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夜卦事 天下无情不需问,世间有事不可卜。 这副对联的主人就是李扮仙,号称天下第一卦的“无卦之卦”李扮仙。京城的 人都知道,李半仙从来不说自己是半仙,他常说自己是扮仙,既然是扮的,准不准 就不可得知了。正应了句老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 扮仙竟然已经是京城第一卦,不久,自然成了天下第一卦。 随着风飘拂的这副对联的横批上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在月色下散发着 一种神秘的魅力。 今夜的月,正好不差一分的半圆,似乎象征这大宋朝的江山。月缺了,过得几 夕就又圆了,只是这江山没了,何夕得圆?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朕兆?李扮仙是不 会为自己算的,因为那是徒劳。算卦的算自己,从来不会准。 现在他的面前,就有个粗壮的中年汉子。这人粗壮原是不错,但却面生两缕长 须,斯斯文文,似乎是个读书人。 “先生是问姻缘,还是问前程?”李扮仙察言观色,已经慢慢肯定此人是个书 生。 却听那中年汉子豪放地笑道:“老子早娶过老婆了,那就问前程吧。” “先生请抽一签。”李扮仙递上一个竹筒,那汉子依言行事。 “此生何以?诸葛铁马隆中问;平地风波,屈子泽畔离骚赋。”李扮仙摇头晃 脑,面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道:“先生,可听老夫直言?” “但讲无妨。”那汉子愣了愣。 “请恕老夫无礼,先生前程之事,阻碍极多,何不另谋他途?”李扮仙正色道。 那汉子神色一变,道:“愿闻其详。” “平地风波,想想岳元帅,不言可知。屈大夫泽畔投江,想来先生必定也听过? 前面那句……”李扮仙并不想说下去。 那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道:“家国天下平生事,江湖庙堂一世人。罢了。 再试这一次吧。这是卦金。”说时语气似无限苍凉寂寥,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豪情在 燃烧。他放下一点碎银,不再说什么,转身欲走。 “先生,老朽想赠你一言。”李扮仙似不忍此人遭到厄运。 “半仙但说无妨。”那汉子停下脚步。 “快避。”李扮仙轻声道。 那汉子想了想,该是劝自己远走吧,但自己已经下了最后一次决心,又有什么 好避的。当下回身一礼,道:“多谢半仙,在下理会得。”不再停留,不多时,人 已远去。 李扮仙看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真要能理会才好。” 却有一众人一直看那汉子离去,到走得远了,那人众中一个锦袍中年书生模样 人走了上来。此人面白无须,双眼有神,其年轻时候必是一个美男子。这中年书生 向前一站,轻轻抓过椅子,淡淡坐下,随势将手放在了椅环之上。 月色融融,这中年人似乎颇有忧愁之意,让人心生好感。 李扮仙笑道:“先生问卦?” 那中年上想了想,道:“可能测字?” 李扮仙道:“可以。” 那中年人,提起笔来,想了想,稳稳地写下了一个“斩”字。那字看上去似乎 中规中矩的一笔楷书,却隐隐透出杀气冲天。 李扮仙直打了个冷战,问道:“先生问什么?” “家世。”那中年人淡淡道。 “啊!家世?”李扮仙只觉得脊梁上冷汗直冒。 “恩!可有什么地方不妥?讲。”这中年人说话间,自有一种威势。 李扮仙咬了咬牙,最后道:“此下下之卦。” “哦!你说说。”那中年人面上不露声色。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李扮仙正色道,“所以乃是下签。” 那中年人眼中似有凶光一闪,却刹那间又一如平常,最后道:“多谢先生。来 人,赏五两银子。”说罢,不再言语,起身离椅而去。身后自有人送上银子,正是 五两。 