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朝三圣 西藏布达拉。 黄昏,高原上荡起谈淡霾雾,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它正迅速地聚拢着,静止于 蓝天的几片浮云,已由绚丽的金虹变成青紫,似欲沉沉睡去。 渐渐的,星儿眨着惺忪的睡眼,出现了。 月光似银,“佛光舞会”在原野上召开,欢笑,高歌,无忧无虑。 这时,那座最为富立堂皇的大帐中,突然闪出一条娇小身影,口中低啸一声, 一匹赤红如火的骏马,悄无声息的掩至。 那人儿留恋的四周张望,喃喃道:“别了,高原……别了……” 然后,当月辉更明亮时,一溜火龙似的光芒,也渐失在原野尽头。 这是五月中旬,仅只短暂的一日一夜,却产生了一根导火线,也许在人生的火 海中,这只可谓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中,大火中的一粒火星。 但水能丧生,火能燎原,世间无论任何一事,本都是由这一点泡沫,一星火种 所引起的吗?江湖有福了,因为有一位代表正义,象征光明的侠客,替天下人管天 下事,江湖也有难了,因为,自古未有的血雨腥风,即将在人间展开序幕。 峭壁似刀,耸崖断云,这里是藏滇边境的咽喉孔道——横断山山口。 漫长的峡道蜿蜒如蛇,平日马铃声,马嘶声,会不断划过山谷而荡起嗡嗡回声。 但这日,暮色苍茫,阴霾四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眼看即将有一场暴雨来 临,空气格外沉闷与炽热,令人有窒息之感。 猛然——一阵急遽的车轮辗地之声,由山谷阴暗的远方响起,片刻之后,一辆 带篷马车以无比惊人的速度,由两匹高头健马拖着,奋环疾驰冲出了横断山口。 赶车之人是个四旬左右的壮汉,虬髯绕腮,根根见肉,太阳穴起如蚊,顾盼向 颇为威猛。 他一面迅速地挥动马鞭,发出连珠似的劈打之声,同时放目四顾,口中咕哝着 道:“日娘的,屋漏偏遭连夜雨,少不得又要做一次落汤鸡了,狗养的……” 这汉子一云南腔,不住地喃喃埋怨着。 可是篷边厢中却突然传出痛苦的呻吟声,低沉而断续地,显见那伤痛十分难以 忍受。 虬髯壮汉闻声一缓马鞭挥动之势,回首颤声道:“师父,你老人家的伤势又发 作了吗?” 车厢中传出来继继续续而微弱的嗓音,低沉地道:“还……好,羽儿,这又到 什么地方……” “刚出横断山口,再紧赶一阵,今晚初更时分可以赶到德钦歇下……” “什么?” 苍老声音气急败坏地道:“你……你早上已说到了拉日嘎,怎么现在会背道而 驰往云南去,这样岂不自投罗网?你,你你……” 虬髯大汉忙道:“师父尽管放心,古语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追魂阎罗 ’只知你是天山派前辈,以为你在夺宝以后,必然寻回天山,绝料不到我们会投奔 云南,老魔三个孽徒虽在藏滇境内势力极大,但若声东击西不难避过,只要逃入云 南,便不怕他了……” 苍老声音长叹一下,道:“唉………羽儿,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师身遭老 魔‘千寒掌’掌力,除非取得一件稀世奇珍,并有绝高功力之人代为疗伤,才能幸 获残生,所以急赶返天山,便是要探访本门前辈枯心上人可曾归来,唉!举目当世, 滔滔群雄无以能解决老朽未了心愿……你以为‘追魂阎罗’会被愚弄?为师估计不 到德钦以前,必定被他追上!” 虬发大汉哑声然无语,此刻车行更急,天际银蛇乱窜,密云层导如逐马飞,突 然,响震天际的霹雳雷声过后,随即,决堤般的倾盆大雨沛然降下。 雨声、雷声、电光、马嘶,交奏出一出大自然的交。自曲,只是音色反复而不 悦耳,尤其听在怀有重重心事的人耳中,更增加了烦燥意味。 