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客中况味又苦又甘 梦里姻缘疑真疑幻 华府的大船过了,这座浒野关守关的兵土们待要把关门紧闭,那便吓坏了唐伯 虎,呆坐在船头没做理会处。要是关门一闭,三笑因缘仅有两笑,以下的许多艳闻 趣史无法可以产生,编者所编的一部唐祝文周传也只好就此停笔了,还有什么可以 描写呢?不料事有凑巧,大船上的饭司务正在后艄头和艄工闲谈,第三回书中不是 说大船上的饭司务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饭司务,向他霎 霎眼儿,歪歪嘴儿。饭司务会意,便通知守关兵士道:“后面一号小船也是我们相 府里的,须得随同过关。” 只这一声招呼,米田共所摇的小船便安然度过了难关。这座难关一度,编者便 不愁没有描写的材料了。米田共紧紧跟着大船,又努力摇了一会子的橹。这时候夜 分渐深,月光渐被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种种的不方便。 忽听得大船上一片传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拢岸过夜,待到来日清晨赶回府 第。”这谕话传将下去,大船便拢岸停泊了。这地方叫做李家村,离着东亭镇不过 十里左右,只为是水程往来的要地,例有汛官守护。附近灵官庙中便是汛官老爷的 停驻地点。华府大船泊岸,汛官已得了消息,连忙整理冠服,率着一名兵丁挟着黄 皮护书夹径到船头,投递手本向华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照例饬丁挡驾。汛官去后, 兵丁们大起忙头,呜呜的掌起号来,点炮定更,花头十足。有人照着篾(此字模糊) 掮着大灯笼,在河埠一带彻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有赏赐,不在话下。原来明 朝年间,地方官对于告归林下的宰辅恭谨万状,仍以现在宰辅的排场相待。但看当 年申时行申相国告老回来闲居吴门,地方官每过申相国的府第,坐轿的下轿乘马的 下马,断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从相府门前经过。这不但申相国府第有这体制,凡是 告归林下的宰辅都是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总得上相府投递手本,叩请钧安。当时 退职的宰辅依旧有这声势,不比满清季年轻视宰辅。但看翁同()出身状元,官居 宰相,又是光绪皇帝的师傅,一旦放归林下便传下谕旨,着令常熟昭文两县的县令 把翁同()严加管束。所以常熟地方有“状元宰相两县看管”的歌谣。从这一点上 观察,清朝的绅权便还不及明朝了。 闲话剪断,且说大船停后小船当然跟着大船停泊。大船停时,有一棒锣声敲动, 以助声威。 米田共到会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儿当当当的敲起饭碗来。唐寅便问何事敲碗, 米田共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叫做见人敲锣手指痒,大船上有锣敲,小船上没有 锣敲,只好敲一只饭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还听得人声嘈嘈,过了一会子人声 沈寂了,只听得岸上更夫的打更声来来去去,没有断绝。唐寅待要安睡却无被褥, 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里天气,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 冷,没有遮盖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权把帐簿遮盖遮盖也是好的。”。田 共说的帐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唐寅到这地步也只好将就将就。米田共摇 了半天的橹倦极易眠,才把身子横倒在后艄头,早已鼻息连连睡得如死狗一般。唐 寅是睡惯牙床锦被的,而且夜夜并头,有八位娘娘轮流作伴。若说孤眠独宿要算破 题儿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舱中,把破蓑衣掩盖着身躯。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 把我绘入图中,这便是一幅‘不脱蓑衣卧月明’的画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 唤做帐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帐簿压上身躯,我真个担负着满身的债了,我 担负的什么债呢?一不欠皇粮,二不欠私债,我所欠的只不过是风流债罢了。回想 日间的艳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说千金一笑,照此推算我便负着秋香二千 金的债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却这一笔风流债呢……”他睡在舱中胡思乱想,只 是睡不沈着,他想:“小舟傍着大船停泊,我的卧处和秋香的卧处相距是很近的, 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我在小船中纪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纪念着我? 横竖睡不着,自问自答,自话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对话,唐子畏和唐六如 密谈。秋香秋香,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当然是睡的了。 秋香秋香,一到被窝中便睡熟了么?他怎会便入睡乡?但看我辗转不能成梦,他一 定也是辗转不能成梦。秋香秋香,究竟有意于我么?当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 凭证。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此之谓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压住了他的 裙角他并不发怒,只和我婉语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无效,他只是浅嗔薄怒,此之谓三有意。三香把我辱骂,他说我们伺候太 太去,分明是替我解围,此之谓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说不留情? 他的留情自有他的凭证。 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 船舱会面时微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 “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 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 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 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 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衣撩过一旁,悄悄的 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似楼下望着 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米 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 香窃玉,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欲,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 无觉察。抬头看那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 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 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 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炮,乙舰当然也要答还他的礼炮。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 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 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以里面红烛光摇 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一灯 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 住这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 榻前面放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 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 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 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 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罗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 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 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说道:”小生 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 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 小生到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 直隶一榜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 桃花坞,人称江南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 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 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 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 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唐寅上船。列位看官, 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极变苦,乐极 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唤道 :“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 只的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这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 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 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 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 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 的玉腕连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 米田共睡的似死狗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 你不救我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 我米田共变了娇娘,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 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 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 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 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再讲给相公听。”唐寅 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方才我听了相 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肉麻,以为肌肉痱子都落了个满船 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 肉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肉麻,听的却肉麻;梦的不肉麻,醒的却肉麻。相公你究 竟瞧见了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 腿子紧紧的握住,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 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 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 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 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 ‘我便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 站立不稳,险些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 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 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 我因此连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 难怪你要肉麻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 头疑惑,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 罢……”镗镗镗锣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 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 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 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 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 前有华云龙,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 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 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妇齐眉,生有二子, 娶下两房媳妇,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 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 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 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也有些呆头呆 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俩单 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 文墨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 草乱莲蓬。二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 在家念书,连延了几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 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 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 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 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 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们便把《四书》从 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巧对,便 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鱼 “,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 说先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药 “四个字,为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 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药,一个说一定是 汤药;一个说决不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丸药。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 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药 “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是丸药;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 汤药。大踱论定是丸药,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傩“字当作”挪 “字解,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药,只为下文有” 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药,二 刁不服;说了汤药,大踱不服。只好说药是丸药,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 药,果然不错;二贤契说是汤药,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 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 得眼目歪斜,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 扛着一张嘴。虽然有—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 亏得相府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 中生着这般的痴儿,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 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 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 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 一个题目唤做“射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 二刁做的。王先生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射不失鹄出于礼记》。鹄 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 “。又向二刁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阴地方,王羲之约 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 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 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 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山阴“,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 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 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木旁,不觉 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阿 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 吟出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 二刁把“山阴”写做了“阴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阴山 ’,昂的是大头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阴”二字倒 写做“阴山”,连忙提笔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 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 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富家子弟 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