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疑惑丛生 一艘大船远远的直驶过来,让厉抗和宋书妤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两人从海水中 直探出半截身子,举起手臂奋力挥舞,口中高声呼喊。 那船中等大小,呈方形,船上两桅三帆,这时虽只吃了半风,却已是行得极快, 不消片刻,直驶到近前来。船头上人影攒动,隐隐听到些人声。厉抗见那船下了锚, 放下一只小木艇来,喜道:“好了,咱们有救了。” 小艇越来越近,在明晃晃的日照下瞧得分外清楚。小艇上水手头发向上梳起, 用稻草在顶上结个髻子,俱着了短杉,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膊来。这打扮厉抗再是熟 悉不过,当下险些儿失声惊呼起来——如此打扮,正是日本国内的平民! 自出生起,长到现下二十二岁,厉抗从不曾离过日本国土,深受日本文化熏陶, 虽是大明血统,实与日本国人无异,因故远离日本,更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现 下忽然见着自己生长地方的民众,如何不喜?然而狂喜之下,险些儿脱口用日文呼 喊起来。 在双臂失力之后,厉抗开始慢慢学会了思考,而魏风韩诗的事情,也教晓了他 凡事不能只看一面。这时的厉抗,已非昔日冲动而鲁莽的青年了。就在厉抗即将用 日文喊话的时候,忽地念及,自己若用日文言语,必被他们问及身份,而今自己哪 有半分武士的尊严?白白的说了辱没自己,更辱没了织田家崇高的地位。一念至此, 厉抗咽下蹦到嘴边的话语,心下暗暗神伤。 小艇划得近前,一名水手凑到艇旁,伸出手来,道:“抓住我的手。” 这话用日文说出来,更是证明了厉抗的判断,这些人必是日本国人无疑了。到 此厉抗心下忽然电光一闪——这里早已属大明海境,这些人不好好儿在日本呆着, 来此何为?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宋书妤道:“你们说甚么?” 艇上水手面现不耐之色,又嚷了一句:“快拉着我手上来啊,你们想一直泡在 海里么?” 厉抗终不是什么才智之人,这片刻之间,如何理得出个头绪来。心下一横,管 他是好是坏,终不会比泡在这海里更是凄凉无助。主意一定,转了头对宋书妤道: “管他说些什么,咱们先上去再说。”伸出手来,抓住水手手臂,那水手一发力, 将他直拖上小艇去。 跟着宋书妤也被救了上来,小艇掉转方向,径回主船。厉抗暗自打量,见水手 们俱作平民打扮,其间并无武士,心下稍定。只听得一个水手道:“你们是哪里人? 怎地会在海里泡着?” 两国语言全然不同,厉抗自小习得,自是听得分明,宋书妤却是一头雾水,道 :“你们说什么话?” 那水手显见得也不通中华语言,转了头对其他水手道:“她说什么?你们听得 懂么?”众水说七嘴八舌,俱道听不明白。 宋书妤转了头对厉抗道:“他们说些什么?你明白么?” 厉抗打定主意,不让旁人知道自己通晓日文,摇头道:“他们的话怪里怪气, 我哪里听得明白,想来他们必不是咱们中土的人了。” 宋书妤皱眉道:“打扮也古里古怪的,说话却又听不懂,不知这些人是哪里冒 出来的。” 说话间小艇已驶至大船左近,大船放下绳梯载了众人上去。厉抗见船上俱是些 日本平民,足有百人之众,心下更是惊疑不定。 小艇上一名水手正自凑在一人耳旁嘀咕不止,眼睛不时向自己瞟过来,想来是 向那人汇报情况。厉抗见那人约摸二十来岁年纪,生得眉目清秀,头发梳理得极是 齐整,齐向后梳拢成一处,用一根丝带束在头顶。一身装束虽是平民,然而厉抗见 他衣裳用料俱是丝绸制成,心知此人身份必是不低,心下暗暗戒备。 待得水手说完,那人微微点头,行近身来,躬身一礼,道:“鄙人小西行长, 乃是本船的船长,却不知两位朋友如何称呼?” 这话说来生硬结巴,然而厉抗宋书妤两人俱都听得分明,这小西长行所言,正 是大明通用的官话。宋书妤笑道:“好了,终于遇见一个会说人话的了。” 小西行长笑道:“我是遥远的日本国人,常年与大明的商人生意往来,学得大 明的语言。我这些伙计,却是不会说的,这位姑娘见谅。” 宋书妤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还不曾道谢的,你倒先 跟我们客气起来了。” 小西行长笑道:“些微小事,有什么谢不谢的,姑娘太言重了。” 宋书妤笑道:“你这人倒还真客气……是了,你常来咱们大明做生意,可曾去 过浙江?” 