到这一人众去得远了,李扮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其实他心里害怕那人,原可以说点好话过去,唯他这一铁口 卦派,有一特定戒条,说是“言可不尽,不可不实。”他也一直奉行,这许多年来, 才赢得了天下第一卦的名声。 是以先前虽然他感受到那汉子苍凉心绪,却也不能说违心之言,哄他开心,后 来遇到这中年华服书生,也不会说违心之言来讨此人欢心。 他正自思量,却又有一绿衣少女手持罗扇,轻摇莲步走上前来。 “呵呵!泵娘是问因缘,还是找人?”李扮仙无暇多想,忙笑脸相迎。 那绿衣少女想了想,笑道:“那就问因缘吧。” “好。请姑娘抽签。”李扮仙笑着递过竹筒。 那绿衣少女将抽得手中之签递了过去,那李扮仙终于第一次露出真心笑容来。 却看那签上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碾转返侧,天涯咫尺。 “恭喜姑娘,姑娘的命中人,其实姑娘早已见过。此刻该远在天边。”李扮仙 笑道。 “远在天边?”那绿衣少女,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于是也不再想。起身就走。 “啊!泵娘,你好象忘了什么?”李扮仙忙叫住她道。 那绿衣少女却将罗扇轻摇,淡淡一笑,道:“哦!卦金啊?姑娘我正好没带钱, 这样吧,你刚帮我算了一卦,姑娘我看你有性命之忧,也帮你算一卦,救你一命如 何?” 李扮仙心中正自不安,听得这少女如此说法,立时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忙道: “请姑娘指点。” “你可知刚才那人是谁?”绿衣少女微微笑道。 “啊!……请姑娘明示。”李扮仙额头似乎有汗。 那少女取饼纸笔,龙飞凤舞般书下四个大字来:踏青之会! “踏青之会,青会,……秦桧?”李扮仙只看得头皮发麻,草草收了摊子,向 家中行去。 ※ ※ ※ 天渐渐暗下来时,吴飞鸿已将申兰体内的真气仔细察看了一遍,暗自松了口气。 申兰体内的真气可谓强盛之极,但总的说来,远不如自己苦修得来的精纯和深厚。 至于先前她一跃十丈,只怕是蓄气太久,一下全部释放而出所至。 “嘿嘿!老子就说嘛,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只吞下一个鸽蛋,就能比 老子苦练十九年的内功还要深厚?”吴飞鸿得意道。 旁边的柳凝絮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忙问道:“吴大哥,我记得你还要过几日才 满得十九岁,十九年内功——莫非大哥你竟是从伯母肚子里就开始练的?” 厉鹰却似在旁边帮腔道:“小絮啊!你有所不知,古剑派内功自成一格,确实 就是从母亲肚子里练起的,吴大哥,你说可是?”这家伙什么时候改了称呼,将柳 凝絮叫做“小絮”,好不亲热。 吴飞鸿尴尬一笑,道:“……这个嘛!其实问题很复杂——哎呀!小兰啊,你 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原是化解尴尬的不二法门。厉柳二人只是 偷笑,也不揭穿。 倒是申兰似乎很感动,忙道:“我没事了。吴大哥,你别担心。” 吴飞鸿笑道:“看来还是本大侠见多识广,不然如何能想到将这内丹转化为内 力的绝妙方法?” 旁边三人自然又取笑了他一回,到最后慢慢演化成柳厉二人取笑他和申兰了。 众人说笑一阵,始觉肚子乱叫,就抓了些鱼,猎了几只雪鸡,饱餐一顿,然后沉沉 睡去。 第二日,天山难得的放晴,一轮彤彤红日不知何时已经爬上雪峰之顶,将白雪 皑皑的天下映照一新。当真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当下,几人兴致高昂,就让号称天山神鹰的某人当向导畅游天山。某人自然当 仁不让,喜笑颜开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到黄昏时分,总算是将几座有名的雪 峰畅游完毕,最后吴飞鸿提议,该去天山派所在的天之阁拜访天山掌教风不凡。厉 鹰一听要去拜访自己师父,自然是面上有光,当下答应。