一急,急忙从怀中掏出铜钱, 从床脚往外丢出,他内力深厚,指力非小,那铜钱咕溜溜地一滚,便朝门外飞去, 其势颇速,看来真与老鼠有些相似。 铜钱飞出,只把主仆两人吓得同声惊叫,小红惊道:“这老鼠好像会飞!”顾 倩兮尖叫道:“快去追啊!”小红举起扫帚,登时往门外冲出,口中大叫:“臭老 鼠,有种的别跑,姑娘我来啦!”卢云见小红远走,便撤去掌心黏劲,身形落地, 心道:“还好我熟知兵法,来个声东击西,否则今夜定给打死在这儿。” 正庆幸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地走向床来,跟著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卢云见她一双纤纤玉足就在眼前,脚踝柔美,足掌浑圆,心中不觉一荡,他连 忙收摄心神,就怕自己又发出了声响,到时不免被活活打死。 忽听顾倩兮低声一叹,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听了叹息,心中便想:“倩兮可 是想起了什么事?难道是杨郎中待她不好么?” 顾倩兮正自叹息,那小红已然打死“老鼠”,走了进来,问道:“小姐啊,你 又怎么了?” 顾倩兮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身为女子真是可怜,又怕给男人欺侮, 可又不能不嫁,唉……真不如出家为尼算了。”小红立即赞同,大声道:“可不是 吗!天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男子要不便是忘恩负义,要不便是天生薄幸, 个个都是狗一样的无耻货色!小姐若要出家,小红定也陪著你!” 顾倩兮叹了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我该睡了。”小红道:“我来服侍小姐 脱衣。”跟著主仆两人开始宽衣解带。卢云连忙闭上了眼,心中直是怦怦乱跳,只 怕窥见顾倩兮的玉体,可想起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满心挣扎 间,好容易听得顾倩兮道:“好了,你下去歇息吧!” 卢云闻言,登时松了口气,忽又觉得心中一阵惆怅。 只见顾倩兮脱了鞋袜,露出纤细柔美的赤足,正在地毯上缓缓行走,卢云与她 相识经年,却不曾见过她的玉足,此时初看乍见,忍不住两眼发直,呆呆望著。他 看著看,心下忽地自责,寻思道:“我怎么如此卑鄙,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闺房, 还来偷看人家的小脚,我……我读的是什么圣贤书了?”心中却又想道:“这一切 全是秦将军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给卡在这儿,这是『天之所与,不取反咎』, 全然不能怪我。”心中善念恶念正自交战,忽听顾倩兮低声叫道:“这是什么,怎 会有一个信封?” 卢云心下一奇,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却听顾倩兮念道:“卿卿吾爱颂……好肉 麻,这是谁放在我桌上的?”只听她前後翻看,倒不急著撕破信封阅读。卢云心中 长叹,暗道:“唉……不知是哪家公子又来追求她了,卿卿吾爱颂,这等恶心的名 字也用得出来。” 却听顾倩兮娇呼一声,道:“卢云……原来是你……” 卢云心下大奇,心道:“什么原来是我?”陡地恍然大悟,知道定是秦仲海搞 鬼。又窘又羞之间,想道:“这下丢脸了,那日我情思难遣,这才写下了一封情书, 谁知秦将军给我取了这等难听的名字。唉,等会儿给她看了,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卢云满脸羞红,却听顾倩兮喉头哽咽,颤声道:“卢云!你平日里冷著一张铁 面,毫不理睬於我,也不求我原谅,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原来你还是念著 我……”听得此言,卢云心下又惊又愧,这才懂了顾倩兮的心事,想道:“原来…… 原来她一直等我过来低头哀求,我…我恁也粗心大意了…”看来顾倩兮早有意原谅 自己,只是她是姑娘家,自也脸嫩,情郎虽然不解自己的心意,却也无计可施了。 卢云心中激汤,只想爬出床去,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却又是不敢。 顾倩兮哭了一阵,撕破了信封,道:“卢状元……让我看看你的文章吧……” 只听她哽咽出声,念道:“西角牌楼,耸立皇城,雄奇伟烈,堪为天子左右守护之 宝也。”饶她眼泪低垂,念了这几句话,还是不免心中一奇,道:“好奇怪,什么 是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 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不是我替仲海写的『西角牌楼颂』么?