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仇恨 “好热的天,李大叔,我要喝口酒凉快凉快。”坐在一匹健壮硕大的骆驼上的 李笑天懒洋洋地说道。 走在骆队中间,紧挨着李笑天的李当看了李笑天一眼,从骆驼的褡裢里拿了个 皮袋出来,递给李笑天。李笑天伸手接过,仰脖喝了一大口,一股清凉之意从口腔 一直浸到喉咙深处。李笑天皱眉:“这好象不是酒,是水。” 李当淡淡地道:“我没有说过这是酒,酒太伤身,你若不喜欢喝水,也可以把 它还给我。” 李当的话虽然颇为无理,不太象一个管家所说的话,但李笑天只有苦笑,除了 苦笑,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李当虽然只是他家的管家,但他的父亲对他却是尊敬 得很。他还记得父亲临出门之前,殷殷把他托付给李当时说的话:“天儿长到十八 岁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在下把他重托给李兄,天儿如有什么顽劣之处,李兄尽可责 打痛骂,务必要让他多些历练,懂点事才好。” 所以李笑天能做的只有苦笑,你若是李笑天,你也只有苦笑。 李笑天望望天边,骄阳似火,远处是一波波起伏不停,无尽无歇的大沙漠。李 笑天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没有酒,水也只好将就了。”仰头又是大喝 了几口。 可是这时候李笑天却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李笑天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循 着酒香的源头扭脸望去,李当正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喝着西域特产的马奶子酒,他 喝得太痛快,一些酒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李笑天眼睛已经快瞪圆了:“李大叔,你在喝酒?” 李当瞟了他一眼:“好象是的。” “酒伤身?” “是的。” “但你却在喝?” 李当吞下皮袋里的最后一口酒,那是一个足足能容两斤烈酒的皮袋。李当用手 揩揩湿润的嘴角,悠然说道:“我已是个老人,人老了就会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 所以我喝酒,你却不行。” 李笑天只有再次苦笑,他咽了口唾沫,本以为这次出来能够无拘无束的逍遥自 在,没想到仍是不能事事随心。 李笑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没有 酒,瞌睡都上来了。”边说边斜着眼睛看李当,李当恍若未闻,仍是不动声色地与 他并辔骑行。 李笑天眼珠一转,又道:“既没有酒喝,不如聊聊天吧,也免旅途寂寞。” 李当却仍是淡淡地道:“多说废话容易口渴,你若困了,不妨睡上一觉。” 李笑天很有趣的看着李当,看着这个神经犹似铁铸的男人,他的脸上似乎永远 挂着一种疲惫厌倦的神情,永远那么淡漠平静,似乎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他关心和 激动的事情。李笑天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沙漠仿似没有尽头一般,一行三十余骑逶迤行来,在身后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足 迹,他们的前头却永远光滑如上好的湖洲丝绸,除了驼玲声声,整个大漠犹似死一 般的寂静。李笑天几乎以为,若非走出大漠,是无论如何不会遇上其他人的了。 但李笑天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前面有一片杂乱无章的足迹与蹄印,驼队停了下来。 在沙漠中,有变化比没有变化更可怕,没有变化虽然单调寂寞,但有了变化, 也许危险将接踵而至。 无论如何这条横越沙漠之路算不得平安的路。马贼虽然不多,三四十支总是有 的。 李当在沉吟。 李笑天驱着骆驼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看,微笑道:“不是马贼,也不是大队的 行旅商人。” 李当看着他,轻‘哦?’一声,并不说话,眼睛却看着他,似是要他解释。 李笑天扬鞭指着那向前延伸的足迹说道:“这片足迹虽然杂乱无章,但蹄印深 浅差不多,只有两种蹄印,足印也是这般,照这样看来,不过是几个人几匹牲口罢 了。李大叔大可放心。” 李当却轻轻地哼了一声,似是不置可否。 