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天下英雄会此方 浑河一战,努尔哈赤歼灭五寨联军,给予尼堪外兰一个沉重的打击,更抱得美 人归,心怀大畅,当夜便就与孟古成其好事。孟古本对努尔哈赤并无好感,只是为 救叶赫一族,不得以而出此下策,现下见努尔哈赤如此着重自己,对努尔哈赤的印 象也渐渐有所改观,安心住了下来。 经此一战,努尔哈赤意气风发,更坚定了向尼堪外兰发动总攻的信心。而尼堪 外兰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在近十年不曾与努尔哈赤正面交锋,他终于开始集结部 队,开始准备大反扑。 到底尼堪外兰还是建州实质上的统领,拥有着大部分部落族长的拥护和优势的 兵力,努尔哈赤不敢丝毫大意,一面加强情报的搜集,一面让厉抗加紧训练士卒, 以防备随时展开的大战。 整个建州山雨欲来,每个人都感到空前的紧张和压抑,然而就在这时,李成梁 来了。 二十余年前李成梁打败建州女真,三场仗下来几乎令努尔哈赤全族尽灭,其后 努尔哈赤被俘在其军中服劳役,再至向大明称臣,艰难困苦十数年,可谓尽皆是此 人一手造成,整个建州女真都对李成梁极之仇恨。然而此时努尔哈赤毕竟身为大明 官员,辽东大帅亲来,便是有千般不愿,依然只能挤出笑脸,开城迎接。 厉抗是努尔哈赤任命的指挥使,尽掌建州左卫军权,其身份是努尔哈赤职下武 将,也只得全身披挂,带了一队骑兵随在努尔哈赤身后出城迎接。 李成梁威震辽东二十年,声望早已不在戚继光之下,厉抗闻名已久,十年前曾 有机缘一见,却情势所迫,连模样都不曾瞧得清楚,这时终是能偿所愿。只见城门 开出,城外平原上五百铁骑列成整齐的方阵,其后左侧又有二百骑兵列阵摆开。厉 抗瞧得暗暗心奇,如此两个奇怪的方阵,虽然阵列齐整盔甲鲜明,骑兵俱是久经训 练的好手,两阵之间却互不从属互无关联,难不成辽东大帅李成梁竟连基本的阵法 都不懂得么? 正自疑虑间,努尔哈赤已纵马上前,哈哈大笑道:“辽东一别,不想匆匆十数 年,努尔哈赤好不挂念大帅啊。” 厉抗不曾见过李成梁,然而三十余年的征战岁月毕竟不是常人所能经受,李成 梁身上自有一股纵横沙场的威猛气势,让人一眼便能将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只见 阵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老将军策马行前两步,漫声应道:“向年左卫使大人在我军 中时,我便曾言此人必成大器。不想现下大人竟有如此基业,大出本帅所料,真是 可惜可贺啊,哈哈哈哈。” 厉抗见李成梁虽已五六十上下,须发尽皆花白,然而丝毫不见老态,端坐马上, 鲜亮的盔甲反射日光,衬得他英气十足,不由暗暗点头,如此气概,方能当得元帅 称谓。如此一想,不由得有念及早已被罢官多年的戚继光来,这两人齐名天下,同 为百姓立下不世奇功,遭遇却大相径庭。厉抗仿佛又瞧见戚继光佝偻的脊背苍老的 脸厐,不由得暗自心伤。 只听得努尔哈赤笑道:“元帅爷太也瞧得起下官了。来来来,小城简陋不堪歇 马,还请元帅不要嫌弃才是。”说着侧身一让,请李成梁进城。 李成梁微微一笑,大手一摆,道:“左卫使大人只识得李某人,却万万不可怠 慢了另一位贵客啊。” 努尔哈赤微微一怔,笑道:“还有甚么人能比得过元帅爷虎威么?” 李成梁哈哈一笑,将手向后一摆,道:“还不快快拜见蓟州厉元帅?” 