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色撩人 赤备骑兵面对多出自己两倍的三好家骑兵,已自是苦苦支撑。如今敌人援军已 到,对自己形成包围之势,更是难有胜算。 武田义信面色苍白,在马上抖成一团,颤声道:“我……我父亲是武田信玄,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声音低不可闻,在三好家骑兵的呐喊声中,犹如被 洪水淹没的一只蚂蚁。 饭富昌景心中大急,眼见自家的精英骑兵纷纷中枪坠马,心中痛惜不已,只得 大呼:“赤备退后,保护少主!”然而面对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三好家骑兵,便是 武田信玄亲来,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如此情形,饶是“天才军师”竹中半兵卫在场,依然无计可施。眼见身后的骑 兵涌来,竹中半兵卫手无兵刃,只得策马奔逃。 三好援军在三好政胜的指挥下,呈扇形包围上来,其中数名骑兵打马向奔逃的 竹中半兵卫追去。竹中半兵卫并不远遁,策马只在道旁树林前绕来绕去。当先骑兵 打马早到近前,正要挺枪刺去,只听得身旁一声大喝传来,便如耳旁响起一个炸雷。 一柄长枪从侧面直杀过来,将那骑兵一枪刺下马去。后面几骑慌忙勒马看时,一名 青年武士策马持枪从林中直抢出来,横在竹中半兵卫身前大声喝道:“织田家平大 将在此,谁敢无理!”正是厉抗。 三好政康正自指挥骑兵围攻饭富昌景,耳听得厉抗声音,心头火起,大呼道: “就是他!政胜,给我杀了他!” 竹中半兵卫放眼观望,眼见得包围已成,武田家的赤备骑兵越战越少,心中无 计可施,轻声道:“情势不利,平大将不可溺战,快走罢。” 此时三好政胜已指挥人马冲杀过来,厉抗长枪一摆,道:“士卒保护军师先走, 我来殿后!” 竹中半兵卫点点头,道:“平大将千万保重,我们清洲再见。”策马就走,树 林中十余士卒慌忙跟上。 三好政康在阵中见着,大呼道:“给我拦住他,一个也别放走!”自策马从阵 中冲出,去追竹中半兵卫。饭富昌景心中大急,却被困得定了,脱身不得。厉抗打 马抢上,长枪一摆,道:“慢来!” 三好政康也不打话,战马不停,就势挺枪直刺过来。厉抗不敢避让,奋起全力 挺枪扫去,正打在三好政康枪杆上。三好政康与厉抗相斗之时,已知其气力甚强, 这下被他全力砸在自己枪杆上,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铁枪险些脱手飞出。勉力稳住, 两臂却被震得酸麻了。 这么一耽搁,竹中半兵卫已逃得远了。厉抗横枪立马,挡住当道,三好政康怒 视厉抗,却不敢轻动。 饭富昌景与赤备铁骑被三好家骑兵围困定了,脱身不得。那边厢三好政胜援军 已到,分兵一半加入战团中去,另一半则围定了武田义信和饭富虎昌。三好政胜耳 听得武田义信自称为武田信玄之子,心中将信将疑,虽得城主下令杀无赦,却也不 敢造次,将两人赶下马来,自己亲自看守。 三好政抗眼见厉抗怒眼圆睁,横枪立马独挡在当道上,心中害怕,不敢轻动, 眼珠转动,道:“平大将,我敬你是条汉子,也不来为难你。你只须将那白布给我, 我便让你全身而退。你看如何?” 厉抗冷冷一笑,不去答他,心中打定主意,能拖延得一刻便拖延一刻,让竹中 半兵卫逃得越远越好。 三好政康见厉抗不答,又道:“平大将,现下你军师也弃你而去,这边武田家 的也必死无疑,你一个人便是有千斤的气力,我这几百人的骑兵涌来,你也难逃一 死。你可要识得些好歹。” 厉抗不答,眼角瞟见一队骑兵从阵中分出,向自己这边靠来,又有二三骑兵从 阵角远远绕出,显是想绕过自己去追袭竹中半兵卫。 厉抗心中一急,心知自己孤身一人,如果被骑兵围困,定难脱身。