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武士 中村町位于尾张国中部,町内略有五六十户人家,世居此地以务农为生。日吉 丸的父亲曾是一名武士,姓木下,本为此地大名织田信秀辖下足轻队长。只因战斗 中右足受伤,从此不良于行,遂断了争名逐利的念头,回到中村结婚生子。几年来 先后生育一女二子,日吉丸行二,是年九岁。 日吉丸小名藤吉郎,自小便极顽劣,只好嬉戏,极爱听各类战争故事,每常有 武士从村中经过,必尾随其后,观摩其言谈举止。平日里只好舞棒弄棍,偶尔偷来 父亲的长刀,便在村中耀武扬威,自称武士大人。村人见其样貌似猴,又一刻不得 安宁,便给他取名日吉丸。 张新梅随日吉丸到得中村,又成了举目无亲的局面。那队商人在林中各自逃散, 略有几人逃得性命,连夜便起程赶回了自己的町内,再不敢做长途生意,哪里还顾 得那非亲非故的“哑女人”。张新梅自己一来不认得路径,二来身无分文,如何又 回得去,只得在中村呆了下来,乞讨为生。 中村人家多也贫困,哪里又有得闲钱救济张新梅,好在村旁小山上有一座百年 的老寺,寺内老和尚见张新梅母子可怜,便安排他们住在山下的小茅屋内。寺内有 几分薄田,却因人手不够,自荒了在那里无人耕种,张新梅在中华时便是农妇,此 时正是如鱼得水,当即便接管了那几分田。初时生活也颇艰难,张新梅不得不到山 中寻些野菜度日。过得一年,作物成熟,虽然大多给了寺里,但余下的部分,也够 母子二人维持生活了。 如此,母子二人便又安定了下来。张新梅性子本弱,不愿招惹是非,这几年在 人前又不作声惯了,此时依旧装聋作哑,村中人也就直呼她哑女人,直到晚间早早 收拾了,才关了门独自和厉抗说话。厉抗小小年纪,却也懂事得早,每日乖乖的陪 了母亲,帮着做些小事。张新梅见得自己安定下来,又见儿子乖巧,心中着实大慰。 日吉丸依旧每日在村中玩耍,偶尔带了几个玩伴到小山上来玩战争游戏,便叫 了厉抗一道来玩。初时厉抗尚有些胆怯,后来看得有趣,也便加入其中。众孩童在 山中翻石爬树,学着故事中的武士绝斗,厉抗年龄最小,常常落败,被众人嘲笑讥 讽,厉抗倒从不哭泣,依然拿根小木棍,和众人一同玩闹。 如是过得不到一年,日吉丸的父亲久病难医,留下一间空屋和一把武士长刀, 就自撒手呜呼了。自此日吉丸更是如脱了缰的野马,与村内孩童终日游荡,家里的 活计全交给母亲与姐姐忙碌。村中人家见其如此顽劣,纷纷教导自己的孩子不可与 之玩耍。初时尚有人不听家里教导,后来被家人管教得严了,也便不敢再与日吉丸 一道胡混。日吉丸也不以为意,自到山上来寻厉抗。 张新梅倒是对这个猴脸男孩颇为喜爱,又曾蒙他救过性命,知他性子本善,人 又机灵急智,便任厉抗与他一道玩耍。如此下来,两个孩子便在村中翻了天去。踏 坏一片庄稼,赶飞两只鸡倒属寻常,两人又时常掏去南瓜内瓤,于内拉一泡屎尿, 再原封不动的放好,村内人倒没少吃了两人的“十全大补瓜”去。日吉丸是屡教不 改顽劣成性了的,厉抗之母张新梅“又聋又哑”,村人便是告状都没个去处,二人 又小,便是打上一顿,骂上几句,转身就忘了的,哪里禁锢得住,也只能随了他们 去。 如此胡闹了一年有余,日吉丸母亲再嫁给村中的农夫竹阿弥,日吉丸的日子渐 渐的不再好过起来。平日里日吉丸终日在外游荡,只回家吃饭和睡觉,自竹阿弥成 为继父之后,他便不再能如此游荡下去。若不干活,继父便不给他饭吃。初时日吉 丸也不以为意,饿了便跑到厉抗家中混上一顿,天晚了进不了家,便和厉抗挤在一 起睡一晚。如此过得月余,终是被继父拿了棍棒打回家去。 日吉丸在家中老实得不到半月,这一日又溜上山来,带了厉抗,不敢到町内去, 便到町外那片林中去玩闹。 两人各持了一根木棍,学那故事中的武士绝斗,有模有样的喝呼相斗起来。厉 抗虽只六七岁,然其天天随母亲在田内劳作,小小年纪倒颇有些力气,日吉丸虽然 大得五岁,却天生身体单薄,气力不加,若不是利用身高上的优势压制厉抗,说不 定反会被厉抗木棍敲上几下。后来厉抗发了狠劲,猛力敲去,日吉丸手中木棍应声 而落,便是输了。 只听得日吉丸大喝一声:“你看那边!”厉抗不疑有他,转头看时,日吉丸合 身扑去,将厉抗压倒在身下,一手夺去他手中的木棍,大喊大叫:“我胜了,快投 降!” 厉抗眼见本是自己胜了,却被日吉丸使诈夺了棍去,还落在劣势,不由怒道: “你使诈,不算,本来是我胜的。”伸手便去夺日吉丸手中的木棍。 日吉丸呵呵大笑,一边挡格一边道:“小崽子,输了就是输了,你现在动都动 不了,还不认输。” 厉抗怒极,道:“你耍赖,你才是猴儿崽子!”话音未落,只听得旁边一人大 叫一声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自玩得忘了形,根本不曾注意身边何时站了一人,此时都吓了一跳,急忙 跳起。日吉丸持着木棍,就大叫一声:“大胆!本武士大人……”待看得清楚,硬 生生将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只见面前那人年纪大约和日吉丸一般大小,着了一件宽大的丝质袍子,腰间绑 扎着一把短刀,长长的头发用一根丝带扎起,正自指了日吉丸捧腹大笑,直把眼泪 都笑了出来。 