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祸 给予厉抗母子住所的那间寺庙,已有百年的历史,号为光明寺,寺内主持已换 了几任,到现今主持的老和尚,为人最是良善和蔼,多受村人尊敬。日吉丸终日不 务正业,眼见得已满了十五足岁,行过了完服礼,竟还是少年行性,只喜拿刀弄棍。 继父终是忍不下去,将其痛打一顿,命其母将日吉丸送上光明寺,任其出家为僧, 从此两不相涉。 孩儿本是娘的心头肉,如何便就割舍得下。然而出嫁从夫,又兼日吉丸实在顽 劣不堪,家里本自艰难,如何养得起这个闲人。无可奈何,只得流泪将日吉丸教诲 一番,就便送他上山出家。 眼见得母亲流泪拜托主持,日吉丸心中也好不难受,便就暗暗发誓,从此安分 守己,做个好和尚。从此,日吉丸便就在光明寺中住下,每日打扫洗煮,闲时便就 颂经念佛,真个转了性子。 厉抗此时已有十余岁年纪,渐渐懂事,每日陪在母亲身边劳作,倒练得身子颇 是壮实。犬千代家里管教甚严,轻易不得出城,偶尔到山中来过两次,三人聊得数 语,较量些博击技艺,便就得回转。 如是过得一年,日吉丸眼见寺中生活苦闷,心想长此以往,如何是个了时,又 再故态复萌,只碍着老主持脸面,不敢放肆而已。 这一日趁了主持下山托钵(化缘),日吉丸寻了厉抗,两人就在山间道旁石上 坐下,说不得数语,犬千代竟然来了。 这次犬千代的打扮又与往日不同,穿了一身紧身短打,手脚关节俱都上了皮革 护套,腰上插了长刀,原本扎起的长发已自不见,头顶用刀剃得干净,额上缠了一 根红色丝带,将两侧余下的短发扎牢。整个人愈发显得精悍了。 日吉丸见他打扮与常不同,便笑问:“犬千代,穿得这么结实,怕我打疼了你 不成?” 犬千代不答,就挤着在两人中间坐下,伸个懒腰,道:“多时候不见,怪想你 们的,来看看你们,这就走了。” 厉抗见他打扮言谈俱于常不同,心中讶然,正要发问,日吉丸已自忙忙的问道 :“犬千代,你要出远门么?” 犬千代一笑:“我不叫犬千代了,我现在是织田三郎信长公麾下小姓,前田利 家。” 日吉丸一下从石上跳起身来,大声道:“哇哇,你,你真的成了武士啦?” 前田利家点头道:“不但成了武士,我明日还要随主公出战了。” 这次不但日吉丸惊叫连声,连厉抗都大叫起来:“你要去打仗?” 前田利家眼睛空空的望着山下,答道:“要去打仗了,明天……。真舍不得你 们啊,猴子,平……”声音竟自有些哽咽了。 厉抗大奇,道:“你都未曾十五岁,连完服礼都还未行过,怎的,怎的便要上 战场了?” 日吉丸早已自在旁叫翻了天:“哇哇,战场啊,这可是你的初阵啊,好羡慕, 我都快十六了,还在这里念佛,你竟然可以……真是羡慕啊!” 其时战乱四起,日本地少人稀,怎经得起连年战乱的死伤,人口剧减之下,武 士初阵的年纪越来越小,前田利家十四岁初阵,在当时实属正常。 前田利家虽然学得一身本领,然自小家中宠爱有家,便是打骂都少,此时忽然 要上战场撕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想来如何能够不怕? 厉抗心中担忧,眼见得前田利家眼中隐隐见了泪花,连忙好语安慰。日吉丸一 人在旁边大喊大叫了半天,见二人不似自己般兴奋,转念之间,已自明了,坐到前 田利家旁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呵,担心什么,你本事这么强,连我都打不过 你,到了战场上,即便拿不到一番首,至少也砍几个人的脑袋才算数。” 前田利家苦笑一下,道:“我听得从属说,到得战场上,随你有千人斩的本事, 乱军中也难自保。两军交锋,又不是你我之间的搏斗相闹,我怕万一……” 日吉丸手一挥,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嗨,出阵前怎么说这种话?”停了一下, 接道:“打仗不能光用蛮力,要用脑子多想想才行。我虽然没打过仗,但是想来自 也不难,我教你一招,等开仗了,你便缩在队伍里面,随着众人一起。