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蛮荒北域岁月长 努尔哈赤发动奇袭中的奇袭,杀了兆佳城城主李岱,夺了兆佳城,城内守军见 城主已亡,尽皆缴械乞降。自此,他这个建州卫使,终是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城了。 然而城池虽然夺得,民心却未安定,投降的士兵也不能完全相信,更重要的是, 尼堪外兰若得到消息,必不能坐等努尔哈赤据城发展。若尼堪外兰尽起建州之兵来 攻,小小兆佳城如何抵挡得住。所以努尔哈赤片刻不敢耽搁,一面派费英东去将寨 中人员物资尽数转来兆佳,一面整顿士兵,编组部队。 兆佳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城中居民约莫四五千数,其中壮年男子占了 三成左右,已被李岱尽数抓来充实了部队。其余妇女老幼,则负担起全城居民的食 物供给和城主李岱的奢华享受,生活极是困苦。努尔哈赤接管兆佳之后,当即将有 家室的士兵尽数遣散归家,并开仓放粮,救济城内居民。如此一来,整个兆佳城民 莫不对努尔哈赤感恩戴德,只觉这年轻的建州左卫使虽强夺了城池,却比原来的城 主要好上不知千百倍,谁还去管其他的呢。 待得忙完这些,努尔哈赤同厉抗并肩登上并不甚高的城墙上,望着兆佳城内的 情景,不由得轻声道:“终是有了咱们自己的城了。” 厉抗道:“我不明白,咱们好容易有了些士兵,你作甚么将他们尽数放去?若 是尼堪外兰起兵来时,只有咱们十三人,却要如何抵挡?”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伸手一挥,漫指城内,道:“大哥你却不知了。这些投降 的士兵,只是见大势已去,不得不降罢了,并非真心投靠了咱们。若是靠了他们来 抵御尼堪外兰的进攻,却有甚么用处?” 厉抗点点头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留一兵一卒,却也不行。这么一座小 城,实在难以困守。” 努尔和赤道:“李岱绝不是一个好的城主,瞧他占据兆佳十数年,却不曾有一 些进取便知了。咱们可不能如他一般。我现下发仓放粮,便是告诉城中百姓,咱们 同李岱全不一样。”瞧见厉抗面露茫然之色,又接道:“守城,不能光靠咱们。我 要先让百姓明白,兆佳并非我努尔哈赤一人的,而是满城百姓共有的,这样待尼堪 外兰来时,才能激得满城上下同仇敌忾。也只有如此,才有实力敌得过尼堪外兰的 部队。” 厉抗这才听得明白,道:“原来如此。难为你想得这么透彻。” 努尔哈赤叹道:“身上背了我一族人民的血海深仇,我哪敢有一丝懈怠?所幸 天不绝我一脉,终是让我夺了一座城来。” 厉抗眼望城外苍茫白雪,轻声道:“昨夜长途奔袭,竟以十三骑之力夺取兆佳, 现下想来,我还觉得如在梦中一般。努尔哈赤,咱们这城是不是得来得太过简单了 些?”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昨夜一战,李岱至少犯了三个错误,而他的每一个错误, 都足以导致失败。现下想来,这城得来的绝不简单。” 厉抗大奇,道:“三个错误?怎地我一个都不曾注意?” 努尔哈赤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他过分托大,过分相信自己,没有派出 斥候侦探情报。正是因为他失去了情报,所以才不知道我们提前出发,也不知道我 们中途折转了回来。侦探敌情的作用实在太过重要,昨夜一战我才真真体会出来。 若非大哥你在图伦城外忽地想到要派出斥候,只怕我们此时已是全族尽灭了。” 