虬髯大汉敞开胸膛,让雨水冲洗心上的烦热,手中马鞭挥动更疾,劈拍边响, 即使偌大的风声也掩它不住。 车行正疾,此刻已驰近一片林子。 蓦地——一团银光由林间闪电窜出,拦住通道之中,清朗的声音喊道:“喂! 车把式,停停!停停!” 声音急切,只是未免太不客气了一点。 虬髯大汉一见有人拦道相阻,心中不禁大震,夜雨茫茫视线模糊,他也不曾看 清来人面目,怒吼一声:“孤群狗党,给老子滚远点!” 车势非但不停,反而加速前冲。 同时手中马鞭急抖迅震“刷”地一声,如灵蛇般幻成漫天鞭影,罩向那团银光。 这虬髯大汉功力非凡,尤其在车行如飞,雷雨交加的情况下,这一鞭威势端的 非同小可,眼看迅雷不及之势,立即使可将银光掷飞。 倏地——一声清冷冷长笑由银影中发出,只见银光微闪瞬即无影无踪。 虬髯壮汉心中大骇,几乎怀疑鬼魅现形,手中马鞭加劲,口里更大声吆喝着, 藉此壮胆。 一路上他已如惊弓之鸟,此刻只图逃得愈快愈好。 两匹健马蹬蹬地又往前冲进数丈,忽然前蹄乱蹬,昂首长嘶,却不能往前迈跨 一步,雨势中只见马身呼呼冒出汗气,难道是长途奔驰过于疲累以致脱力?虬髯壮 汉心知事有蹊跷,方待下车查看,眼前一花,右颊重重挨上一记耳光,直打的他七 昏八素眼冒金星,跟踉跄跄立足不稳,险些栽下了车辕。 武林朋友反应自然较常人来得灵敏,虬髯壮汉才遭挫变,立即本能的挥动马鞭, 呼呼劲气卷起,幻作成一圈鞭网紧护自身。 谁知,他鞭势刚一抡起,车厢立即传来一声冷笑,同时马鞭忽校一股极强的潜 力一扯,登时不可抗拒地脱手飞去。 他连考虑的时间也投有,左颊却亦照样挨上一记,啪地一响,清脆已极!这一 记比方才更重,电髯壮汉厉吼一声,磴磴蹬连退三步,冷不防一脚踏空,扑通一声, 居然无巧不巧摔进一片泥浆中,闹得这武林高手空负一身武功,却连施展机会亦无, 便被整治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虬髯壮汉有生以来还未吃过这等大亏,慌忙挣扎着 站起,定神望去。 只见一车辕之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银衫少年,看年龄至多不过十八,看相貌 真如临风玉树,人中龙风。 但见他剑眉斜飞人鬓,星目深蕴似海,玉面朱唇,鼻梁挺秀,银光闪闪的劲装 劲服,胸前绣着九支黑色的骷髏,在茫茫夜雨之中,仍然十分惹眼。 虬髯壮汉心神为之狂震,此人外貌粗豪健壮,其实却是心计灵巧阅历湛深之至, 脑筋一转,忽然想起数十年前的一位怪侠,装束打扮正是与这少年一模一样,不禁 惊喜交集脱口呼道:“狂龙客!” 那银衫少年冷笑一声,也未见他作势,身形已乘虚而起,灵巧如幽影般飘至电 虬髯壮汉面前三尺,冷冷道:“既知狂龙客之名,还不自行了断!” 虬髯壮汉被他声势所慑,情不自禁地文退两步,呐呐道:“朋友与狂龙客老前 辈怎样称呼?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银衫少年冷笑道:“凭你这等身手, 还不配知道狂龙客与我的关系!嘿嘿!彼此既无怨无仇,刚才和我拦车求避风雨, 你不肯也就罢了,为何无故向我痛下煞手!幸亏小爷躲闪够快,换了旁人岂不自作 轮下冤鬼?哼!由此足见你必是禀性凶暴,草菅人命的恶徒!念在你尚能认出狂龙 客昔年装束,而且小爷这是初次出道,姑且网开一面,格外施惠,你用哪只手使鞭, 就自己割断哪只手罢!” 虬髯壮汉闻言面色一阵剧变,慌忙摇手辩白道:“少侠千万不要误会,在下丁 关羽对于方才之事深感十分抱歉,实在系因被迫出于无奈……” “住口!” 银衫少年冷冷叱道:“你是不是不愿自断一手?哼!”若教小爷出手,你连要 活都难了!“ 话至此处,忽然扭首冷冷一扫车厢,又向虬髯壮汉叱道: “车中躺着什么人? 无病虽呻讨厌之至,你若不服输尽可把他拖下来做帮手!” 虬髯大汉亦属武林知名之士,所以忍气吞声百般赔礼,实因别有苦衰,否则银 衫少年武功再高,他也敢不惜一拚。 