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见钱眼开 厉抗忽地一念闪过,心下不由得暗叫糟糕,失声惊呼道:“这可如何是好……” 也是厉抗心思不甚周密,自接过《纪效新书》始便一直心神激荡,却忘了自己 不识得中华汉字,到这时猛省得过来,却只叫得苦,无法可想了。 宋书妤已自跑得远了,不曾听闻得厉抗失声。厉抗瞧着宋书妤的背影,心道倒 是可以求这人教自己学习汉字,只是宋书妤这人心性尚未可知,《纪效新书》为戚 继光心血凝聚,连海外倭人尚自眼红来夺,自己如何敢轻易现于人前?如此想来, 厉抗也自踌躇。 宋书妤虽不甚懂骑马,那马却是好马,厉抗呆得这片刻,宋书妤已顺了官道跑 得不见,厉抗不敢继续耽搁,口中轻喝一声,策动马匹,打马跟上。 厉抗骑术却高过宋书妤甚多,不消片刻间,已与宋书妤并驾齐驱。两人都不作 声,默默打马缓行。厉抗自来沉默惯了,有什么心事都藏在肚里,这时也不觉什么, 宋书妤却耐不得寂寞,忽地叫道:“去蓟州还远得很,这一路行来都这样却不闷死 了么?喂,说些故事来听听。” 厉抗笑道:“我却有什么故事?我自小听母亲讲的,都是些中华的典故。” 宋书妤道:“唉呀,谁叫你说那些故事。说些你在日本的事情啊,比如说那里 的风土人情啊,比如说你带兵打仗的事情啊,比如说……你娘子的事情啊。” 厉抗不禁失笑道:“我……我哪里有娘子了?” 宋书妤奇道:“咦?你莫来哄我,你都二十好几了,却还……还不曾娶妻么?” 厉抗摇头道:“我做甚么哄你。这些年我只顾了随军出战,其余的事都不曾放 在心上。”说到此处,心下却不知怎地浮出蝶舞娇俏动人的笑厣来,面上不禁微微 一红。 无论中华仰或外土,其时男子大多早婚,尚止十余岁者俱有妻室,如此人伦大 事,厉抗之母张新梅如何不曾念及?只是张新梅终是在大明封建理教下成长起来的 农妇,这婚配大事最是看得极重,虽是身处异域实难回返,却也不愿轻易令厉抗与 别国女子成婚。想厉抗在织田家得家主重用,身居首席伺大将之职,人又老实,家 中多少武士不愿去巴结?这提亲之人实不在少,却全被张新梅装聋作哑推了过去, 厉抗全然不知情。如此一拖再拖,直到现今。 宋书妤道:“不曾便不曾,瞧你急得脸都红了。你倒说些日本的故事给我听听。” 厉抗心知自己面红却不是因为这个,不好分辨,抓抓脑袋,寻些日本民间流传 的典故说与宋书妤听。厉抗口齿虽不伶俐,这些个故事却是自小听来,叙述倒也流 利,宋书妤直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掌,道:“有趣,真真是有趣。” 厉抗瞧她鼓掌欢笑,直如孩童一般,不禁笑道:“这些个故事,在日本民间流 传极多,且有许多是从咱们中华流传过去的,待得有空,我再说些给你听。” 宋书妤笑道:“好啊,你答应的,可不许赖。”停了一停,叹道:“我自小被 爹爹管得严,大了些又被送到师傅那里,成日里都不得见个外人,几时有人说故事 给我听了。” 厉抗问道:“是了,你一个商号的大小姐,怎地会学了这一身好本事的?” 宋书妤道:“我自小时起,便身子弱得紧,我爹爹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便把 我送到衡山去拜我了我师傅,让我学些技艺来强身的。” 厉抗点点头道:“我听那况长老说来,想来你那衡山派,在江湖上可大大有名 吧?” 宋书妤撇撇嘴,道:“有名不有名的,我可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末流的俗家 弟子,还是我爹爹捐了不少钱才送了进去的。这衡山可苦得紧,尽是些尼姑,吃的 也是萝卜白菜,真真是无趣。若不是瞧着这些搏击之术蛮好玩的,我头一年便溜回 家去了。” 厉抗笑道:“我听我娘自小教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是一些儿苦都 熬不住,如何能做大事?” 