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火入魔 (一) 我的面前摆着一个“问号”——一把其状若镰、形似问号的剑。 那是我的剑——“不懂就问”! 十三岁的时候我提起了它,因为那时我什么都还不懂。 师父却因此很快让我做了“问剑派”第三代掌门。 也从那天起,我得以开始修习武林中人无不艳羡的本门镇山绝学——“问天剑 法”! 当时全派上下共有七十三位师兄、三十七位师叔对我继任掌门都感不忿,我甚 惶恐。 师父却一笑熄众怒。 他一摆手,当即把这天下第一神奇剑法“问天剑法”公之于众,由全派上下共 同修习。 三个月后,结果大家没有一人练成,连门径都无从窥入。 那天只听武功仅次师父一筹的笑禅师叔一声怒吼:“这算哪门子的神妙剑法, 简直莫名其妙、好没道理,这叫人从何入得手练去?妈的,不练了不练了,气死我 也!”当即愤愤然震断长剑云游而去,众人遂弃。 唯有我第一天修习就通达了这“问天剑法”第一重境界:“问心无愧”! 随后我仅以一招新悟的“问天剑法”便击败了江湖成名二十载、年纪大我两倍 有余的大师兄。 众人惊叹,无不心服。 师父一笑收起剑谱。 我却好生纳闷,真的是我比他们聪明么? 师父笑笑不语。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比他们“问心无愧”。 我无知无识、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何来有愧? 那年我十三岁——正无邪。 这正是练这套剑法的先决条件。 (二) 等我练成“问天剑法”第二重境界却已在十年后。 那年我二十三岁,正拔剑下山。 因为我是“问剑派”一代掌门,我要做当世第一剑客! 那天的江湖,阳光正明、月光正媚、星光正妖、湖光正艳,一如我新鲜热辣的 生命! 我带着我那像问号一样的剑闯向江湖。 仅一年。 一年中我四处判人生死、断人成败,我的声名迅涨如飞之快。 我渴望剑客的无上声名,因为荣誉对剑客比生命更重要。 只可惜每一位武林新人的声名都要践踏在前人的声名之上,所以我虽不忍,却 不得不去击败了江湖最负盛名的几把剑:“刻舟求剑”原木鱼“十年磨剑”褚成针 “剑弓立业”蒋王侯“自甘下剑”曾无齿“水花四剑”易身湿“一剑钟情”仲笙琴 “暗剑伤人”沙仁守“志寻短剑”桑世情“剑多尸广”阎罗布“软硬剑师”姚不停 这十位剑客都是排名可入天下前五十位的高手,我杀败了他们,得到了我想要的 “问天剑神”之名。可我还不满足。年终腊月,我得到了当世十大高手中两位绝顶 剑客黄山论剑的邀贴。 我遂带着我那不可一世的“不懂就问”上了黄山,因为我要用它去“问问”这 两位当世最负盛名的剑客大豪:——“深不可剑”高莫测;——“剑仁剑智”乐善 施。 这两位近十年来被称为剑法最高的两位剑客,年年都要在黄山论一次剑,却从 没有决出高下,所以他们决定今年换个花样:谁若能先击败我,谁便是当世第一剑 客! 当世能接他们几招的人已寥寥可数,他们决定找上我这个后辈,只因我刚出道 一年就击败了久负盛名的十位剑客。 可他们虽邀我论剑,却显然没有太把我放在心上。 对于他们的轻视我只抱可笑,我倒要让他们知道当世谁能多接我几招才是天下 第二剑客——而第一自然是我。 我使出了我的“问天剑法”——“问心无愧”,他们的脸色立时变了。 高莫测每接一剑,便退一步,等接到我第四十三剑他仍未还得一剑,而身子却 已被我迫临崖边。 他剑法虽强,但在我问天剑法之下根本无力还招。 只怕当世再也没有人能用剑“答”得了我的“问”!我一念及此,不禁有些惘 然若失,第四十四剑我凝剑不发。 高莫测脸如死灰,长叹:“世上竟有这等剑法!”遂弃剑认输。 我回首,再欲战乐善施。乐善施摆摆手:“这场不用比啦,我承认你是当世使 剑第一高手便是。” 我淡淡一笑收剑,踌躇满志。 