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汉人 若你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会怎样?夺回来,或是去寻一个其他的东西替 代么?我不知道,就如同厉抗不知道自己现下还能有什么用一样。虽然在纵马挺枪 之时,他曾那么的以为自己是一个男儿丈夫,却直到现在他才清楚的知道,自己确 实很脆弱,脆弱得一碰就碎。 巡街的县卒阻止了酒保对厉抗的殴打,也好歹救下厉抗半条命。只是查不出厉 抗的身份,只得暂时把他丢在牢里,待他醒了,才好由县吏审问发落。然而堂堂县 吏有多少大事需要处理,哪里又有空来管这么一个小小人物。于是厉抗便被丢在牢 里,无人再去管照了。若非偶尔狱卒丢给他几个馒头,几日便就将他饿死了去。 多日不曾梳洗整理,厉抗又刻意的自虐,这时看来与乞丐倒有七分相似。乱蓬 蓬的头发下面一张脸满是胡渣,也不曾洗过,沾满了灰尘,眼角处满是眼屎。残破 的衣服下露出被弄黑了的皮肤,散发出一阵臭气。原先挺拔的腰杆现下也佝偻了下 来,哪里还有原来的一丝风采? 无分白日黑夜,厉抗永远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睡着,似一个死人。然而任谁又能 有如此大的瞌睡,可以一直睡下去?厉抗躺倒着,追忆着过去,哀悼着现在,如此 日复一日。 若非新到的狱宰清点在狱人员,厉抗也许还要被这么丢在牢里无人问津。 厉抗被狱卒粗暴的揪起来,一把推了出去。多时不曾见过光亮,这时突然暴露 在阳光下,厉抗被刺得目痛眼花,头一晕,便就要栽倒下去。 一人一把将厉抗扶住,道:“小兄弟,小心些。” 厉抗眯起眼睛向那人望去,只见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面貌清癯,颚下几缕长须, 双目炯炯有神的瞧着自己。厉抗只觉咙头微微发干,多时不曾说话,这时也不知说 些什么,轻轻挣脱他的手臂,让在一旁。 才一站定,只觉背后一痛,一股大力袭来,将厉抗一下打趴在地,一个狱卒喝 道:“你这打不死的废人,还要狱宰大人亲自来扶你,你好大胆么。” 厉抗被打翻在地,却似麻木了一般,吐掉口中的尘土,慢慢爬起,低了头莫不 做声。 那狱卒看着厉抗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下有气,喝道:“你这打不死的家伙……” 举起手中狱棍,又要当头打下。 头先扶厉抗的那人抬手道:“莫要打他。” 狱卒慌忙收了狱棍,躬声应是,退到一旁。那人行到厉抗身旁,道:“我是新 来的狱宰李舜臣,现下来清点在狱人员。这位小兄弟,是因什么事情被关了进来的?” 厉抗对该地的语言,听来似懂非懂,茫然抬了头望向李舜臣。 李舜臣见厉抗不答,转了头问向狱卒,有知道情况的狱卒忙上前来道:“大人, 这人是个傻子,从来也不说一句话的。两三月前,他在街上酒馆喝了个大醉,却没 钱付帐,被人打了一顿,送了进来。县吏大人一向无暇处理此事,便就一直将他关 押在这里了。来这里之后,给他吃便吃,给他喝便喝,平日里从不见他行动说话, 只把咱们这里当做是自家了一般。” 李舜臣笑道:“些微的小事,也不用将他关这么长时间。他也受了惩戒,这便 将他放了吧。” 厉抗本就没犯什么事情,此事县吏也不放在心上,若非狱卒们自己做不了主, 谁又愿养这么个人在这里?那狱卒乐得拍新到上司的马屁,转身对厉抗喝道:“大 人恩典,让你自去,还不快些谢恩滚蛋?” 厉抗不曾听懂,茫然不知所措,望了狱卒不做声。 那狱卒一直瞧不惯厉抗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下着恼,一脚踹倒厉抗,喝 道:“还不快滚?还想在这白吃么?” 这一下厉抗终是弄了个明白,原来自己已不能呆在此处了。厉抗抬头望望门口, 自己出去后,又要去哪里呢?像自己这样一个废物,又能有什么用呢?想到此处, 厉抗忽地闷吼一声,转身直望监牢里钻去。他不要出去,他不要呆在这光亮的地方, 那阴湿肮脏的监牢,才是最适合他这个废物的地方。 