宋书妤道:“我爹爹早就安排好啦,待我帮他打理几年店铺,熟得些了,便将 商行交到我手上来,这么大个商行,全国都有分店,却还不是做大事么?” 厉抗只觉哭笑不得,这宋书妤大小姐瞧来确是少不更事,也不怪她被小西行长 轻易便哄骗住了。想到此去蓟州尚不知要行多少时日,这一路上却也不知是她来照 顾自己呢,还是自己来照顾她? 如此边谈边行,看看天色将晚。宋书妤指着道旁的驿站道:“今日天色晚啦, 咱们也别连夜赶路了,今夜便在这里宿下吧。” 厉抗点点头,随了宋书妤打马过去,早有伙计从门内迎出来,满面堆笑的道: “哟,两位,瞧这风尘仆仆,赶路啦?这是住店啊,是打尖啊?这天色已晚了,也 别太苦了自己,咱这小店老字号了……” 宋书妤挥一挥手,打断伙计的唠叨,道:“收拾两间上房,热汤备好,好酒好 菜只管上,这两匹马用好料伺候好。”说完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瞧也 不瞧地丢给那伙计,道:“好好伺候着,临出门了姑娘还有得打赏。” 那伙计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一掂份量,直喜得面上笑出一朵花来,不住的点头哈 腰,一声价地应是,拖长了腔调吆喝道:“贵客两位,里面的好生伺候着……”自 牵了两匹马欢天喜地的去了。 宋书妤倒不曾说错,厉抗于这些交际上确不在行,此去蓟州路途遥远,若是厉 抗孤身一人,怕是苦头吃够,也不能到。现下有了这个麒麟商号的大小姐在,于此 一节上,倒是省心省力了许多。 厉抗随了宋书妤行进去,立时便有伙计迎上前来。宋书妤也不多言,随手摸出 银子打赏过去,那些伙计得了赏钱,如何不尽心尽力?不消片刻,好酒好菜已自摆 了一桌。 厉抗瞧着连连摇头,道:“两个人吃,却也要不得这么多菜。” 宋书妤笑道:“这种偏僻地方,哪里有什么好菜,便只这些,将就着胡乱填填 肚子吧。待到了京城,我再请你吃些好的。谅你在那小小日本,也不曾吃过什么好 东西。” 厉抗奇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宋书妤笑道:“我爹爹就只我这么一个女儿,银子不给我用,却给谁用?全国 都有我家的分号,我没钱用时自去提些出来,又有什么难处?” 张新梅只是一个农妇,自小贫苦,自来教晓厉抗勤俭之道,便是厉抗身居高位, 依然不令厉抗随意使用银钱,如何同这宋大小姐比得?听得宋书妤如此说,厉抗心 下大是不以为然,不过人家的银钱,爱如何使用自是人家的事情,厉抗也不好多说, 道声多谢,端了碗大口吃饭。 这驿站虽小,饭食倒也做得精致可口,厉抗自来吃惯了日本食物,待得归了中 华,却一直颠沛流离,难得有顿饱饭吃,戚继光又是晚年落魄的,也没什么好招待。 这一顿饭直吃得厉抗连声赞叹,险些儿将自己舌头都咬了下来。 宋书妤只扒了两口米饭,捡几样素菜吃了,便停了下来,撑了双肘瞧厉抗吃饭。 厉抗却顾不得那许多,一顿风卷残云,竟将一桌饭食吃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捂了肚 子连声道:“真真太好吃了些,若不是撑得难受,却也舍不得停口。” 宋书妤笑道:“却不曾见有人吃饭吃成你这样的,难不成你一世没吃过东西么?” 厉抗抓抓脑袋,笑道:“这饭食确实是美味可口,我自来不曾吃过这般好吃的。 前些日子又苦得紧,扮了乞丐,只能寻些剩饭剩菜吃了勉强维持。” 宋书妤想到厉抗为跟踪小西行长,扮了乞丐的模样,叹道:“也真是难为你了, 若不是你,只怕……只怕我……”说了此处,眼眶又自红了。 厉抗见她要哭未哭,心下先自慌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你莫再自责了,确是 不能怪你的,那小西行长心机深沉,若我不识得日本语言,也是会被他骗的。” 