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部落 太阳撕破天际的乌云,驱走一夜的黑暗。宋书妤悄悄推开厉抗的房门,端着水 盆轻轻的走进厉抗的房间。 厉抗昨夜折腾了半晚,想来其后也不曾安睡,现下正自熟睡。宋书妤轻手轻脚 的将水盆放在桌上,立在床前瞧着厉抗呆呆出神。 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温柔的抚在厉抗面上,似要将他面上的伤痕尽数抹 去。任谁经历如此大的变故,都不能片刻平息得下来。此时厉抗便是在睡梦之中, 依然双拳紧握,眉头微皱,左面上的伤痕竟也在微微的抽搐。宋书妤瞧在眼里,只 觉自己的心儿也随了他面上的烂肉一同微微抽痛,鼻上一酸,竟险些滴下泪来。 便在此时,厉抗呼吸一促,猛地整开眼来。 宋书妤慌忙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厉大哥,你醒啦。” 厉抗额上隐隐渗出些冷汗来,长出一口气,道:“我作了个恶梦……” 宋书妤笑道:“只是一个恶梦罢了,醒转便没事了的。”转身端起水盆,道: “来,刚打来的温水,先洗把脸吧。” 厉抗缓缓坐起身来,目光还略显得有些呆滞,想来还不曾从梦中回过神来。宋 书妤轻唤道:“厉大哥……” 厉抗伸手轻抚面颊道:“我梦见好多熟人,娘亲,藤吉郎,前田利家,主公, 蝶舞……还有爹爹……他们都在前面,我拼命追拼命追,却怎地也追不上。我大声 地喊,喊得嗓子都哑了,他们终是回过头来了。可是……可是……他们全都不识得 我了,全都不识得我了……”声音转低,渐至不可闻。 宋书妤温言道:“不会的不会的,你面上只受了些儿小伤,虽然现下……待调 养一段时间,必是能好转的。” 厉抗微微苦笑,并不答言,接过宋书妤手中水盆,却并不洗脸,低了头静静地 瞧了不语。 昨夜月色虽然明亮,到底不如白日瞧得清楚明白。水盆中的温水清澈透明,反 射出厉抗的容颜,厉抗瞧得清清楚楚,眼见自己左面上自额头直到嘴角上尽是坏死 了的肌肉,形容可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手一松,水盆倾斜颠覆,一盆水尽洒在 地上。 宋书妤慌忙凑近身来,也不管一地水渍,蹲下身来道:“厉大哥,你没事么?” 厉抗轻声道:“我这样子,如何去见我爹爹?” 宋书妤道:“当然要去,你这次回来,不就是去寻你爹爹的么?” 厉抗摇头道:“见着了爹爹也认不出我来了,便是有人作证,他也不一定便信。” 宋书妤连声道:“会信的会信的,这里离蓟州还要些时候,这一路上你安心静 养,待坏死的肌肉都消了,伤处新肉长好,便会好很多了的。” 厉抗轻触面上伤处,抬眼瞧瞧宋书妤,眼见她一脸关切的望了自己,想到她这 段时间来对自己的照顾,以及昨夜说的话语,心下着实感动,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勉强笑道:“多谢你了。” 宋书妤面上微微一红,慌忙站起身来,道:“啊呀,水都洒了一地,我这便去 再倒一盆来。” 厉抗眼见她一个大小姐,却来屈尊服侍自己,过意不去,道:“这些事叫店里 伙计做便是了。” 宋书妤撇撇嘴道:“那些个人粗手笨脚的,却哪里做得好了?你别看我在家里 不做些事,在衡山的时候却什么都做过,还是我来吧。”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厉抗幼时清苦,后来虽贵为武士,却依然不惯让人伺候,只买了仆从服侍母亲, 自己却是不要仆从的,这时也不好意思让宋书妤如此,只得收拾心绪,起来结束整 齐。 