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云山雾罩 大明究竟是怎样的? 厉抗自小听得母亲说来,大明地大物博风景秀丽,绝不是区区日本所能望其项 背,更兼太平盛世,绝不像在日本这样终日打杀,随时要担心自己的性命。在大明, 农家的生活虽然穷苦些儿,却有着农家的乐趣,邀着些好友一块儿下田种地,一块 儿上矿开工,只要舍得花气力,必能有当日的饭食。闲时在村头围坐一堆,乘着晚 间的凉风,听老人们说些古老的故事,听进城的人们谈些城内的趣闻,安宁而又祥 和。这些是在日本长大的厉抗所绝不能想见的。 而现在,厉抗终是搭上了归国的航船,向着大明驶去了。 一夜好梦,厉抗梦见自己已经踏上了大明的土地,围坐在一群村民中间听他们 讲着戚帅抗倭的故事。正自恍惚间,忽地被魏风几把推了醒来。厉抗揉揉眼睛,伸 个懒腰,叹道:“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 魏风骂道:“娘的,就知道睡,老子们着了道儿啦!” 厉抗尚未清醒过来,抓着脑袋上已长了寸许长的头发,皱眉问道:“什么?” 魏风和韩诗皱起鼻子,大力吸闻了两下,魏风道:“娘的,下三滥的迷香……” 停了一下,忽地大惊,呼道:“啊也!快瞧瞧东西!”话音未落,人早已直扑到随 意摆放在角落的箱子前,双手不停,将箱子尽数打开。 几个箱子里各色药材码放得整整齐齐,魏风双手连抓,将药材抛得到处都是, 只几下,便就翻了个箱底朝天,箱底下赫然现出魏风辛苦取回的古董来。 魏风呼地吐出一口气来,道:“还在……”手脚不停,又将其余箱子尽数打开, 仔细清点一番,眼见东西不曾少得一件,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地将药材重又覆好, 才将箱子合上。 厉抗问道:“魏大哥,怎么回事?” 魏风站起身来,抓抓脑袋道:“娘的怪事,莫不是老子搞错了?”不去理厉抗, 转了头对韩诗道:“老韩,你怎么看?” 一直漠不作声的韩诗道:“我也想不明白。这屋里确有股迷香的味道,不然咱 们也不至睡得这么死,直到这时候才起身来。” 厉抗听得这么说,从舱房透气孔中瞧出去,只见太阳已是将近正午,讶然道: “怎地都这个时候了?” 韩诗接道:“咱们练武之人,便是再劳累,也不至睡死到这时候才醒转。这迷 香的味儿已自淡了许多,想来必是夜间有人给咱们动了手脚。” 魏风怒道:“娘的,竟然上了艘黑船。老子这次丢人算是丢到家啦,三番五次 的着了人家的道儿。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没的辱没了老子在江湖上的名号!” 说着转了头便向外走。 韩诗脚步一抬,极快地闪到魏风身前,一把将他拦住,道:“老魏,你去做什 么?” 魏风大眼一瞪,道:“老子把这船闹个底朝天,瞧瞧到底是哪路神仙敢在老子 面前动手脚!” 韩诗道:“虽然着了他们的迷香,咱们的东西却不曾少一件,这样闹将起来, 不是摆明了暴露咱们的身份么?再说了,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咱们怎知他们 在打些什么主意?不若静下心来,随机应变的好。” 魏风怒道:“老子可没那么好的耐性!这次出来,老子算是丢够了人啦,这口 气实在咽不下去,必要好好的打上几架,才能顺一顺的。” 韩诗笑道:“终日打雁,便是让雁啄了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魏贼儿让人 着的道儿还少了去么?咱们耐下性子,慢慢地瞧他们在搞什么鬼。待他们落到咱们 手里,却再慢慢收拾他们不迟。” 魏风听韩诗说得在理,不知从何驳起,只得闷哼一声,转了身倒在床上闷不吭 声。厉抗这时才插得进嘴来,问道:“魏大哥,究竟怎么回事?” 魏风正自没好气,怒道:“娘的,你不是江湖中人,莫问来问去的。” 厉抗讨了个没趣,讪讪地坐在一旁,韩诗笑道:“你莫理他,他这人就是这么 个牛脾气,一生起气来对谁都这样。我来说给你听。”