众人冲,你 便冲,众人跑,你便跑,保你没事。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前田利家愤然起身:“哼!我前田家的武士,只有战死的男儿,没 有怕死的孬种!”转头看了看日吉丸和厉抗,道:“我前田利家一定不会死在我的 初阵上,你们等我回来吧!”说完,大踏步的径去了。 厉抗看着前田的身影渐渐远去,道:“日吉丸,你好像惹他生气了。” 日吉丸呵呵笑道:“犬千代这家伙,如果不激他一下,他哪里有这种豪气哟。 你等着看吧,他一定不会死的,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好武士呢。” 厉抗转头看去,只见日吉丸面上凝重,又听得他低低的道:“他都已经上阵杀 敌了,我呢?我该怎么办?”声音转低,渐不可闻。 厉抗奇道:“日吉丸,你怎么了?”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自低了头,口中喃喃,竟自转身上山去了。 过得数日,老主持又下山托钵了,厉抗忙完家中事务,知日吉丸在寺中无聊, 便和母亲招呼一声,上山去寻日吉丸。 行到寺中,便听得佛堂内有喧哗笑闹声传来,进去看时,只见日吉丸与前田利 家两人席地而坐,相谈甚欢。厉抗大喜,眼见好友完好无缺,精神又比上次见时更 好数分,知其得胜归来,几日来的担心都化成了欢喜。 前田利家初次上阵,兴奋劲头几日不减,待得一有空闲,便溜来寻两人,此时 兴致勃勃,大讲战场上杀敌场景,日吉丸听得眼直心跳,直恨自己无缘。 就听得前田利家道:“那时我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听得战鼓一响,众人一齐 呐喊,我只觉那心里呼呼乱跳,怕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厉抗和日吉丸看他说 得有趣,都笑将起来,转念想到他以十四岁的年纪初次上阵,如若换做自己,难道 便能泰然处之? 前田利家又道:“我那主公织田三郎信长公,与我年纪相仿,就好似在战场上 出生一般,不见有一点害怕。看看敌人过来,他还自和属下说笑,浑不放在心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又接道,“那时候我想,主公都这么镇定,咱们做属下的害怕就 太窝囊了。于是再也不怕,拿了枪就合着队伍冲到敌人本阵里去了。” 日吉丸哈哈大笑起来:“你看,还不是在用我教你的招儿?合在人堆里,绝对 不会有事的。” 前田利家啐了一口,道:“我前田利家是那么没胆的人吗?待我们足轻冲到敌 人面前,敌人的本阵早被主公的铁骑给冲散了,我们几人作一队,就近斩杀敌人。” 说着长身站起,摆个架式,道:“当时我就用这照,挺抢刺去,就结果了一个敌人。 跟着再回身一摆,再用这招……”他说得兴起,就自在佛堂内演练起来。 日吉丸跳将起来,摆个招式,嘴里哇哇大叫:“不对不对,当时如果你不回身, 反手抽出腰刀,向后这样刺去,不是更好?” 前田利家笑道:“手下败将,你这招只是好看,在战场上没有用的。” 日吉丸被他说中痛处,大叫道:“几天不打,你又皮痒了,手下败将,看招!” 就自合身一扑,和前田利家扭在一处。 厉抗哈哈大笑,也从地上跃起,加入两人行列,三人在佛堂内扭成一团。 这三人玩闹惯了,此时闹得性起,庄严的佛堂转眼变成顽童的游乐场,一时间 瓦飞尘扬。三人玩得性发,哪里顾得许多。却不想乐极生悲,日吉丸被厉抗和前田 利家追打,跳上佛像躲避,两人尾随而上,拉扯之间,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失修的 佛像竟被三人推倒在地。 三人顿时傻了眼去,心知闯了大祸,呆了半晌,手忙脚乱的爬下佛台看时,那 佛像自摔成了几截,哪里救补得回来。 