才穿戴好,就见宋书妤同努尔哈赤一同走了进来。厉抗想到自己昨夜心绪激动 之下,一拳将努尔哈赤打得吐血,心中惭愧不安,正要道歉,努尔哈赤早已哈哈大 笑道:“哈哈,厉大哥要上蓟州去么?正好正好,我便陪厉大哥走一遭。”于昨晚 之事却只字不提。 厉抗奇道:“你不是要回建州么?蓟州同建州顺路么?” 努尔哈赤摇头道:“路倒不顺。不过若顺路回建州,必要从辽东李成梁那里过, 我却不愿见他的嘴脸。不若陪你去蓟州,再从那里出关,顺长城一路回建州去。虽 是远了些儿,却也不用见那灭我全族之人,也免了许多罗嗦。” 宋书妤拍手笑道:“有努尔哈赤的马车,咱们再远的路都可以舒舒服服的去啦。” 明时版图北方以长城是界,东北自清河以南抵鸭绿江口地区,为建州。建州以 西过去便是李成梁镇守的辽东地区。辽东以西,方才是厉抗之父厉纠武管辖的蓟州 地方。努尔哈赤的马车顺路北上几日,便转了向西,绕过辽东地方,直向蓟州进发。 于路上宋书妤待厉抗可谓尽心尽力,便连端茶倒水都亲力亲为,平时又陪了厉 抗好言好语的宽慰不已。厉抗心下感动,渐渐的也放宽了心怀,只是夜来偶尔取镜 自照,感叹几声,也便罢了。 如此路上非止一日,马车越走越北,所见景致也渐渐与登州、京城不同,举目 尽是苍凉一片。厉抗生于日本,宋书妤长于江南,几曾见过塞外风光,俱觉新鲜好 奇。厉抗只觉塞外虽不如京城繁华锦绣,然而荒凉苍茫,自有一派豪迈之感,暗想 若能在如此广袤的黄土地上策马狂奔,必是快意无比。 其时三人已至蓟州境内,然而由于厉纠武总镇边防,其帅府设在蓟州至北,直 抵达长城一线,故此三人并不停留,一路直抵长城一线,再转而向西行去。 于路每行一日,便离父亲的距离近上一分,厉抗心中也越是紧张激动一分。由 于战乱流离,使他自小生长于异域,从不曾见过父亲一面,然而自小听得母亲提到 父亲的故事,心中早认定了父亲是仅次于戚继光的盖世英雄,现下统领戚家军,总 镇北方抵抗鞑靼,想必更是英雄了得吧。自己不日便要得见亲颜,怎叫他不激动紧 张? 这日行到一处小镇上,努尔哈赤于路打听,都道厉帅府便在前面州府,不过三 日路程远近,努尔哈赤大喜,笑道:“于路辛苦得紧,终是要到了。” 最多便是三日左右,便能见着父亲了。厉抗心中没来由的一紧,竟不知说些什 么。 宋书妤瞧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厉大哥,想必定是既紧张又激动吧?” 厉抗面容损伤后,心下多少有些不愿见人,于路都是坐于马车内,待到停车住 宿,才戴了斗笠从车内出来。宋书妤怕他旅途孤单,也成日在马车内陪伴。这时听 得宋书妤如此说,厉抗微微一笑,道:“是有些儿紧张……我自小便不曾见过爹爹, 连他老人家是怎生模样都不知道。” 宋书妤笑道:“世人都知厉帅是元帅爷麾下第一猛将,现在又镇守蓟州立下不 世奇功,定是一位勇猛无敌的英雄了。” 这些民众夸赞自己父亲的话厉抗于路来也不知听了多少,此时听宋书妤提起, 眼望了窗外轻声道:“不论他是矿工也好,元帅也好,他是我的爹爹,我只盼能见 上他一面,心里便满足了。” 宋书妤笑道:“那可不成。你不但要见着他,还要帮着他打鞑子,这可是你答 应了元帅爷的,可不许赖。” 马车缓缓驶过镇上市集,厉抗从窗外瞧着市集上人们货卖不断,道:“你瞧现 下天下太平,哪里还用得着打仗了?” 由于近来边防屡胜,北部边患大多称臣,许年年进贡,战乱已是少之又少。鞑 靼各部又贿赂掌有实权的各位公公,得以重开北部边防贸易,以此修养生息,徐图 发展。故此长城各处俱都是一片平和景象,镇中市集上更是偶见奇装异服者往来, 便是游牧部落的商人了。 宋书妤安慰道:“没有仗打更好,你便去接了你娘回来,大家团聚,却不是好 么?还有啊……”话未说话,车外一直漠不作声的努尔哈赤忽地沉声道:“禁声!” 