狱卒喝道:“你当真疯了么?”一棍敲倒厉抗,道:“还不滚蛋?” 谁知厉抗却大喝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躬身直冲,用肩膀直顶着那狱卒的腰 胯,一边大喝一边尽力前推。那狱卒不及提防,被厉抗一下推倒在地,眼见厉抗一 边大喝,一边钻回牢笼里去了。 众狱卒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当差数年,只见人哭着喊着要出去,几曾见 过人打着闹着要进来的?一时众狱卒都觉哭笑不得。 李舜臣道:“看来这小兄弟必是有些心事。”转头对几名狱卒吩咐道:“你们 几个,好生将他请来,先给他沐浴一番,再请他到我房里,我有话问他。”说完, 自去处理其他事务了。 那几名狱卒面上虽然应了,心下大是不以为然,只觉一个疯子而已,何用如何 对他?不过上司发下话来,自己也只得照办。几人转进监牢去,却见厉抗自把牢门 带上,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几名狱卒做好做歹,怎奈厉抗死活不肯从牢中出来,直到一名狱卒发了火, 一棍将厉抗敲晕,方才将厉抗给抬了出来。 那几人满腹怨言,将厉抗草草收拾了,将其架到李舜臣房中一丢,便就散了去。 这一棍敲得颇重,待得厉抗醒转,已是夜幕深垂了。李舜臣自在房中坐着看书, 见厉抗捂着脑袋闷哼着起来,笑道:“你醒来啦。” 厉抗茫然四顾,见自己躺在李舜臣的床上,慌忙爬起身来。李舜臣见厉抗虽然 身子虚弱,却身手敏捷,从床上一翻便就起来。面上微露一笑,指着桌上的酒食道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定是饿了,先吃些东西吧。” 厉抗虽然听不甚明他说些什么,然而意思却能大致明了,也不同他客气,坐到 桌前就手而食。多时不曾吃过一顿饱饭,厉抗着实虚弱得很,这时狼吞虎咽下,转 眼便吃了个干净。 李舜臣直待厉抗吃完,才笑道:“瞧你这样,在牢里定是苦得紧了,为什么却 还要呆在那里面呢?” 厉抗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也不做声,自站起来低了头站在旁边,心下琢磨,不 知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待自己。 李舜臣比着手势,指指自己的口,道:“你,能说话么?” 虽然两国语言文字颇多相似,然而厉抗心灰意冷之下,也懒得去分辨许多,摇 头不答。 李舜臣皱眉不语,心下暗道:“这人却有些不老实,明明不聋,如何便就不会 说话?头先也曾听他大声喝呼,这时却来瞒我。莫不是他有些难言之处?”自想了 一回,道:“你现下已是无罪之身,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锁回牢中?需知国有国法, 监牢之中,不关无罪之人。” 厉抗直如一段槁木,透出一股死气,默默地低头站着,也不知心下想些什么。 李舜臣叹道:“也罢,你若不愿对我说,我也不来迫你。若你没有地方可去, 便就留在我这里罢。我瞧你身子倒也结实,想来气力也必是不小,这狱牢之中,倒 有许多气力活需要人做,你便在这帮着打打下手,月底给你些工钱,也不让白做, 你看如何?” 李舜臣说完,却见厉抗面上没一丝变化,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心下自有些恼 怒,想自己好心好意对这人,不想这人竟然如此无理,便道:“你如此不知好歹, 我也无好可说。你已是无罪之人,自就便去吧。来人。” 一名狱卒应声进来,李舜臣指着厉抗道:“将他带出去,令他自去吧。” 那狱卒应声领名,拖了厉抗往外便走,厉抗以为要将自己押回牢房,也不反抗, 跟了那狱卒想外便行。 从李舜臣房中出来,便是大院,穿过大院,一边是狱牢,一边便是大门。此时 大门口一小队带刀的县卒扛了一人进来。那人被皮绳从头到脚捆绑了个结实,皮绳 上还湿淋淋的有水滴下。