日吉丸自小生得这副面容,多惹人嬉笑,他自也惯了的。只是极少有人笑得如 此大声如此放肆,心中早有了怒气。却见那人衣着华贵,装束不俗,心中略有怯意, 不敢当即发作。直等到那人笑声稍息,才道:“喂,你笑够了没有?” 那人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笑着道:“真笑死我了,你才是猴儿崽子,当 真有趣。” 日吉丸听他学厉抗的语气,又再羞辱自己,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 声:“大胆!竟敢嘲笑武士大人!” 他学习武士的言行举止,自小便惯了的,一时冲口而出。那人轻咦了一声,侧 头端详了两人一眼,道:“你是武士?嗯……浪人吧?” 日吉丸哪里受得住此人连番羞辱自己,将手中木棍当空舞了一圈,大喝道: “大胆的家伙,我要和你绝斗!” 那人看了看日吉丸手中的木棍,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短刀,笑道:“好啊,看 你们玩得有趣,我也来玩玩。”指了指厉抗,“你,和他一起上?” 厉抗才要答话,日吉丸怒道:“我要和你公平的绝斗,绝不要人相帮!” 那人笑道:“好啊,这样才有趣。便是你们两人一起上,我也不怕。”又对厉 抗道:“嗨,把你棍子借我用一下。”也不待厉抗答应,踏步上去,就从厉抗手上 夺了那木棍过来。 日吉丸待得他木棍到手,也不搭言,就大喝一声,持棍冲了过来,当头就是一 棍。那人不慌不忙,右手举棍轻松架住,就自一个折身,从日吉丸左腋下钻了过去, 左手在日吉丸背后一撑,借力向前跨了一大步,转身持棍站定。 日吉丸吃他背后那一撑,加上自己向前的冲力,直向前趔趄了几步,方才站住, 转过身来,怒视了那人。 那人笑道:“来啊,再来。” 厉抗劝道:“日吉丸,你打不过他的,算了吧。” 那人听得,又哈哈大笑:“哈哈,日吉丸,果然有趣,连名字都这么有趣。” 日吉丸大怒,喝道:“大胆!”又自舞棍冲了过去。 显见得那人技艺高超,胜过日吉丸甚多。日吉丸拿出和村中孩童相斗的本事, 木棍挥舞连连,却近不得那人身边,每常被那人偷空袭击,在身上或拍或敲。那人 似乎并无敌意,每次下手只轻轻一点,便就收回。 斗到深处,日吉丸大喝一声,木棍脱手而出,直向那人面门掷去,那人看得真 切,举棍轻轻拨开,却不防日吉丸当头抢到身边,横身一抱,两人都滚到地上。 那人几曾见过如此不要命的赖皮打法,一慌神间,已被日吉丸骑到身上,没头 没脸的挥拳直打下来,当时便被打懵了。 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大喝:“大胆!”三名成年人奔了过来,当先一人一脚将日 吉丸踹倒在地,另一人干净利落的跃到日吉丸身边,腰间长刀瞬间出鞘,横在了日 吉丸的脖间,第三人已经将躺在地下的那人扶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极快,厉抗反应过来时,局势已定。那三人大约三十余岁,全都做 武士打扮,衣着也俱华丽,当先踹日吉丸的武士大喝道:“不知死的小子,哪里来 的村农,竟敢对犬千代殿无礼!”(名后缀殿字,为其时对身份尊贵者的尊称。) 日吉丸心道不好,想不到此人身份不小,此时已经势成骑虎,急切难下,心中 急转,却想不到什么办法。 只听得那犬千代大喝一声:“不得无礼,把刀拿开!”那持刀抵着日吉丸的人 慌忙还刀入鞘,三人跪扶在地。 犬千代道:“我出来和朋友玩耍一下,你们还定要跟来了,还对我的朋友无礼, 小心我回去告诉父亲大人,将你们三人砍了脑袋!” 那三人跪伏在地,连道不敢,心中暗自嘀咕,几曾见过殿下有这般打扮的朋友, 若是自己来得晚时,说不定殿下还被这朋友打破了脑袋。 当下犬千代命那三人远远的站了伺候,自己与日吉丸厉抗就地而坐,闲谈起来。 原来此人便是尾张荒子城主前田利昌第四子,因未满十五足岁,未曾行完服礼, 故此只取小名犬千代,自小养在城中,曾拜名师,学得剑术兵法,弓马纯熟,只等 年纪稍长,便可入仕。 犬千代身为城主之子,自小千宠万爱,家中看管甚严,轻易不容其擅出,便是 外出,也是从属几十的贴身跟随。这日里犬千代在城内呆得发慌,偷偷溜了出来, 在城外信步闲走,到了这片林中,就便撞见日吉丸二人游戏。他听得有趣,又见日 吉丸长相怪异,不由得笑出声来,惹来了这场相斗。 三人年纪相若,此时误会消除,相谈甚欢。听犬千代说些城中情景、武士间流 传的故事,再让厉抗讲讲村中的乐事,看日吉丸表演猴子上树,三人都觉大为有趣, 看看日头偏西,经不得那三名从属的一再催促,犬千代只得起身回城,临行时问了 日吉丸二人的住所,依依不舍的去了。 日吉丸与厉抗到了村口,也各自回去。日吉丸溜出来一日,回去免不了又是一 顿好打,却想着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还是一名真正的武士,心中大乐,那一顿打也 不放在心上,一蹦一跳的去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