这一句话虽轻,听在厉抗耳里却直比晴天霹雳,当即炸得他全身一震。抬眼望 去,只见后面骑兵阵中两人两骑直迎过来,当先一人浓眉紧锁,满面皱纹有如刀削 一般,却不是自己父亲厉纠武是谁?原来后面那一阵骑兵竟是蓟州戚家军,并不是 李成梁的部队。 自蓟州一别已是十年,厉抗见父亲面容更显苍老,心中大痛,眼见他满面愁容, 似有甚么极大心思,一时也是心头大乱:爹爹怎地到这里来了?难不成他认出我来 了么? 努尔哈赤见大明北部两大屏障竟齐集建州,不由得面上微微变色,心下电转, 却理不出个头绪,悄悄回头看看厉抗,见他呆呆坐在马上,面上神情被白铁面具遮 拦住了,瞧不出心下做何想法。正自筹措间,厉纠武打马近来,略一抱拳道:“自 蓟州一别,已有十载,左卫使大人别来无恙。” 努尔哈赤定一定心神,抱拳答礼,笑道:“厉帅不远千里从蓟州而来,下官诚 惶诚实恐,倍感荣幸。却不知两位元帅爷亲临建州,有何公干?” 厉纠武浓眉一皱,道:“确是有些事,必要烦劳左卫使大人相帮。此处不是说 话地方,咱们先进城再说,如何?” 努尔哈赤笑道:“两位元帅同临建州,下官欢喜得乱了分寸,竟忘了让两位元 帅进城,着真该死!请,请。”一面说,一面侧身让道,请众人进城。厉纠武回头 招呼一声:“念儿,指挥骑兵进城。”自己同李成梁并驾齐驱,缓步进城。随在其 后的厉念答应一声,自去指挥部队。努尔哈赤陪在两位元帅左右,跟进城去,其余 众人依次随进。努尔哈赤见厉抗失魂落魄的随在自己身后,不由暗叹一口气。 厉抗心中杂念纷纷,整个人恍恍惚惚的随在努尔哈赤之后,也不知是如何进了 官府,众人如何落座。直到努尔哈赤在自己身旁猛地一咳,才忽地醒过来,道: “甚么?”只见众人都扭了头瞧着自己,不由得尴尬一笑,忽地念及自己大半个面 部都罩在面具之下,众人见不着自己神情,心下略宽得一宽,道:“对不住,头先 有些失神。” 李成梁笑道:“这一位,想来便是威震建州的铁面将军了?却不知如何称呼?” 厉抗答道:“我叫……”才说两字,忽地想到自己父亲便在此处,如果厉抗两 字说出口来,必要引起他一些疑问,自己不擅敷衍掩饰,越描越黑之下,只怕当即 暴露自己身份。厉纠武残杀游牧百姓出于职责所在,另再娶妻生子,也是因为认为 张新梅和厉抗早已死去,这些厉抗早已想得明白,是故这些年对父亲的思想之情渐 涨,怀恨之心渐去,于这时认父本也无妨。只是自己早已反出大明,身份尴尬,若 此时相认,只怕颇多不便,如此想来,厉抗吞吞吐吐了半天,道:“我的名字不能 说。” 李成梁眼中精光一射,笑道:“哦?将军汉语说得如此流畅清晰,又故意掩饰 身份,却有些让李某起疑哦。” 厉抗不知如何接口,只听努尔哈赤笑道:“这位是我大哥,为人最是耿直,只 是不擅言辞,各位大人莫怪。”转了头对厉纠武道:“不知厉帅有甚么差遣?但有 所命,下官必尽力而为。”他心知这两位元帅亲临,必有大事,这时轻描淡写的将 话题扯到这上面来,立时解了厉抗的围。 果然李成梁不再询问厉抗,道:“本帅探得情报,这几日尼堪外兰出集结重兵, 意图对左卫使展开大反扑。此一战极是重要,无论谁胜,都将成为建州真正的霸主。 我思来想去,左卫使大人毕竟是我大明天子亲封的官员,总不能让那名不正言不顺 的尼堪外兰打败。所以本帅自作主张,调动一批辽东铁骑过来相帮。又怕我这些士 兵左卫使瞧不上眼,是以将厉帅从蓟州请了来,让他的戚家军助左卫使一臂之力。” 大明北部两大屏障舍弃据点,各带二三百骑轻骑远出数千里,竟只为了这么一 个原因,便是厉抗都能听出这是谎话,不想努尔哈赤竟连连点头,道:“不想两位 元帅竟如此照顾下官,下官感激不尽!