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满楼中 二月初七,大风忽起。 早春时分,江南原不该起如此大风。风自清晨忽起,已延至晌午。临安大街人 影稀疏,多是漫天的纸屑随风飘飘悠悠,无所依靠,象极了在这乱世中挣命之人。 月满楼中却热闹异常。如此天气,非家中暖床高枕,便该酒楼烂醉吧。这非掌 柜老秦一相情愿,乃临安大多人所想,是以月满楼的便人声鼎沸,喧嚣如市。 二楼临街窗口一张桌前,人头攒动。当中围着一人,正自口沫横飞,说得天花 乱坠。 “……话说当日那龙羿见金使张扬过街,只气得虎目血涨,怒发冲冠,当下抓 起张屠夫桌上那把杀猪刀……”说话者乃是小黄。当日林升猪刀屠金使那一幕,他 亲眼目睹,自后逢人便述,似有荣焉。初时,老秦很不以为然,见小黄与客人讲当 日如何如何,多是训斥。但到得后来,酒楼生意越来越好,而来者大半都是来听小 黄细说当日,老秦心中一动,这未尝不是一条生财之路,便让那小黄每日戏说林升 杀金使事来。数日下来,此段春秋,他已说了不知几十回,何处顿挫,何处激昂, 何处婉转,火候把握极佳,颇似一老说书先生! “各位,须知此把猪刀,非是寻常……”小黄口沫飞溅,手舞足蹈地卖着关子。 “他妈的!这刀到底有鸟特别之处?”人群中有人极是配合地吼了一嗓子。听 这语气,却是一市井豪客。 “呵呵!说起这猪刀啊,当真是大大有来历。”小黄微微一笑,对围观众人反 应很是满意,“诸位,可知当年龙大侠纵横大江南北,赢得那天下第一高手,手中 使的是何兵刃?” “据小生所知,该是破穹刀吧!”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应道。亏他年已不惑, 竟还自称小生,只是众人听得高兴,也无人理会此节。 “这位先生果然是见多识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不错,正是破穹刀。” 小黄又是一笑,续道:“诸位,张屠夫这把杀猪刀就是破穹刀了!”破穹天刀竟是 把杀猪刀?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没有搞错,破穹刀怎么会是杀猪刀?”人群哄闹起来。 人群的热情一下被调动了起来,小黄心中暗笑,故意面色一沉,道:“诸位有 谁见过破穹刀吗?” “他妈的!自然没见过,要见过了谁还来听你这臭小子说?”先前那人又吼了 一嗓子。其余人众立时附和道:“是啊!快说快说。” “但我见过。”小黄不紧不慢地摇头晃脑,“却说当日龙大侠将那杀猪刀抓在 手里,也不知为何,那杀猪刀立时光芒四射,刺得在下双眼生疼,差点就睁不开来, 也就差点看不到后面的好戏了。龙大侠轻抚那杀猪刀,叹息着说‘破穹啊破穹,明 珠暗投已十年,当真是委屈你了。今日终当令尔再饮匈奴血。’在下不知‘明珠暗 投’是何意,但由此而知,那刀就是破穹刀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他双目微闭, 似是无限缅怀当日龙羿风光一般。 那书生立时张口将“明珠暗投”解释了一番,小黄却暗暗偷笑,此四字自己说 了数十回,当真还不明其意么? 人众恍然,虽觉匪夷所思,但想龙羿既如此说,那杀猪刀定是破穹刀了,当下 称是者无数,却也有人心有不甘,寻衅道:“好好的破穹刀,怎么就成了把杀猪刀 了?” 此问颇为难解,但小黄这回书早说得倒背如流,自早已能自圆其说。“咳!” 他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龙大侠,何许人也?前辈高人!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行事自然高深莫测,岂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忖度?”旁听的人立时被他唬住,却不 去想那“神龙见首不见尾”和“高深莫测”有何关系,只是大为感慨自己愚蠢。 见这话立将众人唬住,小黄续道:“但以小子私下忖度,龙大侠侠义胸怀,必 是见张屠夫杀猪无好刀,才将破穹刀借给张屠夫使了十年。依小子的猜测,这大概 有三大好处。”这番解释已是荒谬牵强,却还有三大好处?众人先时被他那句“高 深莫测”给唬住,此时已不好发些愚蠢问题,只是很配合地问道:“哪三大好处?” “好处嘛!好处……”小黄左手支着下巴,右手中指在桌上轻轻扣击。人群先 是齐齐一愣,接着明白过来,纷纷扔出碎银铜钱。小黄面露喜容,钱财在手,自然 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续道:“这第一啊!张屠夫有了好杀猪刀,杀猪自然方便太 多,这算不算好处?