却见高莫测一脸莫测高深:“但使剑第一高手未必就是武林第一高手!” “哦?”我慢不经心。 “天下唯仁者无敌!”乐善施插道。 “仁者无敌?”我蓦地一惊,遂陷入沉思。 乐善施点点头道:“阁下剑法当世无双令人钦佩,少年身怀绝学自也足当自傲, 但乐某却愿阁下能凭手中利剑多以行侠、莫糟其才才是,他日造福武林、有口皆碑, 比那争剑夺魁而成名天下可要有意义得多了!” 我闻此言但觉心中一动,一抬头但见山顶阳光普照,心中斗然一片清明,转眼 间见那山巅奇云变幻无端、俯瞰群山巍峨雄峻,一时壮怀沁心、豪情勃发,不由意 兴遄飞、远志立生,脑中灵光一现、手中问剑蓦地颤动不绝清吟不止,剑意鼓荡再 也难控,我向远山空谷一声长啸,大声道:“两位说得好!请两位再联手试试!” 二人对视一眼,微感奇怪,当下并肩持剑向我袭来。 我一声长笑,大喝一声,霍然出剑——此剑一出,风起云涌,光华灿烂,天地 色变! 二人身形暴退,手中长剑已然尽断,各自惭然变色。 我竟已一剑击败当世两大剑客! 我这新悟一剑竟一利至斯! “好剑法!”“什么剑法?”二人齐齐失声动容。 “笑问苍生。”我口中淡淡而言,心中却激动难抑——他二人寥寥数言竟如醍 醐灌顶使我蓦然而悟“问天剑法”第二重:“笑问苍生”。 (三) 从此我的剑法停步不前。 但我的事业却未此停下。 我不再无聊地找人比剑,因为我已是“天下第一剑”。 问剑派似乎也开始容不下我,因为我想去行侠江湖走自己的路,而问剑派毕竟 是前人留下的基业,我的同门也只爱独善其身。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不愿彼此受累,我又何必再留在问剑派? 我把掌门之位让给了大师兄,只求他们能让我带走已用了十年之久的这把怪剑 ——“不懂就问”。 他们答应。 因为他们没有一人会用这把剑。 记得那天走时,隐约听见一位师叔在我身后冷冷道了一句:“好好的剑客掌门 不做、‘问天剑神’不享,偏偏要去逞什么侠客英雄另立门户,这不吃饱撑的自讨 没趣么?” 我淡淡一笑。 一年中,我四处游侠,广积善缘,侠名广播。一年后,我问剑一挥,创建了我 的“问剑天下盟”。 我集结千百志同道合之士入我盟会,誓为武林扶正袪邪、惩奸除恶,我要我的 “问剑天下盟”为武林正道的擎天一柱。 仅三年,“问剑天下盟”就灭了臭名昭著的巫山云雨会、杀了闻名丧胆的大漠 四霸天、吞了祁连七十二寨,我还独力剑毙“塞外第一大盗”高干止。转眼间我的 “问剑天下盟”势力几已覆盖武林全西北,隐隐然为武林正道七大帮派之一。 我的声望也从未若此之隆! 可这数年来,我也始终参悟不了这问天剑法的最后一重。 我烦恶,我郁闷,我不安,我不宁。 我心绪毛燥不定从未如此之盛。 后来我才发现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剑,而是因为我遇见了她——一个美得像梦、 清得如昙、疼得欲碎、幽得似幻的女子! 看见了她,我才发现而我的人原来是为她而生,我的剑是为救她而在!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正险被“无光神教”的人凌辱。 是幸好她遇见了我,还是幸好我遇见了她? 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如果上苍要我在问天剑法与她之间 作个抉择,我一定选她——如果她让我选。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这才发现我的心除了有剑外,原来还有情。 我杀了他们救了她,然后她就晕倒在我怀里。 我一直痴痴看着她,我的手第一次情不自禁松开我的剑而去抱着一个女人。 我承认我很心动,我承认我强忍着不去偷吻她比领悟任何一重“问天剑法”都 要艰难百倍。 