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天不由人 努尔哈赤眼中精光闪动,冷冷地道:“助我报仇!” 厉抗道:“报仇?你是指那些守军么?” 努尔哈赤不屑道:“那些小小的守军,成得了甚么气候?我若连这小小侮辱都 忍受不住,却又能成甚么大事?”转头见四处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要报杀父 之仇!” 厉抗“啊”了一声,道:“你是说……李成梁?” 努尔哈赤点点头,紧紧盯了厉抗双眼,等他回答。 厉抗沉吟不答,心下默默计议。要知李成梁威镇辽东已有二十余载,不曾败过 一仗,独抗北部部落,拓疆近千里,当年便有“东南戚继光,东北李成梁”一说。 厉抗虽然不曾见过其人,然而一路来听得沿途百姓传讲,早已知其比之戚继光尤有 过之。以努尔哈赤和厉抗两人之力,如何是其敌手?光是这一点,便已是绝难报仇 的了。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厉抗身为汉人,如何能去助了努尔哈赤反攻大明将领? 厉抗虽自来生长在日本国境,到底受其母张新梅教养长大,不曾忘本。幼时便已大 显男儿本色,严词厉拒蜂须贺正胜的利诱,不愿做有违道德之事。这时一听得努尔 哈赤言及,便有心拒绝,然而这一路北上,多得努尔哈赤相助,时日虽短,两人却 已相交甚深,厉抗不忍立时回绝,一时大是踌躇。 努尔哈赤见厉抗低了头不答,当时便就猜着他心内想法,便道:“厉大哥,这 一路北上,我待你如何?” 厉抗道:“咱们萍水相逢,你却仗义相帮。咱们这一路历尽生死,早已如亲生 兄弟一般了。”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有厉大哥这一句话,努尔哈赤便是立时为你去死,也 是值了。我再问大哥一句,自大哥归国以来,所见所闻,觉得大明朝如何?” 厉抗面露苦笑,摇一摇头:“不说也罢了,不说也罢了……” 努尔哈赤道:“既然如此,大哥却有甚么好犹豫不决的?朝廷暗弱无力,大权 被宦官把持,致使民不聊生。锦衣卫的嚣张跋扈,大哥也是亲眼见着了的。现下北 患不绝,内乱又生,若北方两大屏障一倒,大明必亡。咱们不若就此起事,以我建 州为本,取了大明,自创天地,让百姓重又过上些太平日子,却不是好?” 厉抗沉吟道:“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只是……只是我身为汉人,到底也是大 明的子民,若帮了你带兵进攻自己的祖国,却怎地也说不过去。” 努尔哈赤笑道:“若说杀大明的子民,厉大哥在蓟州关外,却也不知杀了十人 还是二十人?前几日在关外杀的锦衣卫,却也是大明之人。” 厉抗辩急道:“那不算的……。那些人忽地冲过来乱杀乱砍,部落中尽是些善 良的穷苦百姓,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便砍。那些锦衣卫没一个好东西……我杀的那些 人全都该死!”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照啊!既是如此说,却还有甚么好顾忌的?咱们起兵将 这些该杀之人尽都杀掉,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却不甚好么?” 