行到厉抗身旁坐下,道: “这房里的气味,你闻来倒不觉什么,在咱们老行走江湖的人闻来,却能闻到其中 的不同之处。” 厉抗问道:“迷香的味道?” 韩诗笑道:“是了,正是迷香的味道。这迷香是江湖中一种下九流的伎法,用 一些能使人昏迷的药物制成,使用时点燃,那烟吹进房里,房中人一闻便就昏迷不 醒,用香之人便好行事。”一指魏风道:“这魏老贼儿,初出道时便也用过这些个 东西。只是凡用迷香、蒙汗药等物者,必受江湖中人所不耻,后来也便不用了,现 下却不想被旁人迷了去。” 厉抗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便着了这东西?” 韩诗点头道:“想来十有八九是的了。只是肯使用迷香之物,必是些寻常小贼, 这些人进得咱们房里,却不曾动咱们一分一毫,这却又是怪事了。” 厉抗道:“想来他们不曾发见咱们箱内藏了东西?” 魏风从床上一下坐起,骂道:“你娘的,怎地这么蠢?咱们箱子又不曾上锁, 他们进得房来,便是随手一翻,也能瞧见里面的东西,怎地会不曾发见了?” 厉抗被魏风这么一骂,顿觉有些不好意思,抓了头呵呵傻笑,不知说些什么。 韩诗笑道:“老魏你也莫乱骂他,便是咱们也想不出这是如何,现下身不由己, 只得行一步算一步,大家日后怕得加倍小心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门外轻轻敲得两敲,一人道:“三位客人睡得好么?小的给 各位送些酒食来用。” 魏风韩诗对望一眼,默默点了点头。韩诗行去将门打开,见一个伙计提了大大 的食盒,恭敬地站在门口。见着韩诗,笑道:“客人醒来啦,这里有些酒食送给客 人食用。” 韩诗点点头,笑道:“辛苦小哥啦,请进来吧。” 那伙计点头答应,提了食盒进来,手脚麻利地在桌前张罗,不一时便摆了一桌 酒食,俱是些厉抗不曾见过的美味,更还有一盘时令鲜果。这船在海上,鲜果之类 最是难得,虽然这船初才离岸,然而用这种珍贵的东西来招待他们,显见得船主人 倒也极是用心了。 那伙计摆好酒食,躬身道:“三位客人请慢用,小的回头自来收拾。”便就转 身欲走。 韩诗一把将他拉住,从怀中摸出些散碎银子塞到他手中,笑道:“小哥辛苦, 些小意思,请小哥拿去卖酒喝。” 那伙计手中掂上一掂,估摸着银子的重量,笑道:“客人自是做小本买卖,赚 些钱也不容易。小的也不缺这些个银两,客人还是自留着用吧。”竟有转手将那银 子塞回韩诗手上来。 韩诗心下暗暗称奇,这些银子足足二两左右,虽是些散碎湿潮的次品,却也足 够普通人家半月花用,不想这伙计竟不瞧在眼里。心下虽然惊疑,面上神色不变, 笑道:“既然如此,小哥不若陪咱们一道吃些酒食,也表表咱们的一些谢意。” 那伙计瞧瞧桌上丰盛的饭食,咽了口口水,笑道:“客人既然如此说,那小的 也不客气啦。” 韩诗哈哈大笑,扯了那伙计的手坐到桌前,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讲什么 客气,来,先喝一杯。”筛了杯酒送到那伙计手中。厉抗也端起酒杯陪了一杯,魏 风早已大鱼大肉的吃喝不住了。 如此酒过三巡,在韩诗的着力奉承下,那伙计不一时便就同韩诗熟络起来。韩 诗不动声色,引些话来套,那伙计不疑有他,竟来了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厉抗等人搭乘的这船队,便是江浙富商宋万金所属。这宋万金世代为商, 家中资财本也只能算中上而已。宋万金之父老年才得这一个儿子,算来求神拜佛修 桥铺路所费之资足有万两,便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不想宋万金自继承家财以来,倒 不曾有一分一两送出去过,反而日进千金,待得人到中老,家中累千积万,已成江 浙第一富商,所创“麒麟商号”更是遍布全国各大州府。家中只得一个千金小姐, 已有十九足岁,便是这次船上的总管事了。这宋小姐幼年时极娇嫩,轻易不能断药, 后来被宋万金送出去寄养了十数年,回来后竟不见些儿病容。