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月上银树时,终于到达天之阁。 ※ ※ ※ 那老妇忽地拜倒在地,哭声陡起,神情哀伤。秦昭佳先是诧异,然后一转念, 只觉得事非寻常,必有下文,也不搀扶她起来。 果然那老妇慢慢说出一件事来,只把秦昭佳惊得差点跌倒在地。 当日赵鼎上谢表,有“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 等语。秦桧览表,冷笑道:“此老倔强犹昔,恐未必能逃我手呢。” 未几,有彗星出现东方,选人康倬上书,谓彗现乃历代常事,毫不足畏。桧特 擢倬为京官,且请高宗仰体天意,除旧布新,颁诏大赦。高宗当然听从,诏鼎出知 绍兴府,唯留家眷于京,原是有牵制之意。一朝名相,落得如此下场,天子昏庸可 见一斑。 鼎之绍兴后,仍屡为桧党所劾,累贬至潮州安置,闭门谢客,不谈世事,至是 复移徙吉阳。其京中家宅,忽一夜大火,一百三十余口尽数丧命,唯一两岁女婴偷 出嬉玩得免,一仆妇不知去向。京城大震。高宗着秦桧彻查,最后以仆妇贪财弑主 结。唯那女婴,为秦桧所收养。初时原有牵制赵鼎之意,后来秦相膝下无女,竟疼 爱逾常。不数月,鼎逝。那女婴竟成了秦相之女。 天理昭昭,公道犹存。当日血案,唯一知情得逃之仆妇,便是堂下这老妇。是 夜秦桧使人纵火事,被老妇历历道来。 秦昭佳始知,先前见这老妇为何心下悸动,幼时尘封记忆,一一如在眼前。左 臂之上,有梅花胎记,宛如铁证。想及十几年来,秦桧待己,爱若掌珠,却不知自 己认贼作父,只是这天大冤仇要自己如何得报?当下,她痛哭出声。 谢长风万不料事情竟是如此,忙柔声安慰。他心中震撼,方知当日夜未央言要 天下豪杰接纳昭佳,并非虚言。其实,即便昭佳并非赵鼎之孙女,夜未央让人于江 湖中散布如此谣言,自可收同样效果。此人谋划之深,思虑之全,当世几人能及? 自觉有此人相助,天下何事不成? 当夜,秦昭佳将幼时种种,悉数忆起,与那老妇主仆相认,定下刺秦之计。唯 受秦桧十余年养育之恩,那姓却不必改,算是酬其爱惜之情。恩怨分明,原该如此。 心结既解,谢长风忽觉胸中大畅,是夜舞动落霞,剑意陡强。此时方知,自己 内心在意昭佳之甚,实已与性命相等。至此,“问剑之意”方算大成。 当下,由那老妇赵翠为上,夜未央为媒,二人正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第二日,那赵翠留于芜湖,其余三人奔赴京城,去赴那刺秦之会。 却道李扮仙急急而行,心神恍惚间,已到家门口。 他推门而入,立时大吃了一惊。院子里,冷冷地站了一个持剑汉子,定睛一看, 正是刚才跟着那华服书生背后一人。他立知大事不好,那书生当真就是秦丞相? 奇怪的是,李扮仙看到那汉子想到的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秦相之卦:“君 子之泽,五世而斩。秦相权倾朝野,手中兵刀无数,自可斩杀异己,但如此当真就 可保得子孙之福?不说五世,以今日行事看来,其子能得福泽尚是未知。” 那汉子大森然道:“老头!你可知你为何而死?” 李扮仙叹了口气,道:“秦相原不该问此卦。” “嘿嘿!将死之人,能做个明白鬼,原是福气。”那人冷笑,出剑。 李扮仙虽然卦名满天下,却未卜自己今日该死。当下,双目一闭,只等一死。 “铛”地一声,耳里竟有金铁交鸣之声,睁眼一看,刚才那个绿衣少女,正持 剑而立。 “月出西山,你是真水仙阁的人?”那汉子眉心溅血,倒地之前惊恐道。 “司徒空,算你有见识!死得不冤。”那少女冷冷道。 这少女,自是凌若雨。以司徒空武功,原不至于一剑之间,就为所杀,只是他 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扮仙这不会武功人身上,不料这院里,原有绝顶高手埋伏。真水 仙阁的新阁主,甘作刺客之伏,自是非同小可。这才一剑功成。 凌若雨望着地上司徒空的尸体,淡淡道:“相府高手,又去其一。” 这一夜,半月悬天,居然华光如水。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