厉抗想到昨夜凶险,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努尔哈赤再竖起一根指头,道:“二者,士兵失去指挥,全无章法。去袭击咱 们寨子的士兵中竟不见一名负责指挥的人,李岱太也托大了。城中出兵,最忌毫无 准备,城门大开之时,如昨夜般遭受突袭,便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若换做是我,除 派去袭击寨子的部队外,必要在城外左右预先埋伏士兵,另再派军镇守城墙,以为 不测。” 厉抗奇道:“为何要在城外预先埋伏部队?” 努尔哈赤道:“战阵交锋,绝没有肯定的事情。虽是早已知道咱们会在图伦城 外全军尽灭,依然要预防不测,城外预先埋伏士兵,一则可以预先发现敌情,二则 若真遇见咱们走脱出来,必能在城外来个里应外合,大获全胜。” 厉抗点点头,问道:“那第三呢?” 努尔哈赤面色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道:“身为城主,临敌而乱,指挥不当。 既不能身先士卒奋勇争胜,又不能随机应变以策御敌,怎能不败?李岱犯下这三个 错处,若还不死,那岂不是老天无眼?” 厉抗呼一口气,道:“亏你分析得如此透彻,我便不能想得如此详细。” 努尔哈赤笑道:“大哥你莫来笑我。我虽瞧过不少兵书,却直到昨夜才真真上 了会战场,这些道理,我也是在事后慢慢想来,才总结出来。若非大哥经验丰富, 只怕咱们在图伦城外……”想到昨夜自己冒冒失失的率兵长途奔袭,真是凶险万分, 心下也不由得害怕起来,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厉抗瞧着努尔哈赤尚自带了几分稚气的脸,不知怎地竟想到远在日本的藤吉郎 来。这两人在不曾真正接触过战争的情况下,竟能如此快的掌握到如此多的战斗方 法和技巧,这两人俱可算天纵奇才了。想到藤吉郎,厉抗更不由得悠然神往,也不 知他现下在日本究竟如何?以他的聪明才智,此时只怕已当上了首席家老,更有可 能早已是一城之主,一国之主了吧。 正自感叹,忽听得努尔哈赤喜道:“好了,他们来了。”厉抗向城外望去,只 见漫夜白雪中一队马车缓缓驶来,车上隐隐堆满了各类物资,当先一人打马飞奔, 直冲到城下,举起双臂高声欢叫,向厉抗两人连连招呼。阳光映着皑皑白雪,衬着 那人通红的脸庞,更是分外可爱,不用多说,正是宋大小姐携着瑚齐寨中众人来了。 努尔哈赤喝道:“开城!”。厉抗担心一夜,这时见宋书妤安好无恙,心怀大 畅,高叫一声,从城墙上急奔下去。城门缓缓打开,宋书妤从马上一跃而下,尚不 曾说话,便被冲出来的厉抗一把揽在怀里。两人虽已是情意互通,然而在人前却不 曾有过亲密举止,厉抗更是不擅表露之人,只在宋书妤重伤之时才有所流露。这时 宋书妤被他当众抱个满怀,一时面上绯红,手足无措,才要将厉抗推开,却被他抱 得紧紧的,哪里推得开去。只听得他喃喃念道:“你没事便好,你没事便好……”, 却不知是甚么事情。 塞外游牧性格豪爽开朗,不拘小节,眼见厉抗真情流露,纷纷噜唇作哨,欢声 叫好。厉抗听得呼哨声声,这才醒得自己太过忘形,面上也不由得红了起来。两人 正自尴尬间,却听得寨中男女老少冲着自己连声呼喊,两人不懂女真语言,听得他 们翻来覆去便只一句话,却不懂是甚么意思。 努尔哈赤扶在城墙上,哈哈大笑道:“大哥,知道他们说甚么吗?” 厉抗仰起头来,见努尔哈赤面上直入笑开了花般,似乎连他面上的胡须都根根 颤动,也不知甚么事如此好笑,只得问道:“他们说甚么?” 努尔哈赤笑道:“抬她进房,她便是你的女人啦!哈哈哈哈哈……” 塞外游牧的豪爽,虽是身为江湖儿女的宋书妤,也依然抵挡不住,听得努尔哈 赤如此豪声的一喝,不由得轻吟一声,紧紧躲在厉抗怀里,再不敢抬起头来。厉抗 自己也闹了个手足无措,只觉怀中宋书妤微微颤动,竟不知她是害怕还是怎地。 