一咬牙,挺 枪直取三好政康,希望能将其一举制住,便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三好政康面露冷笑,显然洞悉厉抗用心,也不来和厉抗纠缠,一枪架过厉抗的 攻势,打马便退。厉抗见他退却,正待要追,却见那队骑兵已靠上近前,心中大惊, 不敢溺战,也自回马便走。 那队骑兵直追上去。三好政康哈哈大笑,打马跑上旁边的高地,俯瞰全局。只 见正中自家骑兵将饭富昌景和他的赤备骑兵围困得定了,赤备仅余四五十骑,饭富 昌景尤自苦苦支撑,看情形也难持久。武田义信与饭富虎昌早已下马受降,被三好 政胜领兵围绕住了。厉抗独自一骑,被两队骑兵包抄围绕,正自左冲又突,却冲不 出去。阵势完全倒向自己这边,只跑了竹中半兵卫一人,心中大乐,立马大笑起来。 正自觉欢畅之时,却只听得士兵哗然,纷纷大叫,低头看时,只见战场上一人 一骑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三好政康微觉诧异,不知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人来。一楞 神间,那马好快,转眼竟到跟前,还未看得清那人模样,只见眼前丝带扬起,宝石 耀眼,两把短刀直送到眼前来。三好政康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躲避,竟从马鞍直 滚到地上,才勉强躲过这一下突袭。 待得他起身看时,只见袭击那人一身粉色丝衣,娇俏可人的娃娃脸上满带怒容, 手中双刀寒光闪动,更了添几分杀气,正是蝶舞到了。她胯那一匹黑马,体躯精悍, 更无一根杂毛,便是武田信玄的爱马黑云。武田信玄爱极此马,非上阵杀敌,不肯 轻易骑乘,这次爱女上京,他竟连此马都让女儿乘了来。 蝶舞本随厉抗进了道旁林中,眼见厉抗布置疑兵之计,心中大感有趣。及至混 战一起,她从未曾见过两军相接,心中既感新奇又觉害怕,缩在林中不敢出来。现 下眼见得自己这边众人被欺凌得惨了,三好政康尤自狂笑不止,心中大怒,策马直 冲了出来。那匹黑云极是神骏,转眼就到三好政康面前。只是她一生虽好技击,却 从未曾真正伤人,此时虽然努气勃发,却也不想伤他性命,不然这一下突袭,便是 十个三好政康,都是死了的。 三好政康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头盔也不敢捡,枪也不要了,慌忙从腰间 抽出长刀,慢慢向后退却。 蝶舞正是满腔怒火,翻身下马,也不打话,舞起双刀直攻过去,三好政康一边 挥刀架挡,一边喝呼骑兵前来救护。下面三好家骑兵见主人有难,慌忙分兵去救, 却不曾有默契。围攻厉抗的骑兵自分了一队去救护,而困着赤备的骑兵也抽了人手 出来。 厉抗左突又闯不得出去,心中焦急,这时终于瞅得空隙,一枪刺翻一名骑兵, 直闯出来。眼见三好政抗被蝶舞追杀,忙策马冲上高地去。 这一下变故,只见两队骑兵直向高地冲去,其后厉抗挺枪策马,也抢了上去, 后面紧跟的又是一队骑兵。高地上乱成一团。饭富昌景大喝道:“赤备,出击!” 仅剩二三十骑的赤备军,奋起余勇,同声应和,随着饭富昌景的铁枪,竟硬生 生从包围中冲杀出来。也向高地冲杀过去。 蝶舞不管不顾,双刀直向三好政康攻去。骑兵冲上高地,却不敢轻动,生怕误 伤了三好政康。三好政康左躲右闪,急切摆脱不开。虽着高地上骑兵越来越多,整 个高地乱成一团。厉抗转眼又被骑兵围住,只是骑兵太多,众人俱都施展不开。 其后饭富昌景携赤备以雷霆之势直杀上来,更是混乱不堪。三好政康被蝶舞逼 得急了,忽然就地一滚,滚到众多马脚中去,骑兵此时不再犹豫,挺枪直刺。饶是 蝶舞身手了得,背上被枪尖擦过,划了一道口子,痛呼失声。 饭富昌景眼见得小姐受伤,犹如发了疯的猛兽一般,头发竟根根竖立起来,大 喝一声,竟然在马上合身一跃,直扑到骑兵深处,挺枪没头没脑的一顿乱打,状似 疯狂。