若论口舌争锋,厉抗如何是努尔哈赤的对手,更何况努尔哈赤所言虽有些偏激, 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厉抗心下也有些被其打动,只是自小来所受教导,并不曾有背 反祖国之说,这时虽然心有所动,却隐隐觉得如此所为大是不妥,至于哪里不妥, 却又说不上来。 努尔哈赤见厉抗依旧踌躇,也不强逼,道:“大哥你好生想想,我也不来强求 你。咱们先去寻医师,救治宋姑娘要紧。” 厉抗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努尔哈赤轻叹口气,牵了马转到街道上去,询问医师处所。一问才知道,这里 便是辽东一处大的边关,名唤广宁。万历年间曾被土蛮部以十万之众围困,幸得李 成梁亲率大军镇受,才保得这座大城不被攻陷。此时土蛮部已趋没落,广宁渐渐安 定下来,李成梁移师他处,不在此城了。 也是天幸在此处碰着这么一处大城,若是其余小城小镇,普通医师也难救治得 宋书妤腹上如此重伤。努尔哈赤一路打听,寻了名老医师出来。这医师年轻时曾在 李成梁军中当过军医,于这些刀剑伤害最是在行不过。这时老了,不能随军,这才 留在广宁开设医馆为生。努尔哈赤寻上门去,好话说尽,又将身上所剩的银钱尽数 送上,老医师喜笑颜开,立时便关了店门,命两个徒儿将宋书妤抬入后堂,专心救 治不提。 其时大明医术自古时流传下来,早已位列世间各处之首。宋书妤虽是伤及要害, 所幸内脏创伤不深,那医师自来在军中医治得惯了,这样的伤处见过成百上千,此 时用针线小心缝合伤处,敷以药膏,又过得一些时日,待伤处愈合完好,除了针线, 便可得痊愈。只是宋书妤失血过多,又兼天气炎热,伤处虽有努尔哈赤寻的药草勉 强维持,却还是发炎灌脓,必要调理一段时日,才得完好。两人怕宋书妤病情有变, 便就宿在老医师家中,以便就近照应。那医师收了如此多银两,也不说甚么,自己 更是尽心施展,必要将宋书妤治好。 这段时日厉抗寸步不离宋书妤左右,日夜在宋书妤床前守护,实是累了,便在 桌上趴上一趴。努尔哈赤劝了数次,他只是不听,只怕宋书妤情况有变。直待到宋 书妤清醒过来,才略略放下些心来。 宋书妤伤及内脏,一时还进不得食物,只能勉强让人喂饮些稀释的米饭充饥。 本来这些事情自有医师家的仆从去做,然而厉抗怕旁人不如自己尽心,必要自己亲 手喂了宋书妤吃,那些仆从乐得清闲,也自由他去。 宋书妤重伤初复,也吃不得许多,勉强就着厉抗的手饮了几口,便就摇头不吃, 厉抗慌忙扶了她躺好。宋书妤双眼盯了厉抗面上左右瞧瞧,道:“厉大哥,这段时 日可累着你了,瞧你都瘦了一圈。” 厉抗笑道:“这算甚么,上回我中毒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照料我。待我醒转过 来时,你不也是又黑又瘦的么?” 宋书妤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面上隐隐现出些血色来,低声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干么要照料你?你自己现下才是又瘦又黑,我却没有。” 厉抗笑道:“其实那时我虽迷迷糊糊,却也朦胧有些知觉,你一直在我旁边照 料我,这些我心里都知道,只是我嘴笨,不会说罢了。” 宋书妤道:“你不单只嘴笨,整个人都笨。你却又知道甚么了?你甚么都不知 道。” 厉抗伸手抓抓头发,不知说些甚么,只一味了傻笑。他初时因在日本必要常穿 戴盔甲,不耐梳理长发,所以留了个光头,每常不知所措时,便就伸手抓头。这时 头发留得长了,这毛病却依然留了下来。 宋书妤瞧他傻傻模样,抿嘴笑道:“莫再抓了,瞧你把头发全抓没了,变个大 光头,那时才难看呢。” 厉抗笑道:“光头便光头,我自小便留着光头的。