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伤心 山林清幽,不时有几片银杏叶从树梢飘落下来。 李当轻轻拈住一片落叶,落叶虽然很轻,但他的心事却很重。李笑天看着他眼 中忧郁的眼神,眼神中也浮现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无论如何,这么沉重的往事又怎么能轻轻放下? 李笑天缓缓道:“李大叔,你打算怎么做?” 李当凄然一笑,道:“我已万念俱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雾红血已长大成人, 我也别无他求了。” 李笑天凝视着他渐已苍老的面容,心里隐隐作痛,这本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 命运为什么要给他开这么大一个玩笑?李当这二十年来的生活,实在是忧多乐少。 但他又怎能看着这个和他情同父子的老人就这么消沉下去? 绝不能! 李笑天冷笑道:“人人都道烈火战神如何威武,可是在我眼里,他却是一个平 凡憔悴的老人而已。” 李当淡淡道:“我本就只是一个老人,江湖上的事情我早已快忘光了。” 李笑天叹了口气,道:“江湖上的事情你可以忘记,为什么有些事情你却要永 远放在心里?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 李当默然不语,他的眼神也充满了痛苦,他这二十年的生活,痛苦其实早已成 了提醒他活着的理由,他也许永远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了。 李笑天凝视着他痛苦的眼神,眼中也似有泪快要流出。 李当承受的实在已太多太多。 李笑天咬了咬牙,有些事情他已决定告诉李当,希望虽然渺茫,但总比绝望要 好,李当若已完全绝望,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他的心灵再获平静。 李笑天缓缓道:“李大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迷雾山庄一共有多少人遇害?” 李当淡淡地道:“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李笑天沉声道:“有!李大叔,若想解开当年的谜团,这也许已是最后一个线 索了。” 李当身子一震,两眼紧紧盯着李笑天,目光已变得炽热,沉声道:“是什么?” 李笑天道:“李大叔,你当年是不是亲自数过,迷雾山庄的无头尸身一共有26 具?” 李当道:“不错,怎么?” 李笑天缓缓道:“这就是说,迷雾山庄血案发生之日,一共有26个人遇害,这 26个人除了雾红斩之外,便是迷雾山庄的家丁。惨案之后,再无活口。” 李当道:“是,正因如此,才全无线索啊。” 李笑天眨眨眼睛道:“迷雾山庄出事之后虽然全无活口,但出事之前呢?” 李当一呆,心中忽地似有闪电掠过,眼睛也是一亮,道:“你的意思是?” 李笑天笑了笑,道:“迷雾山庄规模甚大,我想雾红斩前前后后一定不止雇佣 这26个人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当兴奋地一拍李笑天肩膀,大声道:“不错,当地一定还 有从迷雾山庄离开的家丁。” 李笑天点点头,道:“我曾派人查过,迷雾山庄出事之前的确曾有三个家丁曾 在迷雾山庄作过仆人。其中更有一个曾作过迷雾山庄的总管,却因出事前不久被雾 红斩辞退。” 李当道:“雾红斩为什么要辞退他?” 李笑天道:“只因这个老人家年纪已过七旬,雾红斩怜他年老体弱,替他在当 地安置妥当,让他养老。所以,这个老人家应该知道很多迷雾山庄的事情。” 李当想了想,道:“但出事之日这个老人家已经离开银杏山庄,他又知道什么 呢?” 李笑天缓缓道:“李大叔,当日,凶手武功虽然颇高,但能不能高到令你毫无 知觉,令雾红斩毫无抵抗能力,便一举将迷雾山庄灭门呢?” 李当沉声道:“绝不可能,雾红血虽不会烈火刀法,但他的武功只不过比我略 逊一筹而已。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是如何下的手。” 李笑天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凶手曾在你们的饭菜中下 了慢性迷药。才能令你们无知无觉着了道。” 李当道:“不错。” 李笑天又道:“但若非雾红斩亲近的人,又怎能在饭菜里下得了毒?” 李当道:“不错!但当年雾家所有家丁岂非已全部毙命?” 李笑天摇摇头,缓缓道:“不,迷雾山庄当年的家丁并没有全部毙命!” 