宋书妤脱口而出:“怎地?”猛省得过来,慌忙有手掩口,大大的眼珠左右转 转,轻轻放下手来,冲厉抗吐了吐舌头。厉抗瞧她模样可爱,微微一笑,摆一摆手, 凑到车门处将帘子拉起一角往外窥视。 努尔哈赤沉声道:“前面有锦衣卫,咱们小心些。” 宋书妤轻声惊道:“不会吧?他们从京城一直追咱们到这里来了?” 厉抗从车帘一角望出去,只见前面约摸十数名锦衣打扮的持刀汉子喧闹过来, 当先一人手中展开一幅图纸,其余众人喝呼围绕,于路抓人。随手抓捕一人,就对 图纸比照一番,再便一掌一脚推踹开去,神态嚣张之极。厉抗瞧这模样,心下也自 惊疑,只怕真是来捉拿自己的也不一定。 努尔哈赤压低了声音道:“全国四处都有锦衣卫,哪里这么巧便是来抓你们的? 而且你们在京城外也只是同他们一个照面,他们哪里就画得出你们的形影图来?这 必不干咱们事,大家禁声,一切有我。”说着不避不让,催动马车直迎上去。 努尔哈赤建州左卫使的身份虽不放在锦衣卫的眼里,然而他手中那份东厂刘公 公的书信,却着实威力不小,于路但凡有些阻碍,努尔哈赤将书信将出来,必是畅 通无阻,由此也可见朝廷中这些公公们权利如何之大。厉抗放下帘子,安心静坐, 宋书妤握紧剑柄,小心防备。 只听得车外喧闹渐近,一人喝道:“锦衣卫办案,车马停下了!” 努尔哈赤道:“各位大人,下官建州左卫使,奉东厂刘公公谕旨,北上公干的。” 目的地将至,他不愿徒添是非,也不罗嗦,当即报上东厂大名来。 东厂职权在锦衣卫之上,听得刘公公大名,车外喧闹略略静得一静。只听一个 声音道:“既是这么说,可有通行文书么?” 努尔哈赤笑道:“临行仓促,通行文书不曾讨得来,只有刘公公书信一封在这 里,上面写明请各处大人给些方便。” 那声音不奈地道:“拿来我看!” 只听得外面一阵响动,想是努尔哈赤递出书信,锦衣卫为首那人接信查阅。厉 抗暗暗担忧,向往但有些阻碍,只要努尔哈赤报出东厂名号,最多将书信摸出来晃 上两晃,便即可畅通无阻,这次锦衣卫竟然索要书信查阅,想来此次这里必是发生 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略过得一小会,听得那声音道:“既是有东厂刘公公的书信,大人只管便行, 只是近日四处缉拿从京城走脱的叛党贼人。为避嫌疑,请大人让下官检查车辆。” 此言一出,厉抗宋书妤心下俱是一惊,厉抗一手操起倚在一旁的竹杖,宋书妤 长剑也从鞘中抽出一半来。 努尔哈赤慌忙道:“唉,众位大人,既有刘公公书信在此,怎地众位大人却还 是信不过下官呢?” 那声音道傲然道:“怎地?老子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却叫那刘公公到这鸟不拉 屎的地方来寻老子晦气试试。让开了,不然将你论叛党处置。” 这话蛮不讲理,努尔哈赤心下有气,却碍着不好发作,道:“这位大人,车内 是下官的家眷,只怕不好随便。” 那声音道:“哟,原来车内是你娘子,那定是要瞧上一瞧。这么远的路还把娘 子带在身边,想必定是个美人儿,怕她趁你不在偷汉子跑了吧,哈哈哈哈……”随 着笑声,一只手已握在车上门帘处了。 厉抗和宋书妤对望一眼,眼见努尔哈赤阻拦不住,帘子一拉开自己便要被发现。 听得他们说是缉拿从京城走脱的叛贼乱党,却不是捉拿自己是谁?这时由不得厉抗 细想,当即大喝一声,抬脚一踹,将那即将掀开帘子之人踹下车去。 努尔哈赤应变极快,眼见厉抗发难,当即马鞭一甩,在空中打个响鞭,催动马 车,直闯了出去。只听得四面叫嚷成一片,众锦衣卫在后面哇哇大叫,想是在催促 调动马匹追赶自己。 宋书妤道:“怎么办?” 厉抗道:“甩开他们,直接去寻我爹爹。” 努尔哈赤一边催马急行,一边道:“不行!