能有两位元帅爷的铁骑助阵,下官何惧尼堪 外兰!”说着跪伏下去,向两人倒头便拜。 李成梁哈哈大笑,伸手扶起努尔哈赤,道:“快起快起,大家一殿为臣,俱是 为皇上效力,作甚么如此客气。我观尼堪外兰不消数日,必起兵来攻,左卫使还请 早做准备才是。” 努尔哈赤笑道:“有两位元帅爷在此,这些兵家之事几时轮到下官多嘴?这便 请两位元帅爷同领建州兵权,一切调度尽皆随心。” 李成梁也不客气,点一点头,道:“如此也好。”转了头道:“厉帅,这便请 你下令罢。”厉纠武摇摇头道:“李帅请便宜行事,下官不敢擅越。”李成梁笑笑 :“如此李某便就献丑了。斥候官,速速派出全部斥候,远出百里之外侦探情报。 尼堪外兰一有所动,便就回转来报我。”努尔哈赤在旁将其话语大声翻译成女真语 言,安费扬古大声答应,转身便行。厉纠武忽地喝道:“回来!” 安费扬古折转回来,厉纠武浓眉深锁,似乎有无穷心事,顿了一顿,道:“派 出斥候万万不可分散,必要数百人成一队,彼此呼唤应答,一见异状,不可停留, 立时回转来报!”安费扬古听得翻译,面上露出古怪神色,却也不好问,大声答应 着去了。 厉纠武交代完毕后,闭上双目,不再出声。李成梁停了一停,又在传令,努尔 哈赤站在身旁一句一句翻译出来,各将领纷纷领令去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成 梁明知厉抗身为建州军统领,却并不分派任何任务,转了身对厉纠武道:“最后, 大军来时,便请厉帅为前部先锋,斩将杀敌。”厉纠武张开眼睛,站起身来,叉手 道:“得令!” 李成梁笑道:“蓟州铁骑威震天下,必能令本帅大饱眼福。其余没事了,这便 散了吧。”站起身来,自向外走去。努尔哈赤慌忙随在身后,指引道路。 厉抗见众人尽都散去,这才站起身来,只觉李成梁和厉纠武两人此来必是事出 有因,却理不出个头绪来。暗叹一口气,自转回家去了。 宋书妤自在屋内逗弄儿子,见厉抗满面愁容,不由关心发问。厉抗心知自己心 智愚钝,不如妻子聪慧,便将事情从头至尾说给她听。宋书妤越听越觉疑惑,皱起 眉头,道:“李成梁此来,必有大事。绝无可能为了这区区理由,要令得两位元帅 亲自出马的道理。” 厉抗苦笑道:“这我也想得到,只是却不知他们为了甚么。” 宋书妤道:“厉帅年纪高大,且身份官职与李成梁等同,李成梁为何竟令厉帅 为前部先锋?若是有失,却不折损厉帅和戚家军一世英名?” 厉抗道:“难不成李成梁故意来陷害我爹爹不成?” 宋书妤摇头道:“我瞧不像。厉帅似乎已同李成梁早已商量定了。看来,这此 之事必与厉帅有极大关联。”厉抗急道:“是甚么事?”宋书妤见厉抗如此惶急, 不由笑道:“你先莫急。他们故意掩饰,咱们绝猜不着。不若你现下便去认父,厉 帅必是会告诉你的。” 厉抗摇一摇头,叹道:“我现下身份尴尬,在努尔哈赤这里一呆十年,忽然去 认父,只怕有些不妥。”宋书妤道:“难不成你一辈子都不认他了么?”厉抗叹道 :“我……我不知道,只觉这些事情俱是乱得可以,脑里尽是乱麻,烦闷得紧。” 宋书妤劝道:“既是如此,咱们先别去想了。你累了一日,先歇上一歇。”厉 抗点一点头,坐下身来,忽地道:“是了,《纪效新书》呢?”宋书妤奇道:“在 我这里收着,你问来作甚么?” 厉抗道:“交来给我。这书戚帅交给我时,曾言尚有一本《练兵实纪》在我爹 爹手中。这书我们也用不着了,不若我交给我爹爹,好让两本书在一处,也好日后 流放百世,不令戚帅心血就此遗失。” 宋书妤点点头道:“说得极是。”到屋后拿了《纪效新书》出来,交到厉抗手 中。