此刻见银衫少年傲态凌然咄咄逼人,心头实在忍无可忍,厉声道:“杀人不过 头点地! 朋友你未免逼人太甚,车中病者是我师门长辈,惹你的是丁关羽,与他老人无 干,在下头颅在此,阁下要拿请动手!“ 他说来斩钉截铁,悲壮之至,正是豪迈一类的血性气魄。 银衫少年微微一怔,冷冷道:“你那师门长辈想必也是欺善怕恶的人物,哼! 我只找他问问管教无方之罪!” 说完,倏一转身竟往车辕跨去。 虬髯大汉跃身急拦,忙道:“朋友怎么毫无怜悯同情之心?敝师身受极重掌伤, 此刻想已昏厥过去,千万不能加以惊扰!” 话音颤抖,惶急神态溢于言表。 银衫少年脚步微一趔趄,车厢中犹然传出苍老而微弱的声音:“羽……儿,车 怎么…… 停……了?德……钦到……了吗?“ 嗓音沙哑无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加以四周风雨声呼天嚎地,几乎将这凄怆 的语调完全掩盖不闻。 银衫少年面色倏然一变,星目隐隐泛起波光,仿佛因那苍老声音,引起了他的 隐痛与惆怅!他倏地垂首不语,沉人自己的思绪里。 只闻那虬髯壮汉颤声道:“师父请放心静养,德钦还未到哩!车轴略微损坏了 增,修理好便可上路。” 车苍老的声音继续道:“快……要快……追魂阎……罗……追上,你……我师 徒……性命……”只有任凭宰……了……咳咳……咳……“ 虬髯壮汉苦笑一声,忽然发觉银衫少年面色阴晴不定,仿佛有什么难疑在他心 头,似乎极难下决定,以致沉思冥想犹豫不决。 他心中一动,恳声道:“阁下若要出手惩治,小可决不还手,但请阁下暂缓十 日,待小可将敝师送往安全地域,再来引颈受戮死亦无怨!” 他语气诚恳之至,使人无法不信。 银衫少年目光一抬,冷冷道:“你师父内脏支离破碎,遍天下只有一人可医, 他寿命之多超不过今夜三更,你白费劳力又有何用?嗯……” 他沉吟一下,继续说道:“小爷看你不失为一条汉子,姑且破例饶你一次,而 且替你师父将病治好,哼!你是否怀疑小爷无此能力?实话实说,你师父之伤需要 一件稀世之珍相辅治疗,恰巧此物在我身边,所以才敢夸口保证,信与不信由你, 答应不答应也由你,反正我是救定人了!” 虬髯汉一愣,暗想银衫少年之言,倒是与自己恩师所言不谋而合,可是对方态 度转变得太快,令人不敢确定是真是假。 昔年传闻中的狂龙客,行径虽然怪异透顶,但这少年似乎是胜师强祖,对于 “怪僻”二宇钻研的有入木三分。 想着,面上不禁露出犹豫神情来,银衫少年见状,冷笑一声,正待闪入车厢, 忽然一个大旋身,足尖为轴,滴溜摺转了一圈,朝着黑压压的林中喝道: “什 么人鬼鬼祟祟,偷听小爷谈话,滚出来!” 此刻,天空昏暗一片,狂风暴雨,愁云惨雾,偶而闪电一瞬冲破黑暗,闷雷轰 隆,天籁齐发,万星毕集。 虬髯大汉运神静听,却听不出半点所以然来,正以为银衫少年疑神疑鬼,胡乱 无的放矢,蓦地林中倏然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嘿嘿冷笑和喋喋怪笑声来。 紧接着,由左侧林荫暗影中,“唰!喇!唰!” 一连窜出三条黑影,身形之快,直如脱弦利箭,神速绝伦。 虬髯壮汉心中一震,借着电闪余光,看清林中窜出的三人长相,不由倒抽一口 凉气,暗道:“看来今宵性命难逃,‘阎罗三使’只一出现,他们老鬼师父‘追魂 阎罗’不久亦将赶到,我一向自负机智绝伦,却未料到人家也不傻,如今弄巧成拙, 师父又身负重伤,唉…… 真是时背运乖,命该如何……“ 银衫少年一双星目,在黑暗中放出炯炯光芒,冷冷一扫,已将来人长相看清。 只见滂沱大雨的缝隙中,那三人一式玄色油绸劲装。 居中一个又矮又胖,浓眉细目,凹鼻弯口,耳大招风,长得丑怪突梯之至。 左右二人一般中等身材,面貌相似,鹰鼻鼠目,满腔圈圈点点尽是麻斑,目光 皆如鹰隼又凶又狡,令人一望即生厌恶之心。 这三人肩头都露出血红箭穗,马步炕稳,目光炯炯,显见俱为内家高手。 