这是马车,怎跑得过他们的马匹? 若被他们一路追着到你爹那里,岂不是连你爹一道被连累进去?” 厉抗却不曾想到这一层,听到如此说,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道:“那要怎地? 停下来和他们打么?” 努尔哈赤叫道:“事到如今,只得先冲出关去。到了关外,他们便不敢来追了。 咱们从关外绕过去,虽远一两天路程,却不用怕这些锦衣卫来追。” 厉抗无法可想,只得由他。努尔哈赤驾了马车,顺路急驰,不一时便到关口。 这里镇小人少,更由于边防贸易开通,商人往来繁多,关口驻防的士兵都不曾留意, 竟被努尔哈赤驾了马车直闯出去,消失在塞外黄沙之中。 锦衣卫却只敢在大明境内作威作福,若让他们出关去,只要一想到那些鞑子骑 兵凶狠的模样,便就不寒而栗,哪里敢出关来追?只得任由努尔哈赤去了。 关外风景比之关内更是不同。关内虽是荒凉,到底是大明治下,尚有些规模。 而关外黄沙万里,放眼去并不见一间房屋。宋书妤眼见荒凉如此,心下大是担忧, 只怕到晚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宋书妤的担心倒是多余。努尔哈赤自小过的便是游牧生活,到了关外好比 到了家一般。努尔哈赤头先见镇上商贸不断,心知附近必有游牧部落驻扎,打马顺 了行人踩出来的简易道路行去,果然不一时便寻着了一个小小的部落。 这个部落中人数虽少,眼见这么一架马车过来,便有些壮年人持械围了上来。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举双手,口中叫嚷着一种奇怪的语 言,向部落众人招呼。听得努尔哈赤的话语,众人俱都放下心来,纷纷围拢过来, 七嘴八舌的与努尔哈赤招呼。 宋书妤眼见众人去了敌意,把头从车内伸出来,叫道:“喂,你同他们说些什 么?” 努尔哈赤笑道:“这是咱们女真族的语言,你当然听不明白。” 宋书妤道:“这是你自己的部落么?”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不是,他们不属哪个部落,各族人都有,尽是些生活 贫苦之人,只靠放牧换些东西生活。” 宋书妤大觉有趣,跳下车来,左右瞧瞧,道:“这些人听得懂汉话的么?” 部落中一个老年人笑道:“你这小姐说话有趣,咱们一直在大明周边放牧,同 大明人交往多少年了,若不识得汉族语言,却怎地同你们买卖?” 宋书妤吐吐舌头,道:“既是会说,干么要说这怪里怪气的语言?害人家一句 也听不懂。” 众人哈哈大笑,那老人家笑道:“你觉得咱们的话怪,咱们倒觉得亲切无比。 尊贵的小姐当然听不得咱们蕃蛮人的语言了。” 宋书妤撇撇嘴,道:“了不得么?我识得一个人,会说一国更古怪的话,保你 们不曾听过。” 围拢的众人哈哈大笑,都道不信,说自己这里哪个族的人都有,无论什么民族 的语言都能听得懂。宋书妤大是不服,转了头冲车内叫道:“喂,厉大哥,你出来, 把你那日本怪话说几句给他们听听。” 厉抗自面上受伤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躲在车内,轻易不愿出来。这时听得宋书 妤叫唤,也只淡淡的道:“世间民族众多,各地语言不尽相同,也没什么好希奇的。” 心中暗道若比之语言希奇,却又哪里比得上南蛮人的话语希奇古怪了。 宋书妤见厉抗不愿出来,也不好要强,眼努尔哈赤操了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同部 落中人谈讲正欢,自己东瞧西望,对那圆滚滚的帐篷发生了兴趣,钻进钻出瞧了个 不亦乐乎。 