李当惊道:“怎么可能?” 李笑天道:“我派去的人请老管家仔细回忆当日山庄中应该有多少人,老管家 言道当年迷雾山庄的家丁应该有26人!” 李当的眼中发出了光,道:“但迷雾山庄当年连雾红斩一起也只有26具尸身,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家丁活着!” 李笑天点点头,道:“李大叔,当年江湖中人误会你是凶手,你只好将雾红斩 的尸身携去安葬,却不及收拾山庄中残局,好在山庄中家丁多是雾红斩在当地小镇 雇佣,这些家丁的亲人报了官,经仵作鉴定,有25人的亲属都认出了自己的亲人。” 李当道:“这就是说,26个家丁中,失踪的那个人,便极可能是凶手!” 李笑天道:“这人的名字我也已查了出来。” 李当激动地问道:“是谁?” 李笑天道:“钱三弟,这人不是当地的人,老总管也只知道这人的家乡在凉州 城内,具体地址却是不知。” 李当精神一振,慨然道:“现下已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和籍贯,老天爷已是待我 不薄,我一定能查出这个人的下落!” 李笑天微笑道:“天下若只有一个人能将钱三弟找出,李大叔,这个人便是你。” 李当也微笑道:“今天吃饭的时候一起喝两杯。” 李笑天张大了嘴,口吃道:“李大叔莫要试探我,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子,绝 对不会去沾酒的。” 李当悠然道:“谁若再说你是个小孩子,那个人一定是个大白痴。” 李笑天微笑道:“李大叔,其实我只是做了一点基本的猜测而已。” 李当似笑非笑地道:“难道你以为我说你长大了,是因为你的推断?” 李笑天张口结舌道:“难道不是么?” 李当脸上又布满了笑意:“绝不是,唯一能让一个男孩长大成熟的,只有一个 女人。” 李笑天的脸有点发红,他故意板着脸道:“李大叔,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李当悠然道:“你若真的不明白,那你真的是非常白痴。昨日有谁看不出来那 个女孩子眼中对你的情意?” 李笑天摸摸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腼腆,笑得有些开心,连空气中似 乎都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 李笑天忍着笑意,道:“但她并不是一个女人,她最多只是一个女孩而已。” 他的嘴虽然很倔,但他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林茗青那纯净的眼神,刁蛮的个性, 她的影子似乎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大,慢慢地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 下人已经去请李当和李笑天过来用餐,林泉坐在上位等候。 满桌的菜肴非常的精致,虽是大漠苦寒之地,但各种精致的时令小菜却应有尽 有。 林泉本就是一个非常重视生活质量的人。 林泉也认为这一切的安逸享受,本就是他应得的。 这十余年的血和汗,寒冰神掌的声名,银杏山庄的赫赫声威,早已足够保证他 拥有这一切。 下人已将李当和李笑天请了过来,林茗青和雾红斩也走了过来。 李笑天目光和林茗青对视,两人脸上都是一红,林茗青随即低了眼睛不看李笑 天。 林泉微笑道:“李大侠,李公子快请坐。这一桌酒席就当我代小女和红血向两 位赔罪,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李当微笑道:“先生客气了,林先生将红血照料了二十年,又传他武功,在下 还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林泉微笑道:“这么说,我们两人都不必客气?” 李当微笑道:“不错!” 林泉大笑道:“能够和李大侠做朋友,我真是开心之至。” 李笑天微笑道:“既如此,不如大家痛饮几杯?” 雾红血的眼神本来还是很忧郁,但这时竟似受了感染,忽道:“不错。师父, 我们该当陪李大叔和李公子痛饮一场。” 李当的眼睛亮了亮,笑意更浓。 李笑天心中明白,微笑道:“现在好象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叫李大叔了,李大叔 想必开心得紧?” 李当哈哈大笑,心中舒畅已极,大声道:“不错,林先生,能不能快快上酒, 在下早已忍不住想痛饮一番!” 林泉微微一笑,双掌轻击,左右陆续开始上菜戡酒。 