李笑天微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李当淡淡地道:“虽然正确,可是无用。” “哦?” “这里已是大漠的深处,四去茫茫无人烟,若无大队人马带了补给,妄自进来 只是自寻死路。” “所以?” “所以,这两人两骑若非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便是狼狈不堪的落难人,只怕已 命不长久。” 李笑天目光闪动,问道:“两人两骑?” 李当没有回答,他自出道江湖以来,判断从未出错,没有必要再向李笑天解释。 李笑天不得不承认李当说得很有道理,那杂乱的蹄印一直向前沿伸,顺着蹄印 走下去,果真有两匹瘦得皮包骨头般的骆驼,两只骆驼赢弱得不能站立,四膝跪地 趴在沙地上,可是这两头骆驼要是和它们身旁的两个人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精神百 倍了。在这两头骆驼的身边躺着两个人,满身沙土,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当翻身下驼,疾步掠到这两个人的身边,这才发现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五旬的 老者,另一个则是娇怯怯的妙龄少女。只是两人不知经过了多少磨难,满头满脸俱 是风尘,本来面目几乎全给掩盖起来。 李当伸指探探两人鼻息,幸喜都还有微弱的鼻息。 李笑天大声问道:“李大叔,可还有救么?” 李当淡淡地答道:“病得虽然严重,只是这种病我有妙方可治。” 一碗清水,一块红糖锅盔。 这就是李当的妙方。 这方子有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除了还有一点点疲惫和倦意之外,这一老一 小便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李笑天笑道:“这药方果然是妙方,不过李大叔下的剂量似乎稍小了点。” 一众驼队众人纵声大笑,无论如何,救了两个人的性命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些汉子外表虽然粗豪,心地却善良得很。 如果被救的其中一个人是漂亮得令人眩目的女孩儿就更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 事情了。 此刻李笑天的心情便很愉快,因为被救的这个女孩子洗尽风尘之后,窈窕美丽 得足以让每个男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也足以让每一个年轻害羞的男人用目光来 躲避她,只敢偷偷的打量她。 此刻这个女孩子正在迷人的微笑,和她的父亲——获救的那个男人一道,向李 当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道谢。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笑起来已足够让所有的男人怦然心动。 李当的心没有跳,因为李当已经是个老人。 老人对年轻女孩子微笑的抵御能力总是要强一些,决计不会在女孩子露出迷人 微笑的时候心慌意乱的走路撞到大树上。 也不象李笑天这样几乎因为那个女孩子对他笑了一笑便差点倒下骆驼。 李当也不喜欢说话,他只告诉父女俩,如果他们愿意,尽可和骆队一道结伴到 土城去。 不喜欢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非常有用,份量很重。这句话对父女二人来 说,实在比任何客套话都要来得令人安慰,长路漫漫,若要想活下去,他们没有别 的选择,只能在心里暗暗感激李当的好意。 李笑天觉得这条漫长的沙漠之路似乎没有最初那么枯燥乏味了,似乎已经起了 某种变化。当然这种变化带来的不是危险,而是旅途的乐趣。 父女二人孤零零的昏倒在沙漠虽然是件令人十分诧异的事情,但老人的解释却 实在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你跟着大队商队到土城投亲,如果你在路上遇到了狂风暴,又在天昏地暗 中遇到了马贼的趁火打劫,就算你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每年走上几十回,你也 一样会迷路,也一样会不幸和同伴分开,既没有足够的水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说不 定还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获救。 原来老者名叫林远南,女孩儿芳名林茗青,两人本是要随众到土城投亲,却没 料到会有这次劫难。 