也就因她幼时被寄养 了出去,一直不在父母身边,所以宋万金一直舍不得寻人家婚配了,要她陪伴自己 几年,方才寻个好人家。这次船队北上朝鲜买卖,宋小姐无论如何定要跟了来,说 道是要学些经商之术,日后好为父亲分忧,实则是在家中呆得烦闷了,想要出来走 走,散散心而已。 韩诗问得清楚,心下计议不止,笑道:“小哥,你们麒麟商号我也是听闻了的, 真真是全国闻名。想来你们生意做得这么大,必也有人上门来寻滋闹事吧?” 那伙计眼珠一翻,道:“他敢!慢说咱们麒麟商号黑白两道俱都打理得清楚, 不曾有一些礼数不到的地方,每个商号里更是请了当地最大的镖局头子亲自出马护 卫得周全。哪个不长眼的混混敢在咱们号里闹事?却不是嫌命长了么?” 韩诗笑道:“这么说来,这船上也有高手护卫着咯?却不知是哪一位,我也好 去长长见识。” 那伙计摇摇头道:“这次出来是小姐头回出门,老掌柜千叮咛万嘱咐,什么地 方都管照到了,却就是忘了安排护卫。不过想来咱们走的是海上,一船直到朝鲜, 再一船直回浙江,也用不着什么护卫了。” 韩诗瞪着眼道:“怎地?船上真真连一个懂武的人都没有么?” 那伙计笑道:“客人你莫怕,咱们做的是海上,不会撞到贼人。便是真有些什 么事情,咱们都是常年在外跑的,谁没有二两气力?真操家伙干起来,还不定谁怕 谁呢,哈哈哈……” 韩诗也陪着笑了起来,眼珠转到魏风处,见他虽然一直大口吃喝,却也暗中听 得仔细。这时也正瞟了眼睛望向自己,两人眼中俱是疑惑。 这顿饭谈谈讲讲,直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完。那伙计酒足饭饱,收拾了东西哼 了小调出去,韩诗等人套来了不少情报,凑在一处商议。 魏风道:“他娘的,只怕这家伙的话不尽不实,存了心在欺瞒咱们。” 韩诗摇头道:“我瞧这人不像在说假话。咱们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多曾见过各 类骗子,想来那人不至瞒得过咱们。” 厉抗接口道:“我瞧那人也不像在说假话的样子。” 魏风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懂什么?” 厉抗抓抓脑袋,道:“若我说假话,必是心下虚得慌,眼睛总有些躲闪着别人, 不敢同旁人对望。那人说话时候眼睛直来直去的,说的话想也不想便就脱口而出, 想来必是做不得假的。” 韩诗点点头道:“厉老弟说得不错。只是这么一来,便就有些蹊跷了。听他说 来,这船上人俱都是些老生意人,不像有江湖中人在内的样子。那这迷香又做何解 释?” 魏风瞪眼道:“你莫问我,我懒得去想。要照老子的意思,便就直打出去,寻 那姓宋的女娃娃问个清楚。她若不说,老子便丢她下海。” 韩诗笑道:“你这家伙就知道打打杀杀。” 魏风骂道:“是又怎样?老子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几时受过这样的鸟气?老韩 你平日不曾这么娘娘气,怎地今日却变得这么罗嗦?” 韩诗讪讪地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你可要知道,这是在海上。” 魏风道:“在海上便又怎地?在哪里老子……”说到这里,忽地停了下来,瞪 了眼睛瞧着韩诗,猛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翻倒在地板上去,口中大叫道:“哈 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小子不会水……哈哈哈哈,当真有趣,我怎地忘了你小 子不会水……哈哈哈哈” 韩诗面上竟微微透出些红来,讪讪地干笑。厉抗不禁也笑出声来,原来韩诗这 个江湖大盗,竟然不识得水性。 眼见得两人笑个不住,韩诗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愠道:“你们笑够了么?” 厉抗收住笑声,魏风尤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真真好笑,大老爷们竟然 怕水……” 韩诗道:“若不是有所顾忌,我又是好招惹的了?