他们一出林外,齐都闷声不响地一扫场中,最后一齐凝注银衫少年身上,脸上 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矮胖丑人目光一移,落在虬髯壮汉身上,哈哈笑道:”丁 关羽,饶你奸狡似鬼,又怎逃得过我恩师的神机妙算?哈哈!识相点将‘乾坤剑诀 ’交出,我‘大头使’还可作主,饶你师徒性命,若等我家恩师到来,可孰免不了 凌迟处死,那种滋味你没尝过也该有个耳闻!“ 虬髯暗一咬牙,厉声道: “人一个命一条,剑诀休想!” 说着,目光却不自由瞥了银衫少年一眼。 银衫少年不动声色,再次瞪三个形象丑怪之人,冷冷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个报上名来,让小爷选择一种死法给你们试试!” 语调冷冰冰地,语气更加狂傲的目无余地,根本未将三人放在眼里。 那三人乃是藏滇一带横行霸道的“阎罗三使”,各个具有一身邪门阴功,仗乃 师“冥府三阎罗”之末“追魂阎罗”的盛名,纵横藏滇一带,杀人放火,坐地分脏, 正是道地的邪门高手。 这时,三人闻言具皆大怒,他们虽看出银衫少年雨不沾身,分明气功极为到家, 于是初上来准备避重就轻,能够不树是敌最好。 但少年如此桀傲相对,等于将他们视同砧上之肉,设想三人岂是省油之灯?自 恃大援在后即将赶来,何必示弱让人嘲笑?“哈哈” “嘿嘿” “桀桀!” 这三种慑人心魂的混合笑声,立即同时响起。 只听“呛啷”一声,三把寒光闪闪的精钢长剑,均已撒在手中,动作轻灵快捷, 景难得的是亮剑举动竟是在同时完成的,果然实名之下无虚事。 虬髯大汉深知“阎罗三使”的底细,知道他们向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无论与 任何人过招,均是三人齐上死缠不休,但若非遇上强敌,决不轻易亮剑动手,由此 可见他们阅历究非寻常,能够看出银衫少年非同凡响之处。 同时他心中暗暗直乐,忖道:“只要这小煞星肯予出手,蚌鹬相争,渔翁得利, 我师徒今夜危机必可流过!” 想着脚下暗暗移动,惭渐挨至车厢帘前。 银衫少年忽然目光一掠,冷冷望他一眼,寒光似剑,意似能够探查人心深处, 直望的虬髯壮汉心生愧疚,垂首不敢去碰人家的目光。 银衫少年霍的冷哼一声,转向“阎罗三使”冷冷道: “看你们那张狂模样, 也许在武林中颇有名头,嘿嘿!难道你们认不出小爷这身特殊装束?或是明知故犯 企图侥幸?好! 只要你们能够逃出十招之数,小爷便破例网开一面,让你们自行逃生,话已说 完,看招!“ “招”字扑一出口,人已鬼魑般飘至“阎罗三使”眼前,轻飘飘拍出一掌,掌 到中途,忽然一旋‘甩,脚下行云流水般移形换位,明似一掌,其实“阎罗三使” 莫不感到那一掌是对自己袭来。 “阎罗三使”对少年早有戒心,故此虽在猝不及防之下,仍能及时飘闪躲开, 同时暴吼一声,三把长剑如风反卷,精光暴射,寒芒经天,剑势捷疾不亚电闪,反 应之快堪称名家身手。银衫少年冷喝道:“真有两下子,大概可以支持十招!” 话声中,倏忽一闪,“阎罗三使”凌厉剑势即告落空。 “阎罗三使”反击无功,立即收掌跃退。 这三人联手已久,彼此合作深得“默契”之机,此刻知道遇上强敌,竟将“迫 魂阎罗” 所授“拘魂剑阵”中,最具威力的一件“森罗地网”施出,企图一举而挫败对 手,居心险恶,足见其平日为人之—斑。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如意算盘打 得高妙,却末料到银衫少年一身罕世奇技,无论招式内力均已接近至高境界,岂是 区区他们所能遂心如意的?但听一声清冷冷的嗤笑,人影乍合即分,“间罗三使” 暴射退后,满脸惊惧神色,怔怔望着负手而立,夷然无事的银衫少年。 原来,他们蓄势一击,剑光漫天匝地,真是名符其实的“森罗地网”,以为能 克敌收效,谁知剑光打闪中,银衫少年身法,微一闪拂即已遁出圈外,若非三人功 力非凡,收势及时,怕不先来个大水冲塌龙王庙一自相残杀才怪!