林远南叹道:“好在遇上诸位大侠,若非如此,我父女二人早已葬身于此了。” 李笑天笑道:“老伯不必客气,四海之内皆朋友,能在这荒漠中相遇,也是一 大缘份。” 这确是一段很好的缘份,尤其是能和林茗青这么美丽而且活泼的女孩子相遇。 要知道美丽的女孩子虽然难得,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不是她的容貌, 而是她的智慧和内涵,那才是更长久更值得欣赏的美丽。 而唯一比一个聪慧而又活泼的女孩子更令人欣赏陶醉的,只有一个既聪明又活 泼又美丽的女孩子。 林茗青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所以李笑天和她聊得非常愉快,她好象总是能迅速了解你所想的,总是能迅速 找到你喜欢的话题。所以李笑天一路上和她谈谈说说,再也不觉寂寞。 “你是不是要去遥远的地方经商?”林茗青问李笑天。 “是的。” “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很多很可怕的人和事,比如马贼。” “我知道。”李笑天点头。 “那你怕不怕?” 李笑天挺起了胸膛,虽然他的胸膛既不宽阔,也不伟岸,但每个青春年少的少 年在美丽的女孩子面前岂非都极力想显得象个大丈夫? “我不怕!” “那你有没有见过被大刀一刀砍去的人头,有没有看过用双手去挡马匪劈下来 的长刀,活生生地给斩掉双臂,有没有看过母亲怀中的婴儿给硬夺了去高高地抛向 空中?” 李笑天只能承认没有见过。 “我见过!”林茗青美丽的双眸突然收缩,她这段日子的经历实在是件非常可 怕的事情,她柔弱的神情实在令人痛惜。 “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保证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再经历这么可 怕的场面,你实在不必再担心。”李笑天将胸膛挺得更高,就象每一个骄傲的年轻 人在自己的意中人面前所做的一样。 “那你会武么?”林茗青眼中的神色似乎非常怀疑。 李笑天微笑道:“我三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驼队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林茗青娇笑道:“我不信,你骗我。” 李笑天笑得更加开心,坏坏地笑道:“我也不信。” 林茗青嘤咛一声,脸一下红得比苹果还红,嘟起嘴道:“原来你真的很坏。” 当一个女人如果告诉你你很坏时,通常有两种情形。 一种情形就是你真的很坏,另一种情形就是她至少有一点点喜欢你,‘所谓男 人不坏,女人不爱’就是这个道理。 李笑天虽然并不太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听了这句娇嗔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 的舒服。 驼队众人笑得更大声了,林远南静静的看着两个少男少女打闹逗趣,他的眼中 充满了慈爱。 这实在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程,完全可以让人忘掉所有可怕的经历,所以,连 续走上四五天后,不知不觉一段长长的旅途已给抛在身后,他们几乎已经接近了沙 漠的边缘,再行一日,便会到达土城了。 所有人都很欣慰,楼兰王国的土城实在是令这些出门在外的旅人心情愉快的地 方,既有舒适宽大的床,也可以美美地洗上一个澡,把满身的汗泥和沙尘都洗得干 干净净,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大碗美酒,好好地醉上一醉,醉了之后除了赌赌 钱之外,某些胆子大点的男人还可以有其它消遣,无论如何,有种古老的职业在哪 里都是有人做的。 这实在是很惬意的生活,对于这些用自己性命求生存的粗豪男人来说,这已足 够。 所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他们甚至偶尔还能碰上其它的商队。 所以当他们听到前面不远处想起了一阵密集的蹄声的时候,人们毫不奇怪,以 为不过又是一支商队而已。 只有李当的眼睛在发亮,他举手喝令驼队停了下来。 他似乎有一种对危险天生灵敏的嗅觉。 来的的确不是商队。 因为绝没有任何一支商队会全身劲装黑衣装束,也不会把自己的脸都蒙起来, 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绝对没有。 只有一种人会这么穿戴,那就是马贼。 