赤备军同声大喝:“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也如疯了一 般的向敌人展开攻击。 孙子四如真言,正是武田信玄训练家中士兵的信条,赤备军为武田家精英中的 精英,更是将这四如真言当做自己一生奉行的武士准则。此时虽然敌众我寡,但却 抱定必死决心,虽死亦要维护武士的荣誉。 在一片混乱中,厉抗也不知身背了多少枪,身上直如浴血一般。他座下战马被 枪刺刀砍,早已不支,此时前足一跪,将厉抗掀下地来。 蝶舞跨上黑云,冲厉抗叫道:“大个子,上来!”厉抗翻身上马,挺枪拨开攻 向蝶舞的铁枪。 蝶舞眼见饭富昌景直如疯了一般,心中大急,呼道:“昌景叔叔,快上马!” 饭富昌景大喝道:“赤备!”赤备军早已战至筋疲力尽,然而听得主帅的指挥, 依然奋力突击。然后人力终有尽时,勇猛无敌的赤备铁骑,终是经受不住如此悬殊 的对抗,这拼尽全部力量的最后一击,虽然将正面的敌人击退,赤备军最后的十余 铁骑,却也全部牺牲了。 饭富昌景铁枪飞舞,一下砸在黑云的股上,黑云痛嘶一声,前蹄扬起,从赤备 拼死一博打开的裂缝中电射而出,绝尘而去。 饭富昌景眼见黑云去得远了,扫一眼将自己重重包围的三好骑兵,将铁枪舞了 个枪花,哈哈大笑:“三好政康啊三好政康,你重兵围困,却还是留不住我们。什 么大名鼎鼎的‘三好三人众’,真是笑煞英雄!”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三好政康,正骑了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听得这话,面色一 变,冷道:“什么英雄?能活下来的人便是英雄。此时我只要一声令下,你倾刻便 成肉泥!” 饭富昌景不去理他,柱枪面东而立,大声道:“想我饭富昌景随主上纵横甲信, 征战十余年,不想今日死在这里。主上,昌景再不能随侍左右,再不能见我武田家 的战旗飘扬在京都的天空了!”说完,长刀出鞘,竟欲剖腹自杀。 只听得一人喝道:“且慢!”铁枪伸出,挑走饭富昌景的腰刀,正是三好政胜。 只见他凑到三好政康耳旁低声数语,三好政康眼珠转动,两人低声商议数语,三好 政康似被说服,冷哼着退到一边。三好政胜从马上跃下,行到近前,躬身一礼道: “饭富殿,此事误会颇多,我三好家自来不曾与武田家接怨。若饭富殿能随我们岸 和田城一行,将误会解释得清楚,我们自不与殿下为难。” 饭富昌景冷哼一声,问道:“我家少主呢?” 三好政胜笑道:“义信殿和虎昌殿二人,我们已用贵宾的礼仪接他们去了,此 时只怕已到城内,还请饭富殿上马。” 饭富昌景道:“去便去,还怕了你不成。”翻身上马,随了众人回城。 夕阳西斜,照在道旁散乱的尸体上,冷冷的一片凄凉。几只乌鸦对着离去的队 伍聒噪不止。一名死去的士兵,尤自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苍茫的天空。那里, 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天堂? 厉抗和蝶舞靠着黑云的神骏突出重围,不敢稍作停留,打马一路狂奔。黑云也 着实神骏,虽然身负两人,速度竟似不减,绝尘而去。两人慌不择路,直奔到夜幕 降临,这才稍作休息。 厉抗不敢进町,打马转到山上,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停马休息。他拼杀耗力颇 重,又奔波了半日,厉抗虽是身子壮实,也实在吃不消了,自躺在地,大口喘气。 只觉得身上伤处疼痛难当,自己检视,却发现身上衣服满是血迹,此时干得透了, 竟然和伤口粘在一处,稍一动弹便牵扯伤处,实难处理。 蝶舞背上的伤口只是些微擦伤,并无大碍。此时眼见得四周漆黑一团,她自幼 娇生惯养的,哪里经过这般情景,心中害怕,蹲在一棵树下呜呜哭泣起来。 厉抗从地下勉力撑起身来,道:“怎么?伤口很痛么?” 