努尔哈赤尖声呼哨,笑道:“大哥,怕甚么?你们情投意合,不趁了现下把好 事办了,难不成等到图伦城外的事情再次发生,你再来后悔么?” 厉抗仰头冲努尔哈赤道:“话虽这么说,只是没有明媒正娶,却不有违伦理么?” 努尔哈赤笑道:“便只你们中原人有这么多规矩,咱们可没这么多罗嗦。大哥 你却不想想,若要依足了规矩,你爹娘相隔万里,宋姑娘老爹又在浙江,你若能将 这三人集在一处,我也算你厉害了。”厉抗尴尬一笑,努尔哈赤又道:“现下你又 不在中原,若要说规矩,便得依了咱们这的规矩。”说完振臂一挥,站在城墙上高 声一呼。也不知他喊些甚么,只听得城内外众人齐声欢呼,内中更有数人除下皮帽 抛上天去。 厉抗还要说话,只觉双肩一紧,回头望时,只见额亦都双臂搭在自己肩上,冲 了自己呵呵大笑。厉抗笑道:“你要做甚么?”额亦都用女真语答了一句,厉抗听 不明白,道:“甚么?”额亦都尖声呼哨,将厉抗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直抬进城 去。宋书妤伸手去拦,却被一人提着腰带一扯,竟被硬生生扯离了地面。宋书妤惊 得失声,却见安费扬古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眨着小眼对自己连连做鬼脸,用生硬的 汉语讲了一句:“新娘子。”宋书妤面上绯红,轻斥道:“小鬼头,莫乱说话……” 话未说完,已被两人抬起,驾在肩上直扛进城去了。 当夜城内生起大大的篝火,烤起肥美的全羊,庆祝新人的婚礼开始举行。无分 瑚齐寨还是兆佳城,男女老少携手围坐在一处,让熊熊篝火照亮每个人的脸庞。游 牧民族无分贵贱,俱以兄弟相称,瑚齐寨中众人更是早已将厉抗当作自己人一般看 待。这时年轻的姑娘们唱着歌儿,跳起舞蹈,汉子们将羊奶酒倒得满满的,一口饮 下。笑声伴着歌声,响彻兆佳的每一个角落。 宋书妤早已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厉抗被众人围着,一碗接一碗的灌着羊奶酒, 他语言不通,便是要退却都不知从何说起。好容易从众人中挤出来,远远地瞧见努 尔哈赤坐在篝火旁瞧了自己微笑,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大步行过去,将装满羊奶 酒的大碗一递,道:“瞧你做的好事。” 努尔哈赤接过碗来一饮而尽,笑道:“好事,当然是好事。不但咱们有了地方 住,你和宋姑娘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怎地不是好事?” 厉抗摇摇头道:“你也莫是如此匆忙,也好让我有个准备,这样做,却不是太 也随便些了?” 努尔哈赤正色道:“大哥说哪里话来?婚姻大事,无论中华上国还是塞外小族, 俱是头等大事,怎能算是随便?咱们的贺礼,都已摆在你房内了,可不是随随便便 说说罢了。” 厉抗双手一摊,道:“你如此草率便让我们成婚,却不是随便么?” 努尔哈赤摇头道:“大哥你却还要怎样?你和宋姑娘两情相悦,便是没了双眼 的人也瞧得出来。不就这时候成了好事,却要等到甚么时候去?” 厉抗道:“只是……” 努尔哈赤正色道:“塞外不同中原。我们不知道明天的生活将会如何,也许今 天能碰到丰美的水草,能将所有的牛羊尽都喂饱,然而明日一早,也许我们将会遇 着狼群,会被饿狼当点心填了肚子。我们时刻生活在危险之中,也许一夜的大雪便 将我们冻得僵硬。那么,我们为甚么要像你们中原人那样婆婆妈妈?碰到喜欢的女 子,我们便将她娶了来。如此,便是咱们死了,咱们依然有儿子,儿子以后也会有 儿子,也只有这样,咱们的部落才不至于灭亡。” 厉抗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只是……” 努尔哈赤手一摆,道:“还有甚么可是?