马贼来得好快,一百余骑疾驰过来,在离驼队几丈的地方,为首的一个黑衣人 左手一举,所有人便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李当知道要马儿在快速奔跑中突然停止, 极是困难,可想而知这帮马贼也不知练过几千几百遍,才能做到这般整齐划一。 林茗青和林远南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似乎没有想到厄运这么快又降临到他们身 上。 可是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林茗青侧脸一看,李笑天正镇定地对她微 笑,他的笑容很灿烂,虽然他文质彬彬并不象打得死一只老虎的样子,可是他的目 光为什么这么温暖?温暖得几乎要让她改变想法。 为首的黑衣人并没有说话,他露在黑布外面的双眸冷冷地扫视着猎物,正象他 做过的几千几百次一样。 他没有急着动手,他相信只要他和他的队伍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有足够的威慑 力,他喜欢看着人们因恐惧而颤栗,因为无法逃避的结局而绝望,这就是权力的魔 力! 李当说话了,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淡漠,除了他那双发亮的眸子,他的神情几乎 没有任何改变。他淡淡地说道:“好马。” 黑衣人听过自己的对手各种各样的话,可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奇怪的话,他 怔了怔,沉声道:“确是好马。” “我这辈子很少同时看到这么多的好马,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黑衣人笑了,虽然他的嘴掩在黑布下面,但他发亮的眼睛随着笑容轻轻眨了一 下。 “能让烈火战神感到高兴这是我们江湖后辈的容幸,可是我好象不是专程带这 么多人马来给李大侠欣赏的。” 骆队起了一阵骚动。 烈火战神,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已经隐迹江湖二十年,可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不 会忘了那把刀和那把刀上的烈火! 而他们的李总管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烈火战神,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一点,虽然 李总管这二十年来总是能够平安的将驼队从关内带到关外,再从关外带回关内,可 是不管多么艰难危急,他却从来没有用过刀,他甚至都没有佩一把刀。 而烈火战神却是以威名赫赫的烈火刀法扬威江湖! 如果连相处二十年的老伙计也不知道李当就是烈火战神,那么,这黑衣人又是 如何知道的呢?所有人都这么问自己,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谜。 李当淡淡地笑道:“难道你除了给我看一看这些可爱的马儿之外,还想送几匹 给我?” 任何人都可以从李当的口气中听得出轻视戏谑之意,他竟浑没有将这上百精骑 放在眼里。 黑衣人的胸脯已经在高涨,他一直是一个骄傲自信的年轻人,虽然面对的是二 十年前的一代武林大豪,但年轻人的热情使他不相信李当会有传说中那么强的武功。 他的师傅是江湖中非常非常有名的人,他的一柄刀也已下过二十年的苦功,已 经有很多江湖上很有名的人都已倒在了他的刀下,那些人没有倒下之前,也都有响 当当的名号,可是现在都已化作了他的声名。 更何况,面前这个平静从容的老人这二十年来一直是他追赶的对象,是他发誓 要击倒的对象。 黑衣人的手紧紧地握住刀柄,他的脸已经因兴奋而发热。 可是他没有出手,他并不是一个轻率的领袖,即使在面对李当这么令人难以忍 受的挑衅面前。 他告诉李当:“我既不是来请你欣赏我的好马,也不是要将马儿送给你,我是 马贼,我要抢你的东西。” 他的话很直白,也很有趣,李笑天觉得他真是一个有趣的强盗。这个强盗很有 礼貌地告诉他们要抢他们的东西,而不是一上来就乱砍乱杀,李笑天不能不承认这 种强盗很难遇到,也许这辈子都只能遇上一次而已。 这个很有礼貌的强盗不等李当说话又说道:“我不但要抢你的东西,我还要杀 掉你,替你的结义兄弟杀掉你。” 这实在是一句很奇怪的话,可是李当居然好象听懂了这句话,他的神情似乎也 有些激动,他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眼睛逼视着李当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雾—红—血!” 