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李寿姑图赖相思债 华秋香羞进合欢樽 枝山道:“老太师,今天欢饮,该想一个佐酒的方法。晚生推举老太师做令官, 行一个酒令如何?”沈达卿、文徵明、周文宾、都表赞成。华老的兴致异常奋发, 今天喜事重重,心花开放,众人要他行令,他不推辞。约略想了一想,便道:“有 了,老夫定下的酒令,第一句是千字文,第二句是词牌名,第三句是诗经,第四句 是唐宋人诗。每人轮说一个,须得叶韵,说的对,依次饮一杯门面酒。说的不对, 罚酒三杯。诸位都是大才槃槃,罚酒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大家各饮一杯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惟令官之言是听,请教了。华老捋着长髯,想了一想,他是做过宰 相的人,出言吐语,总带些贵官气息。他道:化被草木,感皇恩,于林之下,不须 檀板与金樽。 沈达卿道:“这酒令冠冕堂皇,不是林下巨公,何能道其只字,请老太师饮了 门面杯,以便晚生接令。”华老举杯一饮而尽,沈达卿道:“方才令爱千金向老太 师敬上寿星杯,以代冈陵之祝,晚生也来恭颂几句。”便道:福缘善庆,寿星明, 以介眉寿,汉廷鸠杖赐桓荣。 华老道:“承蒙赞许,老夫也来陪你一杯。”于是彼此饮了一杯酒。轮到枝山, 便道:“贺了寿星,便该贺新郎了:弦歌酒宴,贺新郎,今夕何夕,春来多半为花 忙。” 在座的听了,笑声大作。笑声里面,华老的活蟹又爬出了一大串。沈达卿道: “这‘春来多半为花忙’七字,确是子畏定评。一刻春宵,九美团聚,真个大忙而 特忙了。”文宾道:“枝山的酒令,无一不解人颐。记得去年八月初十日,子畏在 丹桂轩中宴客,枝山行的令也是妙解人颐。他说,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 无饥矣,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枝山道:“祝某不是自夸,却会未 卜先知,和本朝刘伯温先生按下的风水一般,酒令里面早知道子畏所娶的第九位美 人唤做秋香,所以引用的一句唐诗,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文徵明道:“听得 昭容大嫂向内人月芳谈起,子畏失踪,和这句酒令很有关系。当时大嫂听了这酒令, 心中不以为然。到了来日,便和子畏研究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诗,讥笑他有 了八美,还思九美。子畏却说两句大话,叫做‘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访沉鱼落雁容。 ’大嫂听了,益发不悦,便要子畏去访出一位沉鱼落雁容的美人来。只为闺房戏语, 便成了事实。过了一天,子畏真个雇着一叶扁舟,去访沉鱼落雁容了。所以枝山的 一句诗,确是九美团圆的佳签。“在座的听了,个个称奇。尤其是华老,奇啊奇啊 唤个不止。枝山饮了门面杯,徵明接令道:”方才的筵前认女,也好编入酒令:毛 施淑姿,好女儿,琴瑟在御,碧桃花下酒盈卮。 华老道:“本地风光,确是好酒令,老夫也来贺你一杯。” 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 周文宾道:“轮到我便要收令,也来向老寿星恭上几句颂词罢。 肆筵设席,醉春风,为此春酒,催捧蟠桃献木公。“ 这个酒令又值得众人赞欢。华老道:“周孝廉,承情谬赞,老夫也来陪你一杯 酒。”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酒令行了一周,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华老道:“老夫 带来的两名家僮,都到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枝山道:“两位贵管家也在茶 厅上开怀欢饮,有本宅家僮陪着饮酒,老太师放着他们快活一天罢。”