厉抗瞧着书页上戚继光苍劲的笔迹,叹道:“戚帅一世为国为民,不想竟落得 如此下场,只盼我爹爹不要步他后尘才是。”宋书妤笑笑,劝道:“好了,你莫再 操心了,不若……”话未说完,只听得大门“砰”的被推开来,努尔哈赤直闯进来, 口中喝道:“大哥,尼堪外兰攻城!” 厉抗和宋书妤对望一眼,失声道:“来得好快!”努尔哈赤道:“大哥快些准 备,李成梁和厉纠武已集结部队,准备出城迎战了!”说完,也不停留,转身直奔 出去。 厉抗将《纪效新书》塞在怀里,宋书妤早已将盔甲捧来,服伺厉抗穿戴齐整。 厉抗拿起竹杖,吩咐宋书妤道:“你在家中安坐,待我回来。”宋书妤摇一摇头, 道:“我随你同去。”厉抗略略一想,道:“也好,如今你武艺早已练成,到时你 边守在我爹爹身旁,以防万一。”宋书妤点一点头,和厉抗两人快步赶出。 李成梁威震辽东二十余年,绝非浪得虚名,此时早已把部队集结完毕,也亏了 这些士兵俱是久经训练,不然士兵既有建州部队,又有辽东兵,还有蓟州戚家军, 如此混淆一处,早已自乱成一团了。 厉抗和宋书妤翻身上马,停在努尔哈赤身旁。弓手摆列城墙上,严阵以待。李 成梁早已登上城墙,这时见部队集结完毕,扬声对城下喝道:“尼堪外兰,建州为 我大明土地,努尔哈赤为我大明圣上亲封的大明卫时,你怎敢来攻他城池?需知一 旦天朝动怒,百万雄师一至,必叫你受灭族之祸!” 毕竟尼堪外兰的游牧部落不足以同大明对抗,李成梁这番话威慑力极大,厉抗 虽身处城内,看不见城外情形,却隐隐听得城外有哗然之声,想必士兵被这一番话 给震住了。 李成梁又道:“如今我辽东铁骑与蓟州戚家军俱在此处,若你尼堪外兰尚不知 死活强要攻城,只怕是自取其辱!” 李成梁辽东铁骑三场仗几乎尽灭建州,到如今建州之人尚且思之胆寒。而蓟州 厉氏的戚家军狂扫倭寇荡平海境,威名更是远播。有这两只军在此,塞外不成军容 章法的部队如何对敌?厉抗暗道,只怕这仗也不用打了,李成梁片语只言便能退敌。 谁知此时李成梁竟然话锋一转,道:“只是你也是建州一脉,建州各部颇多拥 护。若我强令你服从努尔哈赤,必不能令你心服口服。如今你且约束阵形,我开城 让努尔哈赤带兵列阵,你们正大光明的对绝一场。胜者便为建州之主,以显我天朝 公正严明之风。你看如何?” 李成梁话音刚落,努尔哈赤已是紧皱了眉头。宋书妤低声道:“有问题。他似 乎存心要和尼堪外兰交锋。”厉抗点点头,努尔哈赤沉声道:“见机行事。若真要 动手,我也不怕了他去。”只是这个“他”,却不知是指尼堪外兰,还是李成梁。 只听得城外一阵声响,片刻之后,李成梁转过头来,道:“厉帅,一切已定, 请出城罢。”随即大喝道:“弓手戒备!打开城门,出城列阵!” 城门缓缓打开,厉纠武当先出城,其后厉念指挥士兵列队摆阵。努尔哈赤低声 道:“李成梁似乎早已和厉纠武商量好了一切,似乎厉纠武有甚么事定要面见尼堪 外兰,咱们只管瞧着好了。” 如此说着,厉念已将阵列排好,自己挺枪策马立在厉纠武身旁。厉抗见长枪步 兵在前,盾手紧紧护卫住两翼弓手,中间留出一段一道空隙给尾部的骑兵冲锋之用, 整个阵势严谨密实,心中大是叹服。自己所学武田八阵俱是单阵,如此马步兵齐合 一处,将各自威力充分发挥,自己大是不如。 厉抗看完自己阵势,叹道:“若这阵势由戚家军布来,我必不吃惊,不想竟能 以我们建州士兵布出如此一个阵势,当真叹服。”转头却见努尔哈赤并不答言,只 紧张的盯着对面,不由心下好奇,转过头去。