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循环 这个人我共见过十次。 (一)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哭,哭着杀人。 我没想到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还能哭得这么凶,看起来他杀人比被杀还要痛苦, 他流的泪也几乎比杀人流的血还要多。 他说,他杀死的这个人是他的义父。 他义父养育了他二十年,可他却偏偏刚知晓了他的义父原来是杀他生身之父的 大仇人。 为什么他的义父会是他的仇人?既然他杀了他父亲又为什么还要抚养他?既然 要做他的义父又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他原来是他的大仇人? 他的义父对他恩重如山,可也仇深似海,他哭着杀了他。 远处还有个少妇抱着婴儿向他痴痴凝望,面目僵死、神情呆滞,眼中分不清是 爱是恨是荒谬还是什么。在她眼里,谁杀谁都一样。 他说,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可他已不能再回到她们身边,因为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他流着泪杀了义父,却霍地一刀反斩下自己一条臂膀,他直疼得牙根出血、脸 骨错位。他说,那当是还欠他的。 他把身上唯一值钱的金链掏出来丢在她妻子面前,没有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他走了,一路上仰天喝问:“为什么?” 但见一路洒过他断臂的血,混着几滴迎风的泪。 (二) 我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跳崖。 他从崖顶瀑布直跳下去。 我以为他要自杀。他说,他在悟剑。 他要有个崭新的开始,他不想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他要忘掉过去让他悲徊的一 切,包括他义父传给他的“落花刀”。 他整日便呆在这瀑布底下,苦思如何才能使自己忘却。他任江河直泻的瀑布冲 击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只想肉体的苦痛能激发他灵光的乍现。 终于有一天,他忽惊,忽喜,时恐,时悲,乍怒,乍定,又叫,又跳。他霍然 出剑,半空一道惊虹,他的剑势竟于刹那托住奔若惊雷的落瀑。 流水不腐,流水无情,光华瞬逝,不灭常寂,有心不发,无心成荫,有情失意, 无情长青。 他终于创出自己的剑法——“戒情”,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武功、自己的 个性、自己的尊严,甚至自己的一切。 可我不确定他找到的有没有自己的喜悦。 (三) 那天晚上江湖悍匪“三百六十五夜”来洗劫我们村子,我们在烧杀掳掠中悲恨 无奈、流泪流血,幸好我忽然发现了他。不是因为他的独臂,而是因为他的眼睛比 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一进村子就出剑,一剑一个,他刹那刺出三百六十五剑,村子立刻太平了。 全村老少对他无不感激,兴高采烈地请他喝酒,甚至想让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嫁 给他。他笑,可是有一点忧郁。 他说,他要像他亲生父亲一样行侠江湖、扬名立万,被千人捧、为万人嫉! 不过他现在还无名。 他很快就会声名鹊起!我相信,我说。 他也相信,所以他又开始笑得很快活。只是、还是有一点忧郁,一点点。 可能他已戒情,纵然开心,也不能尽兴。 (四) 这年村里收成不错,我顺便带了两坛自酿的百草酒给他,刚一进门我却看见他 脸色铁青。 他愤恨无已、睚眦欲裂地瞪着围在他身侧的四个人。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大侠、一个捕快。 他们是少林、武当、侠客门、六扇门的高手。 他很悲愤,四人向他出手,欲置他于死地,他在绝恨百忍中出剑。 当他身中三刀、七剑、十六腿、二十九掌时,四个高手都死了,他却还没有死。 他二话不说,接过我的酒坛向天上一扔,一掌劈开任酒水淋落。 他仰首张口凌空接酒大叫痛快! 可我却看见酒瀑中闪耀着泪光。 京城一夜奸杀三十八位如花少女的案子不是他干的,夺走中原镖局六百万两银 子不是他做的,盗取武当剑谱他想都没想过,杀少林罗汉堂长老则根本是他逼他的, 是他不信他没干过这些令人发指的大案非要杀他不可,他是为了自保才错手杀的他, 他到底有什么错?他说。 他很恨,为什么这些人不信他?是因为他无名还是因为他正成名?为什么他铲 除悍匪“三百六十五夜”江湖便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杀江洋大盗王八弹武林就无人 知晓,而他揭穿江湖败类“富甲天南”韦君致的真面目却要遭千人唾骂、万人鄙斥? 更有人把无数莫名其妙的恶事都算上了他,推在了他!这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他、 陷害他?为什么一个人想做个侠客会这么难?为什么这江湖不是逼人天下乌鸦一般 黑、便要逼人愤世嫉俗把世玩! 他没有再流泪,无言拍拍我的肩,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后来我听说他入了武林恶人榜,便没再江湖露过面。 (五) 直到有一天,有位大豪在城里大宴。 这位大豪锦衣玉袍、出手阔绰,派了三百二十一个仆从、一百二十三匹快马, 把近三市七县二十一镇的知府提督、殷商富贾、武林豪客凡是稍有头脸的人物一应 请了来喝酒。结果城里最奢华最豪气的“不醉不归”大酒楼直把酒席摆到了大街上, 人还是坐不下。 可这大豪却蓦地看见我非要拉着我一块喝,我莫名其妙地坐在席间受着众人对 我满脸的艳羡,我却根本不知这红光满面的豪客是谁。 我不解。他自顾谈笑风生、滔滔不绝。 