那一刹那我几乎相信是上苍把她从天上赐下来给我,我欢喜得要同她一块晕厥。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剑、我的声名、我的富贵、我的一切换取她醒来对我的一 颦一笑。 可我失魂落魄地等她醒来,她却对我不住地感激言谢,她客气得我让心碎。 然后我千分不愿、万分不舍地护送她回家,我就像个傻子一样不懂如何表示心 意,一路上只是怔怔瞧她,一直瞧得她脸红,可她的家竟是——一座坟场。 坟场里数百座坟,却没有石碑,只有剑。 一座坟前插着一把剑。 我正犹疑不定,我见到了她的父亲:司空剑冠。 剑冢的主人司空剑冠! 江湖上人称“剑王之亡”的司空剑冠! 她的父亲竟是已二十年不出江湖的绝世剑神司空剑冠! 我也终于知道了这个我这辈子都将跟她纠缠不清的女子叫——司空梦昙。 我结识了她的父亲,这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他不仅是老一辈的绝世剑神, 也是每一位武林后起心中的神。 他剑冢里的每一把剑都代表了他一段辉煌而又辛酸的战史,在他的年代没有人 在他面前敢提个“剑”字,因为他是“剑王之亡”!任你剑法通神、以剑称王遇见 他也只能——亡。 他本是个驰骋江湖、笑傲王侯的剑士大豪,然而却不知为何舍得近年来一直归 隐,莫非因为天下无敌再行江湖已太无聊? 我有幸获得他的青睐、与他结为忘年之交,而不是被他视为对手。尽管我确信 自己不输于他,但我却实在没有一点想“不懂就问”他的意思,因为我只想获得他 女儿的芳心——司空梦昙。 司空剑冠似乎对我很欣赏,有意要将女儿许我,我大喜,言之呐呐,感激不尽。 我与梦昙很快来往频多、耳鬓厮磨、两情缱绻、不可自拔,有时我甚至不记得 我剑在何处。 我随即把我的“问剑天下盟”并入了未来岳丈的“剑冢”,暂由他老人家全权 代理教务。 可是梦昙一天忽然不见了。 我登时惊惶失措、遍寻不获,却被岳丈满脸低沉告知,是“无光神教”的人掳 去了她。 又是无光神教! 岳丈坦言,那无光神教教主“无光神剑”叶太黑早觊觎他女儿多时,当年求亲 不成,眼下却倚众势大强婚逼娶。 我气得几欲疯了,我要挑了无光神教! 我率了“问剑天下盟”当即找上无光神教,登时撕杀惨烈、血流成河,伤亡不 计其数。 我却带着我的“不懂就问”只一味寻找他们的教主:“无光神剑”叶太黑!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我恨一个人从未如此强烈,只因我爱一个人也从未如此刻骨。 我找着了他,恨不得上前一剑宰了他,可是我顿住。 他是个瞎子。 他倒在血泊中满脸悲愤:“你‘问剑天下盟’堂堂侠义英杰,却不分青红皂白 跑来滥杀无辜、灭我教会,你凭的什么?” 我大怒:“你们无光邪教黑道逞凶、江湖为恶,搞得武林腥风血雨、暗无天日, 早自人人得而诛之,你倒反转来问我凭什么!” 却听他不住冷笑:“嘿嘿,无光,我们叫无光是因为我是盲的,我是瞎子,我 教命名‘无光’本因此来,你当是什么?你们这干白道上的侠客大爷总是自作聪明, 想当然当那无光便是黑道。你以为白道就真比黑道干净多少?我们全教上下都是些 断手断脚、天聋地哑的残废,都是些太信仁义而遭你们所谓剑客大侠欺辱相害的苦 命人,你们却凭着什么名目胡安罪名、当我们是大奸大恶来大加残杀!你们到底有 什么脸面这么做?我们到底做过什么恶来,你们到底有谁亲眼见过了?” 我一呆,万分不信:“你们辱我未婚妻子乃我亲眼所见,你还骗得谁来?难道 梦昙不是被你现下掳来?”我思昙情切,不禁声音也变得哑了。 不意他抖得更加厉害:“你说什么梦昙?她怎会来到这?你说梦昙是你的妻子? 怎么会、怎么会?” 我大怒,他果然识得梦昙,暴喝道:“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去了,你快说,你有 没对她……”再往下说我已不敢深思,剑几已忍不住要向他刺了下去。 