酒过三巡,众人眼中都有了醉意。 林泉执盏道:“李公子难得到西域,两位不如留在银杏山庄多住些日子?” 李当和李笑天对视了一眼,李当道:“林先生盛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还有 一件心愿未了,须当即刻去办,在下打算明天即携笑天离去。所以在下有些话想对 庄主说。” 李当说毕,看了看李笑天和林茗青一眼。 李笑天的脸似乎有点发红,心里却是甜甜的非常受用。 李笑天偷眼看林茗青,她的神色却很平静,李笑天心里微感失望。 林泉神色甚是婉惜,又道:“不知李大侠有何指教,但在下保证两位无论如何 也会多住两日。” 李当微感诧异,道:“哦?” 林泉大笑道:“其实在下只要向李兄说明原委,就算在下不请,李兄也是要留 下的。” 李当道:“在下不解,还请先生说明。” 林泉道:“那只因在下已决定后日便为小女和红血成亲,李大侠当年与雾红斩 乃生死之交,红血的婚礼,无论如何要请李大侠参加。” 这时,忽听一阵酒杯打碎声,原来是李笑天乍闻此言,心神大乱,手中酒杯拿 捏不稳,竟掉在地上打碎了。 林茗青脸上也是立时苍白,一双手也微微颤抖。 林泉看了看李笑天,微笑道:“红血,还不叫下人来给李公子换副杯盏。” 雾红血低声道:“是。” 不待雾红血招呼,下人再已把杯盏送上,李笑天随即便已镇定,随手接了,道 :“在下失礼。” 李笑天心中充满痛苦,眼看幸福似乎就在眼前,谁料林泉竟早已替林茗青和雾 红血订下了亲事。 但林茗青对自己的情意又怎么会是假的? 林泉道:“李先生,现下你会决定再留两日了吧?” 李当乍出意料之外,饶是他定力超群,这时也是心神微乱,一边是从小跟随自 己身边的李笑天,一边是生死兄弟的遗孤,李当实在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烦才好。 林泉又追问道:“李大侠?” 李当回过神来,道:“林先生说得不错,这两天是一定要留的。” 林泉哈哈大笑道:“青儿、红血,能得李大侠在婚礼上为你们祝福,当真是你 们两人之福。还不谢谢李大侠?” 林茗青咬着唇,低声道:“多谢李大叔。” 雾红血看了看林茗青,他的眼神却很复杂,似乎既是喜悦,又是难过,也道: “多谢李大叔。” 林泉忽道:“不知李大侠适才想对我说什么?” 李当淡淡道:“在下只是想告诉林先生日后要多让红血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 林泉大笑道:“这个自然。” 李笑天忽然举杯道:“林姑娘、雾兄,两位大喜在即,可喜可贺,在下敬两位 一大杯。” 雾红血举起杯来,一言不发一干而净。 林茗青却默然无语,也不举杯。 林泉沉声道:“青儿!” 林茗青忽地一笑,举杯道:“请!” 仰脖一干而净,又把酒杯向李笑天一照。一大杯酒竟是涓滴不剩。 李笑天一口将酒喝干,这时候,唯有烈酒才是最好的东西。 所以,李笑天醉了,但他的人虽然已醉,偏偏他的心却清醒得很,痛苦仍象钝 刀一样割着他的心。 李当的心沉了下去,他虽然明白李笑天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李当一辈子也 没有遇到过如此为难的事情。 这种事情,本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能解决的。 晨曦初露,又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温暖的阳光照遍了大地,但却照不进李 笑天的内心。 李笑天只觉得头很痛,阳光也刺眼得很。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酒喝得越多,醒的时候就会越难受。原来酒并不算是 一种好东西。” 他闭上眼睛敲着自己的头,晃动脖子,却仍是不能令自己清醒。这时候却有一 双柔软的小手放在了他的颈窝。 李笑天突然僵住,半晌,他才缓缓道:“你难道进别人的房间从来也不会敲门 的吗?” 那双手的主人轻轻地替他按摩后颈和头部,幽幽地说道:“我虽然不会敲门, 但敲头总是会的。” 她的手很灵活,她身上的气息也令人沉醉,李笑天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但这 时李当的声音却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笑天,我知道你很喜欢林姑娘,但我也看 得出来,红血也很喜欢她。红血一生孤苦,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李笑天叹了口气,他仍旧闭着双眼,他宁愿这一刻能够永远这样下去,天地从 此就这么凝固,这一双手能够就此陪伴他一生一世。 