大哥你若再如此,不怕伤了宋姑娘的 心么?” 厉抗道:“我便是怕伤了她,我还不知她愿是不愿。”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将手一指,道:“你不知却还有谁知道?你自去瞧瞧。” 厉抗回过头来,几个姑娘簇拥着宋书妤站立当场。篝火熊熊,宋书妤穿着寨中 女子的盛装,打扮成新嫁模样,含羞带笑的偷瞧过来。围绕四周的众人纷纷尖声呼 哨,冲厉抗叫囔。努尔哈赤笑道:“还不过去么?” 熊熊的篝火太过热情,辛辣的羊奶酒太过醉人,塞外的居民太过豪迈,宋书妤 的微笑太过迷人。厉抗只觉胸腹间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大踏步走近身去,低头凝视 宋书妤的双眸。宋书妤虽是羞得双面绯红,却也不避不让,瞧了厉抗,轻轻道: “大哥,我……我很开心。” 厉抗心花怒放,学了众人一般噜唇尖哨。众人纷纷应合,努尔哈赤哈哈大笑: “大哥,新房便在那边。”厉抗仗了酒力,双臂一抬,将宋书妤扛在肩上,在众人 的喝彩声中,大踏步走进新房里去。 屋外欢歌笑语,屋内温暖如春。两支大大的红烛燃起来,炕下早已点着,热热 的炕头上摆放了暂行的大红棉被和寨中众人送来的贺礼,纸窗上糊起大红的喜字。 厉抗暗暗赞叹,努尔哈赤心细如发,竟将新房布置得如同中原一般无二。 宋书妤忽地道:“你……你还不将我放下来么?” 厉抗“啊”了一声,这才醒得自己竟如傻瓜一般的站定当场,慌忙放下宋书妤 来。宋书妤轻横了厉抗一眼,低头摆弄衣裳,却并不说话。过了半晌,却不见厉抗 反应,抬头看时,才见厉抗愣愣地瞧了自己傻笑,不由得笑出声来,道:“傻子, 你笑甚么?” 厉抗抓抓脑袋,道:“你今天好美,我瞧着不觉痴了。” 宋书妤面上红潮本已略退,这时又尽涌了上来,低了头道:“原来你也会油腔 滑调。” 厉抗见宋书妤娇羞无限,心中不由一荡,伸手扶住宋书妤双肩,轻声道:“妹 子,你不悔么?” 宋书妤抬起头来,一双大眼在厉抗面上左右端详,伸出手去轻轻抚在厉抗左面 的疤痕上,轻声道:“你为我险些连命都没了,现下还留了这么大的疤,你却悔么?” 厉抗微微一笑,摇头不语。宋书妤笑道:“便是了。我……我是愿意的,又怎 会悔呢?” 这话说来情意绵绵,厉抗心下感动,双臂微微一用力,将宋书妤揽在怀里。宋 书妤双目微闭,轻声道:“只是咱们现下迫于情势,不能禀明我爹爹,只怕有些不 孝。” 厉抗道:“待得过些时候,这边安定下来了,我便陪你直下江南,去见你爹爹, 可好么?” 宋书妤抬起头来,面露喜色,道:“是么?我知你从来不骗我的。大哥,你知 道么,这些时候若不是你一直陪着我,我……我却不知道会如何……” 厉抗道:“若不是你一路上照料我,我又如何能撑得下去?辽东关外你为我挡 那一下,险些儿丢了性命,到如今身子都没能大好。且让我瞧瞧,你那伤处可大好 了?”说着便向宋书妤腹间伸出手去。 宋书妤伸手将厉抗大手一拍,轻斥道:“淫贼,你不得好死!” 厉抗愕然失措,眼见宋书妤大眼瞧着自己,面上似笑非笑,忽地忆起,也笑道 :“我是淫贼,你是小贼,咱俩可不是天生一对么?” 这两句话,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因误会重生,而曾说过,也引出其后许多故事来。 若不是宋书妤忽地提起,厉抗几乎忘却,不想当时自己一句气话,竟然成真。 宋书妤笑道:“来,让我们瞧瞧大胡子他们送些甚么来。”牵了厉抗的手,行 到炕前。她终是少女心性,虽是新婚,却依然掩不了自己着好奇的性子,便就坐在 炕头,就手翻看贺礼。厉抗坐在她身旁,伸手轻轻环绕在她腰间,鼻间隐隐闻到一 丝香气,不由得心神俱醉。 寨中众人各俱穷苦,哪有甚么贵重物件送给两人,贺礼不外是些牛角等物,宋 书妤随手翻捡,忽地道:“这是甚么?”