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骝良驹 魏青龙如遭霹雳,惊愕在床榻上,坐以待毙似不能动弹。两眼泪汪汪,如残秋 时节的两岸落叶,簌簌地坠。半晌,眼皮哭肿,神情哀哀地,问道:“老伯,果真 一丝儿生望都不存了?不能活了么?……” 医士老叟滴泪道:“唉,实对你说,魏朋友,你这孩童不能够存活了,如今苟 延残喘而已。老拙也算是军中颇有些浮名的医者,行医四十余载矣,救死扶伤不可 计数,岂敢诳语讹言?老汉药食、针炙之法都用竭了,这孩童任脉、带脉,和阳明 经、厥阴经,十二正经脉和奇经八脉中,四处均有伤残,你若略知医理,当知他性 命休矣。常人若是病入厥阴经、带脉,已经不能俄延,难以起死回生,更况你这小 兄弟,经脉伤损,筋络又伤,神仙难救也……” 魏青龙听他说一句,胸中便苦痛一阵,愈发绝望,可是实在心有不甘,求道: “老伯,若教晚辈就此眼睁睁看他死,于心何忍!岂能甘休?这世上或有奇人异士, 偏方玄术,让我这小兄弟起一线生机,老伯是医道中多闻广识之人,求恳老伯,指 点一二……”医士老叟摇头不已。魏青龙跳下床榻,扑通跪倒。 医士老叟搜肠刮肚,叹道:“老朽荐你一人,高昌国都中有个名医,乃回鹘国 医术最精,或者万中有一,能延你这小兄弟一年半载性命,便已是奇迹了。偏瘫仍 然难免,有知有觉,能吃能睡而已。只是半个月内,倘不得医治,小孩便……”不 忍再说。 魏青龙急问:“这名医姓甚名谁?”老叟涩然道出三个字:“玉素甫。”魏青 龙一凛,记起阿帕孜说过的话,喜道:“晚辈闻过此人之名。”老叟叹了一口气, 道:“难,难。纵然得他医治,这孩童终是有死无生,其次,数千里之遥,大雪冰 川,你也赶不到高昌国都,小兄弟半途就把命丧了……” 魏青龙长身而起,伤病初愈,不免有头晕体弱之感,却决然道:“多谢老伯。 晚辈今夜便要拜辞老伯了,他日必当报答……”又跪倒屈膝叩拜。 医士老叟扶起他来,怅然说道:“老汉今夜只怕是多嘴了,怜你救弟之心,说 了不该说的,委实无益之言。因为魏先生你……离不了……雅丹魔城……”声音越 说越低。魏青龙暗暗怔住,疑道:“这是为何?”医士老叟犹豫半晌,轻声道: “唉,索性对你明说,当日救你二位入城,军中将官便有两派说辞,疑你二人是朝 廷狮子王派来的奸细,行使苦肉计……只因昨日那位将军力排众议,才教老朽救治 ……” 魏青龙恍然道:“怪道昨日那位恩公,与我攀谈,犹是不肯相告姓名……”老 叟微微一笑,道:“不错。老朽与你相处日久,又观你二人伤势,明知不是细作, 曾与将军禀告。那也枉然,城中仍是提防着哩。等你伤好,自然会审问你,那时查 清真实,或可……”魏青龙皱眉道:“依老伯说来,晚辈急切间竟是不能离城了? ……” 医士老叟想了一想,悄声道:“除非你明日去求军师,军师也是汉人,他若替 你向女王公主求情……”魏青龙明白了,低声问来军师居处,只觉身心皆疲,一头 翻倒在床上酣睡。 天未拂晓,魏青龙悄然起身,穿戴衣袍皮帽,推那石门,石门推之不动,竟是 反锁了。回身到窗前,是木格雕花窗,使力轻轻推开,便欲破窗而出,回头但见那 医士老叟靠在壁炉旁,朝他眨眼。