银衫少年面带寒 霜,冷冷道:“还有一招!” 本来,夸口限定招数取胜,在武林中并非没有!但都是以自己出招之数计算, 似银衫少年这般行径,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外。 虬髯壮汉一旁惊喜交集,惊的是“阎罗三使” 既已现身,那“追魂阎罗”不久便会赶来,自己身负重担,既须护师又要卫宝, 真不知能否安然渡过,尤其师父现在昏迷之中,若依银衫少年之言,只怕性命真个 难保。 他喜的是银衫少年武功奇高!即使自己师父也远远不及,若论“阎罗三使”武 功,单打独斗自己只能勉强应付个百十来招,似银衫少年这般戏弄三使于股掌间的 事,他连作梦也不敢想像,看来“追魂阎罗”亦未必能占上风。 只是他念及银衫少年与昔年那位怪杰有关时,不禁毛骨悚然,猜不透人家存心 究竟如何,将以何种手段来对付自己…… 于是,他这种惊喜交集的成分中,惊多于喜,惧多于乐,惊中夹喜,喜中带惊, 患得患失之心充塞胸膺,居然分辩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蓦地——一道强烈耀目的电光闪过,就在紧接而来的轰天霹雳尚未暴响,那中 间的一刹那间,只闻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响遏行云,啸声中,银衫少年倏然向“阎罗 三使”,以无比惊人的速度,神话似的拍出一掌“罡云闭日”!“轰隆!” 震天价的霹雳声中,“阎罗三使”各厉吼一声,承受不住漫天一圈圈掌影的压 力,咆哮着往后闪退,银衫少年只使出五成功力,他们已挨受不起。 冷笑声中,银衫少年如影随形跟踪急进,“阎罗三使”生平同进同诅,今日却 吃了这联手的亏,若是他们见机散开,银衫少年也许无法同时兼顾,以他性情之冷 僻怪诞,很可能因不会同时收拾三人,而放手不顾而去。 但见一道匹练似的银 光,有如经天长虹神速地一绕,但听“啪!啪!啪!”三晌过后,“阎罗三使”登 时呆若木鸡无法动弹,但口中却是狂笑不绝。 “哈哈!” “嘿嘿!” “桀桀!” 三种特殊的笑音,在夜雨中听来格外刺耳。 他们是因为胜利而得意吗?不!相反地却因“笑腰穴”被制,即使不笑也由不 得他们自己作主了。 银衫少年潇洒的转过身子,缓缓走向虬髯壮汉,冷笑道:“你幸好没有心生溜 逃,否则……嘿嘿……” 他虽未把话说完,虬髯壮汉却懂得他弦外之音,一来慑其神鬼莫测的奇高武功, 二来被他冷冰冰的语调惊住,不禁心生恐惧,连手心也隐隐沁出冷汗来…… 雨势仍然未减,灰暗苍茫的天空,看不出丝毫有转睛的迹象。 银衫少年目光一惊,冷冷扫过仍在狂笑不绝的“阎罗三使”面上,又向虬髯大 汉道:“你……哦!丁关羽,你认为这三个家伙应该怎么处置?” 语调缓和,竟似真个向虬髯壮汉征求意见。 虬髯大汉丁关羽闻言,神色一凛,他本是心计超绝之人,江湖人称“九头鸟”, 此刻受宠若惊却不敢妄作主张,老老实实地道:“人是少侠所擒,小可岂可置词?” 话说得圆滑之至,不卑不亢甚为得体。 银衫少年面色一驰,朗笑道:“你倒答得干脆,还算老实!” 他虽是笑着说话,仍然有股异呼寻常的冷冰冰的韵味:“你过去将他们的手筋 脚筋挑断! 这种人仗着武功为恶,杀他们徒污我手,不如废去武功,等于替世人完了一场 功德!“ 虬髯壮汉心中暗道:“我的天!以后武林朋友碰上你这小煞星,岂不倒了八辈 子霉?日娘的,这还叫做积德?简直是在造孽!江湖客把武功视同第二性命,你这 小煞星说废就废,真比昔日‘狂龙客’还要狠,板板儿的……” 他心中虽在嘀咕,口中却应了声是,乖乖地跳下车来,往“阎罗三使”走去。 “大头使,二头使,三头使!这可不是我丁关羽心黑手辣,怪只怪你们自不量 力,惹上‘狂龙客’前辈的后人,唉!你们认命罢!” 他一面迈步,一面喃喃说着。 