厉抗以前也见过如何捆绑要犯,知道皮绳带水,干燥后水 份一发,这皮绳便就收紧,任那人有千斤的气力,也实难挣开。想来被扛进来的这 人必是要犯,必要用这种重刑捆绑定了,免得他逃脱。 那人随被捆绑得结实,却依然大叫大嚷不止,口中哇哇喊道:“老子纵横江湖 这么多年,只有旁人着了老子的道儿,不想却也会着旁人的道儿。你个女娃儿,莫 待老子找着!若是被老子出来寻着了你,必要抽了你的筋去!” 那人声音洪亮,远远的直传出去。抬着他的众狱卒充耳不闻,抬了他直往里走。 厉抗听了他的话,只觉心中忽地一跳,似被雷击一般,站定了不动。 这语言,除了和母亲说过以外,厉抗便从不曾听得旁人说过。然而母亲告诉过 自己,说这种语言的人,方才是同厉抗一样的人——大明朝之人! 那人说的是——汉语! 那人声音洪亮,早已惊动了房内的李舜臣。李舜臣从房内转出来,问道:“关 进来的这个,什么人?” 抬着那犯人的众县卒停下来,一人答道:“回李大人,这是新抓来一名犯人, 手段极是高强,在咱们县城犯了许多事去,一直抓他不到。今日他不知怎地晕在一 户商人房中,这才被咱们给抓了来。” 李舜臣点头,又问:“他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我听不明白?” 那县卒答道:“大人,我们都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想来必是异乡的话,这人不 定还是异国来的贼人呢。” 李舜臣点头道:“知道了。如此你们要好生看管,万万不可让他走了。” 众县卒齐声应是,抬了那人便走。厉抗忍不住开声道:“你是明朝人么?” 众人听得厉抗忽然开口说话,俱是一愣。厉抗用的是汉语,众人俱都听不懂。 那犯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老子飘洋过海溜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能先后遇着 几个咱们自个人,这汉人还真是多啊。” 厉抗不想竟然会在这里忽然遇见自己国家的人,听到故乡的语言。整整二十余 年来,厉抗心中虽有明朝,然而概念早已是模糊得很了。除了与母亲用汉语谈讲之 外,平日都是生活在日本文化之中。这时忽然听到这熟悉的语言中旁人口中出来, 心下略略有些激动,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那犯人被众人抬着,瞧不见他面容样貌,只听他道:“喂,听你声音是个小子 吧?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被抓了来的?” 厉抗道:“不是……我……我……”一时心下恍惚,不知要如何作答。 那犯人道:“他奶奶的,这些个朝鲜官人,若敢动咱汉人一根毛儿,待老子脱 得空子,必不放过他们,连那女娃儿一道,都统统抽了筋去!” 厉抗见那人自被制得难以动弹,口中兀自嘴硬,心中略觉好笑,正要说话。李 舜臣忽地道:“莫要拖延了,先将他打进牢去再说。” 众县卒齐声应喝,将那汉人抬了进去,那汉人尤自骂骂咧咧不停口。 李舜臣转头瞧着厉抗,眼珠转动,问道:“你和他是来自同一处的么?” 厉抗突遇汉人,心下激动,也不似头先般的木然无知,这时听得李舜臣问,两 国语言本就相近,心下略略思量,已知大概,点头道:“想来应该是的。” 李舜臣点头道:“这人想来必是犯了极大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如此捆绑着他。 我们同他之间言语不通,如何能审理得水落石出。不若你在我们之间充当翻译,方 便我们与他的言语沟通,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过长,厉抗听得七七八八,不甚明白,李舜臣指手划脚,解释半天, 又道:“你与他同为一国之人,也不想见那人在异国蒙冤罢?” 厉抗听得他如此说,便就点头道:“好,我应承你。”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