小西行长面上笑容微微一滞,摇头道:“江浙一带,我们可不敢去,故此只在 山东一带往来买卖。” 宋书妤奇道:“为什么不去江浙?咱们那的人可热情着呢,你若早来我家的商 号,我们可不早识得了么?” 小西行长笑道:“原来这位姑娘也是生意人,那咱们可真真是有缘了。不过姑 娘在海里泡了这么久,必是累得紧了,现下还请姑娘到内舱休息吧。”说着对手下 吩咐几句,嘱咐安排房间及热水等物,让两人好生休息。 宋书妤笑道:“你这人却也好心,救了咱们还这般客气。”随了水手行进船舱 去。 厉抗一直漠不作声在旁冷眼旁观,眼见小西行长举止若定言谈自如,不像奸诈 之人,虽然心下疑问甚多,却也不好开声去问,也便装了不懂他们的语言,用大明 语言道:“如此便谢谢你啦。”随了水手进去。 那船比之宋书妤的麒麟商船尚且大了几分,舱内舱房也多了许多。水手将两人 带到走廊尽处,安排下两间舱房,自退了出去。宋书妤笑道:“咱们却不是好命么, 不但被救了上来,还碰着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却不知他说的那日本国,却在哪里。” 厉抗心下正自思虑不定,漫声应道:“嗯,是的。” 宋书妤道:“好了,我先梳理一下,再好好睡一觉,这一夜泡在海里,可把我 累坏了。”转了身进房,将舱门关上。 厉抗走进舱去,见房内桌椅俱全,连热水都已准备完足,用大桶盛了摆在正中。 心中感叹,不想这小西行长手下行事如此迅捷,命令甫一下达,便就完成,直比得 上自己主上织田信长。如此看来,这人更是小瞧不得,却不知这人是好是歹,自己 可得打起精神,莫再有些儿差池了。 这小西行长言到自己是一名商人,瞧这船只规模,日本普通商人也难打造得出, 想来必是一方豪富巨商无疑了。只是商人俱都唯利是图,江浙一带商贸往来最是繁 荣,如何他却道不敢去?厉抗泡在水桶内,只觉心中疑惑有如面前这袅袅上升的迷 雾,朦胧难清。 厉抗才智终是有限,其实仔细想来却也不难解释。二十余年前,倭寇自江浙一 带登陆,烧杀虏掠,无恶不作,为祸甚久。终是戚继光召厉抗之父厉纠武等人组建 “戚家军”,方才消平倭患,还得海境安宁。然而江浙百姓,却是深受倭寇之害, 对其恨之入骨。若小西行长率这么一队讲着日本语言的伙计登陆江浙,只怕甫一上 岸,便会引来恐慌,续而被愤怒的民众驱逐。慢将是做生意了,只怕会被当地居民 生吞活剥了去。 厉抗却想不明这道理,待得梳理完毕,厉抗心下烦闷,虽是辛苦了一晚,却是 睡不着,只得退门走了出去。 宋书妤房门紧闭,想来已是熟睡了。厉抗只觉舱内气闷,想着到甲板上吹吹海 风,再做打算。 谁知这舱内颇大,厉抗似乎记得随那水手进来时转了两个弯,却不想自己顺了 走廊走去,才只转得两转,便迷了路径。左右瞧去格局俱是一模一样,舱内却又不 见一个水手,厉抗无法可想,只得顺路退回去。谁知再转得几转,更不知走到何处, 竟愈发转得迷了。 厉抗心下暗自焦急,自己初上人家的船只,如此随意乱行,保不定被人误会自 己心怀不轨。只是这越急越难寻着路,正自不可开交,忽听得身旁舱房内隐隐似有 人声,心道好了,终是遇着人了。想也不想,一把将门推开。 舱房内布置与别处却又不同,房内四壁竟都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连透气孔都 不曾放过。由于光线透射不进来,舱房内一片漆黑。门被推开,些微光线从走廊上 射入,厉抗隐约瞧见三四名黑衣人坐在舱中,极快地一闪,却又不见了。 厉抗尚自以为眼花,定神瞧了一瞧,却又不见有人,心中又再起疑。方才明明 听得舱内有人声,如何却又不见?自己探头张望了一下,开声道:“屋里有人么?” 一人从屋里走出来,魁梧的身躯直堵在门口,将厉抗挡在外面,不令厉抗瞧见 屋内情景,口中喝道:“你是谁?” 厉抗听他也是用日文说话,装了听不懂他的语言,抬头道:“你说什么?” 只见那人面色阴沉,面上一个大大的鹰勾鼻极是醒目,嘴角线条分明,眼窝深 陷,一双小眼内精光四射,此时正阴沉沉地盯了厉抗,厉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心中竟对这人莫名的感到害怕。 自厉抗十八岁第一次上阵,参加桶狭间奇袭战至今,战阵间的血雨腥风年年都 要经受,大小数十阵下来,便是一人独挡千军万马时,都不曾有一丝儿的害怕。如 今被这人眼中寒光一扫,竟觉毛骨悚然,心下竟有些发毛,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正自僵持之间,只听得走廊上一人大喝道:“喂,你不能去那里!” 