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钗头凤 月华泻地,鹅黄女衫为风所动,随柳丝飘拂。黄衫女子缓缓放下酒杯,无限哀 怨地叹了一声,返身坐到一几旁。纤手轻出,优雅地将翠袖黄衫挽了挽,轻抚一七 弦之琴,檀口一张,慢慢吟唱起一首歌来。 陆游静立檐角,轻轻听那女子吟唱道: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可怜孤似钗头凤……务观啊务观,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黄衫女子 慢慢将玉指停下,轻声而语。其声清丽,仿若仙人。 陆游微微苦笑,将身形一展,如大鹏俯地,翩然而落。 “琬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能感应到我。唉!”陆游这最后一叹,似是苦涩, 又似甜蜜,或是二者均有,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吧! “唐琬一介弱质女流,身无武功,更加身世飘零,实是尝尽人间冷暖,”黄衫 女子微笑道,“唯一感激上苍者,乃是此生能与务观你心犀相通……”说这话时唐 琬眸中哀怨尽去,温柔之色一涨。 陆游闻得此言,胸中一痛,上前两步,紧紧将她拥入怀来。他语带哭腔:“琬 儿,是我对不起你,当初娘赶你出门的时候,我若是勇敢一些……”他一语未毕, 却为唐琬玉手封住其唇。 唐琬摇了摇头,嫣然笑道:“务观,琬儿从未怪过你什么。能与你厮守那段岁 月,此生已足,琬儿无怨无悔。” 此时陆游再非那个文名动天下的骚人,也非那个豪放不羁,落拓江湖的浪子, 亦非运筹帷幄,暗掌大散关兵锋纵横的智者,这一刻,他比一婴孩尚要无助,只是 紧紧抱住唐琬,生怕此生再无法抱她。 “琬儿!我这就带你走,此后天涯相随,任世人唾骂,永不相弃。”陆游斩钉 截铁道。 唐琬闻此凄然一笑,淡淡道:“你放得下你的家国天下吗?你放得下你的苍生 黎民吗?你放得下你的朋友,你的江湖吗?” 陆游哈哈一笑,却将袖中一块铁牌拿出,便要掷向空中,唐琬却呼道:“不要。” 临安。 月满楼。谢长风笑道:“昭佳,你为何不问我不直接去洞庭湖,却先到临安来?” 秦昭佳微微一笑:“我是你妻子,此生你去那里,我必然跟着就是,又问什么 呢?何况,便是我不问,你如要我知道,自会告诉我,可是?” 谢长风感激看她一眼,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昭佳,待大事一了,我 们就退出江湖,再不问天下是非,你说可好?” 秦昭佳嫣然道:“你说如何就如何吧。”当下,二人相视一笑。他两人自知此 后江湖岁月风波必多,但有知己相随,死又何妨?今后岁月,求的不过是快意恩仇, 其后厮守一生。想神仙岁月优游,亦不如百年江湖。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想来那是他妻子弃他而去之后说的酸话 吧!”谢长风笑道,“他若能有佳妻如昭佳者,自当不会再说此语。” 秦昭佳白了他一眼,嗔道:“尚未见到飞鸿,你倒先把他的贫嘴学到手了。” 谢长风笑道:“那原是我教他的,你只是不知而已。” 秦昭佳美目横了他一眼,亦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月满楼中,温馨无限。 “谢小子,贫道柳天恭候多时。”窗外有人朗声而笑。谢长风似是早知他已到, 全无诧异,对昭佳道:“我们出去吧。”秦昭佳轻轻颔了颔首,两人联袂跃出楼去。 长街之上,一白须道袍之人,背身而立,意态潇洒,极有出尘之态。 月满楼中,有人闻得柳天之名,大惊失色,却均伸出头来。 唐琬轻叹一声道:“务观啊务观,你为何又晚来了五日?”语音萧索。 六月如火,陆游却如入冰窖,他心知不妙,颤声道:“琬儿,发生了什么事?” 唐琬却温婉一笑,摘下头顶凤头玉钗,送到陆游手中,道:“这只玉钗,自你 送我之日起,十八年来,我一日未曾不随身,今日原璧还君。” “这……琬儿,此是为何,此是为何?……”陆游不停地问,仿若疯子。 唐琬什么也未说,只是嘴角忽然溢出一丝血丝来,面白如雪,陆游惊道:“琬 儿!你怎么了?” 唐琬凄然一笑,断断续续道:“五日之前……单夕……牵机毒。” “牵机……牵机……”陆游全身冰冷。 “我自知五日……之内,必死,便飞鸽传书与你……盼见最后一面。”唐琬雪 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上苍待我毕竟不薄……终于……终于还是见到了你 ……而你,你终于……肯带我走了……” 陆游心头大恸,真气不断地输入唐琬体内,盼能将她救活,但唐琬的面色越来 越白,口角血越来越多。 “务观,你还……喝那么多酒吗?”唐琬勉强笑道。 陆游泪如雨下,却点了点头,泣道:“酒多伤身,我知道……此后我一定不再 喝了……” 唐琬似是欣慰地笑了笑:“……记得以后不要那么……那么……桀骜……不逊 ……为人不妨圆滑……天凉了,记得……加衣服……”语声渐小如蚊,几个可闻, 片刻之后,唐琬嘴唇翕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未几,头一偏,满头青丝散乱。 十八年前,唐琬离开陆家那一夜,陆游亲自为她将凤钗插上,唐琬说的就是这 一番话。当时言语,如在耳畔,当时音容宛在。两年之前,陆游再遇唐琬于沈园, 伤心肠断,书下《钗头凤》,唐琬相和一曲,郁郁而返时,一番言辞正如当日。如 今,陆游重逢唐琬,生离死别,依然如斯。 彼时,陆游神伤黯黯,挥手一拂,琴弦乱鸣。一时间金铁铮铮,银瓶迸起,刀 枪霍霍,未几,忽转低沉,如泣如怨,婉转凄切。时有雷鸣电闪,大雨倾注。蓦地 “铮”地一声,琴音乍止,再看时,陆游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单夕,老子和你 没完!”沈园翠衣阁灯火酒绿,有女子闻得此语,嬉笑道:“那家的野狗又再乱吠?” 夜风袭来,吹得柳丝狂飘,玉钗之上,一只孤零零的凤凰在风雨中摇曳牵摆。 绍兴二十五年,六月十四夜,单夕以牵机之毒杀唐琬,陆游因故未能赴洞庭之 会。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