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废物 厉抗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很没用。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论急智机敏,便是十个自己,也比不得木下藤吉郎与竹中半兵卫;论出身地位, 世代武家的前田利家更比自己高出许多,自己仅仅凭着不错的运气,才能博到如今 的身份。然而,现下似乎连这点运气,也弃自己而去了。 被捆绑在船上已是五六天了,厉抗懊恼之极。这一船的南蛮水手,不过也才二 三十人左右,又不曾有习武之人在内。若自己气力完足之时,便是有根木棍在手, 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哪里会如此狼狈的被他们所制?可是双臂之间的力气,也似 乎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回半点。 每日里那南蛮商人会按时送些食物和水给厉抗食用,另其不至饿死,同时向厉 抗索要那块白布。任厉抗说得口干舌燥,他定是不信那白布早已不在。厉抗每每见 着他挂着虚伪的假笑凑到近前,心头便觉一阵烦闷,恨不能一头扎近海里,从此一 了百了,倒还来得痛快。 这日那商人又再来送食物,厉抗见他凑近,便道:“你不用来问了,我还是那 么一句话的。” 那商人笑道:“武士大人,我也不来催逼你了。反正明日这船便就靠岸。那里 离陶瓷之都甚近,我也不要你那白布了,到时候我自去陶瓷之都去寻那东西出来, 送回我国交予女皇陛下便是。” 厉抗道:“既然如此,你便放了我罢。” 那商人道:“放你便就放你,你现下废人一个,又能怎样呢?” 这一句话钻到厉抗耳里,直如万根利剑般刺在厉抗心上。是啊,现下自己如同 废人一个,双臂气力尽失,只怕再也拿不得刀枪,连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 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又能怎样呢? 那商人见厉抗无语,也不去理他,竟真的将捆绑着他的绳索解开,放其自由, 便就转到甲板上去了。 厉抗呆立半晌,低头茫然地瞧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因常年的苦练,变得粗壮而 结实,更因常年握刀持枪而在关节处布满了厚茧。左手尾指断去了一截,那是自己 第一次出阵时被今川给咬掉的,现下早已愈合了。手臂上肌肉扎结粗壮,却软绵绵 地用不上一些力道,上面一道道地布满了些或深或浅新嫩肌肤。那是在各处合战中 受过的伤。受过的伤可以愈合的,然而愈合之后,却会留下疤痕,再也不能回复到 如未受伤前一般的完整了。厉抗瞧着手臂上的伤疤,不禁回想着这一道道疤痕是来 自哪一场合战,是因何而起。感想一阵,心下烦躁起来,信步走出舱去,站在甲板 上吹风。 潮湿温热的海风一吹,厉抗的心情好了一些。海面宽广辽阔,一望无际,想来 这里离岸已是不远,偶而已有三两只海鸟从天际划过。那商人倚在站在船头,似乎 在等待厉抗,瞧见他出来,招手让他过去。 厉抗搞不清楚这商人究竟是善是恶。若说他善罢,却为了得到一块白布,对自 己软硬兼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若说他恶罢,他却又并非十恶不赦,便只制住自 己,也不对自己用些歹毒伎俩,只是温言好语的求告自己。想来自己也并不十分讨 厌这个人,便靠近身去,站在他旁边。 那商人道:“这船明日便就靠岸了,武士大人可有些什么打算么?” 厉抗问道:“这船靠岸的地方,是日本哪个国?” 那商人哈哈笑道:“武士大人,你还作梦么?这船早离了日本,现下已在朝鲜 海境内了。” 厉抗“啊”了一声,道:“早已不在日本了?” 那商人点头道:“我是个商人,专在各国之间穿梭往来,贩卖各国本土特产。 这船自救起你那日,便就放帆直放西方。日本现下早离得远啦。” 厉抗道:“那……那……,那我该怎么办?” 那商人笑道:“你却来问我?我怎知你怎么办?” 厉抗问道:“你这船什么时候再回日本?” 那商人道:“这船靠岸转了货便回日本,我是自去陶瓷之都了。不过,武士大 人,你回去又做什么?” 厉抗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回去当然是……”说到此处,忽然语塞。 那商人面带了微笑,目不转睛的瞧着厉抗,静待下文。厉抗却低头不语,瞧着 自己的双手,不再说话。 是啊,回去做什么? 厉抗是一名武士,作为一名纯粹而勇武的战士,他是非常合格的。于此之外的 谋略政事之类,他便不甚了了。织田信长所器重的,也正是厉抗的勇武。而现下他 已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气力,若再上阵,却不比一名普通的士兵更没有用处?回 去,以他在主上面前曾立下的功劳,俸禄想来应不至减少,织田信长多少瞧在过往 的功劳上,会如养一只年迈的狗般养着厉抗。