他却于刹那竟似乎有些恍然,有些释然,喃喃道:“原来你是为了她?你是为 了她!” 我怒气更炽:“现在你终于不赖了么,现在你终于认了么?” 他一声苦笑:“我明白了,你杀了我吧,只求你能日后对她好些!” 他到这地步居然还在说风凉话,他竟还以梦昙的至爱之人自居!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一念及此,我的剑不顾一切刺了下去——“不要杀他!” 我一呆,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阻住了我的剑,说话的竟是梦昙。 我又惊又喜,浑没想到她话中之意,也没想到她怎会突然现身在此,我只想上 前抱她在怀里,问问她“你没事么”。 可她却抱住了——叶太黑。 我呆住。 叶太黑竟浑身发颤、激动难抑,呐呐说不出话来。 我等着她扑进我怀里,她却扑倒在了别人怀里、扑倒在我的大对头黑道魔枭叶 太黑的怀里。 我茫然、我不解、我惊惶、我失措,我羞愤,我蒙乱,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我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一时气血翻涌几欲走火入魔。 “梦昙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我费尽全身之力勉强问出这两句话。 梦昙却把身子挡在叶太黑面前,缓缓回过头来,满面泪痕:“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不该骗你,只求你今天能放过了他,你要怎么对付我都成,只求求你别杀了他!” 我又呆住,我未过门的妻子竟抱着别的男子、我的对头,求我别杀他,我又恨 又嫉又痛:“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对付你?什么不该骗我,你到底在对我 不起什么,难道你已被他……才这样、这样胡言乱语?” 却听叶太黑哈哈惨笑:“梦昙,你说你爹要将你许配这个少年英雄,却原来也 不过是个心胸狭窄之徒。” “无耻之徒!”我一时怒极,又待一剑刺下,梦昙却将胸口向我剑锋迎了上来, 我大惊收手,回剑不慎,险些伤了自己。我怒不可遏。 她却跪在了我面前,再求我。 可她求我,眼里却看着他! 她何时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我明白了,她爱他! 她居然爱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何时爱上的他?若你本来就爱的是他,又 何必再来爱我?难道你当初被无光神教凌辱是假的,你爱上我也是假的,这一切都 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无光神剑?是了,无光神剑,看不见的剑,叶太黑就用她这把 伤人心的剑来对付我,这是你们一早布下的局!可是,不对,可是,可你们又何必 要引我来对付你们,这不太矛盾么?这世界是不是疯了?我脑子越来越乱。我堂堂 天下第一剑、堂堂一代剑神、堂堂一方武林尊主,她竟这般对我、这般欺我、这般 看不上我而宁可喜欢一个瞎子、一个江湖恶贯满盈的匪首,我越想越是不忿,暴怒 道:“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我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他,你竟一直在喜欢他却瞒着 我、宁可选他也不肯跟我?” 她哭泣。 