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逢巨变 基督教意劝化世人为善,称“神爱世人”,由此衍化为世人皆应相敬相爱,各 地基督教堂俱收容资助乞丐及无业者。张新梅举目无亲,尚要养育在襁褓中的孩儿, 又兼语言不通,于此处可谓寸步难行。那传教士任由她住在教堂内,悉心照料,无 微不至。张新梅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却又无法可想,只得每日将教堂内外打扫得干 干净净,为传教士缝补浆洗衣物,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以为报答。 这期间,那传教士用其生硬的日本语言在町中传播其教意,劝人信奉基督天主。 每常于闲暇之时,便来张新梅房中逗弄小厉抗。初来得教堂时,他见张新梅对其天 主神像顶礼膜拜,遂固执的认为张新梅对其信仰有缘,故此常向张新梅宣其教意, 讲述其天主故事。怎奈双方语言不通,实难沟通。后来那教士突发奇想,开始教张 新梅学习西洋语言。张新梅一世于村中耕田纺布,汉字尚且识不得几个,如何识得 那些歪歪斜斜的符号?眼见那教士兴致勃勃,不忍拒其好意,勉强学了月余,进展 甚微。那传教士其心不死,又转而教张新梅学习单字,每日但指点各处,口述其西 洋称谓。所幸张新梅模仿颇强,学得倒有七八成像。 如此这般,已是樱花开了又谢,转而已至初夏,天气自热起来。张新梅除下一 直穿在身上的明朝冬装,将其裁剪成当地农妇的粗布短衫,学着将头发剪短盘起, 用稻草扎牢,俨然与当地农妇无异。此时,她已经在府内町的西洋教堂内住了近半 年了。 此时张新梅俨然已是教堂内的一份子。每日一早起来,抱着厉抗立于传教士身 后向天主祈祷,之后烹饪三餐,浆洗衣物,打扫各处,闲时便逗弄厉抗。传教士偶 有闲暇,便带其母子二人于町外信步闲走,指点各处,教授张新梅西洋及当地语言。 连着几日的天气闷热,这一日且喜天色转阴,略有凉风,传教士穿了传教服装, 手里拿了书本,到张新梅房中来唤她。张新梅在房内闷了几日,也想着出去走走, 便抱了厉抗,随着传教士走出教堂。 町内居民对他们早已是熟络,见着都出声招呼。传教士面带微笑,操着不甚流 利的语言同众人招呼,张新梅紧跟其后,对众人只能微笑点头,小厉抗刚吃足了奶, 睡在母亲怀里,嘴角尚自挂着些微涎痰。 两人出得町来,顺着大路闲走。于路传教士打开书本,读了一段故事,张新梅 不甚了了,只安静听他去读。又行得一段路,厉抗醒转过来,哭闹不止,张新梅逗 哄不住。那传教士伸手抱过厉抗,厉抗颇喜这个传教士,止了啼哭,伸出小手去扯 传教士颚下的的胡子,咯咯欢笑。 传教士呵呵大笑,就握着厉抗的小手,扯定自己的胡子,眼望张新梅,念了一 句西洋单字。张新梅知其又在教授自己语言,便顺着他的口音,学了一句。传教士 听她学得甚似,便又指定自己鼻子,再说一句,张新梅又学了。 其实张新梅虽口音学得甚似,然现学现忘,唯几句时常听闻的话语记得下来, 其余单字种类繁多,发音各异,又或拗口之极,哪里就便记得。且喜那传教士也只 随口教授,事后又不曾考究,两人只不过用来打发些时日而已。 厉抗被传教士抱在怀里,先自伸着小手玩弄传教士的胡子,后来又去拉扯他的 衣服,后被传教士胸前悬佩的十字形饰物吸引,双手把玩一番,可能心中爱极,便 就伸手拉扯。那传教士初时还不省得,忽然惊觉,口中猛的喝呼一声,将厉抗一把 塞回张新梅手中,双手护定了那饰物,竟连脸色都变了。 厉抗哇的大哭起来。张新梅与他相处日久,心知其为人最是和善,从未见过其 暴怒如此。眼见得那饰物形如教堂神像后的十字,只当那是教士圣物,等闲不得轻 碰,心中惶恐,连连打躬赔礼。 那传教士听得厉抗哭泣,猛省得自己过于失态,又接过厉抗抱于怀中,就把那 饰物取下塞到他手中任他把玩,哄得厉抗不哭了,回头冲张新梅挤挤眼,指着那饰 物说了一个单字,似觉语气不够,又连说几遍。那单字发音不甚困难,张新梅接口 学了几遍,默记于心。 又行得一阵,两人隐隐听得天边有闷雷传来,只道便要下雨,就便回转。未行 得多远,却听得雷声渐近渐响,仔细听去,却又不似雷声。两人心中纳闷,对望一 眼,都不解其意。 再过得片刻,那雷声更大。张新梅于大明时曾见过丈夫操练军马,此时听得分 明,那雷声便是战马奔驰时马蹄撞击地面发出的闷响,再仔细听去,中间似乎还夹 杂了战鼓敲打之声。张新梅一时吓得脸色发白,扯了那传教士的衣袖,往前就跑。 其时大友义镇家正与其接壤的大名伊东义佑因领土问题而发生纠纷,战于府内。 