再以厉抗同木下藤吉郎、前田利家等 人的交情,好友们也必不会弃了他不顾,逢年过节登门拜访一下还是必不会少的, 偶尔的也会有些接济送到家中,想来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还是很能保障的。 厉抗才二十二岁,正是青春热血之时,若他已是年迈,或许会回去过这样的生 活,然而现下的他,是绝不会甘愿这么过下去的。 那么,便不回去了么? 不回去又能怎样?船靠在朝鲜境内,自己人生地不熟,还不知那是怎样的一个 国家,会否如同日本般的是在一片战乱之中?自己已经连自保都成了问题,在一个 陌生的地方如何谋生? 厉抗低头不语,心下徘徊不定,瞧着自己的双手,只觉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一 阵阵心酸之下,竟然抱头痛哭起来。 那商人瞧着厉抗蹲在甲板上放声痛哭,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扭头走 了。 那句话虽低,厉抗却也听得分明,如一个炸雷般地响在厉抗的耳边,震得厉抗 肝胆欲裂,更是痛不欲生。 他说:“废物!” 废物!没用的废物! 上泉信纲这一击,不单将厉抗双臂击伤废去,更将厉抗的信心全数击散打碎。 这一刻的厉抗,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的虚弱而无助,如同一个孩子般倒在船头,用尽 了一身的力量嘶声痛哭。不去管那些水手诧异的目光,不去管什么武士的尊严,再 也用不着顾忌了,因为,厉抗根本连个低等武士都不配当了。 厉抗直哭得筋疲力尽,方才缓缓地平息下来,然而整个人似乎呆了一般,变得 没了些生气。那商人叫他吃饭,他便吃饭,叫他打扫甲板,他便打扫甲板,呆滞的 目光和迟缓的动作让人觉得他如同行尸走肉。水手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知道这 个前两日还力敌全船水手的家伙怎地忽然变得如此了。 厉抗放弃了。 没错,自己已经是个废物了。 双臂再也用不出力气来,自己这个武士也便没了任何用处。不用再去想出阵杀 敌,也不用再去想如何提高自己的技击之术,勇武无敌的平大将就此死去了罢。失 去了力量的平大将,又不能如木下藤吉郎那样在政事上有些能为,那么不是废物又 是什么呢?不如就这样罢,过得一日便是一日,是生是死便就听天由命了。 在海上行船的人,最激动的时候,便是靠岸之时。经历了漫长而枯燥的航程之 后,岸上无疑是最吸引船员的。那里有新鲜的食物,有醇香的美酒,还有,年轻的 姑娘…… 厉抗夹杂在蜂拥下船的水手中,茫然的行下船去。面对这个新的环境,厉抗并 不没有新奇之类的感觉,他心中迷乱而茫然,只觉这里太也嘈杂喧闹了,只想找个 安静些的地方好好躲起来,若能不见一个人,便是最好不过。 随着人流前进,与日本不尽相同的服饰与建筑说明厉抗已经确实身处在一个新 的地方了。其时日本与朝鲜深受中华文化熏陶,其文化大有相似之处,虽经数百年 发展,已各有不同,然而其文字之类,却也极其相近。厉抗一路行来,店铺招牌上 的文字倒也大体识得,若非其地之人衣着打扮与日本多有不同,恍惚间还以为自己 只是在日本一处町中。 待转过一个街角,一家酒馆便出现在街道旁。厉抗平时并非好酒之人,而这时 却只想一醉,想也不想,抬脚便踏了进去。 为什么失意的人会喜欢喝酒?并不是酒的味道在人失意的时候变得很好喝,而 是酒可以让人醉。 醉了可以忘记很多事。 也可以想起很多事。 在樱花浪漫的时候,木下藤吉郎和竹中兵卫手握褶扇,在谈笑风生。前田利家 指挥着战阵中的铁骑与足轻,发布着命令。而在本阵的最前处,织田最勇猛无敌的 平大将横枪立马,纵横驰骋,如利剑般直插入敌人的本阵去。战阵的最后面,织田 信长公骑乘着高头大马,立在高地上观望,随着他的大手一挥,源源不断的士兵列 着整齐的队伍,开往前沿阵地去。 厉抗醉了。 或许他再也不会经历这样的生活了。那么就醉这么一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他身上并没有一文钱币可以付帐。 也许没有一个熟悉厉抗的人愿意看到这一幕。醉成一瘫烂泥似的厉抗,被一个 瘦成猴干一般的酒保拳打脚踢,没有一丝的反抗能力,似乎他也并不想反抗。围观 的人们指指点点着,却没有一个人上来相劝。其时的生活并不宽裕,酒馆也要谋生, 若是强人来白吃白喝,酒保自是不敢开声高言,而这么一个外乡人,又如此的弱不 禁风,对酒保来说,不打便是白不打了。 疼痛让厉抗觉得自己的真实存在,他其实并没有醉得像他想象的那么彻底。对 于他来说,这样的疼痛并不算很厉害的,根本比不上内心的痛苦。所以他甚至想让 这疼痛更甚一些。 终于有人制止了这场殴打。厉抗模糊的听到有人说话了。当地的语言同日本语 言相比之下,似乎颇多吐词相似之处,厉抗大略能听得懂一些,不过他懒得去听, 头脑渐渐麻木起来,朦胧中似乎看到母亲的微笑,还闻到了樱花的香气……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