可是这时候,有一滴泪滴了下来,落在李笑天的后颈,那一双手突然从他头上 放了下来,一双粉臂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林茗青将脸轻轻伏下来,贴住了李笑 天的脸颊,她脸上的泪滴慢慢濡湿了李笑天的脸颊。 李笑天默然半晌,突然反手抱住了林茗青的娇躯,她的柔软的胸膛紧紧地贴着 李笑天的后背,李笑天的心中似乎升起了一团火焰。 林茗青的身子微微颤抖,她将眼睛轻轻闭了起来,她的眼睫毛好长,李笑天甚 至能感到那长长的睫毛在自己脸上轻轻拂动。 林茗青梦一般地喃喃道:“你,你还在等什么?” 李笑天忽然推开了她,冷冷道:“林姑娘,男人都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李笑 天尤其不喜欢的是朋友的未婚妻。” 林茗青忽然呆住,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象不认识李笑天似的看着李笑天。 她太用力,竟已将自己的嘴唇也咬破了,有一滴鲜血从她嘴角流了下来,她却 懵然不觉,就好像突然完全傻了一样。 李笑天将被里的手已捏得指节发白,但却淡淡地道:“我的声音是不是不够大, 林姑娘是不是需要我再说一遍?” 林茗青用力纂着自己的衣角,嘶声道:“我的耳朵的确不太好,请你再说一遍!” 李笑天笑了笑,淡淡地道:“林姑娘既然喜欢听,我再说一遍也是无妨。男人 都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李笑天尤其不喜欢的是朋友的未婚妻。” 林茗青忽然用力挥手打了李笑天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得好重,李笑天的脸 立时红肿起来。林茗青再不停留,痛哭着跑了出去。 李笑天痴痴地坐在床上,脸上的耳光虽痛,可是心里的伤痛更甚。内心的感情 在心中奔涌,他几次忍不住要追出去拉着林茗青的手对她说:这不是真的,我说的 不是真话!呆在这里,呆在我的身边! 可是他不能,他整个人已完全麻木,甚至连有人走进房门也没有听到。 是雾红血。 雾红血的眼里也满是痛苦,他一步一步走近李笑天,突然出手重重地将李笑天 从床上揪了起来,然后又是一个耳光打在李笑天的脸上。李笑天的另一边脸又立刻 红肿了起来。 李笑天抬头看了看雾红血,忽然笑了笑。 雾红血切齿道:“你笑什么?” 李笑天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我现在才知道银杏山庄的人原来都喜欢打人 的耳光,看来林先生的耳光神功比冰咆哮还要厉害得多,叫人避无可避。” 他的眼中突然又恢复了那种从容平淡的神情,他的口吻仍旧可以和平时一样充 满了戏谑。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李大叔失望! 雾红血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 他突然变得狂怒,恶狠狠地摇着李笑天道:“你怎么可以伤她的心?你知不知 道她喜欢的是你?她刚才哭着跑出去,已经回房拿着包袱走了!” 李笑天失声道:“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雾红血的眼中充满了痛苦,他缓缓道:“我留得住她的人,又怎么能留得住她 的心?她喜欢的只有你,这很好,只要能让她幸福我已经很开心了,可是,你这混 蛋怎么可以这么伤害她?” 雾红血咬着牙,恶狠狠地将李笑天拖下地来,将椅子上的衣衫向李笑天扔去, 吼道:“你还不快追上她,你若不能护她平安,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李笑天垂下头道:“但你,但你岂非也很喜欢她?” 雾红血身子一顿,慢慢道:“所以,我只希望你千万莫要负她。” 李笑天呆呆地看着雾红血片刻,忽地跳起来大叫道:“快给我衣服,我要穿衣 服。” 李笑天掠出去的时候,向雾红血大叫道:“烦你给李大叔说上一声,请他不必 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雾红血大声道:“你放心!” 李笑天忽地停住脚,转头微笑道:“谢谢你,兄弟!” 雾红血没有答话,只是挥了挥手,他的眼中却很欣慰。 李笑天施展身法,转眼已经消逝在雾红血视野之外。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