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恸哭冰峰 天池四周的山坡上,围绕着天山冷杉、雪岭云杉和塔松翠柏,绿幽幽地倒映在 水中。百花盛开,分外迷人。仰观博格达峰,三峰矗立,银光灼灼。耶律菖把燕寒 光掼在八卦亭中,大步行去,脱下袍子,跳入碧水中畅游,寒气逼人。燕寒光爬出 亭子,摘一些野果吃,他只穿一身薄薄的夏日衣裳,愈发觉得冷。爬回八卦亭,坐 在亭中练功,渐渐丹田发暖,到后来胸腹间升起一股热流,暖融融地蒸腾,身体再 无寒意。 耶律菖跃出水面,静卧在天池的南山坡上,养足精神。穿上衣袍,到观音阁, 伏胸纳地,叩拜观音大士,祈求妻子儿女平安,泉珠能够得手。回八卦亭来,拎起 燕寒光,点地振足,展开轻功,直上博格达冰峰。这博格达峰是天山第二大高峰, 真乃巍峨万丈。说不尽冰川雪海,玉峰银岭,千山皑皑。越是登到高处,越是不胜 冰寒。耶律菖暗想:倘若这小南蛮冻死了,乃是天山杀之,干我何事?动念之际, 倏然感到身后有异响。耶律菖惊鸿一瞥,恍惚觉得远处有一条人影闪过,回身定睛 一看,哪有甚么人迹?只有雪岭云杉的绿影,莽莽林海的涛声。心道:或许是峰峦 间的雪豹,猝然跃过,我自看花了眼。若说人影,无有此理。天下又有几人,能逃 过某家耶律菖的双眼?转身又朝雪岭上行,遇到陡峭滑溜之处,便抛开长长的乌丝 绳,勾住雪岭云杉的树干,翻跃而上。行至峰腰,骤然又感到身后有人追踪,如芒 刺背,耶律菖猛地回顾,哪有踪影?只有自家的影子。心中极是惊异,我今日缘何 草木皆兵?明明无人,却料是有人?凝神望了半晌,始终未有所获。半信半疑,继 续向上,到了冰山裸岩之处,极难行走,耶律菖如法炮制,挥起乌丝绳,绳子顶端 有秘制的机括,钉住裸岩,略略借力,便拎起燕寒光一齐飞跃上去,如此反复再三, 俨然登到云霄之上。 落日沉在脚底下,把群峰映得辉金耀银,不似人间模样。待到登上博格达三座 高峰的北峰,已然西天明月升移头顶,洒下冷冷的寒光,满眼都是琉璃世界,晶莹 剔透。李白诗曰:明月出天山,苍茫雪海间。正谓此情此景。 耶律菖直奔西面的那个冰溶洞,洞口有好多冰棱,垂挂下来。钻进冰溶洞,喊 道:“师父,师父!”洞中透出光亮,那是明月之光,耶律菖边走边道:“弟子耶 律菖,求见师父老人家!”转了一阵,冰溶洞极是广大,一间间冰室,摆设了石床、 石桌、炊具、器皿之类,直到大厅之中,竟然无人答应。大厅顶上,笼盖着透明的 甚么物事,泻下月色辉光。耶律菖甚感奇怪:师父哪儿去了?不惟师父不见,还有 她身边的几个男女弟子,居然也无影迹。想来是下峰去了,不知出了何事?只见大 厅角上,一柄冰光闪闪的巨剑,倚在那里。师父她老人家既然下山,却把她的随身 宝剑,这柄“地老寒冰剑”留下,又是何故?耶律菖甚是不解,神情怏怏地行出冰 溶洞,把燕寒光随手撂在冰地上。燕寒光功力尚浅,单衣薄裳,抵抗不住峰巅之冷, 只觉全身皮肉都冻熟了,直打哆嗦寒颤,脸色几乎乌紫,硬是忍住不哭。战战兢兢 地想:那石床上,我见到有许多棉被,这人若取来给我御寒,那也好的。不然,我 今夜定然冻死在这里…… 耶律菖冷冷瞧他一眼,自思:这小南蛮的父亲,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就 此冻死,怎泄我胸中愤恨?我要让他先活着,慢慢折腾于他,令他生不如死。回身 到洞中,取出一床棉被扔去。无异救命稻草,燕寒光胸中暗生感激之情,忙把棉被 展开,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幸好不是隆冬季候。