厉抗转头瞧去,只见一个水手急匆匆地跑过来,抓着厉抗的手臂骂道:“你这 客人,不老老实实呆在房里,竟跑到这里来了。”转了头对堵在门口那人不住地点 头哈腰,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他是主人新救的落水人,听不懂咱们的话, 我这便将他带走。”说着拖了厉抗转身便走。 那人“哼”了一声,退回房去,“砰”地将门关了个严实。厉抗这才舒得一口 气过来,只觉额上清凉,一摸之下,满手竟全是冷汗。 那水手拖了厉抗一直走,口中尤自念念不休,直怨厉抗乱走,厉抗反正装了听 不懂,也不去理他。那水手直将厉抗带到甲板上来,拖到小西行长面前,当了他的 面告状。 小西长行倚了船栏杆,听得那水手说完,眉头早皱成一团。厉抗转眼间见宋书 妤竟也在旁,只是换了一身和服,想来这船上不曾有明朝服饰,只有这日本民族服 装了。只是她不懂和服穿戴,打扮起来不伦不类,颇是好笑。却不知她在这里做什 么。 小西行长道:“这位朋友,你去那里做什么?” 厉抗道:“我本想上甲板来吹吹海风,不想船舱太大了,我转得几转,迷了路 径,才走到那里去的。我倒无意冒犯。” 小西行长点点头,道:“那舱中之人,是我高薪聘请的武术高手,以保我船只 平安的。那人性格古怪,朋友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厉抗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西行长点头道:“如此最好。这船明日便可抵达山东了,届时朋友可自行上 岸离去,恕我就不送了。” 宋书妤道:“咦?头先不是说好了让我做向导的么?怎地又变卦啦?” 小西行长笑道:“宋小姐说笑了,我小西长行哪里敢劳动小姐给我做向导?” 宋书妤道:“我不管,头先明明说好了的。” 小西行长道:“我也在山东往来过数次了,路径俱都熟悉,这大明语言,我虽 不甚熟知,却也能交谈流利,倒也不需什么向导了。再说便是宋小姐肯,这位朋友 怕也不一定答应吧。” 宋书妤道:“管他做什么,我和他又不熟,让他自去便是了。”忽地面露笑容 道:“既然你对山东熟悉,正好我还不曾到过山东,你便带了我四处走走吧。” 小西行长还待要说,一名水手凑近过来,用日文道:“主人,小岛殿请你过去, 说有事商议。” 小西行长望望两人,见两人俱都茫然,显见得不曾听懂,道:“两位,我有些 事情,不能相陪了,对不住。”点一点头,随那水手去了。一路行去,一路对那水 手低声喝骂,那水手显见觉得万分委屈,低声申辩起来。 厉抗听得分明,那小西行长骂道:“混蛋,你怎可以在外人面前乱说话?万一 暴露了我此行目的,我要你的小命!”那水手辩道:“反正他们听不懂咱们的说话, 便是听到了又能如何?”其后两人渐行渐远,声音又低,便听不清楚了。 这一下厉抗心中更是疑惑丛声。名后缀“殿”,是对身份崇高的武士所用的尊 称,如此看来,那“小岛殿”必是武士无疑,保不定便是那舱内让厉抗感到害怕的 家伙。而小西行长如此神秘,只怕也非买卖人如此简单。只不知他们究竟有些什么 目的,厉抗心下猜想不定,没个结果。 宋书妤看着小西行长走远,笑道:“这人当真有趣,说的话虽然听不懂,音调 一顿一顿的倒也好听。” 厉抗问道:“你下了船当真要随他去么?” 宋书妤点头道:“当然。这人心肠好,又这般有趣,我在家早闷死了,随他们 去玩玩,解解闷也好。” 厉抗道:“你的船队全没了,在朝鲜买来的货也全丢了,不去和你爹爹说一声 么?” 宋书妤摇头道:“我才不回去,货都丢了,回去定给爹爹骂死,丢死人了。反 正爹爹生意那么大,也不在乎那么些的货物。待我玩够了,自会回去的。” 厉抗道:“你今日第一天才识得这人,却不怕他是坏人么?” 宋书妤笑道:“才不会呢,他能从海上救得咱们起来,又怎会是坏人?再说了, 这么个文弱商人,又能把本姑娘怎么样?”停了一停,道:“咦?咱们认识也不过 几日吧?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 厉抗自觉好笑,道:“我做什么要管你?”转了头瞧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心下 暗道:只盼这小西行长真不是坏人便好…… 太阳斜斜地贴近海面,将海水染成金色,随着海水的翕动,一晃一晃地极是好 看。凉爽的微风轻轻吹过厉抗的面颊,温柔地推动船只,直向大明驶去。那里是厉 抗从未曾踏足过的故土,那里还会有怎样的故事等待厉抗?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