方自走近“阎罗三使”身前,蓦然,一声破空锐啸急速地传来,紧接着!一道 乌光夹带着慑人心魄的“咩咩”怪音,由林梢划空急坠,“嚓”地一响,深深插入 地上,只露出半截似牛角似藏茄的尖角来。 “九头鸟”丁关羽惊呼一声:“追魂茄!” 忽觉身后—股如山措力猛然一扯,自己身形竟硬生生地被拖回了一丈之远!惊 魂一定,再望时不觉心中一寒,不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蹬”的一声?背脊被车 栓一顶,几乎痛得他叫出声来。 原来,那“阎罗三使”笑声已停,一个个精神颓靡,团团围住在一位身量特高, 骨瘦如柴,碧晴阴森,面目枯干的老人身旁。 那老人身穿青色八卦道袍,颏下蓄着稀疏山羊胡须,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奇形 兵刃,竟与藏人用以吹奏的乐器一藏茄一般,只是在顶端安了一把护手,而且乌光 闪闪,一望即知是铁器铸成。 丁关羽微一思忖,便知自己性命又是银衫少年所救,若非他以一种“牵引力” 极强的奇功,将自己身形拖回,此刻怕早巳遭毒手1他心感银衫少年相救之德,又 认出高瘦老人正是霸武林闻名丧胆,黑道奉若神明的“冥府三阎罗;之一——”追 魂阎罗“,此魔足迹少履中原,但江湖传闻他曾在十年前,独闯衡山派,将一干长 老挑服手下,若非衡山派隐退的老主持惠慈师太出手,将他勉强击退,这魔头还会 肆虐荼毒不可一世。 但即此已够震骇江湖,像自己恿师身为天山名宿,功力已是天山顶尖人物,照 样没能在“千寒掌”掌力下讨好,落得伤重垂危性命旦不保夕。 丁关羽愈想像老魔武功之高,手辣之辣,愈对银衫少年信心减低。不禁高声提 醒,喊道:“少侠注意,此魔一身外门邪功,‘千寒掌’掌力霸道无匹,手中‘追 魂茄’招式奇诡,更有魔音夺魂摄魄……” 话犹未完,银衫少年已冷冷叱道:“少噜嗦!站远点免得碍我手脚!” 喝罢,霍的星目炯张,向“追魂阎罗”道:“你就是这三个蠢材的师父吗?哼! 有其徒必有其师,看徒弟就知师父不会怎么高明,少爷此番出道,就专门要拆你们 这种空有虚名的招牌,上罢!你们反正打惯了群架!” 他说来轻蔑卑视之极,简直是有心指着和尚骂秃驴——当面教训。 “追魂阎罗”自从大闹武林以来,隐隐成为黑遭宗师,自尊自傲目中无人,几 曾受过如此侮辱?银衫少年一番话,几乎气得老魔狂喷鲜血!但姜是愈老愈辣,这 老魔头城府深沉之至,“大头使”已趁空低声禀告方才受挫之情,使他对这狂傲已 极的银衫少年,不得不作一番重新估价。 若魔虽然少履江湖,却对武林掌故耳熟能详,此刻发现银衫少年怪异装束,心 中一转已经有数,只见他三角眼一张,阴森森地笑道:“小辈!你是井蛙窥天所见 不广,老夫成名武林多年,岂能与你一般见识?看你装束分明与老夫昔年一位知交, 人称狂龙客的人有关,你与他怎么称呼?” 银衫少年一怔,道:“你果真与我爷爷是故交?” 语气似信未信,毕竟少年人阅历要少上一筹,“追魂阎罗”虽与“狂龙客”为 同时代的人物,但天南地北素不相识,而且彼此行事可说背道而驰,正如水火之不 相容,‘狂龙客’虽行事乖张,但他乖张中有正义,光明正大,岂会与老奸巨滑的 “追魂阎罗”论交?“追魂阎罗”见自己随口胡扯一句,竟使地方相信三分,不禁 呵呵道:“贤侄!这还能够冒充吗? 老夫与令祖乃系多年好友,难道他不曾向你提过?“ 老魔装模作样,竟然装得极为活神活现,仿佛真有其事似的。 银衫少年不觉疑信参半,暗道:“看他说得逼真之至,莫非老鬼真有如此一位 故交……” 原来,银衫少年正是郭必克,他自从亲历惨变,眼见相依为命的亲人,竟然遭 人暗算致死,随即又险乎被埋伏凶手所伤。一条玄色身影,抢乘自已坐骑赤兔马遁 逃之后,遂自草草收拾一切,将“狂龙客”付以火葬,怀着悲愤奠名的心情踏上征 途。 他顺着赤兔马奔驰方向,展开绝顶轻功尽力追踪,一连苦赶三日始终未得踪迹, 暗想自己脚程虽然惊世骇俗,又怎么赶得上日行千里的追风良驹?