怎会出现在 此?” 只听顾倩兮咦了一阵,又读道:“夕阳西归,余等侍卫登於楼上,仰望京华云 烟,凉风吹拂,四下宁静……”她洋洋洒洒念了一阵,都是些歌颂西角牌楼的辞句, 既没半句轻怜蜜爱,更无只言片语的关怀。她越读越气,猛地怒气勃发,道:“这…… 这算是什么『卿卿吾爱颂』了?原来是戏耍我的!”她重重将那“西角牌楼颂”一 摔,将之扔在桌上,跟著往床上一跳,又哭了起来。 卢云又急又怕,只想出去安慰她一阵,可又迟迟不敢移步,他躲在床下,想起 方才顾倩兮的举止,只觉心乱如麻,寻思道:“卢云啊卢云,其实倩兮未必忘情於 你了,只是你这人始终自卑自惭,从不敢真心去待她好,唉,你啊你,你对得起她 的一番情意么!” 卢云守在床下,不住长吁短叹,又过了半个时辰,耳听鼻息细细,顾倩兮已然 熟睡,卢云这才从床下爬了出来。他缓步走向床边,只见顾倩兮睫毛紧闭,面上兀 自带著一串泪珠。 当年扬州分离,至今已有二载,这还是第一回这般无牵无挂地望著她。卢云坐 在床沿,望著心上人美丽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心 道:“我能这般毫无牵挂的看著她,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倩兮啊倩兮,你可知 道我便在你身旁么?” 他细细看了良久,竟是舍不得离开。看到後来,想起往事,心中相思之念越重, 就怕自己落下泪来,他不愿自己有所失态,当即轻叹一声,转身过去,便要跳窗而 出。 忽听顾倩兮道:“你别走!” 卢云大吃一惊,急忙回身过来,却见顾倩兮仍在熟睡,想来方才那话该是睡梦 之言。 卢云微微苦笑,心道:“原来是梦话。”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正待离开, 忽听顾倩兮幽幽地道:“卢云啊卢云…你别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逃犯……卢云…… 卢云……两年了……你可知我好生挂记你……”卢云疑疑听著,此时顾倩兮虽在睡 梦之中,但言语更见真切。卢云缓缓地走到床边,望著顾倩兮娇美的脸庞,心道: “她从来都是深爱於我,我……我恁也狠心了……”当年两人无奈分离,顾倩兮心 中的伤痛如何比自己少了?想她终日郁郁寡欢,又打听不到情郎的消息,定是折磨 得狠了。他卢云只知自己怀才不遇的辛酸,什么时候把顾倩兮的苦处放在心上了? 心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 只听顾倩兮兀自说著梦话,道:“卢云啊……你中了状元,我好高兴……可是 你却不理我了…卢云啊卢云,难道你非要我苦苦哀求,你才肯回来我身边么?卢云… 你好可恨…你好可恨……” 卢云听了她的真情言语,心下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竟尔低下头去,在她 唇上深深一吻。 顾倩兮正自沈睡,忽觉有人亲吻自己,蓦地尖叫一声,吓醒过来,待见卢云深 情款款地坐在床沿,真是又惊又喜,又爱又恨,她轻声叫道:“是你!”卢云点头 道:“是我。” 顾倩兮泪流满面,哭道:“你终於来找我了。”卢云微微苦笑,叹道:“倩兮, 我……我对不起你……”顾倩兮纵身入怀,痛哭出声,卢云也是又喜又悲,霎时伸 手抱住她,两人心头火热,四唇相接,一时深深香吻,只见满室轻怜蜜爱,宛若身 在梦境。 两人吻了一阵,忽听一个森厉的声音叫道:“倩兮!什么事?有谁在你房里么?” 跟著脚步声细碎,二姨娘带著大批丫嬛冲了过来,人人手上拿著棍棒扫帚,却是听 了顾倩兮那声惊叫,都要前来擒拿歹徒。卢云吓了一跳,惨然道:“天啊!”忙往 床下一钻,又躲了起来。 一群女子手提棍棒,推门冲了进来,二姨娘喝道:“小贼呢?”只见顾倩兮睡 眼惺忪,摇头道:“什么事啊,没人在我房里啊!”二姨娘哼了一声,道:“我明 明听到声音了,你可别想骗过姨娘!”说著走上前去,将锦帐掀开,在里头查了一 阵。 顾倩兮娇镇道:“说过了没人嘛!姨娘怎么还是不信?”二姨娘尴尬一笑,道: “前些日子有疯狗在咱们家门口乱吠,姨娘只是怕他们跑了进来,倒不是有什么恶 意。”说著歉然不已。却听小红道:“婢子猜想可能是老鼠,方才在床下发现了一 只大老鼠呢!”二姨娘惊道:“真有此事,大家给我打!”众人举起棍棒,纷纷往 床下戳去。顾倩兮面露惶急之色,叫道:“床下没有老鼠,你们快回去睡吧!” 二姨娘怒道:“不行,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里的东西,不拖出来打死不行!” 当下足足乱打乱戳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实在没有老鼠窜出,这才扬长离去。 顾倩兮见二姨娘等人走远,急忙往床下一看,低声道:“卢公子,你还好吧?” 却见卢云爬将出来,已然鼻青脸肿,显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他歪嘴苦笑道:“天可 怜见,没给人活活打死。” 