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解毒 明万历年间,北患不绝,多起自蒙古部落,又以土蛮部为最有威胁的游牧势力。 其时厉纠武镇蓟州以拒鞑靼,李成梁守辽东以抗土蛮,为北方两大屏障。 李成梁为辽东总兵,威振绝域,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或联合出兵,或单独挑衅 均被挫败,力压北方游牧部落,立头功一万五千次,是年更是设伏斩杀了土蛮首领 速把亥,拓疆七百里,斩杀建州女真部首领王杲,降伏建州女真部。次年再攻建州, 杀王杲之子阿台,王杲孙女婿塔克世亦死于战乱之中。此战之后,建州女真部一蹶 不振,自此衰落,仅存塔克世一子而已。而这仅存的一脉却不是旁人,正是努尔哈 赤。 其时努尔哈赤时年正幼,李成梁也不曾将其放在眼中。努尔哈赤向明朝称臣, 许年年进贡,方才被封为建州左卫使,得回建州。然而女真部经这几年战败,早已 衰落不堪,努尔哈赤好歹留下条性命,只得忍气吞声在建州徐图发展,待略有些起 色,已是近十年时间过去了。 这次努尔哈赤上京进贡,路遇厉抗宋书妤两人与锦衣卫冲突,他见厉抗豪气非 常,有心结交两人,不想路上又遇着了“见钱眼开”袁仲空,无缘无故的打了这一 架,厉抗为救宋书妤竟被袁仲空抛出的沙粉击中左面,也不知那沙粉究竟是些什么 东西,竟然令得厉抗当场昏迷了过去。 三人虽令袁仲空重伤逃遁,三人却也讨不得好处去,努尔哈赤全身乏力,勉强 行到厉抗身旁,只见厉抗面上青黑一片,左面上更是被沙粉侵蚀得隐见溃烂。努尔 哈赤自幼过的便是游牧生活,常见部落中猎人用毒物捕杀猛兽,这时不由得失惊叫 道:“不好,他中毒了!”伸手便欲去抹厉抗面上沙粉。 宋书妤慌忙凑近身来,道:“别碰他!” 努尔哈赤奇道:“怎地?” 宋书妤不去答他,自撕下一截衣角裹在手上,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子,倒出一粒 丸药来撮得散了。这丸药却也不知是什么药材做成,一碎开来便有一股清香飘散弥 漫,闻来似麝似兰,只觉通体舒坦。宋书妤扳开厉抗紧闭的嘴巴,将药粉倒了一半 喂他咽下,再将剩余的药粉尽数抹在厉抗的左面上。做完这些,宋书妤才吐出一口 气来,抹抹额上的冷汗道:“好了。” 努尔哈赤道:“些小的毒物而已,却当得如此要紧么?以前我们用毒物捕猎来 的食物,都还能吃的。” 宋书妤瞪了努尔哈赤一眼,撇嘴道:“你晓得甚么。”不去理他,目不转睛的 瞧着厉抗面上,看药物反应如何。 宋书妤在衡山几年,只是一名末代的俗家弟子,加之自己对技艺不甚用心,武 艺实难精进。然而论到一些个稀奇古怪的玩艺,宋大小姐倒极感兴趣,但凡有些旁 门左道之术,她俱要去碰上一碰的。虽然衡山到底是名门正派,却也保不定门下弟 子良莠不齐,更何况行走江湖之人,谁人又没一些防毒驭毒之法门?宋大小姐有的 是银子,着意结交之下,几年内倒把这些个旁门左道学了个十足十,连魏风韩诗如 此老江湖都被她用小小迷香接连放翻两次,也算是她学有所成了。 宋书妤静待了盏茶功夫,眼见药效下去,厉抗面上溃烂已自停了下来,然而青 黑之色却不见有一些下去,心下也是惊疑不定。她所使的,是衡山派自炼的去毒灵 药“茜香丸”,能解百毒,普通衡山弟子都不能轻得。宋书妤下山时作好作歹,才 从师姐师兄手中买来这一小瓶,极是珍贵,不想竟不能派上用处。 努尔哈赤于此道虽不甚了了,然而眼见厉抗面上青黑不减,也知必和自己部落 毒杀猛兽的普通毒物不同,不由叫道:“这毒好厉害。” 宋书妤咬牙道:“我偏就不信!”捡起长剑,略一踌躇,狠下心来,一剑划在 厉抗左面上。 努尔哈赤大惊,失声叫道:“你作甚么!”一把推开宋书妤,横身拦在厉抗身 前。 宋书妤不防,加之力战之后气力不加,被努尔哈赤一下推倒在地。努尔哈赤叫 道:“你们不是一道的么?他为了救你才变得如此,你……你竟要他性命?” 努尔哈赤惊怒之下出手颇重,宋书妤头上发饰都被碰跌下来,然而宋书妤却不 管不顾,从地上一下跃起身来,嘶声吼道:“我却不知是他救了我么?这一路来, 若不是他一再救我,我早不知死在哪里了。现下他又因为我弄成这样,我心里却好 受了么?” 