好在已将那玄衣 人所用暗器——一种类似飞针,通体暗蓝,尖有倒钩的针形暗器——搜集在身,以 后行道江湖,不难由这种独门暗器查出真凶。 他慎重地考虑一番,觉得人死不能复生,急也无用,不如按照老人所说,先去 唐古拉山寻得洞中奇人,设法探知当年的一切秘密,代老人完成心愿,以慰老人在 天之灵。 心意一定,遂往云南境内急赶,这日傍晚,时分已出了藏滇交界的横断山山口, 觉得连日奔驰心神俱疲,便在路旁密林中歇息一阵。 他自幼即遭“狂龙客”抚育,身受严格训练,除了武功已趋极高境界,性情亦 受了“狂龙客”陶冶,本来已够得上“冷漠、孤僻、怪诞”的条件,何况近日又受 了偌大的刺激。 固此,年纪虽轻,他却具有成年人的心情,而且对于炎凉世态观察极为透澈。 他明白“成者为玉,败者为寇”的道理,懂得人间多得是“锦上添花”,却罕 有“雪中送炭”之事。 人,当然不会永远一帆风顺,但最重要的是遭受挫折以后,立即再接再厉,从 失败中撷取教训,愈挫愈奋,“失败为成功之母”,由挫折中拾取经验,才能屹立 不倒永远刚强。 环境造成他偏激心理,又逼迫他踏入江湖,老人临死前那夜所说之话,在他身 上产生无可言喻的深重影响,所以他的性格会随着时间空间的移转,逐渐步入无法 形容的境界,是好是坏?是对不对?也许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只深深记取一点— —仇!他想一老人忍气吞声隐遁避居,可说与世无争,但到头来仍然难免惨死,为 什么?他不管!他亦不会明白!虽然他已立心去探求秘密,可是真相未明以前,他 将以残酷的手段,来执行“狂龙客”遗留下来的“善恶册”!有恩报恩,有仇复仇! 谁能过于深责他的不对?在树林中小息片刻,一见天色不对,正待赶路,忽然间骤 雨已降,那“狂龙衫”当真水火不侵,他只略为运起罡气,便已将雨丝尽行挡住, 不过这种潮湿滋味究竟不太好受,那时耳闻轮声动地,便出来拦阻,准备暂避风雨, 不料却搅下这挡事来。 此刻,他委实有些进退两难,对于车中病者,也许由于那苍老微弱的呻吟,引 起他对“狂龙客” 的怀念,而产生一份同情之心,但设若“迫魂阎罗”与老人有交,论情又不好 下手阻拦…… 他这里沉吟未决,那边却急坏了丁关羽,朗声喝道:“少侠休听老魔危言耸听, 令祖怎会与这等人论交?” 郭必克心中一动冷冷一扫“追魂阎罗”,只见老魔似笑非笑,神情诡异。 他想了想断然说道:“无凭无据,在下不能相信尊驾之言!” “追魂阎罗”怪目一翻,阴笑道:“你既不信,老夫亦是无法证明,这丁关羽 人甚诡诈,贤侄与他相处千万小心,车中藏的老鬼,乃是天山,枯心上人‘的寄名 弟子’雪山飞狐‘,数日前,他偷偷摸入老夫所居’碧云福洞‘将一册武功剑诀盗 走,老朽只问他要还那本秘芨,看在贤侄面上,将过节揭开如何?” 郭必克拿不准老魔所说是真是假,正自有些意动,却听丁关羽急急喝道:“老 魔休往自己脸上贴金,‘乾坤剑诀’是我恩师在念青唐古拉峰发現,你心生劫夺不 遂,以‘千寒掌’掌力将我师父击成重伤,如今又追来赶尽杀绝,哼!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老魔,你若贪生怕死,就夹紧尾巴滚远点!” 他所说确是实情,不过语气却有挑拨意味。 郭必克冷冷瞪他一眼,喝道:“不许多言!” 霍然转目,恰巧看见“追魂阎罗”眼中,闪过一丝狠毒意味,不觉心中动疑, 脑筋一转,笑道:“敝祖似乎曾对在下提过前辈大名,不过小可已不太记得,设若 前辈能指出家祖的哪一边颊上,有一颗豆大红痣,便证明你与家祖确系旧交,小可 怎敢不卖情面?” “追魂阎罗”目光—闪,犹豫半晌,方道:“大概是左颊上吧!” 郭必克冷笑道:“前辈恐怕因与家祖相隔日久,以致弄错了罢……” “追魂阎罗”猛然一拍大腿,阴笑道:“当真!不错!