这一瞧之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失 声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对面尼堪外兰处以轻一色的骑兵列成一个大大的三角阵形,其后弓手斜站成排, 铁箭上弦。尼堪外兰拥有大半个建州,兵力上的充足早在厉抗之料,只是厉抗万万 不能想到,尼堪外兰竟能布出武田八阵其中的锋矢阵列和雁行阵列来。 武田八阵虽从诸葛亮的阵法中演化而来,然而毕竟融合了日本战争实际,并非 一成不变。厉抗又曾与尼堪外兰部队交手数年,几曾见过他们布出这样的阵势来? 这时甫一见着,怎能不让他失惊。只听得努尔哈赤轻声道:“尼堪外兰贪生怕死, 最是胆小,我说他怎敢来攻我城池,原来有高人相助。” 正自说着,只见对面阵中一人策马走上两步,喝道:“努尔哈赤呢?不敢来见 我么?” 努尔哈赤闷哼一声,正要答言,厉纠武头也不回的道:“禁声!一切有我!” 厉抗大奇,和宋书妤对望一眼,俱不明厉纠武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见厉纠武 策马上前,大声喝道:“尼堪外兰,可敢让你阵中勇士同我对绝么!”此言一出, 只听得尼堪外兰阵中一阵大哗,跟着尼堪外兰哈哈大笑:“单独对绝么?你却不是 自寻死路!”大手向后一挥,只见一人一骑直冲出来。那人全身俱被包在铁甲之中, 就连头脸也用头盔罩得严实,不曾露出半点。尼堪外兰阵中见此人一出,纷纷大声 叫好,为其鼓劲。 厉纠武提起钢枪,正欲策马上前,厉念慌忙止住,道:“父亲,对付这些个番 邦异族,怎用劳动您老人家亲出?待孩儿去会会他!” 厉纠武略一沉吟,点头道:“如此也罢。千万小心,给我活捉了他来!”厉念 道一声:“得令!”打马便出。建州士兵也纷纷鼓噪助威。 尼堪外兰阵中一个声音忽地传来:“建州第一勇士乃是铁面将军,甚么时候轮 到你这小子出马?难道铁面将军瞧我们不起,还是不敢同我们一战么!”这声音艰 涩迟缓,咬词颇为不准,然而尼堪外兰士兵一听此言,当即大喊大叫,必要铁面将 军出战。 厉抗心中蓦地一闪,暗道这声音好熟,却是在哪里听过一般。那边厉念早已经 气得火冒三丈,怎奈对方必不与他这“无名小卒”交手,只得愤愤转头喝道:“谁 是那个狗屁铁面将军?还不给我出战!” 厉抗早已是努尔哈赤之下建州女真部第二人,便是努尔哈赤都要尊称其一句大 哥。这时厉念出言不逊,众人莫不努目以对。厉抗不以意,挺起竹杖,噜唇作哨, 尖啸一声,策马直冲出阵。建州士兵纷纷以哨应合。 厉纠武大喝道:“千万记得,捉活的!” 厉抗答应一声,持杖直冲过去。对面那人全身包在甲胄之中,瞧不出甚么模样, 提了枪直迎上来。厉抗不敢大意,抖擞精神,竹杖一伸,划起一道弧线,杖尖颤颤 点动,令那人不明自己这一下刺向合方。正是前田利家枪法中的精妙招术。 谁知那人竟不出枪抵挡,只任马驰骋,看看两人相接,厉抗这一杖化虚为实, 从斜上直刺而下,斜点那人左肩。那人将枪抛在地下,左臂一挥,仗了自己甲胄护 体,一下挥开厉抗竹杖,跟着右臂一伸,竟要从马上拦腰将厉抗擒下。 厉抗还是头一次见过如此打法,心下大惊。好在他终年在马上征战,应变终与 常人不同。他竹杖被那人挥开,就势杖尾撩起,迎上那人来势,直砸向那人胸口。 若那人继续伸手擒拿自己,必要被自己一杖撞中胸口。虽有甲胄护体,然而两马相 交冲力如此巨大,必要令其身受内伤,撞下马去。 那人应变也是极快,当即向后一仰,平躺马背。厉抗一杖从头面上撩了过去, 击了个空。这时两人战马一擦,相交而过。 厉抗心中暗暗吃惊。两马一交,算是一合,谁知两人竟在这一合之间交手两次。 