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吉丸 接连不断的绵绵阴雨终是停了下来。天色虽依然阴晦,但在厚厚的云层后已隐 隐地透出些光来,显见再过得两日便可放晴了。 距海岸约摸十余里远近,一艘商船正乘着天色转好,扯起帆来,加速前行。接 连近十日的阴雨,成日躲在船舱内不得出来,让这船上的人们好不苦闷,此时也都 来到甲板上舒活筋骨,玩赏风景。 几名商人一边聊天一边检查着遮盖货物的油布是否松动,水手们整理着被雨淋 湿了的各类器材。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露着才剃的小光脑袋,身穿缝满补丁的粗 布短衫,颈项间挂了一个十字形的饰物,裸着小手小脚,跪在甲板上,拿一块小小 的抹布,清理着甲板上残留的水渍。虽只是些淫霏细雨,却因连绵数日,甲板上积 水甚多,那抹布不一时便吸满了水,男孩便跑到船舷边上,用双手挤去布内污水, 又再跑回来继续清理。甲板上水手众多,往返不断,那男孩在众人间来往反复,手 脚倒颇为伶俐。 一个商人照看完自己的货物,立在甲板上看众人干活,瞧那男孩忙活得有趣, 便叫:“嗨,平,过来。”那被唤作平的男孩听得叫唤,脆声脆气地应了一声,便 即跑到那商人面前。 那商人道:“你妈妈呢?怎么让你个小崽子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平将那小抹布顶在光头上,仰了头看那商人,轻声道:“妈妈在洗衣服,老板 叫她抹地,我看她忙不过来,就帮她抹来了。” 那商人笑起来:“你倒是孝顺。好好干,回头我给你糖吃。” 平脆声脆气的应了一声,顶了抹布跑回去,却不防甲板湿滑,他人小步急,踩 在水渍中,扑地跌倒,伏在甲板上直滑出数步远近。众人见他摔得有趣,都哄的笑 起来。 平倒还颇为要强,摔了一交竟不哭泣,自从甲板上爬将起来,众人还自笑个不 住,平抚着被水弄湿的衣裳,咬了小嘴,眼框中隐见了泪光。 这时船舱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妇人,径走到平的身边,蹲下将其揽在怀里,一手 轻轻抚着他的光头。平这才哇的叫声妈,呜呜的哭将出来。 这名妇人正是张新梅,那被唤作平的男孩,便是厉抗。 张新梅于府内町外遭逢巨变,又不知町内情况,不敢径回,抱了厉抗专捡山僻 小路走去。府内町旁俱是连绵山岭,慢说张新梅不省得路径,便是常年居住于此的 猎户樵夫,尚自许多地方不曾去过。其时张新梅不辨方向,乱走将去,竟自迷失了 路径。 便是个男儿丈夫,连遭变故,到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多有不活了的,更何况 张新梅一弱质女子?张新梅寻死之心早有,怎奈一直放不下怀中这一点骨血。母性 发挥,竟然不顾疲劳,于山岭中崎岖穿行。饿了便自采摘野果充饥,渴了便于山涧 中取水,她身子本弱,天生奶水便少,于山中食不裹腹,更没了奶水,眼见厉抗饿 得不行,无可奈何,只得将野果嚼得烂了,喂给厉抗,勉强维持。也是天可怜见, 于山中竟然未曾遇见野兽猛禽,不曾伤得性命。如是在山中挣扎得数日,张新梅终 于走出山岭,见到人烟。 那有人烟处是一个小町,只得百十户人口,张新梅语言不通,不敢随便开言, 索性装聋作哑,怀抱了厉抗,沿户乞讨。那町内人家虽然贫困,却也心地善良,见 张新梅形容消瘦,怀中厉抗饿得啼哭不止,纷纷拿出些残羹剩饭来施舍,救得张新 梅母子性命来。町内原有半间塌废的房屋,张新梅便就用来暂且栖身,每日在町内 乞讨度日。 过得一段时日,町内一名商人见张新梅着实可怜,便令她帮忙打杂,每日管她 饭食。后见张新梅为人老实,干活又勤快,便将其雇到店内,让她安定了下来。 张新梅因语言不通,故此一直扮作又聋又哑之人,待得对当地语言渐渐熟识, 町中众人早已呼惯了她“哑女人”,她也不再去分辨,就继续装聋作哑,唯在夜深 人静之时,才开口教授厉抗。 张新梅深知身处乱世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待得厉抗略大一些,便每 夜将厉抗身世讲述给他听,又教授其中华语言,令其不可忘本。只恨自己不识得中 华文字,不能传授,只能将旧时在乡间邻里听闻的各类故事说给厉抗听。厉抗爱极 了中华故事,每晚必听得两个,方肯入睡。 如此这般,光阴似箭,白驹过隙,张新梅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已是四年有余。 那户商人联系得买卖,要将货物运至尾张国境内,因虑及战乱频繁,盗贼四起,便 从水路运送。临行时因见人手众多,便带了张新梅随船,令她煮饭洗衣,照料众人 食宿。张新梅便带了厉抗,上船同行。 船只满载货物,远远绕过浅滩处的礁石,就向尾张驶去。途中遇着这连绵阴雨, 船只不敢扬帆疾行,耽搁了时日,此时天色转好,竖起帆来,众水手加劲划桨,那 商船直放尾张。 闲话不提,连行得数日,已经到尾张境内,众人弃船登岸,就将货物装载几车, 用马拉了往目的地行去。张新梅本待带了厉抗随船回去,怎奈厉抗从未出过远门, 定要随众人同去同归,张新梅拗不过他,只得随了众人一道同行。 