蝶舞呜呜咽咽地道:“昌景叔叔……我大哥……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逃出来 了没。” 厉抗叹一口气,摇头不答,心知饭富昌景此时只怕难逃一死,想到他的英雄豪 气,心中惋惜不已。 蝶舞哭道:“昌景叔叔……他最是疼我的……要不是为了救我,要不是我定要 去惹那个坏蛋……”声音哽咽,更是哭得不可收拾。 厉抗见她哭得愈加厉害,心里慌起来,勉力站起,走近安慰道:“不会的不会 的,昌景殿英雄了得,你大哥更是武田家的长子,谅那三好政康也不敢怎样的。” 蝶舞哭道:“你还说。都是你!若不是你和那坏蛋打架,我哪里会惹上那个坏 蛋的?我们要是不带着你,又怎么会被那坏蛋带兵来打的?都是你的错!” 厉抗一时哭笑不得,不想蝶舞如此刁蛮,眼见得她哭倒在地,两腿乱蹬,自己 弄了个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蝶舞直哭了半晌,方才收住眼泪,抬头见着厉抗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 声来。其时月色正浓,清亮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林直洒在蝶舞的脸上,只见如花的 笑颦间尤自带着点点泪迹,厉抗一时竟瞧得痴了。 蝶舞抹一抹泪水,左右瞧瞧,道:“大个子,我冷得紧,你去找点柴火来。” 厉抗愣楞的应了一声:“哦,我这便去。”却立定了不动。 蝶舞双手环抱,低声道:“也不知爹爹现在在干什么……” 厉抗问道:“你说什么?” 蝶舞道:“咦?大个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厉抗一下惊醒过来,笑道:“是了,我这便去。”慌忙转身钻到林子里去,只 觉得面上发烧,一颗心狂跳不止。 不一时,厉抗拾来干柴,却不见了蝶舞,心中惊慌不定。却听得左近欢笑传来, 厉抗寻过去一望,一条小溪从山中穿出来,如一条丝带般的镶山间。蝶舞将丝衣挽 起,露出洁白的手脚,自站在溪边清洗,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溪水缓缓地流过,映着皎洁的月光,反射到蝶舞身上,粉色的丝衣竟带了丝丝 的闪光。腰间双刀上的丝带垂下来,悬挂着的两颗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浮动,在蝶舞 裸露的双足旁荡啊荡的,直荡入厉抗的心里去。 蝶舞抬起头来,对厉抗嫣然一笑,道:“大个子,你到下面去,也把你身子洗 洗,一身是血,难闻死了。” 厉抗点点头,自转到溪流下游,寻一处水深处,也不除衣,整个人直泡进去。 只觉溪水清凉,将伤口缓缓包住,刺痛的伤口被冷冷的溪水刺激,慢慢地也不觉得 痛了。 上游穿来蝶舞轻轻的歌声:“盛开的樱花树哟,你的芬芳在期待。春天已逝, 为何你还不来,漫天飘零的樱花,诉说我的悲哀。清晨姗姗迟来的你,再也见不到 我的美丽,昨夜我已化成泥土,散落在脚下的大地。目送着你远去,有个声音在哭 泣,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樱花只盛开一季。” 古老的和歌《樱花祭》,厉抗自小便听得烂熟,却不曾听人唱得如此动听。日 本的武士,都认为樱花被赋予了武士的灵魂,从无到有,最后又归于无,只是在她 盛开的那一刹那她才显得无比绚烂,无比夺目,然后又是瞬间的枯萎凋谢,武士的 宿命仿佛在其中得以体现。只是听蝶舞唱来,歌声缠绵动听,竟似情歌般的甜蜜。 厉抗仰头望着半圆的月亮,耳听得溪水潺潺,间或有蝶舞轻微的歌声传来,心 中只觉心中安静祥和,慢慢的睡了过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