厉抗抬眼望去,只见宋书妤手中拿着一片 薄铁也似的东西,也好奇的道:“这是甚么?” 宋书妤将那片薄铁举起,就灯下仔细瞧来,只觉铁片虽薄,却异常坚硬,铁片 上挖有两个小孔,却不知有甚么用处。待得翻过一面来,两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那 铁片铸成半张人脸模样,那两个小孔不过是露出双眼的部分,这片薄铁,只是一片 面具。 厉抗奇道:“这面具倒有些意思,却不知有甚么用处。” 宋书妤笑道:“你戴来我瞧瞧。”将薄铁覆在厉抗面上。厉抗微微一笑,并不 反抗,闭了眼任宋书妤施为。那面具设计倒也精巧,除了铸得颇具人形之外,两侧 更有暗扣,覆在人面上,那暗扣自扣在两耳之后,以防脱落下来。 宋书妤道:“成了。这面具倒也精巧,竟如同为你定做一般。” 厉抗伸手抚摸,只觉得面具覆住自己大部面颊,只露出双眼和嘴在外。他伸指 轻弹,听得面具发出脆响,不由得道:“这东西倒也结实。” 宋书妤拍掌道:“这倒是好东西。日后你上阵,戴着这东西,身上再着了盔甲, 便不怕敌人暗箭射你了。”厉抗心中暗笑,宋书妤毕竟不曾上过战场,战阵之间交 锋,这区区一层薄铁,又能抵挡住甚么攻击?这时不好拂了她的性子,便点了点头, 算做答应。宋书妤又道:“平日里戴着这个,一来旁人见不着你面上伤处,二来, 旁人也认不出你来了。” 厉抗左面上伤处虽是早已经复原,然而当时肌肉尽烂,这时虽好,情形却依然 可怖,虽然厉抗这时早已不再放在心上,旁人瞧来,多少有些异样,戴着这个面具, 倒也免了许多口舌,只是后一句厉抗却不解其意。宋书妤叹道:“说甚么咱们也是 汉人,虽是迫不得已,然而搀杂在他们中间,总也不好。万一日后被李成梁,或是 ……或是厉元帅见着,咱们却说不清楚,你戴着这东西,别人不知你是汉人,便少 了许多是非。” 厉抗这才省得宋书妤如此深意,心下感动,轻轻揽住宋书妤,道:“你说得很 是,我日后都戴着便是了。” 宋书妤被厉抗揽在怀里,面上又现出红潮来,轻声道:“时候不早了……” 夜已是很深了,时候不早了,是该安歇了。厉抗抬起手来,拿过红烛,轻轻吹 熄。烛光甫一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听得屋外爆出一片尖叫欢呼声来, 原来众人早已在等待着屋内吹灯。宋书妤轻轻一笑,道:“这些人真可爱。”厉抗 “嗯”了一声,双臂微微一紧,宋书妤全身颤抖,轻声唤道:“大哥……” 屋外欢呼声忽地变成了嘈杂,隐隐听到人们奔跑的声音。再过片刻,声响更大, 忽听得“咚咚”两声闷响,直把厉抗震得一惊,慌忙起身,一把退开屋门,大喝道 :“努尔哈赤,怎么回事?” 战鼓声!厉抗听得不错,城外传来战鼓声!有人攻城! 城内居民慌成一团,各自奔逃,瑚齐寨中众人茫然的站定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努尔哈赤几步跨到厉抗身旁,低声道:“你出来做甚么?今晚是你的好日子,这里 一切有我。” 厉抗大眼一瞪,喝道:“有人攻城,我怎能不管?” 努尔哈赤道:“一切都在我算计之内,大哥只管放心便是。” 厉抗不去理他,折返回屋,宋书妤已点燃了蜡烛,厉抗道:“有人攻城,可能 是尼堪外兰来了,我要去守城。”宋书妤将面具递到厉抗手中,道:“我和你同去。” 厉抗见宋书妤面色坚毅,点了点头,戴上面具,一手操起竹杖,一手牵定宋书妤, 抢出屋去。 努尔哈赤已经登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着城内的居民大声喝呼,似乎正在晓 喻士兵,随着他一声声的喝呼,不断有居民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握着草叉铁铲, 围绕在努尔哈赤的周围。