这三个字似乎有一种不可思异的魔力,李当喃喃地慢慢念道:“雾红血,雾红 血。” 李当突地长长叹口气道:“我的结义兄弟叫做雾红斩,你叫做雾红血,原来你 想用仇人的鲜血洗尽他的冤屈。儿子替老子报仇本就天经地义,公道得很,公道得 很哪!” 驼队众人耸然动色,只因李当所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年轻的均想:难道, 当年侠名鼎鼎的烈火战神竟然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只有年纪大一点的知道二 十年前实有一段曲折公案。 那骄傲的年轻人听李当提起雾红斩的名字,眼里似乎快要喷出火来,他将手中 的刀柄握得更紧,“呛”的一声拔出了雪亮的钢刀,刀尖直指李当喝道:“若你交 出烈火刀法,我当好好安葬你!” 这年轻人好狂! 可是李当并没有生气,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李当都不会生气。因为这个年轻人 骄傲的神情俨然象极了当年的雾红斩,可是他再也不会看到雾红斩了,从二十年前 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雾红斩了! 李当在阳光下摊开两手,缓缓说道:“这双手二十年来很少摸过刀,也很少使 出过烈火刀法,但我答允你,今天我会用刀,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烈火刀法!” 黑衣人默立半晌,沉声道:“多谢!” 他虽然非常憎恨面前的这个老人,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是对于这个 老人的武功,江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不佩服,他也不能。 能和他交手实在是极高的荣誉,这个老人对对手的尊敬,无论是谁,都会感到 热血沸腾! 李当走到一个佩刀的粗壮汉子面前,说道:“借你的刀一用。” 粗壮汉子激动得几乎身子也颤动起来,嗫嚅地道:“但我的刀只是一把普通的 刀,既没用上好的精铁,钢火也淬得不够好,如何配李大侠使用?” 李当微笑道:“不妨,这世上没有平凡的刀,只有平凡的人,唯一能给刀带给 光辉的,只有用刀的人。” 那粗壮汉子冷汗涔涔而下,恭恭敬敬地解下佩刀,双手呈给李当。 李当执刀在手,反手将刀插入腰带,走到雾红血面前数尺站定,说道:“我已 有刀,请出手。” 雾红血冷冷地道:“但你为何不拔刀?” 李当端容道:“我只会出手一次,我保证,刀会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雾红血凝视着李当的双眸,他的眼睛明亮而坦然,雾红血吁了口气:“你竟如 此托大,我虽胜之不武,但为报父仇,说不得也只好出手,小心了!” 雾红血的刀光,就象是一道道静静的闪电,虽然没有震耳欲聋的雷声相随,却 快得几乎使人无法闪避,真正令人致命的,岂非也只是闪电,而不是雷声? 李当的身法却看来很迟滞,他的身法看来并不象能避开这么快的刀法,但雾红 血密集的刀光偏偏沾不到李当的一片衣袂。 雾红血转瞬间已经砍出了八八六十四刀,虽未奏功,可是雾红血的气势竟然丝 毫不竭。 雾红血一声轻啸,刀法忽变,忽由快捷转而凝重,每一刀砍出都隐隐夹着风雷 之声,虽然仍是每一刀都仍只能从李当身边险险擦过,但每一刀都在李当身旁激起 一股黄沙,声势极盛! 这少年的刀法竟是刚柔相济,实在已是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李当此时并未出手, 仍是在满天刀光中好整以暇,功力之深,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雾红血出手越来越猛,在李当身旁激起了无数道黄沙,那些黄沙被他刀风所激, 竟然在李当身畔凝聚不散,又过一刻,这些黄沙竟在李当身旁越聚越厚,形成了一 个笼罩李当全身的大沙球,就象是一个厚厚的鸡蛋壳一般,只有李当的头脸尚有一 部分未被沙球笼罩。 李笑天失声道:“李大叔若再不反击,沙球一旦笼罩全身,他视线受阻,岂非 ……?” 此时人人心中均是雪亮,雾红血才智武功均是高明已极,李当既已答充只出手 一次,他一方面防御严密,一方面步步为营,竟利用沙漠难得的地利,以黄沙遮挡 李当视线,李当若冒然出手,一击不中,更无生理;若仍是隐忍不发,沙球一旦全 部笼罩李当全身,到时李当更是任他宰割。 雾红血智计虽然巧妙,但若无深厚的内力,又怎能凝聚沙球不散? 智计虽然可怕,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智计更是可怕! 