魏青龙一想,便伸指点他昏睡穴,老汉含笑睡去 了。魏青龙告声得罪,腾窗而出,跳到长长一片木栏杆间。正是满天霜色,阴暗无 光,寒风凛凛,冰意侵人。一座大湖环绕脚下,水底涌出阵阵热气,乃是温泉。右 面湖畔几株白梅树边,一只渡船横亘在水里。 魏青龙跃上船只,解开缆绳,轻轻划水,向对岸驶去。瞧那湖面上晨雾朦胧, 漂着残花冷叶,冰屑枯枝。怕水声惊动旁人,划得很慢。划了一阵,不耐烦矣,魏 青龙原是性急之人,催起船只,如风似箭,转眼间便到湖边,系了舟楫,登上西岸, 暗想:老子这番劫后余生,滋养了一个多月,精神气力都还强健,武功也未被废去, 诚然是侥幸。他在冰霜地上快步如飞,迎面眺见数座城堡,隐隐有两队军士在巡逻。 魏青龙猫腰奔去,躲躲闪闪,避过了巡哨兵,来到城堡一角。这些城堡都是巨 石筑成,离地三丈处凿出铁窗。攀墙跃上高窗,探头一望,只见四壁悬挂着无数强 弓硬弩,地上安插一堆堆枪刀叉棒,原来是魔军的兵器库。 忽然听得远处有声响,魏青龙腾上城堡尖顶,伏下身来竖耳聆听,辨出那是健 马嘶鸣之声,就在东面峰峦脚下。游身贴墙下了城堡,向东疾行,瞧见一座偌大的 养马场,他蹑足潜踪,不教马夫和守军发现,闪身踅入养马场内,只见好几千匹骏 马,毛皮滑溜,扬鬃攒蹄,肉肥膘满,魏青龙本是半个伯乐,善识良驹宝马,他一 眼便相中了一匹大宛紫骝马,混在群马之间,并不十分显眼。 天下名马,突厥马为极品,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千里马。喀喇汗国的伊犁天马、 回鹘国的焉耆马、巴里坤马和大宛月氏国的马种次之。这匹大宛紫骝马,日行数百 里绰绰有余。魏青龙暗暗心喜:老子先与魔城中的军师求情,若不允许,你爷爷只 好不辞而别,三十六计走为上,暂借这匹紫骝,逃出魔城,昼夜驰骋,半月以内, 庶几可望抵达高昌国都。都说世事难料,说不定我那小兄弟能够获救…… 这时东方发白,魏青龙偷偷从马槽中牵出这匹紫骝,这马腾蹄踢他,被他反手 攥住马蹄,钳制住了。这马还未嘶叫,嘴里早被魏青龙塞上了衔枚,不能发声。魏 青龙悄声笑道:“紫骝兄弟,莫要顽皮。老哥我也算是降龙伏虎的好汉,你想犟也 犟不过老哥我的。还是乖乖地吧,你哥哥我要靠你救人性命,你在此好吃懒做何益? 枉自蹉跎岁月,一身本事不得施展,何不随我远走高飞?”这一席话,好言相劝, 紫骝马仿佛听懂,一双碧眼骨碌碌转动,竟也驯服了。魏青龙甚喜,离了养马场, 马夫、军士都没发觉。 他跃上紫骝马,踩着冰霜,转投军师府去。驰行一阵,瞧见一座梅林,梅花朵 朵,芬芳扑鼻,灼灼发亮,熠熠生光。他转念一想:将要天明了,若是这匹紫骝马, 被人认出,引起事端,那便糟糕。我何不先将它藏于梅林深处,归来时再取。 魏青龙牵着紫骝,到梅林中将它藏好,从花影下徒步行出,转过几处洁白的山 冈高丘,天已大亮。按那医士老叟所说的方位,果然寻到一处高楼大宅,两旁都是 石筑土垒的魔军营房,街道四通八达。军师府宅前一片极其宽大的广场,围着中央 一座高台。魏青龙早便遥遥地,听得弦歌悠扬、人群喧哗之声,行近细看,只见广 场四角撑起无数五花八门的伞棚,旗巾飘扬,人头攒动,妇孺老弱穿戴各种纹饰的 衣裳和花帽,正在载歌载舞。