厉抗见那些居民大多是些老幼,心下暗暗奇怪,不知那些 青壮汉子却去了哪里。 伴随着努尔哈赤的一声冲天怒吼,居民们纷纷举起手上的武器,登上了城墙。 厉抗牵着宋书妤,几步抢上城去。城外不知几时竟然齐集了大量的军马部队,无数 的火把将城外的原野照得通明,瞧来竟有三四千众。厉抗倒吸一口凉气,道:“怎 么这么多人……” 努尔哈赤冷笑道:“纳木占,尼堪外兰前部先锋队指挥,瞧来这便是他所率领 的前锋部了。” 厉抗叹道:“尼堪外兰也有些本事,消息得来得好快,才只一日,便就围城了。” 努尔哈赤笑道:“大哥怕了么?” 厉抗回头望望宋书妤,见她不知从哪里寻了自己的长剑来,这时长剑出鞘,立 在自己身后护卫,心下稍定,道:“怕却不怕,只是有些发愁,不知以咱们这几人 如何守得住城。” 努尔哈赤笑道:“日前我才同大哥说起一些心得,大哥难不成便忘了么?” 厉抗摇摇头道:“我不曾忘啊。只是现下你那些心得,只怕用不上来。” 努尔哈赤笑道:“那也未必。” 厉抗见努尔哈赤笑得神秘,不知有些甚么主意,正待要问,却见城外纳木占的 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列队向城下进发。厉抗握紧手中竹杖,隐隐听得身旁居民 倒抽了一口凉气,心知这些居民不曾上过战场,靠他们这些老弱来守城,只怕帮不 上甚么大忙,心中又在奇怪,那些青壮汉子都去了哪里。 努尔哈赤将手一指,指定了队伍正中骑马指挥的金甲将军,道:“那人便是纳 木占,他那身金甲最是醒目,大哥等下你帮我将他抓了来。” 厉抗讶然道:“你怎么识得他?我怎么去抓他?”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道:“我说了,侦探敌情最是重要,我日间才同大哥说来, 大哥还说不曾忘,哈哈。我早已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左右情况,纳木占尚在百里之外, 我便已经得到情报。待大哥新婚之时,我便已安排妥当,城外两旁由费英东、额亦 都各领千余精壮士兵埋伏,只等我这里号令一下,便左右夹击。现下大哥知道该如 何做了么?” 厉抗喜道:“好计!若有这两处伏兵,必能造成极大的混乱。之后我们城中再 出一支兵,三面夹击,必能大获全胜!” 努尔哈赤鼓掌笑道:“还是大哥懂得,这便请大哥下城准备,我这里号令一起, 便就大开城门,还望大哥早立奇功,小弟静等大哥好音。” 厉抗点点头,向宋书妤望了一眼,转身下城,宋书妤心知自己不曾上过战阵, 硬跟了去也只能徒成厉抗累赘,只得守在城上。 片刻之间,纳木占已是兵临城下。想来纳木占对自己极具信心,眼见城上防守 的俱是些老弱之人,自己部队行到近前,城上竟然连一支弓箭都不曾射下,冷笑一 声,手中大刀一挥,便就下令攻城。 部队分成两列,从中抬出巨大的攻城撞木来。数十名士兵奋力抬起撞木,向城 门撞去。一队步兵分列两旁,举起盾牌,遮挡在撞木之上,以为防备城上投掷擂石 滚木。努尔哈赤探头望了一望,高声叫唤,纳木占手中大刀一挥,部队中弓手纷纷 向城上射击,迫得努尔哈赤缩了回去。城下士兵发出呐喊,一下一下的开始撞击城 门。城上发出一阵喊声,只见数支铁叉长矛投了下来,被弓箭逼迫住了,投掷铁叉 等物的众人根本不敢探头瞄准,投下来的东西根本毫无准头。城下众士兵哈哈大笑, 举着盾牌的士兵将盾牌抛在地上,拾起地上的铁叉,向城上高高抛去,更是热得自 己部队中士兵大笑起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城上一声尖锐的呼哨传来。城外一左一右两处山上喊声四起, 火把照耀处之间无数骑兵从山上急冲而下,如同倾泻的山洪般直卷过来。众人尚未 曾明白过来,那两队骑兵便犹如尖刀一般直插进部队中来。