李当暗叹道:“这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武功心计却都已高明之极,果然不 愧是雾红斩的儿子!” 沙球的口子越收越小,但李当仍是在等,他在等一击必中的机会,但雾红血此 时刀法堂堂正正,竟是无隙可击。 机会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若是抓不住这唯一的机会,迎接李当的岂非只有死亡? 雾红血踏步向左,一记凌厉无匹的刀光闪过,带起一股黄沙,那最后的一丝缝 隙已经封上,沙球已象一个光滑无壳的大鸡蛋! 雾红血的眼睛在发亮,他等待着这一天,已等了二十年! 雾红血已出手。 无声无息的一刀,也是最巧妙的一刀,李当既然视线受阻,用不会发出声音的 刀法来对付他,岂不甚妙? 驼队中每个人的心都已揪紧,李当若败,他们也必无活路,但当此之时,雾红 血已经完全控制了战局,李当已经完全没有机会,每个人的脸上都已惨白! 雾红血的刀光飞入沙球的时候,李当忽然一声长笑,那笑声如此明朗,竟是不 带一丝一毫死亡的阴影,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垂死的人能够发出的笑声。 雾红血的脸色变了,他的刀虽然还很坚定,但他的瞳孔已经收缩,一道炫目的 光华自沙球中飞出,他面前的空气瞬间变得灼热,似乎呼吸也快为之停顿。 “蓬” 一声巨响之后,沙球突然炸开,漫天的黄沙弥漫开来,遮住了烈日下的天空, 人们纷纷掩住口鼻。 当黄沙慢慢消散之后,李当的刀已架在了雾红血的颈上。 雾红血默然而立,手里的刀已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碎片,他脸上的面罩也给劲 气震碎,露出一张苍白英俊的脸。 没有一个人看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道夺目的光华似乎连太阳的光辉也已 遮盖! 雾红血脸如死灰,沉声道:“我败了!” 李当果然只需要一刀,便击败了这骄傲的年轻人。 但李当的神态并非一个胜利者的表情,他的表情虽然还是很严肃,但他的眼睛 就好象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一个调皮的孩子一般柔和。 李当慢慢地道:“但败在烈火刀法下的,你并不是第一人。” 他接着说道:“所以你用不着太难受,你若不是全力攻出那一刀,我要胜你也 非易事。” 雾红血苍白的脸上慢慢现出红晕,他的神色竟似有些感激,李当对他说的,并 非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而是让他重新树立起信心! 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信心更重要的呢? 李当微微一笑,手腕轻抖,已将架在雾红血脖子上的刀插回腰带。 雾红血眼里微微闪过一丝惊诧的光芒,沉声道:“你既已胜了,为何便轻轻放 过我?以你的武功,我的手下绝对不能对你构成丝毫威胁。” 李当淡淡地道:“因为你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值得我使出烈火刀法的人。” 雾红血目光中竟似有了一丝奇异的感情,但他仍是冷冷地道:“你若落到我的 手上,莫要指望我会放过你,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李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无论是比试刀法还是请我喝酒。” 雾红血咬咬牙,大声道:“下次我来找你时,一定请你喝一杯酒!” 李当微笑道:“莫要忘了我喜欢最烈的酒,千万莫要拿些米酒来请我喝。” 雾红血扔下手中断刃,抱拳道:“晚辈谨记。” 他的眼神很复杂,既依然夹杂着最刻骨的仇恨,又闪烁着对一代英雄的最敬佩 的神情,可是,命运已经安排面前这个老人做了他你死我活的仇人,他的一生注定 是为了复仇而生存! 雾红血率队离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当道:“请讲。” 雾红血:“二十年前,家父是不是真的死在你的手上?” 李当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若回答,你会不会相信我?” 雾红血不禁呆住,心里暗问自己:“我会不会相信他?我会不会相信他?” 是啊,天下最难令人相信的岂非就是语言,尤其是仇人的语言。 李当见他痴痴的沉思,突然长笑道:“空口白话,多说有何益处?你去吧,欧 阳当随时恭候阁下大驾。” 原来他本名叫做欧阳当。 他的话虽然洒脱,好似对背负那桩血案毫不在意,但他的笑声为什么这么凄楚? 他的眼角为什么快要有泪要流下?他急急地赶雾红血走,是怕雾红血看到他眼里的 真情么? 