这船还有几日才得到岸,若 真有人在打咱们主意,后几日定会再来。”停了一停,面上露出些阴狠地笑来: “若果真如此,这宋大小姐只怕就有些儿不好过了……哼哼。” 厉抗被韩诗笑得心下发毛,想到韩诗的嗜好,只觉周身不自在。眼见两人都在 “嘿嘿”冷笑,想来定是想到些不堪的东西,心下更觉烦闷,起身道:“坐了一日, 我出去走走。”不去理他们,自起身走出舱外去。 舱外走廊上不见一人,厉抗顺了走廊直走出去,来到甲板上。 厉抗在淡海旁住了几月,以为那便是自己所见最宽广的地方。此时在甲板上站 定,展现在面前的却又是别样的一番风景。太阳在当空直照下来,反射在海面上, 晃得人眼前亮闪闪的。抬眼极目望去,直到海天相接,绝不见一些边儿。海风迎面 直吹到面上,竟微微地带了些咸湿的味道。在搭乘南蛮人的船只去朝鲜时,厉抗心 灰意冷,几欲就死,哪里有功夫观赏海景。此时观望着这无际的广阔,只觉心胸一 振,先前胸中的一些郁结立觉豁然开朗。 甲板上有不少伙计都在忙碌,厉抗怕妨碍到他们的工作,自行到船边,倚着栏 杆观赏,一时思绪飞扬,心潮澎湃。 却不知母亲怎样了?藤吉郎同前田利家应该会照顾她罢。还有自己的那三个小 属下,定也不敢有些懈怠。武士一旦认了主,是极忠诚的。只是他们终是不能如自 己一般的尽心尽力,母亲孤独一人,平日除了同自己,根本不开口说话,众人都只 当她是聋哑之人。没了自己在身旁尽孝,母亲又找谁说话儿去? 还有父亲,现下已被人尊称为厉帅了。却不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怕他早已 当母亲死在倭寇手中了,那么更不可能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罢。自己这便要踏上大 明的土地了,定要拜托魏大哥两个带了自己去寻的。想到自己终能再见生父,厉抗 心下既紧张又激动。 正自想得出神,只听得一人道:“客人好兴致啊。” 厉抗回头一望,却是本船的主管宋大小姐。只见她头上披了一件防海风的丝绒 斗蓬,将全身罩着,身上着一件湖色布衣,下面套一件淡青纱裙,长裙及地,只微 微露出些足尖来。面上不施粉黛,也没见佩些饰物,只在胸前坠了一方小小金锁。 宋小姐被厉抗这么一打量,面上略露出些愠色来,道:“客人在瞧什么?” 厉抗猛醒得自己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没瞧什么。” 宋小姐道:“客人在船上可还过得惯么?” 厉抗微一躬身,道:“多得小姐肯方便我们回去,又如此热情招待,我都还不 曾多谢小姐的。” 宋小姐微笑道:“那也不必客气。客人这次远到朝鲜,想来收获不少,回去必 是发财了。” 厉抗笑道:“同小姐的生意比起来,我这些个小本买卖,哪里敢说是发财了。” 厉抗同魏风韩诗装扮商人逃跑之时,一路上都由自己接洽,口齿应答倒比初时圆滑 了不少。 宋小姐道:“我们的买卖虽是做得大些,也只敢做些正当生意。” 宋小姐没头没脑的冒出这句话,厉抗一时不知是从何说起,只得应道:“那是 那是,当然得做正当生意。” 宋小姐偏了头瞧着厉抗,道:“做正经生意虽然好,却劳累得紧。像客人这样 远涉重洋的跑到朝鲜去收些人参回去卖,却也是辛苦得紧啦。” 厉抗道:“也是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宋小姐笑道:“客人这口饭,却也混得太大了些儿。” 厉抗奇道:“怎地大了?” 宋小姐道:“客人那几箱人参,带回去可是大大的值钱啊。这一转手间,只怕 后半世都不用再操心了。” 厉抗笑道:“些小的几箱人参,哪里就值那么许多钱了。” 宋小姐点点头,笑道:“是了,人参确不值那么多钱。”一边说,一边转了身 自走开去。 厉抗瞧着宋小姐离去的背影,心下略略觉得想到些什么,却又极难明了。一时 糊涂了,只觉这小姐行事说话高深莫测,让人难明。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