第二,所谓大隐隐于市,龙大侠将破穹神刀也隐于市,达到了 极好隐世之效,算不算一好处?”他每问一次算不算,人群就大声道是,极是给他 面子,便有那书生知晓大隐隐于朝的,也懒得计较,只是催他讲第三个好处。 “这第三个好处嘛!”小黄故作神秘道:“各位,这第三个好处乃是个天大的 秘密。” 一听有秘密可听,人群立时热情高涨,催骂之声不绝。 “那破穹刀乃是当世神兵,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各位可知那刀为何这般锋利?” 小黄笑道,“只因为那刀,那刀每日见血,磨得杀气冲天啊!虽说是猪血……” 在临窗的另一张桌上一白衣少年正襟而坐,一口长剑斜斜地横在膝上,大风吹 过,衣袂飘飘,长发散肩,恍如神仙中人。听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 :“他妈的!仗义每多屠狗辈!如此江山!唉 !如此江山……”语声寂寥,颇有 昔年岳鹏举对秋月,轻叹《小重山》之古意。 这少年高举酒碗,也不顾那酒中有沙砾吹入,便一饮而尽。如是数碗。对坐一 老者,每见他饮一碗,便微微皱眉。 到他连尽九碗时,那老者终于不再皱眉,只是轻叹道:“好句‘只把杭州作汴 州’,只叫这天下英雄几欲羞愧而死。”他忽地转了口风“江山固然重要,但秦淮 芳酒中极品。飞鸿你如此牛饮,不过是乡野村夫所为,哪里有半分品酒之意?” 白衣少年虽闻指责,不见喜怒,只是微笑道:“老头,老子看你倒不是怕我糟 蹋这秦淮芳,而是怕老子一会没力气和你比剑吧?您老尽管放心,吴飞鸿就算再饮 九碗,胜你一样易如反掌。” 那老者终于也笑了:“我古剑派,只怕也只有你这臭小子,敢用如此狂妄口气 与老子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吴飞鸿却怅然道:“天下,只怕也只有你张九虚这样的傻子,才 会为那件事而和老子打架了。” 张九虚却也怪笑一声,接道:“其实,你可以不打的。” 二人同时捧腹大笑,眼睛中竟都有泪光闪动,却均一现即隐。 却在此时,一个冷冷的笑声在二人耳边炸响:“你们都不用去了。” 吴张二人俱是身躯一震,循声望去,楼左角桌上静坐一人。一人雪白长衫,身 材颀长,头顶一方书生巾,却又在腰间悬了一把长剑。那人面上似挂着冷笑,或是 不屑,或是落寞,或者……什么都没有吧! 惊雷一般的冷笑,旁边众人却置若罔闻,仍然个个全神贯注地听小黄胡侃。 吴张二人对望一眼,看出对方眼中亦是惊骇。天下间能将这炸雷一般声响,如 此精准地同时传到两个人耳中的传音入密能有几人?那人面朝自己,顾望良久,虽 依稀只见冷笑,却无法见其形貌。显是此人刻意散发真气,扰乱面前气息流动所至 ——天下间有如此修为的又有几人? 这人长剑儒衫,莫不是他?却只该是他! 二人对望一眼,齐齐苦笑。 吴飞鸿微一沉吟,嘻嘻一笑,慢慢走了过去:“你?呵呵!阁下知道我们将有 何图?” “自然。”那人虽不再传音入密,声音却依然很冷。 “妙极。”吴飞鸿拊掌笑道,“老子正嫌这老头太过老迈,打起来无甚意味, 阁下能凑这个兴,实是再妙不过,哈哈。” “好。午时三刻,西湖苏堤。”一语既毕,白影一闪,如惊鸿过眼,形迹全消。 吴飞鸿只觉面上有轻风拂过,却与长街大风泾渭不容,端的如冰撕雪,略无挂碍。 “好个轻风徐来花不动!”张九虚轻叹一声,言语愁寞“往事只堪哀易尘封, 果然名不虚传!” “我呸!这家伙用完饭,一文未留就溜了,还名不虚传?”吴飞鸿似是大为不 平,愤愤地批道,“比小无赖还要不如!”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名人物如他者,自 不在意这些须小事。”张九虚捋了捋颌下白髯,笑道,“何况,易尘封再不堪,也 比你这类人还是要强很多的吧?”言下之意,却是隐喻吴飞鸿是个小无赖。 吴飞鸿却不与他计较,只是撇了撇嘴,道:“什么大行小礼有节无节的?老头 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啊?算了,懒得理你。老子一会要去会会‘付钱只堪哀’的易 尘封,你要没空,就继续喝酒,不用来给老子掠场了。” “付钱只堪哀?”张九虚闻言,直笑得没把酒吐了出来,头一歪,洌嘴无奈道, “小子你要活得不耐烦了,只管去,放心吧,老子一定会忘记给你收尸的。” 吴飞鸿嘻嘻一笑,身形一晃,人已掠出楼窗。下一刻,他已稳稳的站在长街之 上。 张九虚自轩窗探出头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喃喃道:“好大的风。”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