宋书妤道:“是了,亏得你识得他们的鬼话。”停了一停,忽地道:“是了, 不如你教了我说日本的话语和文字如何?” 厉抗奇道:“你学这个作甚么?” 宋书妤道:“听你说了一日故事,想来这日本地方定是极有趣的,待得日后我 闲了,我买艘船直开到那里去,住上个一年半载,却不是快活?” 厉抗心下暗笑,日本国内战乱连年,百姓深受其苦,却有什么快活了?正要拒 绝,忽地闪过一念,笑道:“教你却也不难,只是你也要教我中华汉字,你看可好?” 宋书妤一拍掌,笑道:“我爹爹自小便请了老师来家教我汉字算数,不然也不 能接管商行了的,你算是找对人了,若换旁的女子,也难教你了。” 厉抗笑道:“如此便说定啦,从明日开始,咱们便互相教。” 宋书妤点点头,道:“如此最好啦,正好打发这一路上的时间。”抬头看看窗 外天色,道:“现下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起早赶路。” 厉抗点头应是,随了宋书妤起身,自有伙计上前来引路。厉抗瞧那伙计点头哈 腰,恭敬得直把宋书妤当了亲娘一般,心下只觉好笑。只听那伙计连声道:“客官 吃好啦?小店的饭食还算入得口吧?上房在楼上,这边请,您老慢着些,这楼道狭 小,莫挤着您老。”一路说一路走,带了两人直上二楼去。 楼上一个客人提了包袱下楼来,瞧样子是要退房出门的,见厉抗等人上来,侧 身让得一让。怎奈楼道确也狭小,那人一个不提防,在宋书妤身上蹭了一蹭。宋书 妤皱起眉头,瞪了那人一眼,那人点头哈腰,连声赔礼,宋书妤也不去理他,随了 伙计上楼去。那人让厉抗先行上去了,才下楼去。 伙计将两人引到上房,连声夸赞自己的客房如何如何干净,如何如何舒适,宋 书妤微微一笑,伸手入怀,想取些银钱出来打赏这人。谁知只觉怀中一空,竟空无 一物,心下慌乱,面上不由得变色,失声道:“我银子不见了!” 厉抗心下也是一惊,道:“可是掉在哪里了么?” 宋书妤摇头道:“我便是怕丢了,所以揣在怀里,头先还在,怎地这一下便不 见了?” 那伙计听得两人谈讲,心下明了,显见得自己赏钱是要不到了,直起腰来,漫 声道:“客官莫要耍笑,这银钱勾当却不是小事。丢了银钱是小,付不起饭食房钱 却是大啊。” 宋书妤面上起色,怒道:“便是丢了银子,你当本小姐付不起你这区区房钱么? 势利小人,小心姑娘大耳瓜子扇你!” 那伙计退后一步,陪笑道:“客官莫气,小的随口说笑,说笑而已。” 厉抗见宋书妤面色都气得变了,也着实恼那伙计势利,拍拍自己的包袱道: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付你饭食房钱却是紧够了,只是赏钱却没有。” 那伙计自觉不好意思,讪讪地笑笑,道:“如此两位早些休息,小的告退了。” 自下楼去了。 宋书妤气得连声骂道:“这种势利小人,有钱的便是大爷,真气死我了。” 厉抗笑道:“好了,这种人却是这样,也怪他不得。你的银子,却是怎样丢的?” 宋书妤怒道:“你却来问我?我怎地知道?” 厉抗被她吼了这一句,心下微微有气,心道你银子自收在身上,不问你却问谁? 你自己丢了银子却不知道,现下还冲我撒气不成?只是见宋书妤气得不轻,也不去 顶撞她,道:“丢了便丢了吧,我这还有些银子,省着使用也够了。” 宋书妤道:“我自去店中提钱便是,作甚么要省着使用?”转了身进房去了。 厉抗见这宋大小姐脾气着实不小,看来日后自己还有得受的,暗叹一口气,也 自入房去了。 第二日厉抗早早起来,先自来算还房钱。不想昨日一顿饭竟吃了三两银子,再 算上房钱,足要五两银子。厉抗包袱中有戚继光给的十两散碎银子,这一下便去了 一半。那掌柜见银子散碎,成色也不甚好,尤自念叨了半晌。 厉抗心下心痛不已,眼见路途还不知多少,这便用了一半盘缠,以宋大小姐如 此铺张浪费,只怕第二顿饭便使用了个干净,这却如何是好?