编书的趁着 这当儿,且把茶厅上的一席酒补叙一下。免得详于主人,略于家僮,惹人评论我, 有了入主出奴的观念,一枝羊毛笔,脱不了阶级思想。 且说茶厅一席酒,华平、华吉坐了上座,陪宾四人,便是文祥、祝僮、唐兴、 唐寿,华平华吉和唐子畏曾做了半年的同伴,子畏不忘其旧,所以今天预备的酒席, 也是上品佳肴,只不过比着八谐堂上的盛筵稍逊一筹罢了。华平、华吉为着主人含 怒而来,防着他见了唐寅,大起冲突,所以很替唐子畏捏一把汗。后来有人告诉他 们,说太师爷已在八谐堂上认了女儿女婿,老人家怒意全无,笑容满面,只是喊着 活蟹活蟹。华平华吉方才放下胸头一块石,彼此开怀饮酒。又听得八谐堂上的主宾 都在行令,唐兴、唐寿便请平、吉二僮也想一个酒令玩玩。华平说起元宵佳节相府 中僮儿聚会,那时这位新姑爷在相府中和我们做同事,大家推我行令,我便想出一 个俗语令,我说的是‘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两碗饭。’新姑爷接着说道,‘ 哀足哀足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今天诸位要行令,我想 也来行一个俗语令,略为变通一些。诸位看来,好不好呢?“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 了一个好字,便请他举一个例。华平道:”第一句俗语,包含一个人。第二句俗语, 嵌着头脑两字。 第三句须有乡下人弗识的字样。第四句和第五句,都要押韵。我说的太师爷吃 寿星杯,便有这么的四句俗语。 识宝太师,寿头寿脑。乡下人弗识驼子,长辈。(涨背谐音)说说笑笑,倚老 卖老。“ 酒令开始,合座称妙。轮着第二人,便是华吉了。华吉想了多时,便道:“我 来取笑这位旧同事的新姑爷罢。他先在丈人家中住了半年,他便是俗语说的猫脚女 婿了。”华平道:猫脚女婿便怎样?“华吉道:猫脚女婿,滑头滑脑。乡下人弗识 土地堂,上他当。油腔滑调,齐全八套。 华平道:“好虽好,只是太把新姑爷嘲笑了。防他知道了,不和你干休。”华 吉笑道;“你把太师爷嘲笑,说他寿头寿脑,要是老人家知晓了,不怕他动怒么?” 华平道:“太师爷正在活蟹活蟹的时候,怎会动怒?”华吉笑道:“新姑爷也在十 分有趣的时候,益发不会动怒了。轮到文祥兄弟,快接令罢。”文祥道:“我便说 这新人九娘娘,但是用什么俗语称呼他?有了,唤他一声黄花闺女罢。 黄花闺女,拗头拗脑。乡下人弗识扒耳朵,小有趣。撮撮撩撩,眉花眼笑。“ 华平笑道:“你怎知道他们小有趣?也许已经大有趣的了。” 文祥道:“我想唐大爷不见得这般极形极状。苏州人做亲是有规矩的,叫做一 让天,二让地,三让父母,直待第四夜才许大有趣。”唐兴笑道:“也不定是第四 夜,或者第三夜已经大有趣了。俗语说的好,‘第一夜陌生,第二夜肉香,第三夜 塘里鱼进浜。’”众人听得这般说,又是一阵喧笑。第四轮到祝僮了,祝僮道: “我来说一个呆大女婿,随意说说,不一定指是谁。你们听罢。 呆大女婿,戆头戆脑。乡下人弗识落帽风,发痴。(发吹谐音)强凶霸道,臀 凸肚跷。“ 文祥道:“祝僮兄弟,这个呆大女婿是谁?只怕就是你罢。” 唐兴也帮着说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到杭州去就亲,成就你的荷包姻 缘,敢是强凶霸道,臀凸肚跷,做出一副戆头戆脑的模样。”说得在座的拍手大笑, 华平、华吉不明白荷包姻缘四个字,唐兴便把祝僮到了杭州,怎样的猜中一条“想 入非非”的灯谜,怎样的得到了一只没有排须的荷包,怎样的把这荷包赠与锦葵丫 环,怎样的三月初一在杭州成亲。 今天才到苏州,唐兴把这事一一告诉了华平华吉二人。祝僮拍了唐兴一下道: “你原来不是个好人,我讲给你听时,你说替我守秘密。”唐兴笑道:“这叫做荷 包口收的住,人口收不住啊。轮到我接令了,你说呆大女婿,我便说黄毛丫头,也 是随意说说,不指定是谁。你且听者。 黄毛丫头,轻头乖脑。乡下人弗识走马灯,又来了。一搠一跳,一颠一倒。 在座的听了。