两翼的步兵首当其冲, 当时便被冲来的骑兵撕裂开来。冲刺起来的骑兵是步兵的天敌,这一下冲击当即便 将纳木占的部队冲散了开来。无数士兵丢弃火把向左右避去,两支骑兵队如入无人 之境,将两翼绞成一团。 纳木占努喝道:“不要乱!不要乱!这是哪里来的部队?”四下里喊成一片, 哪里有人理他? 城墙上一声大喝,失去了弓箭压制的城池上,努尔哈赤探出头来,手中端着弓 箭,略略一瞄,伴着努尔哈赤的大喝,那箭直飞下城来,正中抬了撞木的一名士兵 头顶,那士兵一声惨呼,倒了下去。其余抬着撞木的士兵心下一慌,这沉重的撞木 如何还抬得住,倾倒下来,当即将众人压在下面。 城门大开! 厉抗一声怒喝,纵马直跃而出。薄铁面具在火把的照耀下泛起一层银光,城门 口的数名士兵尚不曾瞧见来人模样,已被厉抗竹杖挑得飞起,当时便没了性命。厉 抗并不停留,大喝一声,纵马直抢入阵去。 纳木占眼见城门已开,大呼道:“别理左右的攻击,抢进城去!”厉抗迎着士 兵直抢过来,那些士兵毫无战意,被厉抗竹杖一逼,立时溃逃。纳木占眼见指挥失 灵,大刀一挥,劈死身旁溃逃的士兵,怒喝道:“只许进,不许退!谁若再退,必 杀无赦!” 与此同时,城上响起努尔哈赤的大喝:“投降者免死!活捉纳木占者,封副城 主!”两翼的费英东和额亦都也同声呐喊起来,引得部下千余士兵也纷纷应合。这 一下声震百里,威力巨大。众士兵眼见不敌,敌人又列出如此诱人的赏赐,纷纷转 了头望向纳木占,那眼中神色都有些异样。 纳木占心下大骇,举起大刀又劈翻了身旁一名士兵,怒声喝道:“大胆!快给 我杀进城去!”众士兵哪里还听他的,发一声喊,各向后散去。纳木占大怒,举起 大刀自向前冲去。才奔了两步,只前前面士兵裂开来,一人一骑直抢过来,手中一 跟竹杖左右翻飞,将身旁士兵尽皆赶开。众士兵早已没了战心,纷纷避让,并不阻 拦。 纳木占心头大怒,自己亲率本部军马前来,本以为必得全功,不想竟然被敌人 伏兵在前,受如此重挫,更被人单骑冲阵,自从军以来不曾有如此惨败。大喝一声, 舞起大刀,向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正是厉抗。他利用混乱直冲敌阵,并没有受太多阻拦,已直抢到纳木占身 旁。这时纳木占大刀挥来,他心知这人能当上前部前锋指挥,必有过人之处,不敢 大意,竹杖一撩,并不与他力敌,避开来势,竹杖划起一道弧线,直点纳木占肋下。 经历种种变故,厉抗已不再是织田信长麾下只知勇往直前的平大将了,如今勇 猛依旧,却已懂得思考,学会了如何避敌之锋取敌之短,这样的厉抗将更难抵挡了。 纳木占闷哼一声,刀柄顺势挑起,挡过厉抗竹杖一刺,转过身来。火把辉映下, 照亮厉抗面上的面具。纳木占心下一凛,只觉这人神秘诡测,那面具上泛起一层银 光,闪闪夺人心魄,不由得失声惊呼道:“你是人是鬼!?” 厉抗听不懂他说些甚么,也不去理他,竹杖翻起,杖尖甩起一个花,向他刺去。 纳木占大刀一挡,驾过这一刺。厉抗并不停手,竹杖连连刺去,纳木占越战越是心 惊,这人如此诡异,以竹代枪,竟有如此枪法,为甚么自己却从不曾听说过建州有 如此人物?再都片刻,只觉手中大刀越来越沉。纳木占选用大刀为兵器,本是看中 大刀沉重威猛,能于战阵间立取敌人性命。不想这时处处厉抗制住,大刀沉重不堪 久战,竟成了最大的负担。 忽听得两翼处一声呐喊,自己部队四散奔逃溃败,那两处伏兵终是冲散了纳木 占的部队。兵败如山倒之下,纳木占再无战心,惶急之下竟然将手中大刀向厉抗劈 面扔去,掉转马头便走。厉抗如何能放得他走?竹杖拨开大刀,赶上一步,掉转杖 尾在纳木占背上一敲,喝道:“下去了!”纳木占被打得一俯,重心不稳,从马上 直跌下来,摔在地上。其余士兵一拥而上,将他按了个结实。 攻城的士兵一见主帅被擒,再不敢动,纷纷举起手中兵器投降。费英东与额亦 都打马近来,对厉抗恭身一礼,举起手中兵器,高声呼喊一句,余下众士兵纷纷同 声应合,叫声响彻天地。 