这部落也是第一日停留在这里,其中几人携了土特产去镇上货卖,换些食物饮 水等物回来。谁知被努尔哈赤大闹了锦衣卫,那些人早早的都回来了,说是镇上闭 了边关,阻断贸易,要清查乱党,众人都道这里住不得了,还是继续转了向西去的 好。 努尔哈赤问明了路径,知道向西再过五日,便有一处大的州府,算来定是厉抗 父亲驻扎之处,正好这个部落也打算向那边迁移,于是乐得同他们一道前往。 当夜努尔哈赤拿出车上储备的酒食,送给部落众人。众人大喜,纷纷拿出自己 不多的一些奶茶和馍馍,放翻一腔羊,来招待远来的客人。 关外游牧民族大多热情好客,便是素不相识之人来到,也必倾其所有热情招待, 更何况努尔哈赤又是自己人,还如此大方,众人更是热情款待。当夜生起大火,众 人围坐一团,一边烧烤全羊,一边喝着羊奶酒,高声谈笑畅饮,年轻美丽的女子跳 起粗犷优美的舞蹈,其乐融融。 宋书妤几曾见过如此豪放潇洒的聚会,大觉有趣,夹在众人中间高声欢笑,红 红的篝火将她圆圆的脸蛋映得通红,欢畅的笑声不时传来。 厉抗隐在黑影中,默默地瞧着宋书妤欢声尖叫,一把夺过努尔哈赤的大碗,喝 了一口羊奶酒,被那怪味呛得连连吐舌,不禁也微笑出声。 只听得身旁一人道:“小伙子,怎地一个人躲在这里,却不同大家一道去喝酒 唱歌啊?” 厉抗转过头来,见是部落中年龄最大的老人不知几时坐在了自己身边。厉抗白 天听得努尔哈赤说起,这老人叫沙瓦老爹,是这部落中最受尊敬的老人,也是部落 中的领导者。这时见他笑眯眯地坐了瞧着自己,慌忙低下头去,怕他瞧见自己面上 伤痕,轻声道:“我坐在这里便挺好了。” 沙瓦老爹笑道:“自你随了他们过来,我便注意到你了。小伙子,你有很多心 事吗?” 厉抗暗叹一口气,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沙瓦老爹笑一笑,手臂伸出,在面前划一个圈,道:“小伙子,你瞧咱们的部 落。这样的部落,在现在的关外随处可见,俱都是些最最穷苦的牧民组成的。我们 没有好衣裳穿,没有很多的马匹羊群。四围有狼,有贼人,还有官兵。也许明天早 上,我们都不能瞧见太阳从东面升起来,但是我们依然每天都很快乐的活着,一代 又一代。” 厉抗抬起头来,顺着沙瓦老爹的手指瞧去。熊熊的篝火正旺,正中的空地上, 一个魁梧的汉子合着众人的歌声随意挥洒,舞动着他的青春活力,一个年轻貌美的 姑娘在他身旁巧笑嫣然,随着他的舞动也在翩翩起舞。两人舞蹈俱是随心所欲,然 而姿态优美,情意自然流露,众人纷纷大声叫好,厉抗也瞧得痴了。 沙瓦老爹笑道:“博尔坤舍,咱们最勇敢的孩子。去年狼群来的时候,他第一 个冲上去,空手杀死了两头饿狼,保护住了全部落的女人和孩子。虽然他失去了左 手,但却得到了部落最美丽姑娘的心。” 厉抗这才发现,那汉子左袖空空如也,竟然是一个残废。转过头来,正迎上沙 瓦老爹的双眼。岁月虽然将老人的面上打磨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却也将他的双眼 打磨得明亮清澈,厉抗面上的伤疤和内心的忧伤,原来早已被这个睿智的老人看了 个清清楚楚。 沙瓦老爹笑道:“人这一辈子,很苦,很累,觉得甚么都很重要。其实没有甚 么真的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快快乐乐的活着。小伙子,你明白了么?” 众人欢乐高亢的歌声传来,虽听不懂在唱些什么,然而曲调欢畅豪迈,隐隐牵 动厉抗的心。厉抗慢慢露出微笑,道:“沙瓦老爹,我想试试你们部落的美酒,可 以么?” 沙瓦老爹面上的皱纹全都笑开了花,指着场中央道:“那里,那里有最烈的酒, 最勇敢的汉子和最美丽的姑娘。” 