于路上昼行夜宿,非止一日。这一日看看天晚,众人一路行到一片树林前。那 林子不大,只一条小路蜿蜒进去,那几名商人认得路径,知道过了林子便有一个小 町,名唤中村,便叫众人驱车进去,过了林子就到那町内休息。谁知行不得几步, 前面道路竟被人用枯木堵塞死了,马车俱不得过。正自迟疑间,只听得林里一片声 的喊,十数名黑布蒙了头脸的壮汉手持长刀从林内冲出来,也不搭言,便动手杀人 枪货。 其时时局动乱,强匪四起,抢劫单身行人财物已属常事,然十数人众的公然抢 掠倒属罕有。那几名商人虽做得准备,雇了几名大汗随身保护,但哪禁得住那些强 盗不要命的砍杀,见得自己死伤几人,其余众人先自就乱成一团,各自逃命去了。 张新梅几年前早已是被吓得够了,本自抱着厉抗坐在马车边上,眼见得势头不 对,抱了厉抗就走。 那伙盗贼眼见得众人逃散,便也四散了追杀,竟似要将众人斩尽杀绝。张新梅 跑到远处,耳听得众人惨呼传来,回头看时,竟见有两名盗贼追着自己过来,直吓 得肝胆俱裂,抱紧了厉抗,没命的奔逃。 她一个女子,又怀抱了一人,哪里跑得过健壮男子,看看追得近了,更是心慌, 脚步先自乱了,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怀中的厉抗也摔在一边。 厉抗尚自四岁,此时被重重的摔在地上,疼痛难当,便就哇哇大哭起来,张新 梅慌忙起身将其抱在怀里,那两名盗贼已追到了近前。张新梅只叫得一声苦,自己 母子直是如此多厄,竟要死在这里。 此时但听得旁边灌木中隐隐有声传出:“……就是这边……这里……”声音断 续,似乎是童声,又不甚明了。只听得灌木中习习有声,似有数人穿行其中。那两 名强盗停下步子,转向灌木,持刀戒备。又听得那声音道:“诸位武士大人,就是 这边了。”又听得几人声音沉闷的应了一声。 那两名盗贼互望一眼,眼见得那灌木中情势不明,似乎有数名武士在内,自己 做的事情见不得光,还是不招惹为妙,遂狠狠瞪了张新梅一眼,转身逃遁。 张新梅缓得一口气过来,看看那盗贼走得不见,便欲逃跑。只听得灌木那声音 又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不谢谢我啊?”话音未落,一个孩子笑嘻嘻的从灌 木钻了出来。 张新梅看那孩子脑袋正中头发剃去,两旁余出的头发拢在脑后用稻草扎住,手 脚俱扎了绑带,上了简陋的护套,做武士打扮。却穿了破烂的粗布短衫,腰间绑着 一把长刀,直拖到地上,模样不过八九岁大,前额突出,脸颊削瘦,倒有七分像猴 儿模样。挺胸凸肚,双手插腰的立在当地,煞是有趣,厉抗早看得收了啼哭,张新 梅已自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孩子见张新梅笑他,心中有气,道:“本武士大人救了你们,不是来给你们 笑的。” 张新梅见他说得认真,怕他真是武士,忙收住了笑,冲他点点头,厉抗就在母 亲怀里道:“我妈妈不会说话的。我们谢谢你啦,武士大人。” 那孩子挥挥手道:“本武士大人救人性命,那是经常的事情,你们也不用谢了, 那些人等下还会回来。本武士大人不和他们计较,这就和我手下,保护了你们,一 起走吧。”说完,把手一挥,从那灌木中又钻出四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俱都同 他一般打扮,在腰间绑的是木削的短剑,只是神情紧张,左右顾盼,全不似那孩子 般镇定自若。 张新梅听得那伙盗贼一时还会过来,心里自就慌了,忙抱着厉抗,随了那孩子 往前就走,其余那几个孩子,也都随着一同,快步走出林去。 出得林子来,便可望见林外远处的那个小町了。众人加快了步伐走去,那孩子 一路来自说自话,待得走到町中,张新梅已是听得个大概。原来那孩子本自和几个 玩伴在林中游戏,听得喧哗,偷偷看时,知是盗贼杀人抢货,便自隐匿在灌木后。 无巧不巧,张新梅逃遁至那灌木处摔倒。那孩子便心生一计,在灌木中自说自话, 又让那四个孩子含糊不清的应得几声,竟用疑兵之计吓退了那两名盗贼。 张新梅不想这八九岁大的孩子竟直有如此胆识急智,心中好生佩服,眼望着怀 中厉抗,只见他已闭了眼睡去,心中暗想:我家孩儿长大,若有这么聪明,那也不 枉了我吃这么许多苦处。 正自想着,已行到町中,只见迎面站定了一名中年男子,瘸了右腿,于腋下拄 了拐棍,左手拿了根木棍,大声喝骂:“日吉丸你个死猴子,偷了我的刀又出去疯 了一日,家里的活全丢给你老娘和姐姐做,你真要我打死你才甘心!” 跟在身后的四名孩子口中叫囔着,四散逃了去。那长像如猴的孩子立在当场, 低声道:“本武士大人又要遭殃了。”忽的哈哈一笑,道:“父亲大人,你不要生 气,本武士大人这就把你的刀给送回去。”说完,竟然转身一溜之大吉了。 那瘸腿男子怒极,一瘸一拐的追着那孩子走去,那孩子也不跑远,欺他父亲腿 脚不便,只在他身前左近来回徘徊相逗。那男子怒气难当,左手持棍连连挥舞,却 奈何那孩子不得,只落得口中喝呼不断,那呼声在远近山谷间回荡不决:—— “日吉丸,你给我站住!” “死猴子,看我打死你!” “日吉丸——!” PS:日吉丸,为日本民间传说的猴精。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