自回来后便不曾再打理过头 发,这才长了这么长。” 宋书妤瞧着厉抗的长发,道:“都留了这么长了,若是好生梳个髻子,换套长 衫,那便是真正的大明百姓啦。” 听得宋书妤说出这话来,厉抗忽地联想到努尔哈赤前段时间向自己所提报仇一 事,心想何不向宋书妤提起,问问她的意见如何?便道:“妹子,我问你件事。” 宋书妤道:“甚么事?” 厉抗在床边椅子上坐下,轻声道:“大明百姓的生活,真如我所见的这般苦么?” 宋书妤略皱一皱眉,道:“头先说得好好儿的,怎地却扯到这上面来啦?” 厉抗道:“我这几日心下有些心事,好生难以决断,所以想要你帮我想一想。” 宋书妤笑道:“你这些日子来经了这么许多事情,心下必是烦乱了。照我说呀, 便莫想那许多,却不很好么?” 厉抗摇头道:“若是能不去想,却是好事。只是这事临到自己头上,却叫人不 能不去想。” 宋书妤见厉抗说得慎重,皱了眉轻声道:“我自小便被爹爹宠着,从来不知外 面的事情。后来大了,身子不好,爹爹便出钱送了我去师傅那里学艺,好学些武艺 强壮身子。在山上待了几年,从不曾下过山去,也不知外面是如何。只不过后来回 了家,偶尔听爹爹谈讲,说甚么苛税繁重,生意难做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我还道 虽不是人人都如我家一般富有,却也不至差到哪里去。只这段时日里,这一路北上, 才算真正见着了些事情,才知道咱们大明朝却是这么一番景象,原来还是穷苦人家 多些。” 厉抗点点头,道:“这么说来,大明朝确是不好咯?” 宋书妤道:“这些事情,我却不懂了。我只觉着,大明好也罢,坏也罢,咱们 好歹都是大明的百姓,皇上再怎地无能,咱们终归了是他的子民。” 厉抗摇摇头,道:“话虽这么说,然而皇上却似乎不将咱们这些子民放在心上。 你瞧那些锦衣卫,如此蛮横无理,便是稍遇些反抗,便就扣上个反贼的名号。这次 若是稍有些意外,只怕你便……” 宋书妤笑道:“锦衣卫历来便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慢说咱们平头百姓, 你瞧戚帅爷,抗倭立下如此大的功绩,给百姓造了天大的福泽,皇上还不是只一句 话,便将他贬回山东去了么?” 谈到戚继光,厉抗不由得伸手摸摸贴肉藏在怀内的《纪效新书》。这本凝结了 戚继光心血的兵书,放在自己身上,只怕便这么一世埋没了去。想到戚继光晚年为 朝廷所弃,居所前连一个守卫的士兵都不曾有,而他依然心怀天下,耗尽量心血写 成两本兵书,只盼能让后人继续保家卫国。这份心胸,自己如何比得?想到此处, 厉抗只觉胸口一热,多日来困惑自己的难题终是解了开来,不由得面露喜色,叫道 :“我明白了!” 宋书妤被他这么忽地一叫,吓了一跳,眼见厉抗喜上眉梢,虽不明就里,也替 他高兴,道:“你想明白甚么了?” 厉抗道:“不论这大明是好也罢,坏也罢,我终是大明朝的子民,流的是大明 朝的鲜血。便是朝庭不仁,我不能对朝廷不义。藤吉郎忠心为主,便是千军万马围 困也不投降,元帅爷忠心为国,到老了依然写出两本兵书来报效国家。我没甚么本 事,却也不能当了真正的反贼。不然便负了元帅爷的重托,也叫好朋友瞧不起我了!” 宋书妤不明就里,然而听厉抗这话说得正气凛然,眼见他挥舞着拳头站立当场, 一扫头先沮丧模样,心下大是欢喜,笑眯眯地瞧了他不作声。 只听得门外一人叫道:“说得好!果然是条好汉子!” 两人转过头去,见努尔哈赤不知几时站在了门口,这时正自轻轻鼓掌。厉抗见 他进来,暗想既然已被他听了去,也不用再惺惺作态,便道:“努尔哈赤,我已想 好了。咱们虽是好兄弟,然而你这个忙,我却是不能帮你的了。