努尔哈赤眼见她头发披散下来,满面尽是泪水,沾染了尘土,弄得面上花成一 团,耳听得她吼得嗓子都嘶哑了,这才知道误解了她,一叠声地道歉不止。宋书妤 哽声道:“这人和我非亲非故,多次救我全是一腔好心,我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 知恩图报……你让开,让我瞧瞧他。” 努尔哈赤慌忙让到一旁,却见厉抗面上剑伤只浅浅一道,这时伤口处流出浓浓 的黑血来,这才知道宋书妤是要放掉厉抗的毒血。 宋书妤蹲下身来,就手在厉抗面上伤处压挤,将黑血挤出。由于伤在面上,宋 书妤怕创处太深会坏了厉抗容貌,故此下手极轻,然而伤口太浅,不一时伤处血液 便就凝结不再流出,宋书妤只得再划一道伤处,只是眼见血液黑色不减,却又要凝 结了。 努尔哈赤眼见这样不是办法,在旁道:“为救人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宋姑娘你 下手重一些吧,厉大哥不会怪你的。” 话音未落,却见宋书妤俯下身去,竟就口在厉抗面上伤处,吮出一口浓浓的黑 血,吐了出来。努尔哈赤瞧得既是惊讶又是佩服,心下感念,悄悄背转了身去。 其时男女之大防各处皆有,尤以中华上国为甚。便是努尔哈赤这样的游牧部落, 天性洒脱潇洒不拘小节,却也依然不曾有女性如此亲近男性,虽说事急从权,然而 以女性的立场来说,宁愿毁却厉抗的面容,却也不愿如此帮他排毒。 宋书妤贵为千金小姐,却也是市井家世,并非世家高官之后,礼教虽严,却比 之大家闺秀宽松许多。加之自小送到衡山修习,江湖气沾染得重,于此一节上倒比 弱质纤纤的大小姐要强上许多。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一路上厉抗之心赤诚一片,敌 海盗救宋书妤于海上,抗倭寇扶戚继光于累卵,更为了夺回自己丢失的银两与袁仲 空发生冲突,为了救护自己而中毒——她倒不知厉抗是为了夺回《纪效新书》—— 慢说是用口帮他吸毒,此刻便是要宋书妤一命换一命,却也眉头不皱,说换便换。 宋书妤连吐出十余口黑血,终见血中黑色渐减,露出红色来。再看厉抗面上青 黑大是减轻,这才停下口来,再倒出一粒茜香丸撮碎,一半撒在厉抗伤处,让药性 顺血行去,另一半自己服下。这才抹去额上汗珠,略一抬头,只觉头晕目旋,心知 自己力战之后又操劳过度,这时已是累得不行了。 只听得厉抗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地“唉哟”呼痛。努尔哈赤喜道:“好 了好了,醒过来了。”慌忙凑近扶起厉抗,道:“厉大哥,你好些了么?” 厉抗朦朦含糊地道:“我……我面上……好痛……”,才说得这几个字,却又 昏迷了过去。 努尔哈赤抬起头来望向宋书妤,只见她面上惨白一片,冷汗将头发粘在面上, 显见也是虚弱得紧。宋书妤惨然笑道:“好了,知道痛便没事了。”这悬着的一颗 心终是放下来,整个人跟着也晕了过去。 努尔哈赤虽只十八九岁,然而自小历经变故,其后更是独掌建州女真一脉,早 已是精明强干。年年进京朝贡,与达官贵人交接之下,更是锻炼得闻一知十急变非 常,比之厉抗的木纳愚笨和宋书妤的小聪明却不可同日而语。他眼见两人俱都昏迷, 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当即收拾东西,将两人抬上车去,顺了来路折返回去,到小镇 寻家客栈住了下来,静候两人醒转。 亏得努尔哈赤心细,将两人掉失在地的物件俱都拾起,才免了《纪效新书》再 次丢失。他部落衰落,虽有志复兴,却孤掌难鸣,有心结识这两人助自己成就大事, 故此小心谨慎的保护周全。 宋书妤只是劳累过度,修养一晚精神便就回转大半。然而厉抗身中剧毒,虽排 出大半,到底不曾干净,依旧昏迷不醒。宋书妤每日喂他服用茜香丸,清除体内余 毒,眼见得几日下来,为数不多的茜香丸用了个干净,这日深夜,厉抗也终于醒了 过来。 自己盖着干净的被絮好好儿的躺着,昏黄的油灯合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照见屋 内整洁而简单的摆设。厉抗瞧见宋书妤合衣趴在桌上酣睡正香,不敢开声惊醒她。 