佛教自中华唐时流传至日本,经几百年时日流传,渐在日本宗教中占了极大分 量,民众多有信奉者,佛堂圣像民众多看得极重,如今被三人无端毁坏,主持回来 必定不得轻易罢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日吉丸最先醒悟,心念急转,片刻已有定议,忙道:“毁了佛像,老和尚 回来,一定发火。利家,你身份不同,就便先走,这里我和平留下料理,我自有办 法让老和尚发不得火。” 前田利家母亲吃斋信佛多年,他心知道如果被母亲知晓此时,必受重责,心中 早是慌了。如今见日吉丸如此说,不曾细想,便就匆匆交代几句,自下山去了。 厉抗问:“日吉丸,你有什么办法让老和尚发不得火?你修得好这佛像?” 日吉丸笑笑:“摔得这么烂的佛像,你修给我看。” 厉抗急道:“你自说了有办法的。” 日吉丸狡猾的笑道:“我那是骗利家的。” 厉抗奇道:“你骗他做什么?” 日吉丸道:“他好歹也是城主的儿子,毁坏佛像,那是魔鬼的行径,怎么可以 让他来担这个名声?” 厉抗道:“那我们怎么办?也跑么?” 日吉丸叹了口气,道:“我这个和尚,怕是当不下去了。平,你还是回家去, 等下老和尚回来,只怕你和你娘,都不能在山下住下去了。” 厉抗奇道:“怎么连我们都不能住下去了呢?” 日吉丸道:“那房子不是寺里给你们住的?你们耕的田,不是寺里给你们的? 老和尚知道你毁了寺里的佛像,你说他还给不给你们房子住了?” 厉抗心中怕将起来,便就真个要下山去,转念一想,又问:“我们都走了,你 自己怎么办呢?” 日吉丸道:“我留下来,等老和尚回来,我自说是我不小心把佛像给推倒了就 是。” 厉抗忙道:“不行。明明是我们三人做的事,你却揽在自己身上,这可说不过 去,我要和你一起留下来。” 日吉丸笑道:“我就知你定是不走的,果然是我的好朋友。那我就还有个办法。” 厉抗知其心中急智百出,忙问还有什么办法,日吉丸不慌不忙,缓缓道来: “老和尚回来,定是大发雷霆,我们就死咬了是我们两人玩闹,推倒了佛像,万不 能把利家供出来。” 厉抗点头应道:“这个自然。” 日吉丸续道:“我的和尚自是当不下去了,反正我也早不想当了。你和你娘, 也难在这里安身。我们拜托利家,就在他城边町内给你娘安排个处所住下,拨点田 地供她安身,你看可好?” 厉抗心中本自担心母亲,其余倒是无可无不可,听得如此安排,心中大定,忙 就点头不迭。又问:“然后我们就到那町内一起住下吗?” 日吉丸摇摇头:“我想好了,如此混下去,始终不是个了时。等你们安定好了, 我要到外面去闯闯,见识一下世面,练个一身本事回来。我不但要当一个真正的武 士,我还要当一城之主,一国之主,甚至当——大名!” 厉抗哪里知道日吉丸竟然口吐大言,吓了一跳,眼见得日吉丸面色凝重,不似 说笑,心中好生敬佩。 日吉丸转头看着厉抗,问道:“平,你和我一道去吗?我们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历险,以后一起投靠大名,一起当一名真正的武士。” 厉抗心中略有向往,吞吞吐吐的道:“我,不知道,我要问问我娘。” 日吉丸笑笑道:“是啊,你还太小了……”这十五岁的猴脸孩子,说这话时, 仿佛自己已是一个成年的汉子,正在教育着自己的弟辈般。 此后之事果不出日吉丸之所料,老主持托钵回来,眼见得佛像毁坏,勃然大怒。 日吉丸与厉抗二人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韪,只隐匿了利家一段。老主持当即下山 请来日吉丸与厉抗家人,将日吉丸驱逐出寺,收回房屋田地,再不准厉抗母子靠寺 内救济度日。日吉丸少不得被继父一顿好打,张新梅眼见儿子闯下如此大祸,以后 日子难过,感叹自己直是如此命运多厄,心下凄苦,自哭了不住,带了厉抗,自下 山回屋收拾去了。 PS:一番首,指在战场上第一个砍下对方首级的武士。获得一番首的武士,将 记大功。 日本历天文二十一年(公元1552年),前田利家初阵那古野织田家织田信长对 清州织田家坂井大膳的尾张。萱津合战。是年14岁。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