正自暗道侥幸,忽听得自己阵上宋书妤惊呼道:“小心!”慌忙回头时,只见那人 竟从马上直跃而起,向后一个翻滚,凌空一脚,向自己直踹下来! 厉抗大惊失色,那人在马背上跳得如此之高,在空中尚能转折出招,如此能为, 自己仅知魏风、韩诗等寥寥几人而已。在这蛮荒之地,竟有如此能人,此人究竟是 谁?此时情势紧迫,不容厉抗细想,当即向后仰倒,竹杖直刺出去,迎向那人攻势。 那人在空中一个收腰,硬生生收住攻势,就手一抓,握住厉抗杖尖,一个翻滚, 探手抓住厉抗前胸,轻喝一声:“下去!”一扭一摔,将厉抗直掼下马去。 马匹在奔驰之间,厉抗被摔下马背,当即摔得头晕脑涨,勉强爬起身来,那人 早已落下地来,赶上一步,也不见他怎么出手的,竟再次将厉抗打倒在地。这一下 摔得更重,厉抗只觉脑袋一晕,趟倒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建州女真部第一将军竟如此不堪一击,众士兵俱受震撼,便是努尔哈赤也似不 相信如此情形,怔立当场。只有宋书妤最是担心厉抗,眼见厉抗倒地,便就催动坐 下马匹,直抢出来。 那人眼见宋书妤出阵,却并不慌乱,俯下身去拆解厉抗盔甲,然后伸手入怀, 将厉抗放在怀中的《纪效新书》摸了出来,略一翻开,喜道:“是了。”回转过身, 冲了自己本阵连连挥舞,大声叫道:“喂,我拿到了!”阵中一人叫道:“是么, 快些给我。”策马直冲过来。 便在此时,宋书妤已到。她眼见那人从厉抗怀中搜出《纪效新书》,不由大惊。 这书是戚继光心血凝集,平日两人将这书看得比性命还重,从不在人前显露,这人 竟从何处知晓?这时不容她细想,看看马匹冲近,宋书妤大喝一声,合身扑下,伸 手便去夺书。 那人一个旋身,避过宋书妤的飞扑,退后两步,将书紧紧抓在手中。宋书妤爬 起身来,喝道:“还来!”踏步上前去夺,那人右手持书,左手一掌挥出。宋书妤 见她如此轻描淡写的一掌,却带起一阵风声,心下大惊,急向后退。只觉那人掌风 刮在面上,隐隐生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掌风便有如此威力,若是被他一掌 劈中,却哪里还有命在?不由得担心的向厉抗瞧去,却见厉抗慢慢回过神来,正从 地上爬起,甫一瞧见自己胸口甲胄解开,怀中书已不见,大吃一惊,抬头瞧见那人 手中握了自己的书,当即大喝一声,伸手去抢。 这时从尼堪外兰阵中策马奔出的人已到近前,那人纵身一跃,将书送到其后之 人的手中。那人将书举起,口中哈哈大笑,叫道:“主上,我终是得到啦,我终是 得到啦!” 这句话说出,旁人俱是听不明白,然而厉抗如遭电击,连退数步,喝道:“你 是甚么人?怎么会说日本话?” 那人在马上回过头来,笑道:“你不识得我了么?我却识得你,找得你好苦。” 那人回过头来,阳光下厉抗瞧得清楚,不由大呼道:“你……你是小西行长! 你怎地在这里!” 小西行长咧嘴笑道:“正是在下。” 厉抗脑中电光火石,忆起十年之前在辽东关外的事情来。那时努尔哈赤夺得锦 衣卫搜捕天下要犯的形影图上曾描述小西行长模样,言道此人在京城走脱。其后岁 月匆匆数载,厉抗早已将此事忘却,不想这人竟在此处出现,还夺了《纪效新书》 去。想到此处,厉抗不由大是懊悔,自己生长在日本,最是清楚日本武士行事不达 目的死不罢休。小西行长来华一则刺杀戚继光,二则夺取戚氏兵书,自己竟如此粗 心大意,竟让其在十年之后终于得逞。 只听小西行长哈哈大笑道:“你想不到是我吧?现下我任务好歹完成一半,终 于有脸回去面见主上了……祖国,我终能归来了。”