大友家中第一猛将户次鉴连连克伊东家中几员大将,大败伊东家军队。此时正是伊 东部队土崩瓦解之时,张新梅流年不利,竟然适逢其会。 张新梅与传教士跑不得数步,身后已隐隐可见着溃败的军队。片刻之间,当先 身着黑衣的骑兵已清晰可见,转瞬就到身后。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大队人马心慌意 乱之下,只要逃得性命,哪里顾得其他,眼见得马蹄踏处,张新梅等人便要被乱马 踩成一摊肉泥。 张新梅被倭寇劫持的那段时日,可谓一直在乱军中度过,其中艰难困苦,直到 今日念及,仍是冷汗淋漓,毛发悚然。此时早已被吓得昏了头脑,死命扯定了传教 士的衣袖,顺着大路往前逃遁。那传教士倒还冷静,眼见得不出数步,自己便要被 乱马残踏而死,大喝一声,反手扯定了张新梅,将厉抗塞在她怀中,就把她向道旁 深草丛中尽死力的一推。待得自己要跳下道旁闪避时,骑兵早到,一匹跑发了的战 马于他身边擦过,将其一带,传教士吃力不住,身子如陀螺般连旋数转,扑倒在路 旁,晕了过去。 张新梅被传教士那死命一推,整个人直倒入道旁草丛里,也自晕转过去。且喜 初夏天气,草木俱都生长,草丛甚厚,不曾跌伤,厉抗被张新梅紧紧抱在怀里,更 不曾有事。忽临变故,母亲都被吓得傻了,小厉抗倒不曾有些惧怕,睁大了眼睛看 得津津有味。 片刻之间,骑兵扬起一路尘埃,逃了过去。不多时,又见众多丢盔弃甲的黑衣 足轻(步兵)奔逃而至。战争中,骑兵机动性强,冲击力大,为战之主力,而弓兵 利在远程,难得近战杀敌,唯足轻身份最为卑微,一无坚盔厉甲护身,二无健马长 弓助阵,唯挺枪聚众博杀,伤亡最为惨重。这些战败了的足轻,多有带伤者,但却 丝毫不敢停留,有几名实在走不动了的足轻,就睡于道旁,辗转哀号,其余众人, 相扶相携,片刻间也走了个干净。 又过不多时,本次战斗的胜方追赶过来。士兵身着青色战衣,盔甲整齐,旗帜 鲜明,开路骑兵携得胜雷霆之势追赶溃败敌军,转瞬即过。骑兵中夹着一辆战车, 一人持刀端坐,喝呼指挥,正是大友家第一猛将户次鉴连。传闻此人幼年曾着天雷 轰击,双足残疾不能行走,然其自十五岁上阵以来,凶勇不逊常人,乘阙作战,冲 锋陷阵,敌人莫不闻之而色变。 户次鉴连率铁骑追杀败军,转瞬即过,其后跟随的百余骑兵,列队小步跟进。 但见着道旁卧倒的黑衣士兵,不问情由,便是一枪刺下,一箭射去,结果其性命。 可怜那传教士,晕伏在道旁,难见其面目,那队士兵行到身边,见到其身上的黑色 传教服装,不分贤愚,挺枪便下,那传教士声也不曾出得一下,便即命丧在异国他 乡。张新梅倒在深草丛中,晕厥了不曾移动,厉抗小小年纪,竟也不发一声,睁大 了眼睛只顾看,那队骑兵不曾发现,径直过去了。其后再不曾见得有士兵队伍经过。 待过得小半个时辰,厉抗肚饿,便要钻入母亲怀内觅食,见母亲闭了眼睛不动, 便自啼哭,终于弄得张新梅醒转过来。张新梅眼见得四周安静,危险已过,心中稍 定,一边解衣喂厉抗,一边寻找传教士。一眼望着传教士的尸体,着实吓得肝胆俱 裂,半晌作声不得。 张新梅自被西方航海士救得性命以来,便多得这传教士的照顾。后又亏得他让 自己在教堂里安身,得以有片瓦遮身,养育厉抗。见得他关爱有加,心中着实已将 其当作唯一的依靠。乱军临近之时,若他不是为了救己性命,此时横尸当前的,便 得换做是自己。这人样貌虽异,其心却善,此时横死,自己竟连其姓名尚且不知, 念及此处,眼泪早已横流。 独自哭了半晌,耳听得远处隐隐尚有杀伐之声,张新梅不敢久留,抱着厉抗跪 在传教士尸体前磕了几个头,起身看看四周,转身投入道旁深可及膝的草丛中,拨 开灌木杂草,渐行渐远。 天色暗淡起来,阴阴的直压在头顶。一声闷雷滚滚的过来,伴着一道闪电劈开 天幕,大雨终是下了下来。 PS:大友家族当时大名大友义镇,观念开放,没有像其他大名一样排斥和反感 西洋商人和传教士,后来他还因保护天主教徒而与家族的宗教势力产生分化,再加 上战争失利,而导致家臣失散,最终没落。 又另据在日本九洲、尾张等地传教的葡萄牙传教士佛洛伊斯写给教皇的信中提 到:“……(在日本)大约有三十余名教士失踪。……这个国家的战乱,不单只给 他们本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文中所提 到的那位善良的传教士,便是从此一段信件中虚构而成。也许历史真有其人,也未 可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