我瞪着他认了半晌,原来是他。 如果他不是断臂接了只假手,也许我早认出他。 或许当一个人境遇发生太大变化时总是不太好认的。 席散后,他继续喝。 他找我一个人喝。 他请我喝竹叶青、女儿红、三锅良汾、紫光葡萄酒……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目 的好酒。他自己也叫不出,只知道比我自酿的酒好喝得多。他说,这已是 他行遍大江南北第二十四次大摆宴席请人喝酒。 我笑,他看来很风光,我不知他有了怎样的际遇,但我很替他高兴。 可他却哭。 这个世界很荒谬,他一心行侠仗义时被人嫉妒栽赃陷害,等他索性豁出去要做 恶给他们瞧瞧时,他们又开始怕他、巴结他。他这几年或劫或盗了八百万两银子, 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他做的。他时时拿些银子出来结些善缘,武林中却只知道江湖 上从此忽然多了个广施财德、最讲义气的大善人。 他想不明白,他哭。人生不可理喻,他又笑。他边哭边笑边骂边说胡话。 总之那天他笑得很愤懑、很忧郁、很不解、很不平,他喝喝说说到天亮,倏地 收起狂态,眼神蓦然尽是豪情。他说,他会要这个世界的好看! (六) 三年后我突然得到他的邀柬,去参加他的创派大典。 据说他已有了自己的江湖帮派,据说他的势力已可与少林、武当、丐帮分庭抗 礼。 他年纪才三十多,可头发却已白了一半。他在创派大典上的讲话慷慨激昂、豪 情胜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群雄喝彩声中我却只看见他眼角的倔强与沧桑。 他的宾客太多,他无空与我多作寒暄,我只来得及匆匆跟他说一句话:“你现 在不同了!” 他微怔,答非所问:“今时不同往日。”言毕遂又拉着人把酒言欢而去,赶着 认识几位江湖头面人物。 我们做朋友的缘分大概要尽了,我在人群中想。 (七) 事实的确像我预料的那样。 那天村外忽跑来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蓦地脱力倒在地上求我救他。见他可怜, 我让他躲进了我的柴草堆里。 追他的人杀来,带头的赫然是他。 他们随血迹停下。 他的手下四下搜索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他却一直盯着我。 他忽然一脚踢飞了柴堆。 那人不及惨呼,已为他的手下一拥而上出手格毙。 他还在盯着我:“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我淡淡道:“换你是他,我也会这样救你。” 他沉吟了会儿,转身欲去:“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你有没发觉你现在杀人跟从前有什么不同?”我问。 他顿住,冷冷道:“从前我杀的人是因为他们该死,现在我杀的人是都想我死。” 我喃喃:“我看他们其实只是不想自己死。” 他怒道:“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随后他去得远了,很远。 (八) 我想我的确不会再看见他,因为我卑微在下,他高高在上。 只不过他成为武林盟主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偷偷望了他一眼。 他坐在十六人抬大轿里只是傲笑望天。 很孤很傲。 他傲得起! 只是也许人站得越高反会越看不清他应该看见的。 (九) 听说他武林盟主的位子越来越不好坐。 很多人都以为当了皇帝可以为心所欲,实际上真要这样做,他离开这个位子的 日子也就不会太远。 他越来越苦闷,越来越阴鸷,越来越会猜忌,越来越会疑心,他感觉敌人越来 越多,朋友越来越少,他越来越不信任何人,甚至越来越不信自己。 他前年杀了七个朋友,去年杀了八个兄弟,今年又刚刚杀了九个得意弟子,江 湖甚至有人开始传他疯了。他现在总是忽惊,忽喜,时恐,时悲,乍怒,乍定,又 叫,又跳。 他忽然很想找人诉苦,他突然想到了我。 看来他很想回到从前可以跟人勾肩搭背喝酒的日子。 可是回不去了,因为我看见他眼中对我忍不住的戒意。 他连我也要防范,竟连我也要以防万一地担心会是他的仇人收买来对付他。我 笑。 他也笑,苦笑。 他开始唱一首自己胡编的歌:“我的右手只敢与左手相握,我的身体只能与影 子拥抱。想拍拍你的肩膀,却又害怕你的可靠……” 听完他的歌我走了,这是我第九次见他。 (十)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笑,笑着被杀。 当时他落难浅水沟正被几百个仇人围攻伏杀,他不断用他的“戒情剑”疯狂斩 杀开路、欲逃死穴,可他一身锦衣缎袍很快就被鲜血染红。我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 是敌人的血,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 其实他本几可冲杀出去,可他的剑却莫名顿住——他刺向一个少年的“戒情剑” 硬生生顿住。他看来惊讶、疑惑、茫然、伤心、忧愤、绝恨! “噗”,那少年已一刀砍中了他。 可他似乎忘了闪避,他只是死死盯着少年颈中的链子,那是他当年留弃在她妻 子面前唯一值钱的物事。 远处有人狂笑:“连我的义子也斗不过,你还想跟我抢什么武林盟主?孩子给 我杀了他!” 这少年杀了他。 他死了,他没有抵抗,满脸是笑,他眼睁睁看着这少年杀了他,看见这少年脸 上又是茫然又是兴奋。那想必是这少年的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就杀了这样一个 大人物。 只是这少年也许永远不知道他杀的是他的父亲! 如果有一天知道,他会怎样? 他死了,脸上留着笑,分不清是讽己讥人的苦笑、还是嘲世破俗的惨笑,只是 他的眼神还有一点忧郁,似乎想说:“人生是很荒谬的,这个世界是没有太多道理 好讲的。” 其实说过这种话的人我这辈子见过不下十个。 ------ 书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