李笑天的眼中也似有泪快要流出,他在心里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 么……要如此自苦?” 雾红血心乱如麻,心道:“师傅绝不会骗我,当年他亲眼所见我家人尸横遍野, 若非师傅自他刀下救我性命,我也早已死在他的刀下。我绝不能相信他,绝不能… …” 雾红血一咬牙,左手一举,回身上马。手下众人得了号令,勒转马头,飞一般 地去了。 留下一地狼藉的蹄印,也在驼队中人留下了种种难解的谜团。 李笑天默默看着雾红血离去,他的手本来握着林茗青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 林茗青已经反手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是那么温柔,就象一个受惊吓的小女孩儿紧紧地拉住了情人的手寻找慰 藉。 她的手很有力,握得李笑天的手已经开始有些疼,李笑天实在想不到一个娇怯 怯的小女孩儿的手可以这样有力。 但她的手又是如此柔若无骨,李笑天实在有些舍不得放开她的手,无论如何, 漂亮女孩子害怕的时候并不是常常都有的。 可是李笑天的手实在有些疼,疼得额上的汗也已滴了下来。 林茗青眼波流转,嫣然笑道:“李哥哥,你也有些害怕么?” 李笑天又挺起了胸,强笑道:“我怎么会害怕?那些黑衣人若不识好歹留下来 不走,我定要杀得他们哭爹叫妈,唉哟……” 林茗青娇笑道:“李哥哥,你学那些强盗的狼狈样学得好象啊。” 原来李笑天疼得叫出了声来。 李当听到了李笑天的“唉哟”声,他的眼睛又亮了,难道又有新的危险? 李当淡淡地道:“ 林姑娘,强盗已经走了,你还拉着笑天的手不放,笑天的 脸皮薄得很,只怕姑娘再不放手,笑天的脸会红的。” 林茗青吃吃笑道:“我还以为李哥哥喜欢我拉他的手呢,李哥哥,你不喜欢么?” 李笑天苦笑道:“我虽然喜欢,但我手上的汗实在太多,姑娘难道不觉得么?” 林远南突然叹道:“女人若是喜欢了一个男人,他的手上纵是汗多一些,也没 有什么关系。” 李笑天脸色已经变了,遇上这么一对父女,任是谁的脸色也会变的,就算是没 人大力捏你也是会变的。 李当仍是面不改色,问道:“令媛既是如此喜欢笑天,难道尊架竟欲招赘笑天 为婿么?” 林远南一本正经地道:“欧阳兄这个主意大大的高明啊,小女年已及笄,李公 子又是一表人材,真是难得的佳婿啊!” 林茗青却不说话,脸上却慢慢泛起一丝红晕,也不知是装出来的害羞还是真的 很羞涩。 李当叹道:“看来就算是笑天不答应也没有法子了,对不对?” 林远南微笑道:“是的,寒冰神掌选中的女婿,想不答应也是没有办法的。” 李当目光闪动:“寒冰神掌林泉?” 林远南,不,林泉颔首微笑,脸有得色。 雾红血用强不能做到的,寒冰神掌轻轻易易便能做到,由不得他不佩服自己。 李当果然定力超人,李笑天虽已落入敌手,仍是丝毫不乱,淡淡地道:“既是 如此,林兄无论如何要请在下去喝上一杯喜酒。” 林泉哈哈大笑,大声道:“李大侠好生爽快,五日之后,便是大吉之日,便请 李大侠到土城悦来客栈,自有人带李大侠前去,若是李大侠带上烈火刀谱作小女的 贺仪,小弟当真要感激不尽了。” 李当淡淡地拱手,问道:“林兄现下要带笑天离开么?” 林泉微笑道:“烈火战神重出江湖,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要来瞻仰大侠风采, 小弟不敢沾光,就此别过,五日后自当相见。” 林茗青娇笑道:“李哥哥,委屈你了。” 李笑天一本正经地道:“有何委屈可言?林姑娘又漂亮又聪明,对我又温柔, 李大叔既不许我喝酒,也不和我聊天,倒是和姑娘一起走令人愉快得多。” 林泉大笑道:“妙妙妙,实在是妙得很,我本以为李大侠爽快,原来李公子也 是豪爽得很,我倒真想把女儿嫁了给你了。” 李笑天故意失望道:“原来前辈并不想招我为婿,可惜可惜。” 林茗青满脸通红,啐道:“哪个女孩子会嫁给你这公子哥儿?” 李笑天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心里却在偷笑:“小女孩儿的脸面原来薄得很,竟 似经不起几句玩笑话。” 李当冷冷地道:“嫁与不嫁全在姑娘,只盼林兄父女这几日不要亏待笑天才好。” 林泉哈哈大笑,他顺利得手,心情畅快已极,忍不住对李当说道:“李兄莫要 生气,在下父女货真价实地饿上好几天,才侥幸趁李大侠不备占得先机。” 李当会意,知道救他父女之时,若是二人使龟息功,他自能轻易察觉,所以用 心良苦,竟真的绝食几天,以装得更象,才令他着了道儿。 这寒冰神掌心机果然深沉得很! 林茗青点了李笑天穴道,提起李笑天,将他身子打横往另一骑驼背上一放,翻 身上驼,与林泉两人不紧不慢地缓缓离去。 驼玲悠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