说到此处,竟已泪流满面。 厉抗不想此人为达目的,竟能隐忍十年之久,却不知他从何处查知自己所在, 心下也好生佩服。只听宋书妤喝道:“奸贼,还我书来!”冲上一步,竟不顾小西 行长坐在马上,跳起身来挥拳便打。 宋书妤初识小西行长之时,曾被其欺骗利用对付戚继光,故此对其深恨。这时 认出他来,勾起心头无名业火,当即向其进攻。小西行长端坐马上不避不让,身旁 夺书那人踏上一步,喝道:“小辈休要无礼!”一掌将宋书妤逼开。 宋书妤听得那人出声喝呼,叫道:“咦,你是女的?”小西行长笑道:“宝宝, 东西已经到手,你也不用再掩饰身份了,这便现形吧。”那人将头上盔甲一掀,露 出一头长长的秀发来,果然是个女子。厉抗顿时想起另一张形影图来,叫道:“你 ……你是秦宝宝!” 秦宝宝瞧了厉抗一眼,讶然道:“想不到我退隐江湖十数年,你这小辈竟然识 得我的模样,真不简单。” 那形影图上称秦宝宝人称“无宝不落”,为“江南四恶”之一,入皇宫盗得珍 品一件,故而通缉。既能入皇宫盗宝,果然身手了得,只怕唯有魏风、韩诗方能与 之一敌。《纪效新书》落在小西行长手中,又有此人在旁护卫,自己如何夺得回来? 宋书妤也不知秦宝宝是甚么人物,踏前一步,又向她攻去。秦宝宝骂道:“小辈无 礼,莫怪老娘无情!”一掌向宋书妤攻去。宋书妤侧身避过,反手一拳挥去。秦宝 宝让过这一拳,讶然道:“罗汉拳?少林怎会有女弟子?”宋书妤不答,左拳从右 拳下一翻,转而攻出。秦宝宝再次一让,喝道:“七十二路擒拿手,你是昆仑山的 人?”转眼之间,宋书妤已连攻出七八招不同拳法,却被秦宝宝尽数识破,不由暗 暗心惊,这人见识如此之广,只怕自己难以取胜。而秦宝宝也是心下惊讶,这女子 三十尚不曾有,为何所学如此之杂?似乎天南地北的拳术她尽都掌握,只是拳中不 见丝毫内劲,似乎只学了外功,不曾修习内功。再瞧了片刻,秦宝宝更是成竹在胸, 也不再避,挥掌开始反击。宋书妤所学虽杂,却不曾有人指点过内力修习,当即落 在下风,唯靠太极拳法勉力支撑。 那边厉抗拾起竹杖,也向小西行长攻去。小西行长本身武艺并不甚精,虽骑在 马上,怎奈手中并无兵器,躲避几下,扯转马头便向本阵奔逃。只见一骑从旁直插 过来,横在小西行长马前,一人当胸将手一伸,喝道:“拿来!”却是厉纠武不知 几时插了进来。 小西行长等人为夺书而战,外人瞧来只当四人在上阵交锋,及至宋书妤与秦宝 宝以武术交手,常人更是瞧得痴了,全都忘了这里正是两军交锋之处。厉纠武几时 打马近前来,余人俱不曾在意。这时小西行长转身要走,却被他拦了个正着,不由 笑道:“拿……拿甚么来?” 厉纠武怒喝道:“休要推脱,还我书来!”小西行长茫然道:“书?甚么书?” 厉纠武怒道:“你装成受伤商人,混入我蓟州,令这女子伤我伺卫,盗我兵书《练 兵实纪》。我追寻千里,才知你躲在此处,这时你却想赖么?”厉抗这时才恍然大 悟,原来能惊动得厉纠武和李成梁两人如此大费周折,竟是戚继光兵书被盗。 小西行长笑道:“当年你和戚虎杀我多少同胞?我不趁机杀你报仇,已是你天 大幸事,不过取了你一本书去,你却追寻千里苦苦相逼,却不太过分了么?” 厉纠武喝道:“放屁!倭寇侵我海境,犯下滔天罪恶。你们被杀的同胞哪一个 不在我中华土地上做下无耻之事?只怪你们恬不知耻来犯我天朝上国,自取其辱, 这时还要来盗我兵书,却还说我过分?” 小西行长道:“任你去说好了。只恨当时有戚虎,不能得全功。现下戚虎失权, 两部兵书俱在我手,日后羽柴秀吉主上一统中华,成民族第一伟人指日可待,哈哈 哈哈!” 