这段时间自己虽然昏迷,然而也并非一直完全不醒人事,偶尔朦胧间,知道是宋书 妤一直在照料自己,眼见她为了照顾自己如此劳累,心下着实感动。 月光从窗外悄悄探进来,轻轻抚在宋书妤面上,一片宁静。也不知宋书妤梦到 些什么,微微喃呢一声,在嘴角露出一丝儿微笑来。厉抗不由得也微微一笑,只觉 此时的宋大小姐,倒比平日可爱许多。 昏迷前的事情,厉抗倒记得清楚,心中蓦然记起《纪效新书》,慌忙扭头寻时, 却见油纸包裹好好的摆在床头,一层层打开,戚继光心血凝聚的《纪效新书》便在 面前了。厉抗轻轻翻动,书页缓缓打开,露出戚继光刚劲饱满的字体,心下大慰, 抬起头来长长的出了口气。 月色太过皎洁了。从窗口中无遮无拦的进来,大模大样的撒在床头的铜镜上, 再折回到厉抗眼中来。 便是这一抬头,厉抗清楚的瞧见,在铜镜中有一个青年男子,手捧书本,坐在 床上直面自己。 月色实在太过皎洁了。铜镜虽有些模糊,这时却连镜中书上的字都瞧得清晰可 辨。镜中的男子,半边脸从额头直到颊上,如腐烂了一般,竟没一块好肉,在深夜 中忽然瞧见,将厉抗骇得失声惊呼。 宋书妤被这一呼惊醒,从桌上一跃而起,见是厉抗醒来,欢喜道:“好了,你 终于醒来了。”几步行到近前,横身拦在厉抗面前。 厉抗惊魂未定,伸手去拿桌上铜镜。宋书妤笑道:“半夜三更照什么镜子,你 才好,身子弱得紧,要多休息休息才是。” 厉抗摇摇头,道:“你让开些。” 宋书妤道:“我偏就不让,你快些躺下,若体内余毒没排得干净,你这么一动, 毒再上来了,我可是不管了的。” 厉抗怒目一瞪,喝道:“让开!” 宋书妤自识得厉抗始,几曾见厉抗发过如此大火,眼见厉抗必是已知道了,叹 一口气,让开一步。拦在身后的铜镜去了遮拦,直直的印出厉抗的面容来。 厉抗中毒甚剧,又是在面上,当时面上肌肤便就受到毒物侵腐坏死,后来虽得 宋书妤全力救治,到底没有解药,又留了余毒在体内。缠绵数日,虽终是将毒物全 数解除,然而左面上的肌肤却腐败坏死,这时死肉未去,新肉尚生,着实恐怖骇人。 厉抗瞧着铜镜,整个人如呆了一般一动不动。宋书妤瞧着担心,轻声道:“喂 ……厉……厉大哥,你……没事吧?” 厉抗喃喃道:“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忽地大吼一声,将铜镜狠狠摔在 地上,铜镜发出一声闷响,合着厉抗的吼叫划破深夜的宁静——“这不是我!” 厉抗双眼通红,自从离了日本便不曾剪过的长发此时竟无风自动,面上肌肉僵 直抽搐,配着他左面上的伤疤,瞧来如同疯魔一般。宋书妤眼见厉抗如此,只觉心 下大痛,开口叫道:“厉大哥……”,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自捂了嘴流泪不止。 厉抗只知一遍又一遍的大吼,直吼到声音嘶哑,只觉喉中微甜,竟是出血了。 只听一个声音轻轻道:“这人便就是你。” 厉抗猛一回头,只见说话那人正是努尔哈赤,想是被他吼叫惊醒,这时刚从门 口进来。厉抗怒道:“不,那人绝不是我!” 努尔哈赤笑道:“你否认也没有用,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的紧——那便是你。” 厉抗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跨到努尔哈赤身旁,拽起拳头喝道:“你再说一次!” 宋书妤眼见厉抗此时失了理智,忙在身后对努尔哈赤猛使眼色,让他蒙混过去 再说。谁知努尔哈赤竟然直若不见,指了厉抗的面颊笑道:“你瞧,烂肉都渗出血 来了。” 厉抗闷吼一声,一拳直向努尔哈赤击来,这一下他怒极出手,全不留余力。努 尔哈赤却早有防备,侧身让过,口中尤自道:“本来就很丑了,生气的样子更丑。” 厉抗早已怒火攻心,哪里经得起努尔哈赤一再撩拨,怒吼连连,双拳不停,向 努尔哈赤攻去。 厉抗自小修习搏击之术,虽然不擅长拳术,然而盛怒之下出手全不留余地,努 尔哈赤片刻之间便落下风。好在努尔哈赤摔角之术为部落之首,厉抗又全不防守, 只一味蛮打。厉抗每击中努尔哈赤一拳,必被努尔哈赤扳倒一次,然而厉抗一倒便 起,与努尔哈赤纠缠不休。宋书妤在圈外急成一团,却难近身。 