厉抗听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笑一笑,打马回城,努尔哈赤直迎上来,哈哈大 笑:“大哥果然厉害,那纳木占如何是你的对手。”厉抗笑笑,问道:“他们喊甚 么?”努尔哈赤笑道:“还不是你戴了这个面具么?他们叫你‘铁面将军’。”厉 抗笑道:“开甚么玩笑,戴了这么个面具,便被称为铁面了?”努尔哈赤笑道: “我觉着这称号不错,尼堪外兰并不知你的身份,我们也别让他识破,不然传到李 成梁处,也不会有好话,徒惹些是非出来。”厉抗点点头,眼见宋书妤从城墙上直 奔下来,弃了努尔哈赤直迎上去,将宋书妤一把揽在怀里。努尔哈赤笑道:“这会 子夜色正浓,小弟不敢再劳烦大哥,还请大哥再入新房。”宋书妤瞪了努尔哈赤一 眼,低斥道:“大胡子,你作死么!”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道:“对哦,时间有得是,却不急在这一时。哈哈哈哈。” 厉抗微微一笑,并不理努尔哈赤调侃,道:“城外的士兵,还是尽数收进城来, 明日开始我要好生训练他们。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尼堪外兰必要亲起大军来攻了。” 努尔哈赤摇摇头,笑道:“我料他必是不敢来攻。” 厉抗和宋书妤奇道:“怎地?” 努尔哈赤笑道:“明日我将纳木占放回去,让他回去将情形讲给尼堪外兰听, 尼堪外兰这人最是没胆,听得我们强大了,必是心中害怕。我再联合其他盟友,攻 下他几座城来,到时建州其他部落的族长必有人依附咱们。待到那时,他尼堪外兰 拿我还有甚么办法?” 厉抗摇摇头道:“尼堪外兰怎肯任你坐大?我猜他定是要起兵来的。” 努尔哈赤笑道:“如此,大哥你便等着瞧好了。我猜三五年之内,尼堪外兰必 不东来,而是转而向西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厉抗不顾自己刚刚新婚,早起开始训练士兵。这时城市内算 上降兵,已达三四千众,努尔哈赤为防厉抗一人训练不易,将部队分成三队,分派 费英东与额亦都两人为厉抗副手,努尔哈赤自去安排城内其余事项。初时厉抗尚且 担心尼堪外兰来攻,不想真被努尔哈赤料中,尼堪外兰竟然真的不来,而是转了去 进攻西面已经衰落的叶赫部势力。努尔哈赤趁机坐大,一面努力发展,一面联合其 余盟友,几年之内连下三城。其余建州部落各族长眼见努尔哈赤日渐强大,纷纷依 附。一则尼堪外兰本不甚得民心,二来努尔哈赤本是建州女真族长后裔,更有大明 朝亲封建州左卫使身份。如此一来,努尔哈赤已渐渐崛起建州左卫,几年之间部队 已达三万余人。为便管理,努尔哈赤将随自己起事的八位主要将领,加上厉抗,分 列九色旗帜,为九支部队,由厉抗统领,其余各旗俱听令厉抗之下。 时间匆匆流逝,厉抗身处建州已近十年,自己也已年到三十。这近十年的时间 内,厉抗配戴着薄铁面具,一路征战,颇立战功,建州各处俱知“铁面将军”威名, 就连辽东李成梁处都有耳闻,派出细作调查此人情况,只是厉抗身份神秘,努尔哈 赤又故作掩饰,众人本也不知,也调查不出个详细来。 这数年时间内,宋书妤着心研习《纪效新书》中所著各类武学,大有长进,本 因重伤而虚弱的身子渐渐好转。怎奈厉抗心性实难掌握如此繁杂的武学,只学了太 极拳法后,便不再去学,宋书妤也无法可想。且喜宋书妤身子大好之后,于年前诞 下一子,为纪念厉抗为努尔哈赤打下一片坚实的基础,故取名厉鸿基。 没有谁能拉得住时间流逝的脚步,在这一片异域的厉抗结婚,生子,慢慢步入 中年了。另一片的异域中,那些朋友们又是怎样的情景呢?谁知道……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