你莫怪我。” 努尔哈赤笑道:“厉大哥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也没甚么话好说。其实我这几 日也有些懊悔,悔不该向你提这样的请求。也亏得厉大哥于大节处并不糊涂,不然, 也便不是真英雄了。” 厉抗道:“我可不敢称英雄。只是现下我想得清楚了,自此时起,厉抗有生之 年,绝不杀大明任何一人,若不然,便叫我让夜里的幽灵吃掉,永远不能投胎作人。” 厉抗这个誓言,用了日本国极重的立誓方法,为的便是怕努尔哈赤日后花言巧 语,自己耳根软弱,保不定一时便听了他的话去。努尔哈赤虽不识得,但见他面色 严峻,也知其必是下定了决心,不由暗叹一口气,笑道:“厉大哥也太言重了,何 至于立甚么誓呢?” 厉抗道:“对不住了,你若要我帮些旁的事情,我必是帮你。然而这事我现下 想得清楚,是万万不能的了。” 努尔哈赤笑道:“我那时也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的。想来我也是大明官员, 如何会做这样背反的事情来?” 厉抗点点头道:“如此最好。过些日子,待妹子伤处好些,我便陪她回浙江去 寻她爹爹,那建州,只怕没时间去了。” 这话一出,努尔哈赤和宋书妤面上都是一变,不想厉抗竟然如此恩断意绝,连 建州都不去了。努尔哈赤笑道:“厉大哥,便是小弟有万般不是,也不要说这样的 气话。小弟还要陪大哥在建州喝酒放牧,好生快活几年呢。” 厉抗摇摇头,目光越过努尔哈赤,瞧着宋书妤道:“这一路过来,我亏欠她太 多了,这次还险些筑成大错。我要一路护送了她回家,亲手将她送到她爹爹身旁, 才能放下心来。” 宋书妤听得这么说,面上不由得泛出些红色,心下隐隐泛起一丝甜意,冲厉抗 微微一笑。这时两人心下彼此了然,再不需多余言语了。 努尔哈赤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心知再无挽回余地,暗叹一口气,道:“既 然厉大哥心意已决,小弟也不好再说甚么。若日后大哥还记得小弟时,请到建州来, 小弟随时恭候两位大驾。”略抱一抱拳,走了出去。 随后几日,厉抗专心照料宋书妤,待得略有好转,便要带了宋书妤南下浙江。 努尔哈赤偶尔过来瞧上一瞧,然而和厉抗两人见面都有些尴尬,不复初时的亲密无 间。努尔哈赤心知起因由己,也无可奈何,眼见两人心意初通,正值甜蜜之时,自 己也不好夹在中间,便生了去意。和厉抗一说,见厉抗没有一些挽留的意思,自己 也觉无味,便就先去了。 厉抗又待了数日,见宋书妤面色一日好似一日,伤处大致平复,身子却依然虚 弱,不见好转。寻了老医师来问,那医师道是因为伤及内脏,又失血过多,必要好 好进补放可痊愈,而进补之物最好不过人参。厉抗身无分文,却到哪里去寻人参, 想到宋书妤家中富有,人参之物必可买来,于是打定主意,起程南下。 待收拾行装时,厉抗才发现自己骑来的两匹战马俱都留在马房。想是努尔哈赤 故意留下来不曾骑走的。心下感念,努尔哈赤必是念及自己两人,又路途遥远,所 以故意将马留下给自己。想到他与自己素昧平生,却一路得他仗义相助,此时他孤 身一人,建州路途遥远,也不知他如何吃苦了。 自感叹了一回,牵了马出来,宋书妤已是收拾停当了。厉抗笑道:“我正担心 如何回得去,这下好,这两匹马都还在,咱们一人一骑,慢慢的行去,总有到的时 候了。” 宋书妤扁扁嘴道:“我伤不曾好得完备,如何骑得马了?万一从马上摔下来, 却不是伤上添伤了么?” 厉抗抓抓脑袋,笑道:“这我却不曾想到,只是咱们现下穷困潦倒,身上一文 钱都不剩了,却是没钱买马车,你说却怎么办?” 