叶太黑轻轻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淡淡道:“你没有什么比不上我,可‘天下第 一剑’就难道天生应该被任何人喜欢、被任何人服么?你要怪也只能怪她有一个疯 狂无耻的爹……” “住口!”想要再杀他却见梦昙哭得更伤心。我一把拉起满面泪痕的梦昙,又 恨又疼,急声道:“你现在跟我去,答应从此都不再见他,我就饶了他!” “不能饶他,还不快快给我去杀了他!” 一个声音斗然在我身后响起,只听梦昙惊声道:“爹!” 是岳父——司空剑冠,我心中一阵恍惚,他也来了。 司空剑冠斗然欺近我身侧,沉声道:“你还等什么,杀了叶太黑,梦昙自然就 是你的!” 这话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脑中一幻想起他们卿卿我我的模样便又心头恨急, 情不禁又是一剑刺出——没有人接得住我的问天一剑! 梦昙欲待再飞身相阻,却被司空剑冠一手拉了过去。 我终于杀了叶太黑。 他却一声都没有吭,只临终惨笑:“记得你要对梦昙好些。”我听了微感茫然, 他又转首对着司空剑冠道:“师傅,你终于杀了我了,你的心愿也算了了。”他哈 哈几声惨笑,口角流出脓血,口中兀自喃喃:“小昙,小昙,我们的昙花开了没有 ……”呻吟渐渐消沉终低不可闻,就此而逝。 师傅?他叫谁师傅?司空剑冠难道是他师傅?他们难道是师徒?他们到底有什 么恩怨?难道……我身上不自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正待回首相询,蓦觉身后杀气斗然而起,一道凌厉无匹剑气向我袭来!是谁 在偷袭杀我?我刹那惊疑!待要回剑挡架避开已然不及,只得运起全身功力凝聚背 心,欲咬牙强接了这一剑。 只听“啊”的一声娇嘶惨呼,剑气戛然而止。 我回过身来,看见了倒在血泊的梦昙。 梦昙飞身替我挡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出剑的竟是司空剑冠! 我几欲不信,可我却看见了他狰狞的脸。 我的心一时寒到了极处:他为什么要杀我?他为什么要我杀叶太黑?他为什么 还要杀我?…… 我没有去想,只是低下头来,痴痴看着痛得直欲昏死的梦昙——就像第一次看 见她一样,痴痴地。只是那次晕厥她是假的,这次却是真的。而我却始终对她都是 真的,我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柔声唤道:“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 梦昙喘息着摇摇头,脸如死灰,喃喃道:“对不起,我喜欢你,却不爱你,对 不起……其实这都是爹爹设下的局,难道你现在还想不明白……小黑本来是爹的弟 子,我跟他一直很好,可他青出于蓝剑法快盖过了爹爹、又不爱听爹的管束,爹是 个气性偏狭的人,不许世上有人能胜得过他,怎不对他嫉之欲狂想杀了他……爹当 年乘小黑不备刺瞎了他双眼,断了我跟他的婚事,可小黑却自强不息自立门户搞得 有声有色,爹更嫉妒得狠了要一心杀了他……我恳请爹爹罢手饶了他,爹便允我、 但要以嫁你夺你权势为条件,我也就昧心答应了,不曾想爹还是要杀小黑,也害了 你,对不起……” 我听得呆了,口中狂喊:“你骗我你骗我你还在骗我!”可我的心却知道到底 谁在骗自己。 我紧紧搂着他,可她的眼睛却在瞧着叶太黑——她的小黑,她的手努力向外伸 展,拼命想跟小黑的手牵到一起,我的心越来越沉。 原来他死了,她才也不想活了,所以才替我挡了这一剑。 她终于浑身不动。 我满脸泪痕抬起了头,盯着司空剑冠。 我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叫“剑王之亡”——他不许有人在他面前称王! 