都向祝僮好笑,祝僮道:“由着他嚼咀,和我无干。”收令的轮 着唐寿,便道:“我说摇铎(吴语音笃)道人,这是我胡诌的,在座的并没有这个 人。 摇铎道人,贼头狗脑。乡下人弗识藕朴,老骚。(稍谐音)七颠八倒,廿五送 灶。 六个人行令一周,酒已喝了不少。 里面丹桂轩中十六位娘娘坐了两席,上席七位是沈祝文周四家闺眷,下席九位 便是唐家九美。在座的才女居多喜行令的要行令,喜猜拳的要猜拳。那时闲煞了这 位唐解元,他便献一个“羯鼓催花令,”要教众美人不拘一格,各擅所长。他的酒 令,须把左右两席十六位美人联络一气,每席推举一位令官,轮到献技,须听令官 的命令。左席的令官是祝大娘娘,右席的令官是唐大娘娘,唐寅自己作鼓吏,便在 丹桂轩的回廊里面设着鼓吏席。旁边安置着一面大鼓,两个鼓槌,席上备着佳肴美 酒,自斟自酌,击鼓时取槌击鼓,停鼓对举杯饮酒。丫环们攀折两枝碧桃花,送往 左右二席。外面击鼓,里面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的手中便由谁应令。应的什 么令须听令官指挥。令官察看执花的有什么技能,便可指挥他即席献技。 善唱者着令唱小曲一支,善说笑话者着令说笑话一则,善做诗善猜谜者,着令 他吟诗猜谜,总在不拘一格,各献所长。要是违令,须得罚酒三杯。要是所行的令 和在座者发生关系,那关系人须得陪饮一杯。要是停鼓的时候,花枝恰恰传到令官 手里,那么令官也得命令着自己,即席自献技能。唐寅献了这个羯鼓催花令好教十 六位美人都不感受寂寞。只为十六位美人的文学和技能,彼此参差不齐,要是规定 了一种酒令,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擅长的固然兴致飞扬,不擅长的未免意昧 索然。有了这羯鼓催花令,五花八门,兼容并包,一个酒令之中,又包括着许多酒 令,所以众美人听了一致赞成。唐寅的鼓吏也是唐大娘娘委任的,只为丹桂轩中今 天宴请女宾,当时的男女嫌疑,辨别最严,当然不能教唐寅入席。但是教他一人向 隅,未免寂寞寡欢,因此在轩外另设一席,教他充当这鼓吏的职权。鼓吏须听里面 令官的指挥,令官不着他起鼓,便不能擅自起鼓。当时丹桂轩中互相谦让,唐家九 美坚请左席祝大娘娘传令起鼓,左席诸女宾也是坚请唐大娘娘传令起鼓,后来议定 章程,宾席和主席轮流传令起鼓,先宾后主,无庸推辞。那么祝大娘娘无可推却了, 千难万难,开令最难,几次吞吞吐吐要想唤一声唐家叔叔起鼓。古代的妇女何等面 嫩,待要开令,又觉得没有这般勇气。隔了片晌,依旧不曾出口。那时侍席的婢女 手执着桃花。专候一声令下,好把花枝交付与令官。 其时左席第一位是祝大娘娘,捱次而下,沈二娘娘,文大娘娘,文二娘娘,文 三娘娘,周大娘娘,周二娘娘,一共七人。饮酒的当儿,惟有文二娘娘李寿姑不大 举杯。每上佳肴,他也难得下箸,只拣着糖果中的梅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周大 娘娘道:“文二嫂怎样只吃青梅?”祝大娘娘笑道:“敢是有了身孕么?”李寿姑 俯首不语,杜月芳却竖着三个指头,表示着二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了。主席上的陆 昭容道:“宾席上可以传令起鼓了,祝家姊姊做了令官,有发号施令之权,千万不 要客气啊!” 祝大娘娘被逼的无可如何,只好道一句唐家叔叔起鼓。轩外坐的唐寅正静听着 将令,只这一声吩咐便放下手头的酒杯,取起鼓槌,莲蓬的击将起来。那时侍婢手 中的花枝已交付与令官祝大娘娘,右手接着,便传给沈二娘娘,又传给文大娘娘, 又传给文二娘娘,又传给文三娘娘柳儿,外面的鼓声戛然而止,花枝却在柳儿手里。 祝大娘娘知道柳儿的长技会唱小调,便令他唱一支动人情绪的小曲。文三娘娘没奈 何,便将花枝交付与侍婢,俯着粉颈唱道:小奴奴腹中起了一大块,左推也不开, 右推也不开。唤丫环,替我请个大夫来!可是有了病,可是有了灾?那大夫眉头几 皱连声唉,也不是病来也不是灾,就是情人留下的相思债。 柳儿唱这支“相思债”的小曲,可算是恶作剧了。唱一句,却偷眼看着并坐的 李寿姑。 