厉抗哈哈大笑,长身而起,大声叫道:“努尔哈赤,留些酒给我,我要和牧民 兄弟们好好喝两碗!”迎着宋书妤的目光,大踏步挤入众人中央去。 厉抗在豪迈的游牧人民中间,完全的寻回了自我,他不再因为面上的伤痕而自 卑了。虽然白日里他依然戴了斗笠遮盖容貌,然而心态却已是平静如水。第二日起 来,他帮着众人收拾帐篷物件,整理马匹,开始动身向西进发。 宋书妤欢喜无限,围着厉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厉抗偶然回头间撞见努尔哈赤 和沙瓦老爹的笑脸,只觉面上隐隐发烫,却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不好意思。 连行三日,厉抗已同这个部落中的众人结下深厚的感情。这样一支小小的游牧 部落,带给厉抗的,是直接影响一生的转变,也直接导致了厉抗其后的命运发展。 这日行到日头偏西,众人俱都有些倦意,沙瓦老爹知道前面不远有一个水源, 要众人加快行程,赶到水源处驻扎休息。宋书妤大声叫好,定要同厉抗比赛骑马, 看谁先到。 厉抗半生在马上征战,这马上功夫又岂是宋书妤可以相比。不一时便把宋书妤 抛开两个马身距离,宋书妤在马上哇哇大叫,连道不公平,定要同厉抗换马。 只听一人叫道:“厉哥儿,俺来同你赛一赛马术。”话音刚落,一人一骑从队 伍中电射而出,后发先至,转眼便要超越厉抗。 厉抗扭头看时,认得是部落中最勇敢的博尔坤舍。眼见他从后面直赶上来,也 动了争胜之心,叫道:“博尔坤舍,输了的便请喝酒!”策动马匹,向前直奔出去。 博尔坤舍紧追不舍,自后直追上来。转眼两人便将众人抛在身后,在荒野中扯 出两道黄烟,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如两道闪电般直向前去。 博尔坤舍在部落中年轻一辈最是杰出,厉抗骑术也自不若,两人远远的直向前 去,斗了个旗鼓相当。厉抗眼见苍茫大地,黄沙翻滚,心中豪情万丈,不由得放声 大笑起来。 博尔坤舍见厉抗笑得舒畅,紧随着也放声尖啸。厉抗正觉欢畅,只听得耳旁利 器破风之声传来,跟着博尔坤舍的啸声如同被掐断了一般忽然停止。厉抗心头一惊, 慌忙勒马回头,只见博尔坤舍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一支长箭透喉而过,直把他盯在 地上。鲜血从喉中蔓延出来,染红了博尔坤舍的羊皮短衫,染红了黄沙,染红了厉 抗的双眼。 “咚!咚!咚!”的声音远远传来,直敲在厉抗心中。这是战鼓的敲击,听了 十余年的厉抗不会听错。慌忙回头看时,只见远远的一对人马扬起漫天的尘土,着 地直卷过来。又一支长箭直射过来,斜斜地射在厉抗脚旁的黄土地上。 博尔坤舍死了。前一刻活生生的汉子,全部落最勇敢的男人,便这样不明不白 的死了。厉抗战阵多年,从没有如此贴近的接近死亡,虽然死去的部卒也能令厉抗 伤感,却不如此刻厉抗的心伤。厉抗只觉怒气一点一点的涌起,弥漫全身,吞噬自 己仅有的一丝理智。 身后的部落跟了上来,远远的发现有异常,当先数人打马直抢上来。美丽的姑 娘一声惊呼,从马上直滚下来,抱住博尔坤舍的尸体,轻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沙 瓦老爹抖动着花白的胡子,喃喃地念叨着厉抗听不懂的语言,似安慰,似低述,字 字沉重,敲打着厉抗的心。 远远的部队扬起一面大旗,战鼓擂得更响,一个嘹亮的声音传来:“大明边疆 统帅清剿鞑子,杀啊!”随着这一声命令,众骑兵同声呐喊,直抢上来。 努尔哈赤怒吼一声,骂道:“娘的,善恶不分,哪有我们这样的鞑子部落?” 