宋书妤摸摸头上的发钗,眼珠转得两转,笑道:“我也没办法。不若咱们卖掉 一匹马,用作路上盘缠使用罢。” 厉抗道:“也好,你便骑这一匹,我在旁边牵着马走,保你不摔下来。” 宋书妤瞪了厉抗一眼,轻声骂道:“蠢人……” 这句话太轻,厉抗不曾听见,抱了宋书妤上马,自管了牵马行走,笑道:“你 瞧,我以前在日本替主公牵马,练了这本事出来,想不到现下竟用得着。” 宋书妤道:“厉大哥,我还是觉着有些不稳,不若……不若你也上来,像我受 伤时那样,我便不用怕摔下来了。” 厉抗笑道:“只这一匹马儿,驮了两人却是行不得远路。我还是牵着马走好了, 是了,还要寻个地方将这匹马儿卖掉,不然只怕连饭都没得吃了。” 宋书妤请“哦”一声,不再说话。厉抗哪里懂得女儿家心思,自顾了牵马向前, 要寻人卖马。转了一条街,却见前面人声鼎沸,一堆人围成一圈叫叫囔囔,也不知 在瞧甚么热闹。 厉抗道:“正好前面人多,咱们将马卖了,这便上路去。”牵了马凑了近去。 还没靠近,只听得人堆里一声喊,众人纷纷叫道:“这蛮子敢还手!”“打死 他,打死他!”“哈哈,这蛮子不想活了。” 厉抗正自奇怪,只见人堆忽地分成两边,一人挥舞一根木棒,从中直抢出来。 其后紧跟了数名士兵,直追过来。 厉抗见那人衣裳破烂不堪,披头散发的直冲过来,牵了马正要让到一旁。其后 士兵早已抢到,当先一人一脚踹来,将那人踹翻在地,其余士兵一拥而上,拳脚相 加,直向那人打去。厉抗瞧得不忍,正要走开,忽地见那人将头抬起,仰天大叫, 状甚悲伤。厉抗和宋书妤瞧得清楚,不由得失声呼道:“努尔哈赤!” 被众士兵围殴之人正是努尔哈赤,这时他抬起头来,瞧见厉抗,凄声大叫道: “厉大哥,救我啊!” 宋书妤怒喝道:“住手!你们作甚么打他!”她腹部重伤,根本使不得力,这 一下努气勃发,使力猛了,牵动伤处,直疼得面色惨白。 厉抗心头火起,抢前几步,喝道:“住了!他是建州左卫使,你们怎敢打他!” 众士兵停下拳脚,当头一人抬起头来,瞧也不瞧,对着厉抗便是一口浓痰吐来, 口中骂道:“娘的,甚么左卫右卫。” 厉抗闪身一让,避过那口浓痰,心头怒火更盛,正要发作,只听那人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怎地,你妹子好了么?” 厉抗这才瞧清,头先吐痰那人正是半月前守关的队长,而其余殴打努尔哈赤的 士兵也不是旁人,便是那日守关的众士兵了。 厉抗强压住心头怒火,道:“多谢这位队长挂心,我妹子已好些了。” 那队长撇撇嘴,道:“好了还不快些回你蓟州去?” 厉抗一指努尔哈赤,道:“队长,你们作甚么打他?” 那队长撇撇嘴道:“这家伙不识好歹,上回子你也亲耳听见了的。老子们叫他 跟着过来清洗衣裳,这家伙嘴上应了,却当老子们说话是放屁,再不曾见他回来。 这些日子也不知他躲在哪里,老子们遍寻了不见。前几日好容易被抓了出来,才干 了两日活,便就要作反。不打死这家伙,他不知道咱们辽东军的厉害。” 初时为求进关,努尔哈赤确是应承了要替这些士兵清洗衣裳。然而其后为救护 宋书妤,两人俱将此事忘在脑后了。不想这些士兵记恨在心,竟如此报复努尔哈赤。 厉抗见努尔哈赤躺倒在地,一身尘土,嘴角一丝鲜血流出,不知这几日他受了多少 苦去,而这些全由自己而起,心中凄然,眼见那几名士兵又要近前动手,不由叫道 :“莫再打他了!求你们放了他罢!” 那队长斜了眼瞧着厉抗,道:“那日你同他一道进关,我便觉着你有些儿不对, 若不是瞧你是个汉人,我必不放过你。你同他究竟甚么关系?” 努尔哈赤趟在地上,牵力挣扎道:“我……我不认识他。” 那队长一脚踹去,将努尔哈赤踹得吐出一口血来,口中骂道:“打不死的贱蛮 子,谁要你来说话!” 