看来这些人多数是魔军将士的眷属。 中央高台上有二三十人,吹弹演奏各种琴筝乐器,乃是一曲古龟兹音乐《十二 木卡姆》,魏青龙平生所爱,除了武功刀术,便是这丝竹管弦,当下侧耳倾听,即 知这是何种乐曲。瞧见乐队前面,一排交椅,坐着好几位魔军将领,均是喜气洋洋, 其中有一位头戴花斑豹皮帽,身披墨绿色长袍的,正是前日来石屋探望魏青龙的那 位头领,昂头挺胸在那里舞剑指挥。广场中间,四个齐崭崭的方阵,各有五千军士, 舞起一模一式的哈密弧形刀,疏勒弯刀,龟兹孔雀刀,和伊犁白铜腰刀,如此四类 刀阵。两万人一齐舞刀,刀光闪烁,气势如虹,实乃万分壮丽。 魏青龙再看伞棚之间,许多彩袍花帽的妇女姑娘,五颜六色,或一人独舞,或 两人对舞,或歌或叫。这是回鹘人特有的“赛乃姆”舞蹈,魏青龙倒是有所不知了。 魏青龙边看边向军师府行走,心中极是好奇,险些撞上守门的军士。军师府前 雄踞着一对石狮,两旁雁翼般站立八名持刀甲士,魏青龙拱手行礼,笑道:“我欲 求见军师,望乞通报。”为首的甲士喝道:“你是何人?”魏青龙拍了拍那人的甲 胄,道:“我是新近来的郎中。”那甲士闷声道:“军师不在。” 魏青龙微笑道:“老兄莫要瞒我,军师岂会不在?我有要事禀告,军师与我约 好今晨来拜谒的……”那甲士眉头微耸,道:“今日是古孜邦节,乃我回鹘族人一 年中最大的节庆,众人早早便起,沐浴馨香,歌舞集会。你怎不知?军师自然也早 便出府,前去拜迎女王公主……”话未说完,魏青龙一拍脑袋,笑道:“错了,军 师原说是教我到女王府外等候,我却记错了。”连忙致歉,回身便行,心道:原来 今日是古孜邦节,曾有听闻,怪不得这般喧闹。遥看那位相识的魔军头领,犹在高 台上舞剑,又想:既是节日庆典,防备必然疏于平常,魏某何不趁机出城,溜之大 吉?省得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的,更况不见得允诺。小兄弟伤病不容拖延,那 位魔军头领呵,异日有缘,咱再来拜谢救命之恩…… 思议已定,当即放怀无虑,魏青龙精神陡长,大步行到军师府侧面,沿原路回 去。此刻红日高升,映照得魔城中景物娇艳,抬头忽见十几只白鹤在瓦檐上跳跃, 一饮一啄,羽毛光洁,煞是好看。魏青龙心生一念,待要看看这军师府究竟如何? 飞身腾上高墙,免不了飞檐走壁,转过几个门户,穿越数处庭院,院内栽着苍松翠 柏,胡杨橙柳。好大一所宅第,也有曲径通幽,也有假山池沼,也有馆阁楼台。 魏青龙闪避过那些逡巡的护院兵丁,来到一座红楼前,匾额上书“琴书堂”三 字。大门封锁,窗棂紧闭,魏青龙本乃此中高手,十指把住窗格子,左撬右弄,窗 户离槽,落下一扇。他跳入堂内,轻轻把窗户重新安好,扫视一遍,只见楠木案桌 摆了一轴图纸,还未收拢,借着一线阳光细看,暗暗叫妙。这是一张四百里雅丹魔 城的地形图,山、湖、城、营,关卡暗堡,各式库仓,军备配置等等,蜿蜒连绵, 复杂之至,巨细大小一一标注。魏青龙瞅了瞅萨拉木湖的位置,自思:好险!真是 神灵护佑。老子若无此图,休想出这魔城。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