耶律菖再不理他,仰观明月,回 想当年往事,他从小跟师父在这天山上学艺,苦练十几年,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下 了天山,回到辽国,自以为从此能大展鸿鹄之志,却是时运不济,命途淹蹇。想当 年偕妻子萧耶贞回归上京临潢府,朝谒陛下,道宗皇帝拜封为征西兵马元帅,征伐 西夏国,不料折在西夏崇宗皇帝手下,大败亏输而归,好生惭赧,辞官退隐,苦读 兵书。在云内州外的玉望庄蛰居八九年,潜练神功,韬光养晦,实指望当今皇帝再 度召用,却始终石沉大海。可叹耶律菖身怀绝技,大辽国几乎无人匹敌,竟然蹉跎 光阴,壮志难酬,哀哉!哀哉!若是混迹江湖,扬我威名,可我耶律菖一想到那些 江湖宵小、斗筲之辈,实乃不屑为伍……想着想着,耶律菖不由自主手舞足蹈起来, 练起师父亲传的“天荒绿草”拳,风声虎虎,奔走如飞,冰雪四溅,练到酣浓之时, 只见一身绿袍的影子飘飞不停。燕寒光瞧得眼花缭乱,目眩神驰,不能不佩服。 耶律菖胸中怨天尤人之情,抑郁多年,今夜回到阔别已久的冰峰,勾动心弦。 将这一腔悲情尽数发泄于拳掌中,这“天荒绿草拳”越打越顺畅,竟是生平从所未 有的绝妙,舞罢一套拳掌,闪身飞入冰溶洞,取出那柄“地老寒冰”巨剑,行云流 水一般,舞将起来。剑光耀眼,闪若群星,剑气茫茫,天旋地转。燕寒光看得呆了, 说不出其中美妙,血脉贲张,几乎忘了耶律菖对自己的坏处。原来耶律棠古的爹爹 深藏不露,如此厉害,那日他若是有剑在身,四个头陀教的坛主,只怕不是他的对 手!小时候耶律棠古也对我乱叫过,他爹爹的武功,大辽国当世无敌!我还以为那 个小胖子瞎吹牛,胡吹大气,乱夸大口,没想到却是真的?这两年我也算见识过一 些,哪曾见过像他爹爹这般…… 耶律菖舞完这套“地老寒冰”剑法,意犹未尽,浑身劲气如滔滔江水,汹涌澎 湃。倏然放弃宝剑,取出怀中长长一卷乌丝绳,挥舞起来。这乌丝绳唤作“绵绵乌 丝绳”,极其柔软之物,比之软鞭,更是难练,若非武学高手,绝不会将此物作为 兵器。耶律菖却自创了一套深有奥妙的绳法,将软软的乌丝绳,时而运成一杆黑枪, 时而凝成一条钢鞭,时而舞成一对铁掌,时而旋成一朵乌云,时而抖成一片丝网, 时而拢成一头秀发,披撒开来,将峰顶上的冰棱,击得如同天花乱坠,四下飘飞。 燕寒光瞅得害怕起来,又被那些飞来的冰块打痛,忍着疼,急忙连头缩进棉被里。 耶律菖全然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哪顾得上他?明月之下,雪海之上,乌丝绳飘飘 闪闪,忽明忽灭,他的身影翩跹如莺,在寒光中来来去去。耶律菖在天山万丈冰峰 上,把乌丝绳望夜空中笔直一伸,身子随即冲天一飞。忽起忽落,突然放开喉咙, 边舞边唱:“天山兮渺渺,明月兮轻飘,吾剑兮神妙,冰海兮浩浩!天荒兮地老, 明月兮徐摇,吾拳兮绝妙,纵横兮如潮!高峰兮哭笑,明月兮飘摇,吾绳兮妖娆, 青烟兮袅袅!绵绵兮缠绕,心旌兮动摇,吾歌兮何妙?壮志兮未了!……”接着下 阕:“天山兮邈邈,明月兮窈窕,吾剑兮奇妙,冰雪兮皓皓!天荒兮地老,明月兮 寂寥,吾拳兮奥妙,谁人兮知晓?巅峰兮一啸,明月兮迢遥,吾绳兮妖娆,飞天兮 缥缈!绵绵兮缠绕,妻女兮美好,吾歌兮何妙?壮志兮怎了?!……”舞着舞着, 唱着唱着,惶惶不可自抑,耶律菖猛然痛哭失声,肝肠寸断,踉踉跄跄,不觉恸倒 在万古不融的博格达峰坚冰寒光中。 冰岩中仿佛有人轻轻拊掌,叹息道:“好功夫,真是好功夫!可惜,可惜……” 耶律菖微微吃惊,缓缓撑起身子,目光迷离,泪眼婆娑,抬头瞧去,不见一个人影。 暗思:莫非是博格达峰中峰的大师伯,或是南峰的三师叔,摸上北峰来了?听这语 音,却又不像。这时,燕寒光霍然翻身,撩开棉被,钻了出来,像小羚羊一样竖起 双耳。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