厉抗眼见努尔哈赤如此受辱,依然不忘维护自己,心下激荡,眼见那队长大刺 刺的站定当场,全无防备,心下几番冲动便要一杖刺过去,结果了他的性命。只是 念及自己发的重誓,如何轻易违背得,勉强压住心中一口怒气,轻声道:“队长, 便是汉人,也有好坏之分,更何况外邦的蛮子。这人实是好人,求你放了他罢。” 那队长吐口痰骂道:“屁!蛮子都该杀!甚么好人坏人,老子瞧你也不是甚么 好人,滚开些,不然论你个私通外邦,打个半死,丢下大牢去。”转过身去,对了 努尔哈赤又是一脚。 努尔哈赤显见得已是再无反抗之力,被这一脚踹在当胸,吐出一口鲜血,整个 人绻成一团。众士兵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努尔哈赤痛呼出声,高声叫道:“厉大 哥,莫管我了。我便死在这里……,也不怪你!” 这一句话一出,厉抗脑中闪过与努尔哈赤同甘共苦的幕幕情景来。自己如何在 京城外识得努尔哈赤,如何一路北上,如何在部落中痛饮烈酒,如何在塞外黄沙中 对抗敌人……这些情景历历在目,伴着努尔哈赤的痛呼直刺着厉抗的全身。厉抗怒 吼一声,终是再难忍耐得住。马步沉腰,竹杖横撩,一下扫在那队长腰上,将他打 了个趔趄,跟着抢上一步,持了竹杖将众人逼退。他不愿伤人性命,这几下只发力 砸打,不敢用竹杖尖削锋利的杖尖去刺。 那队长愣了一楞,骂道:“老子早猜着你不是甚么好人,果然如此。兄弟们, 拿下这反贼!” “反贼……又是反贼!莫不成老天必要逼了我当一名反贼么!?”厉抗仰天怒 吼。青天白日,寂寞无声,唯几片白云缭缭。厉抗虎目一瞪,一滴泪水缓缓滑过面 颊,左面上伤处抽搐不止,沉声喝道:“既是如此,反了便反了罢!”舞起竹杖, 一个折身,反手便刺! 那队长措手不及,只本能的闪了一闪,被厉抗一杖刺在肩上。那队长痛呼出声, 向后便退。厉抗怒火难平,抢上前去。众士显是被厉抗吓住,大叫一声,护了那队 长全数散了。众百姓一见士兵败退,也发一声喊,四散逃命去了。 厉抗怒气未消,拄了竹杖大口喘气,只听得努尔哈赤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厉 大哥啊厉大哥,我便说以你这样的烈火性子,又如何能忍得住。咳咳咳……普通百 姓的日子你如何过得下去,老天注定了你要当个英雄好汉……哈哈哈……” 厉抗转过头来,瞪了努尔哈赤一眼,道:“被打成这样,还有心说笑。快些想 办法,下面该当如何?” 努尔哈赤勉力爬起身来,道:“不一时兵马便到,只有快走。” 厉抗想也不想,指了另一匹马道:“上马。”自己翻身骑上宋书妤骑乘的马匹, 道:“咱们去浙江。” 努尔哈赤翻上马背,趴在马上,道:“若去浙江,必陷入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的境地,只是死路一条。现下事情已经做下了,再没了旁的办法,只有……”说到 此处,盯了厉抗不再说话。 厉抗如何不知他言下之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了头瞧着宋书妤,苦笑道: “妹子,只怕咱们真回不去了……” 宋书妤嫣然一笑:“只要跟了大哥,去哪里我都不怕。” 厉抗胸中豪气一起,一扯缰绳,战马扬起前蹄,悲嘶一声,折了个身,转而向 北。厉抗举起竹杖,喝道:“既然天不由人,咱们去建州。放牛喝酒去!” “哈!等的便是大哥这句话!走啊!”努尔哈赤催动马匹,抢先一步,直向前 闯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