努尔哈赤年轻力盛,却实难抵得住厉抗蛮力,最后被厉抗当胸一拳直打得吐出 一口血来,而厉抗也被努尔哈赤扳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身来。两人一躺一坐,喘 成一片。厉抗尤自瞪了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努尔哈赤不放。 宋书妤蹲下身来,掏出手绢要帮厉抗擦去额上汗珠,却被厉抗一手挥开。努尔 哈赤喘道:“发……发泄一下,便好些了,不是么?” 厉抗瞪着努尔哈赤,双拳紧拽,却并不答言,瞧他模样,若不是全身无力,必 要跳起身来再敲努尔哈赤数十拳才罢。 努尔哈赤笑道:“我幼年时被抓到明军营中,被人打,被人骂,吃不饱也穿不 暖。那时候,爹爹死了,家没有了,连部落都被灭了,我却还要活下来伺候杀死我 爹爹的人。每常到想不开的时候,我便一个人跑到荒野处,乱打乱踢,直要累到爬 也爬不起来,便觉得好些了。” 努尔哈赤这番话于喘息中缓缓道来,却语气平缓,似乎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 事情一般。厉抗喘息渐定,却并不起身,圆瞪的双眼渐渐闭上,紧握的拳头也松了 开去。 宋书妤轻声道:“那……后来呢?” 努尔哈赤笑道:“后来我终是回到建州,中间虽是吃了不少苦,却终是让我寻 着了原来部落的人,让建州女真部重又组建了起来。到现在无论再有什么事情,我 都同自己说,没事的,再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厉抗闭了眼,道:“是么?再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厉大哥,我敬重你是条汉子,故此同你一路北上。若 你因这些个小事便就消沉下去,那却让我努尔哈赤瞧你不起了。需知男儿自来无丑 像,好男儿建功立业为国为民,要他娘的俊模样来当绣花枕头么?” 后一句话声音转厉,厉抗被喝得睁开双眼,却见宋书妤睁了双大眼睛直溜溜地 瞧着自己,被自己一瞧,又慌忙避了开去。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起身道:“唉……半夜三更被吵起来打一架,却不知道值 不值,我还是回去睡了。却也是命苦,都吐血了也不见有人来照料一下。”说着自 推门去了。 厉抗躺在地板上心绪起伏,想不到努尔哈赤小小年纪,却如此苦难,怪不得显 得如此成熟,自己却是万万不及了。只听宋书妤轻声道:“厉……厉大哥,地上凉, 你先躺回床上休息吧。” 厉抗点点头,慢慢爬起身来,眼角瞟见宋书妤欲上前来搀扶自己却又似乎不敢, 想到这段时间来她对自己的照顾,低声道:“宋小姐,这段时日承你照顾,刚才失 态,还请多多原谅!” 宋书妤低下头来,轻声道:“厉大哥你太客气了,我还不曾谢你救了我性命呢。” 厉抗微微苦笑,摇摇头,心道救你一命,却毁了我半张脸,却也是我自作自受。 口里道:“我现下好了,不敢累你再照顾我,你也早点休息吧。” 宋书妤答应一声,慢慢踱到门口,轻声道:“厉大哥……” 厉抗道:“什么事?” 宋书妤道:“那努尔哈赤说的话,我觉得很对,男儿大丈夫,要建功立业为国 为民才是真英雄,那些个绣花枕头银样蜡枪头,却没一些儿用的。” 厉抗点点头道:“我现下明白了的,多谢你。” 宋书妤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等你好了,我还要送你去蓟州 寻你爹爹,看你当将军带兵杀鞑子的。” 厉抗轻轻抚摸自己面颊,只觉触手生疼,道:“我这样子,爹爹还认得我么?” 宋书妤连连点头,连声道:“认得的认得的,哪有父亲认不得自己儿子的道理? 再说了,我和努尔哈赤,还有元帅爷也可以给你作证的。” 厉抗眼见宋书妤如此巧言安慰,心下宽慰不少,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我 们明日便去蓟州!”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