他不能忍叶太黑,现在当能也不能容我! 他要做天下第一,他一直都在想着天下第一!什么江湖归隐?什么德高望重? 什么武林前辈?那只是在隐忍不发,只要一有人盖过了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 就受不了!他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打倒这个武功威望胜盖他的人!他为了毁灭他人的 声名竟不惜牺牲至亲之人的性命! 为什么名权利欲竟能让一个人阴狠至斯? 一个如此卑劣低下的人也配是一代剑神? 他瞧着他误杀的女儿,只闪过一丝惋惜之色,随即满目冰寒。 他听了女儿的话,却变得唯有恼羞成怒! 我拔剑! 司空剑冠一声冷笑,拍拍手掌。 “问剑天下盟”的人却忽然全涌了进来,他们围在司空剑冠身侧,我一怔。 司空剑冠大笑:“你这种为色所迷、雄心顿消的小辈我早已司空见惯,凭你的 道行想跟我斗你还差得远。你的亲信皆已被我或杀或逐,你的‘问剑天下盟’现下 都是我‘剑冢’的人。别说你的剑法我已旁观多日、早摸得七七八八,就算你的问 天剑法再高,难道还能对付得了咱们这么多人么?堂堂一位‘问天剑神’居然好没 来由跑到无光神教来滥杀无辜、残害伤疾,当真无耻之极、令人发指,今日老夫就 要大义灭亲为武林除恶!小子,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死!” 原来我与梦昙的相识相恋完全是他的一手操纵! 原来我早在与梦昙相好之时,问剑盟便已大权旁落! 他现在不但要杀我还欲栽我不义之名! 我愤之欲狂,终于按捺不住——我拔剑杀了过去,他们也杀了过来! 我是问天剑神! 我是天下第一剑! 我的问天剑法天下无敌! 可梦昙死了,我的“问剑天下盟”冰消瓦解了,我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我还怎 么‘笑问苍生’?我杀错了叶太黑,灭错了无光神教,我还怎么能‘问心无愧’? 我的问天剑法威力顿消,我几乎未杀得一人,便被司空剑冠制住! 他哈哈大笑,欲待对我一番折辱,他的党从、我的旧部也跟着他一块嘲笑,我 于满腔悲愤蓦然想起那天师叔说的话:“好好的剑客掌门不做、‘问天剑神’不享, 偏偏要去逞什么侠客英雄另立门户,这不吃饱撑的自讨没趣么?”我一念及此,胸 口有如电击,脑中更是混沌,心下一片凄然欲绝:难道做侠客便注定没有好下场? 难道做好人就注定是自讨没趣?为什么我真心待人却至爱无情?为什么我挚情待友 却遭至信背义?我行侠江湖为善积德到头来却落得两手空空、死于非命、身后还要 为人所陷冤加骂名?我心中越来越寒,脑中越来越是茫然,胸口郁气越积越盛,只 想问问这老天它为什么这么不公道!它到底凭什么这么对我!我霍然一声怒吼长啸, 仰天便是一剑——寂灭苍生,天地同朽,世道凄零,无语问天! 但听一片嘶叫惨嚎不绝于耳,震耳欲聋! 这仰天愤绝一剑竟是我于逼陷绝境怆然而悟“问天剑法”第三重——“无语问 天”! 惨嚎兀自天地回荡,于满天血光中,我却浑身剧痛渐渐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我只看见我周遭横七竖八的尸首零落散布,一具、二具、三具…… 我忽然看见了司空剑冠的尸首,脸上犹带着至死的惊惧不信。 他终于死在我的“无语问天”。 我叹了口气,跨了开去。 可我该走到哪去? 我只是浑浑噩噩地向外走…… (四) 我的面前摆着一个“问号”——一把其状若镰、形似问号的剑。 那是我的剑——“不懂就问”! 三十三岁的时候我放下了它,因为那时我已越来越不懂人为什么要学剑。 可我越不懂就问,却越问越是糊涂。我只怔怔望着我的剑,看见剑身清映着我 的脸。我才三十三,鬓边却有白发三千三,是不是我老了?还是老的是我的剑?