顾倩兮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自识得卢云以来,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可 也不曾这般满心欢喜,当即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无限柔情,尽在其中。 第二日秦仲海进宫去了,众属下奔了过来,大声道:“启禀老大,那尚礼监太 监要咱们过去,说大学士已将大夥儿的文章品评好了,这会儿就要发布名次。”秦 仲海信心满满,笑道:“他奶奶的!还要评什么?老子当然第一!”他昂首阔步, 咧嘴大笑,便往尚礼监行去。 行到近处,那太监已然取出众人的文章,道:“本次比赛经诸位大学士公评, 已有胜负结果,请胜者莫骄,败者勿馁,日後还会有类似比赛,大家还有扬眉吐气 的机会。”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为之一惊,骂道:“他奶奶的还要写啊!我操你祖宗!” 那太监恍若不觉,笑嘻嘻地道:“这就请孔阁揆亲自颁发奖项。”只见大学士 孔安当先走了出来,手上拿著一纸奖状,道:“本次咏叹竞赛历经艰难,终始皇上 首肯,诸位侍卫大人百忙中抽空参与,本官自是乐见其成……”跟著说了好大一篇, 直是喋喋不休,无止无尽。众侍卫听得废话连篇,纷纷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一时 大堂万籁俱寂,众人如同入定坐化。 秦仲海听得气闷至极,正自光火,忽听孔安道:“好了,以下便开始颁发奖项。” 众侍卫听得废话结束,纷纷睁开双眼,顿时满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令人叹 为观止。 孔安清了清嗓子,道:“本次竞赛,由金吾卫获取季军,请巩正仪都统取奖。” 巩正仪闻言大喜,道:“不枉我白了鬓角,一夜苦思!总算有些回报了!”说 著急急向前领奖。孔安道:“巩正仪布局严谨,文章通顺,堪为佳作,各位日後若 有兴致,不妨借来一观。”巩正仪连连作揖,喜道:“大家若是要看,欢迎到北角 牌楼领取。”众侍卫各自在角落嘻笑谩骂,全无一人理会。 孔安又道:“此次竞赛亚军是府军卫,请李扬鹰都统上前。”那李扬鹰身长九 尺,生得土匪一样,两只鼻孔朝天仰起,谁知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只见他慌忙上 前领奖,一幅喜不自胜的模样。 孔安道:“李扬鹰的文章以文词见长,对仗恭谨,词藻优美,堪为其中代表之 作。”李扬鹰大笑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孔安“咦”地一声,显是怀疑有 人捉刀,李扬鹰嚅啮地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替我搥背揉腰……”孔安哼地一声, 道:“日後要好好努力啊!”李扬鹰陪笑道:“是,下官理会得。”跟著急急往下 头一跳,大喝道:“老子中式了!”便与众兄弟欢庆。 秦仲海轻咳一声,眼见李扬鹰这等土匪都能得奖,自己更不能泄气了,他看众 多手下都有惶急之意,当即低声道:“你们等著看吧!冠军必是你老子。” 孔安清了清嗓门,道:“颁发冠军之前,老夫先得说明一事。”众人听他此言 颇为奇特,急忙抬头聆听。孔安道:“这次冠军极有争议,原本因笔法太过新颖, 过於特异,本想要令其从缺,但因读者莫不垂泪流涕,只觉这等佳作若不公诸於世, 实在太过可惜,众大人几经讨论,这才决定赏下这特奖。”众人都是讶异,不过是 一篇咏叹颂,谁知竟能让人痛哭流涕,说来实难令人相信。 孔安向秦仲海一笑,道:“秦将军,恭喜你了,你写的一手好文章啊!” 秦仲海仰天大笑,得意洋洋地走了上去,道:“本就该我得奖!有什么争议不 争议的?” 孔安笑道:“只因你文章实在特别,把这西角牌楼当作是梦中情人来咏叹,这 才感动无数阅卷大人。”秦仲海奇道:“你说什么?”孔安取出文章,赞叹道: “卿卿吾爱,吾之梦萦,无日或忘,难舍相思……”说著用力往秦仲海肩上一拍, 赞道:“你对『西角牌楼』的这份爱,我等都是感动万分啊!” 秦仲海恍然大悟,才知那管家弥封错误,竟将“卿卿吾爱颂”放到了“西角牌 楼颂”的信封里,他面上尴尬,寻思道:“惨了,卢兄弟那儿不知有无出了乱子, 可别给我害惨了才好。” 正想间,却听孔安道:“只是秦将军平日要注意卫生,你虽然深爱『西角牌楼』, 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不然肚子拉稀,可会伤了身子哪……” 秦仲海连连乾笑,心道:“你奶奶的,这下错有错著,居然叫老子赢了大奖, 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幻剑书盟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