博尔坤舍未合上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苍茫的天际,厉抗最后的一丝理智淹没在 姑娘的哭泣声中,打马直奔回部落,从包裹旁提起竹杖,闷声嘶吼,持了竹杖迎着 对面的骑兵直抢上去。这一举动激起部落中所有男子的同仇共忾,纷纷举起武器, 呼喊着向这忽然出现的敌人直杀过去。 两队人马很快交接,厉抗首当其冲。多年战阵的磨练发挥出了作用,织田家最 勇猛的平大将生平头一回在祖国边缘的土地上开了杀戒。杀的,是大明自己的同胞 …… 这是怎样的一场战争。一方是精锐的军队,一方是为了保护自己女人和孩子的 游牧部落人民。钢枪对锈铁棍,甲胄对羊皮袄,实力的悬殊毋庸质疑。整个战场上 唯一能与对方相抗衡的不过是厉抗努尔哈赤等数人。 厉抗杀红了眼,陷在敌人重围之中左冲右突,竹杖翻滚突刺,将对方一一刺下 马去,全不管自己身背数枪。然而实力悬殊实在太大,身旁众人纷纷被挑下马去。 就在一个转折之间,厉抗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一个士兵,纵马奔入了再无人防备的部落队伍中心。俯腰,侧身,右臂舒展前 伸,长枪毫无阻碍的刺进沙瓦老爹的胸前。马匹前冲的力道将沙瓦老爹佝偻瘦弱的 身躯轻易带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远远的向后抛出。沙瓦老爹胸口喷出的鲜血, 映着西斜的残阳,刺得厉抗双目生疼。 “不要——!” 努尔哈赤舞起铁斧,冲入敌人阵中,竖砍横撩,状如疯狂。 一名大明步兵,一手持刀,另一手拦腰横抱起美丽的姑娘,哈哈大笑,向自己 本阵走去。姑娘奋力挣扎,却难敌对方的气力,忽地低头,狠狠咬在那士兵的耳上, 硬生生将耳朵给咬了下来。那士兵高声痛呼,将姑娘狠狠抛在地上,反手一刀,直 劈下去。 “不要——!” 宋书妤长剑反飞,身法飘忽,在马脚下转折反复,全身浴血,却浑然不觉。 黄沙已被鲜血染红,一名死去的母亲,卷曲着身体,紧紧护卫着胸前的孩子。 尚才满月的孩子哇哇涕哭,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再搭理自己。一名士兵长枪挑动, 将孩子刺个对穿,高高举起,任那血水顺着枪杆直流下来,自己扬天狂笑。 “我要你偿命!!” 厉抗双眼血红,左面上伤痕肌肉抽搐不止,奋勇舞起竹杖,硬生生从包围中杀 出来,直向那士兵抢去。 那士兵惊慌失措,显然被厉抗的勇猛吓傻了,竟然策马呆立当场。厉抗竹杖平 举,打马直刺过去。眼见要将他对穿个窟窿,忽地一人一骑斜刺里杀来,一枪刺在 竹杖正中,将厉抗竹杖刺到一旁。 厉抗回头怒目瞪视,却见一个青年将军全身甲胄,横在自己身前,微微冷笑。 厉抗竹杖一摆,向他刺去。那将军不避不让,长枪舞起,敌住厉抗,口中叫道: “鞑子,还不下马受死!” 厉抗听得清楚,这声音便是头先指挥部队进攻的声音,怒气勃发,喝道:“该 死的人应该是你!”竹杖不停,和他缠斗起来。 那将军“咦”了一声,道:“你是汉人?” 厉抗不答,竹杖招招不离那人左近。那将军被厉抗缠得心焦,避过厉抗竹杖, 策马后退,长枪一举,只听得部队士兵同声大喝:“戚家军,戚家军,威镇蓟州, 扫平海境,勇猛无敌,第一铁军!”数十骑直涌上来,硬生生将厉抗从马上掀了下 来。厉抗重重的摔在地上,一个翻滚正要起身,不想被人用枪柄在头顶着力一击, 只觉天旋地转,当即倒下。 一面大旗在风中展开,旗上大字映在厉抗眼中。好歹跟宋书妤学了几个汉字, 虽然不多,这个字竟然识得,因为那便是厉抗的姓氏——“厉”。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