我 的剑长三尺三,剑下亡魂却有三百三,到底是剑在杀人还是人?残忍的是人还是剑? 为什么人非要杀人?又为什么人非要拿剑?我问天,天无语;天问我,我问谁?我 是剑神,所以我去问剑。剑也不懂,不懂就问,可为什么问出来的只有血? 我是剑神,我是天下第一剑。我为什么还要去问?我又为什么不能去问?我追 求过什么?我又是否追求过?我追到了天下第一,却又失去了一切!人生于此值不 值得?还是我根本就没得到过一切?我这到底算是可悲,还算是问得可怜?人在世 间到底算个什么?是不是人总要结束人的性命来把人的价值体现? 有人死了,因为杀他的人有剑,我还活着,因为我手里有剑。人这一生到底是 在练剑还是练贱?可到头来却分不清是我练会了剑,还是剑练会了我,是我主宰了 剑,还是剑主宰了我?我是在出剑,却不能确定剑是不是也在出我,是我的剑伤了 人,却还不知爱的箭早先伤了我。也许我本不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可第一高手的代 价却偏偏注定是我!我的命运是不是注定的?我得到的是不是注定要失去的?人是 不是注定要死于非命的?这世间是不是早注定了先有个结果,才让人去找着个牵强 的理由的? 我不知道,我不懂,不懂就问,问了也未必懂。我只懂在这江湖上我不杀人、 人就要杀我,结果有人就有杀,止杀就得杀人!以人喂人?以剑喂剑?以人喂剑? 以剑喂人?谁知道,谁分得清?谁弄得清这谁是谁非?这世间忽黑忽白,忽颠忽倒, 无法无天,无路无道。无耻尊长权势当富、人命当猪、弃信当戏、人生当赌;无聊 小辈寂寞当帅、无知当酷、谄媚作美、传统当土。凡此种种,世风可见,世道无道, 剑道可休!可我还是要不断拔我的剑、出我的剑,因为我实在忍不住要不停地去问 为什么! 杀杀杀杀杀,人世一场杀,有人用剑杀,有人用笔杀,有人用心杀,到头齐自 杀。结果是被杀的该杀,还是杀人的该杀?我已不敢去问,我只知道杀人的被杀的 饿了就要用钱,剑利的剑锈的剑渴了就要饮血。可我的剑老了,不知是我带老了它, 还是它催老了我?这已无关紧要,我只明白我要退出这只会杀杀杀的江湖,可我还 是想问问:到底是我不适合这江湖,还是这江湖不再适合我?是我怕江湖太黑玷污 我的剑,还是我的剑太白映得江湖太黑?拾剑、练剑、拔剑、出剑、收剑、断剑、 铸剑、再拾剑……江湖不外如是、人生不外如此、剑客不外如斯。其实剑本贱,何 不早当弃剑?惩贱须剑,又何不提剑?可好人恶报、恶者当道,我又何必还想惩贱? 我想不明白,我不懂,又何必再不懂就问?要问又能去问谁?我又到底该不该问? 死人不必问,不如我死了吧,死了不会再问,可我怎么还不死?是不是我死不掉的? 死不掉的到底是我的剑还是我的人?也许我的心早已死,可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 没有心?也许我只有狼心,没有良心,想要爱情,却无爱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我笑得比哭还难听? 我终于放下了剑,陪伴我半生的问剑。我的所思所行所得所失一切都离不开这 把剑,我的一切都因始这套问天剑法。可我做了问天剑神,却什么也没问出所以。 问天剑法,你到底想问什么?是问心无愧?笑问苍生?还是无语问天?难道问天剑 法就此而结?它到底还有没有第四层?还有没有第四问?我在江湖的这最后一问, 你到底能不能回答我? 我不禁走在路上拉人就问:“还有没有第四问?还有没有第四问?” 他们纷纷伸袖掩鼻,满脸厌恶,大斥:“疯子,滚开!” 疯子?他们干么要叫我疯子?我是疯子么? 我搔着头,我又开始不停地扪心自问、扪心自问、扪心自问…… ------ 书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