厉纠武雪白的须发无风自动,根根竖起,大怒道:“放屁,全是放屁!不要脸 的倭人,厉某人一日未死,休想染指我中华寸土!将书还来!”伸手便去抢夺,小 西行长打马便走,厉抗策马从旁绕来,竹杖一扫,拦在面前,喝道:“休走!将书 还来!” 塞外民族最重英雄好汉,不明就里在尼堪外兰士兵以为厉抗等人以二敌一,纷 纷发出嘘声,建州部的士兵也闭起嘴巴,不再为厉抗等人助威。厉抗不理这些,打 定主意不让小西行长离去,横了竹杖拦定去路。小西行长笑道:“夫人还不快来助 我?”一直和宋书妤纠缠不休的秦宝宝娇笑一声,舍弃宋书妤,几步跨过来,忽地 发掌在厉抗马腿上一击。那战马悲嘶一声,前足折断,向前一俯,把厉抗从马上直 摔下来。小西行长一纵马缰,从厉抗身上跨过,向本阵奔去。秦宝宝几个纵跃,紧 随其后而去。 厉纠武大喝一声:“贼人休走!”打马便追。小西行长哈哈大笑,叫道:“放 箭,放箭!锋矢阵列,准备出击!”显然尼堪外兰的士兵早已尽归小西行长指挥, 这时雁行阵列放起箭来,立时阵阵箭雨直射过来,阻住厉纠武追击。 这边阵上厉念早已按捺多时,眼见对方先行动手,手中长枪一指,喝道:“两 翼射住阵角!父亲大人速速回来!”厉纠武充耳不闻,挥起钢枪拨打来箭,竟不回 转。厉抗宋书妤一心要夺回兵书,也不折回,三人竟一面拨打箭雨,一面向前追去。 然而密密麻麻的长箭射将下来,便是技艺再强,也抵挡不住,厉纠武坐下战马 先中一箭,跪倒在地,将厉纠武掀了下来。便这么一下,一枝长箭正中厉纠武左腿。 厉纠武闷哼一声,抓起长箭一扯而出,抛在地上。厉抗和宋书妤双双抢上,护住厉 纠武向后便退。厉纠武大喝道:“不能退!追上去,将书夺回来!夺回来!”厉念 眼见父亲受伤,大惊失色,钢枪一举,尾部的骑兵大喝一声,直从出来。小西行长 大喝道:“阵列锋矢,全军突击!”尼堪外兰的骑兵也大喝着冲击起来。 两军这么一冲锋,转眼便就将陷入混战局面,到时厉纠武等人势必再难突破重 围,小西行长哈哈大笑,打马更快,转眼便要冲回自己本阵,到那时,绝难再对他 构成任何威胁。 忽地两道人影极快的从侧方插了进来,转瞬赶上小西行长马头,小西行长战马 受惊,人立起来。小西行长紧紧抓住马缰,喝道:“甚么人拦路?”只见拦住自己 马头的人裂嘴一笑,道:“小鬼子,老叫花子寻得你好苦!”伸臂一掌,也如秦宝 宝一般击在战马前足上,将那马足击折。小西行长应变极快,从马上一翻跳下,面 色吓得惨白,道:“你……是你……” 小西行长登州刺杀戚继光,只差一步便得全功,最后关头却被丐帮况长老破坏, 更被其生擒,对其甚是惧怕。此时能将他吓得面无人色的不是旁人,正是丐帮传功 长老到了。其身后紧随的那人高高瘦瘦,瞧来弱不禁风,却是在京城外被厉抗救了 的丐帮弟子周全。 况长老笑道:“日本鬼子,老叫花寻了整整十年,终是被我寻着了。这时夺了 兵书,却想走路?需放着老叫花子不死!”双臂一伸,直向小西行长当胸抢来。秦 宝宝闷声不响,从旁抢上,一招架开况长老攻势。况长老退开一步,道:“‘无宝 不落’秦宝宝,原来你真跟了这日本鬼子。好好好,今日老叫花子说不得要大开杀 戒了!”话音未落,一拳直向她攻去。秦宝宝不敢大意,凝神应对。小西行长瞧准 空当,抬脚便走。高高瘦瘦的周全身形微动,拦在他面前,面上神色不动,只一伸 手,道:“拿来。” 小西行长双手掩怀,笑道:“好么,今日是甚么日子,怎地所有朋友全到齐了?” 话音未落,两军骑兵终于交锋,将所有人都卷在混乱的人海之中去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