有心提醒一下她,怎 奈直到日上三杆,这位宋大小姐却还不曾起身。 待得厉抗买好干粮饮水,又将马匹打理完备,宋书妤才睡得足了,眼见得日头 将中了,慌道:“都这个时候了,今日还要赶路,还不快些走?”也不待厉抗说话, 连声催了厉抗上马快行。 两人于路无话。宋书妤一路打马快行,甚是着急。直赶到日头偏西,这才到了 一个大些的市镇,宋书妤从头上拔下一根发钗,寻一间店铺进去,不一时出来,冲 厉抗笑道:“今日只好将就些,待过得两日到了大镇子,我再去分号里提些银子出 来。” 厉抗道:“宋小姐,其实不用如此破费的。” 宋书妤撇撇嘴道:“这些发钗,当了便当了,有什么希奇。你当我是为你么? 你愿亏了自己,我可不愿亏了我自己去的。” 厉抗心知宋书妤自小生在富贵人家,自是要比自己懂享受许多,也不好说她什 么,只得随了她住店打尖。宋书妤将银子收在怀里,道:“这次可要小心一些,再 不能掉了去。” 两人寻了地方住下,吃饭时宋书妤道:“昨日答应了你的,今日只顾了赶路, 不曾记得,现下先教你几个汉字来。”说着就手中筷子点些酒水,在桌上些了两个 简单的汉字,教厉抗知道。 那几个汉字比划简单,宋书妤又教得清晰明了,厉抗一时便会了。又教宋书妤 学讲日本语言,毕竟话语不同,厉抗才一开声,便引得四围客人和伙计近前来瞧热 闹。宋书妤听得有趣,连叫厉抗多说两句,四周围绕的人也纷纷起哄。闹了半天, 两人奔波一日,都有些累了,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算还房钱时,宋书妤又吃了一惊,不知几时她揣在怀中的银两竟再次不 翼而飞。无法可想下,又是厉抗付帐,好在这次不曾吃得许多,倒只用了二两银子。 于路宋书妤恼怒不已,却怎也不明白这银子掉在何处了。 这一日又是奔行一日,寻到一处地方,宋书妤又当了两枚首饰,得了些银两。 这次宋书妤学精了,将钱捆在腰上,用腰带细细扎紧,再不能掉。谁知到付帐时银 两又再不翼而飞。 宋书妤大怒,直道有贼人。厉抗心下疑惑,便是有贼人偷窃,哪里会如此巧之 又巧,连被盗了三次?只是两人商议半晌,却也难寻个头绪出来,只得继续赶路。 这时厉抗身上银钱也已自使用干净,只觉这一路行来诸多坎坷,只怕后面日子更加 艰难,心下惶恐不安。 这一日赶到个大的州府内,麒麟商号于此处设有分号,宋书妤欢天喜地的进去, 不消片刻跑了出来,冲厉抗吐吐舌头,道:“还不快走。”翻身上马,带了厉抗远 远的跑了开去。只见背后商号里冲出几个伙计,大喊:“小姐,小姐,快些回来, 老爷四处寻你……” 宋书妤跑得远了,不见有人追了,笑道:“这下好了。” 厉抗奇道:“你自家商号,取些钱做甚么要跑?” 宋书妤道:“不跑?不跑等着他们把我送回浙江老家么?我都说了不要回去的。” 厉抗摇摇头,不知如何说这宋大小姐才是,只得道:“这钱你可要收好了,莫 再掉了。” 宋书妤笑道:“我这次聪明了,拿的是银票,可比银子好带许多。”瞧着厉抗, 眼珠转得几转,笑道:“是了,你比我谨慎些,又长这么大个,旁人不敢惹你。这 钱便收在你身上。”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叠银票来,递到厉抗面前。 厉抗摇头道:“你的东西,你自收好,我可不要你的。” 宋书妤道:“唉呀,我又不曾说要给你,只要你帮我收着。放我身上,不定什 么时候又掉了。” 厉抗一想也是,接过来揣在怀里。宋书妤笑道:“好了,现下放心了,这钱若 是再掉,可不关我事了。” 厉抗心下暗道,不关你事,却要关我的事了。这宋大小姐却也这实有些意思。 宋书妤笑道:“走罢,这里可不能久呆,万一被店里伙计寻着,又要费口舌了。” 打马直向城外奔去。 厉抗摇一摇头,眼见宋书妤逍遥自在,怕是比自己还少些心计,不由得苦笑, 这一路上,莫要出些什么事才好。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