唱的李寿姑面上火一般热,看的李寿姑面上霞一般红。一曲唱毕,满座笑声。 祝大娘娘道:“同席的只有文家二嫂怀孕,要请文家二嫂满饮一杯。”但是李寿姑 那里肯饮。只说祝家大嫂,我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啊。柳儿笑道:“二娘,这一笔相 思债休想抵赖,方才我家大娘已告诉了同席,你已是三个月身孕了。”说时,满斟 着一杯酒,定要李寿姑一口饮尽。李寿姑侧着头儿,那里肯饮,他定要抵赖这一笔 文郎留下的想思债。祝大娘娘道:“你不肯饮,便把酒杯沾一沾唇,要是躲躲闪闪, 泼去了杯中酒,怕不要沾染了衣服。”李寿姑真个没法,才把樱唇碰了碰酒杯。柳 儿放着酒杯笑道:“那么这笔想思债二娘已承认了。”李寿姑轻拍着柳儿的肩道: “三娘,你不是个好人,你帮着大娘作弄我。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说时,又引 得众人大笑。坐在轩外的鼓吏唐伯虎自斟自酌,听了轩中的莺莺燕燕互相调笑,他 怎不快活。但是又起了一种感想,暗思文衡山去年冬季结婚已有梦熊之兆,自己娶 了九美,至今嗣续尚虚。转念一想,我太不知足了,既得陇,又望蜀。自己年龄尚 轻,愁他做甚。列位看官,唐伯虎占尽了人间艳福,但是美中不足,将来并无子息。 这不是编者咒诅他,翻读《六如居士全集》便知分晓。至于文二娘娘腹中一笔想思 债,将来呱呱出世,又是一位文学家与美术家。至于衡山的儿子是谁,这不在本书 范围以内,诸位但去翻检《明史。文苑传》自会知晓。 按下闲话,且说贺席上传过一回花,接着便该主席上传令起鼓。这位唐大娘娘 陆昭容,并不象祝大娘娘这般的吞吞吐吐。他很干脆的唤道:“鼓吏听者。快快击 起鼓来。”唐寅怎敢怠慢,放下酒杯,又是蓬蓬的敲动羯鼓。主席上照样传花,主 席上的坐次挨着顺序,自大娘娘至九娘娘围着圆桌而坐。这时候的击鼓击的长久, 传过一回花,鼓声未停,周而复始,桃枝儿传到二娘娘罗秀英,鼓声止了。陆昭容 道:“二娘的填词工夫很不弱。请你口占小令,须合眼前风景。”罗秀英不敢违令, 放下花枝,便道:“大娘容想。”思索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口占的小令, 唤做《蝶恋花》”。便琅琅的读那词句道:有女堆云髻,小立银屏里,妙龄取次问 伊行,几几几。绿似珠妍,碧同玉艳。一般年纪。 念了半阕。已博得众人欣赏。陆昭容道:“这个妙人儿,除却我们九妹,还有 谁呢?” 秋香听了,低着粉颈,只不做声。罗秀英又念着下阕道:粉臂红装腻,秀黛青 丝细。昨宵曾否梦巫山?未未未。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恐难逃避。 锦心绣口的罗秀英,即席填词,填成这香艳绝伦的《蝶恋花》,上阕已似调侃 秋姑娘,念到下阕,句句却指着秋姑娘。分明说他昨宵躲过檀郎,今夜无论如何, 总躲不过了。秋香听到这里,羞的不可开交。在座诸人都赞美罗秀英的《蝶恋花》 可以移作秋姑娘的催装词。 坐在轩外的唐伯虎,很佩服罗秀英的《蝶恋花》,但是又替秋姑娘担惊,生怕 陆昭容不肯放松他。果然不出唐寅所料,陆昭容便指派着秋姑娘喝两杯成双酒。秋 香道:“这首词和我没相干,怎么要我喝起酒来?”陆昭容道:“九妹不可违令, 快快饮这两杯成双酒。你若限于酒量,便仿照东边的文二嫂嫂,在唇上碰这两下便 够了。”原来九美所坐的圆桌,秋香的左边,正坐着大娘娘陆昭容,右边正坐的八 娘娘春桃,彼此都是斟了一杯酒,定要秋香沾唇。 秋香却把手帕遮着樱唇,坚不肯饮。陆昭容道:“鼓吏听者,九妹不肯饮酒, 你便代饮了罢。”唐寅很松脆的应一声得令,便即揭帘而入,接着昭容春桃的酒, 立在筵前,都是一饮而尽。口称一声谢令官的赏赐,放下酒杯,依旧退到外面。那 时两边席上的倩笑声音,同时并作。笑了一会子,祝大娘娘向李寿姑娘道:“文二 嫂嫂你却吃亏了。”李寿姑娘听了,茫然不解。便道:“大嫂你道我吃什么亏?” 正是:双关语织千般锦,相印心通一点犀。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