老夫与令祖一别多年, 竟连他那颗豆大红痣是长在右颊……” 话犹未完,郭必克突然放声狂笑,转首向“九头鸟”丁关羽说道:“丁兄,你 听过古人虚虚实实,左左右右的故事没有?” “九头鸟”丁关羽在郭必克与“追魂阎罗”谈话之际,心里确实有些发慌,他 出道时“狂龙客” 已经隐避,只是在由江湖传闻得知有这么一位怪杰而已,既未见过“狂龙客” 本人,对他是否与“追魂阎罗”确实有段交情,当然不敢完全断定,所以深恐万一 老魔真与银衫少年套上交情,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此刻银衫少年称呼客气,不觉受宠若惊的怔了一怔,细细玩味一下郭必克的话, 突地恍然大悟,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这一狂笑不已,即使“追魂阎罗”也莫名奇妙,迷糊的如坠五里雾里,他 虽是黑道有数魔头,武功确有独到精致之处,但若论喝的“墨水”,就是把他倒提 也滴不出两滴来。 郭必克与丁关羽这么一打玄机,当然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他三个宝贝徒弟,亦是一般。 原来古籍有载:“战国齐将孙武,以虚实之法愚弄秦国大将白起,令白起用兵 错误自陷重围……” 记载中所说的虚实之法,便是指左实右,指右实左,虚实难测,无中生有。 郭必克用此法愚弄老魔,他又怎能悟解得通!“追魂阎罗”怔了一下,厉声道 :“你们笑什么?” 狞恶之态原形毕露。 郭必克狂笑一收,指着老魔冷冷道:“老鬼!你上小爷的当了,我爷爷一世英 名,岂是你这等鄙卑人物,所能望其项背?实话实说,他老人家面颊上根本没有红 痣!” “追魂阎罗”面色一变,青惨惨的马脸上泛过一丝杀机,以他数十几阅历之深, 却给郭必克骗得不亦乐乎,岂不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在孩儿手中?郭必克冷然一哼, 转向满脸喜色的“九头鸟” 丁关羽,笑道:“丁兄,你可记得老魔总共喊我几声贤侄?” 丁关羽想上一想,断然道:“三次!” 心里却在暗暗作乐,默想这少年行事怪诞,连自己这般老吃老做之人,亦猜不 出他下一步将做些什么。 郭必克点了点头,冷冷道:“丁兄记忆不差,连头带尾共有三次。这表示老鬼 共占我三次便宜,你猜我要怎样对付老鬼?” 丁关羽老实地摇了摇头,郭必克冷冷笑道:“我虽系初次出道,但家祖昔年威 震天下,至今犹为武林津津乐道,先人声誉绝不能由我毁去,因此我替自己立下几 条规矩,这第一条便是:人若犯在我的手中,一律抽筋断脉废除武功!” 他说的轻描淡写,根本不把虎视耽耽一旁的“追魂阎罗”放在眼里中,仿佛天 下无论任何一事,‘只要他一决定便不容再行更改。 二人谈话讥讽“迫魂阎罗”之际,“追魂阎罗” 却借机低声吩咐“阎罗三使”,他亦看出郭必克武学莫测高深,但自忖数十年 精纯功力,绝不致于“阴沟里翻船”,栽在后生小辈手中。 况且他此来是有为而来,能够减少一名强敌,总对自己行事大为上算,是以尽 量忍气吞声,嘱咐三星见机而作不可鲁莽。 这在老魔来说蔽天荒头一遭慎重其事。 “阎罗三使”闷不作声,突然一齐悄没有声息地包抄散开。 郭必克冷冷一扫他们,朗声道:“你们急些什么,再动一下,休怪姓郭的手下 无情!” 三鬼果然被他给吓住,一时齐都怔怔不敢移动。 “追魂阎罗”怪眼一翻,狠狠一瞪郭必克,阴笑道: “小辈,咱们井水不 犯河水,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你又何必硬要架粱!” 这话在他这等素负盛名之人口中说出,已算是极为难得的天大面子,若教武林 人士闻及,势将大为震骇!此际雨势渐由大转小,霏霏雨丝顺风飘扬,风中有火药 的气味…… ------ 武侠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