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丝长剑短衣流黄 西洋船只顺风顺水,果然如金特所说般三五日间便到目的地。只是厉抗上岸一 瞧,却不是界町,只不过是四国境内的浦户町罢了。此处乃是联结东西两处航运的 枢纽所在,离之界町尚有一段路程,随船的商人早在府内时便将两地物价打听得清 楚,是以叫金特放帆直至此处,将府内购得的货物转手一卖,着实赚了一笔。跟着 又在浦户大肆采购,足足耽搁了数日,才又扬帆出海,转向下一处所在。 眼见如此迁延时日,厉抗不由大是心焦,数次交涉之下却无甚效果。那些商人 俱是唯利是图之人,眼见有暴利,却哪里管厉抗有甚么大事。直到后来宋书妤拿出 当年的小姐架子,大发雷霆之怒,这才令得他们稍作收敛。只是这些商人都说这时 船上的物必要去岡崎町中货卖才能赚着钱,死活不愿去界町停留。厉抗心想若是从 岡崎上岸,那里是织田盟友德川家康居城所在,算来离织田境内也不算遥远,也只 得作罢,由得这些商人去安排。 于路无话,经过了沿途数处的耽搁之后,船只终是在岡崎町内靠岸。宋书妤与 众商人约定,日后每月初一十五,船只必要来此町一次,以为接应。那些商人满口 答应,将这段时日赚来的日本钱币尽数交到宋书妤手中,又千叮咛万嘱咐,这才让 两人离去。 两人自浙江出发,到达日本后耽搁时日,已过两月有余,厉抗这时早已是心急 如焚,领了宋书妤直向町外走去,打定主意直去岡崎城内面见德川家康,就表明身 份,求其助力直回安土。 岡崎町厉抗旧时曾来过数次,对此处倒也熟悉,知道此处是德川家康居城所在, 最是繁华。由于德川家康大力发展民生,境内百姓生活俱是安稳富足,又以此处最 甚。谁知这时才转了两条街,已连见着四五户人家背着大大的行囊拖儿带女的搬迁 出去。初时厉抗尚不在意,后来遇着的多了,心下也不免暗暗奇怪起来,这些搬迁 之人面上都隐隐带些忧色,难不成德川家康忽施暴政,令这些百姓都住不下去了么? 再转过一条街,便到市集。厉抗记得岡崎町商贸不甚发达,市集并不甚大,不 过在正中处有一小块空地,闲时町中居民都在此处聚会歌舞,乃是此町中一大特色, 向年厉抗还曾同藤吉郎专程游历过此处。这时空地上聚拢了不少居民,却不见歌舞 声传来,只围绕成一圈,听正中一人在讲些甚么。 厉抗不愿多事,领着宋书妤绕路行走。宋书妤眼尖,略扯一扯厉抗,轻声道: “你瞧那是谁?”厉抗转过头去,只见圈外远远站了一人,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好 似多年不曾洗过一般,满手满脚尽是黑泥,头上大大的斗笠将面容尽皆遮去。厉抗 “啊”了一声,道:“这不是那个阿政么?怎地他又到了这里来?” 宋书妤道:“咱们虽是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走的却是水路,好歹也比陆上 快捷许多。这阿政孤身一人,马也没有一匹,瞧模样比之丐帮尚要穷困几分,却能 赶在咱们前头到达。我越来越觉此人有些古怪了。却不知他到这里又有甚么事。” 厉抗心知妻子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阿政行踪身份大有可探寻之处,若是 不让宋书妤一探究竟,只怕她要惦念极长一段时日。只是自己实在不愿为旁事耽搁, 是以只作不知,道:“人家的事情,莫要去理,咱们快些赶路要紧。”当先带路行 去。 宋书妤其心不死,轻轻扯了扯厉抗的衣角,道:“你瞧他的刀……” 厉抗皱一皱眉,头也不回的道:“莫理闲事!”宋书妤听得丈夫语气已略带怒 意,只得闭了嘴不再说话。她嫁予厉抗多年,心知丈夫平日脾性最是合善,轻易不 得生气,而一旦生起气来,必是动了真怒。是以这时也不敢逆抚了他去,只得加快 脚步,随在厉抗身后。 两人快步行去,不一时便越过围观人群。只听得人群议论纷纷,厉抗无心去听, 也不知在讨论些甚么。正自行间,只听得人群正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忽地轻喝道: “大胆!你作死么!” 这一声虽是喝斥,却并不甚大,被人群纷纷议论之声掩盖住了,只隐隐传来。 然而厉抗身子一震,一下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宋书妤见丈夫面色惊疑不定, 不由奇道:“怎么了?”厉抗道:“这声音……这声音好像是蝶舞。”宋书妤皱眉 道:“蝶舞是谁?” 厉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在日本所有之事已是尽皆讲给宋书妤知道, 只在蝶舞这一节上有所隐瞒。要知厉抗青年之时于儿女之事并不甚了了,在界町时 与蝶舞相识并一路回转清洲,于路两人朝夕相对,年轻的厉抗对这甲斐国的美丽公 主已有了份淡淡的情愫。一则厉抗不擅表露,二则也知两人身份悬殊,实无可能, 是以只把些心思尽埋在心底。待得回转中原之后,其间变故颇多,虽午夜梦回时偶 有念及,却也只能聊寄相思罢了。之后与宋书妤相识相知同结连理,年纪渐长之后, 只把此人此事当作少年时的一场绮梦,不再去想,是以也不曾向宋书妤起过。不想 一切如梦似幻,自己回转日本,根本不曾想到过会重遇蝶舞,而此时偏偏却又听到 了她的声音。 宋书妤见厉抗不答自己,又追问:“蝶舞是谁?”厉抗支吾道:“没甚么,没 甚么……”一面说,已是一面折转身来,向人群围绕处行去。 宋书妤奇道:“你不赶路了?” 厉抗心神已有些恍惚,心下只道:“真的是她么?她被上被上泉信纲击的一掌, 可曾好了?这么些年过去,她还好么?她不在甲斐,却怎地到了这里?她……她可 还记得我么?” 便在厉抗痴痴傻傻之间,人群却已忽然乱成一团,似乎有甚么大的变故发生, 本自围观的群众发一声喊,四下奔逃散去。厉抗全然不觉,一步一步行近前去。宋 书妤大奇,抢到厉抗身旁,道:“抗哥,你怎地了?” 人群散去,空地正中的情形立时显现出来。 阿政顶着大大的斗笠,双手抱了长刀雷切环胸,垂了头站定不动。春日渐浓, 夏意初涨,然而天气依然略有些凉意,微风抚过阿政绝不足以御寒的破烂衣裳,他 却浑然不觉,只全神贯注地站着,如绝斗那日般小心戒备,仿佛在他面前站立着的, 是另一个立花道雪。 空地另一角上,一个黄衣女子俏然站立。昔日的飘然长发已不再俏然可人的扎 成马尾,而是在脑后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髻子。失去长发遮掩的雪白颈子在高领下悄 没声息的露出一截来,高傲地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衬着黄底的衣裳,愈发显出雪 白来。十年的年岁,合着略施的粉黛,已将娇俏可人的脸庞雕琢得分外成熟,只一 双清澈明媚的大眼依旧如昔,活灵活现的顾盼流转。厉抗喃喃地道:“果然是她, 果然是她……”这个黄衣女子,正是少年时令厉抗辗转反侧思念于心的甲斐国主之 女蝶舞。 十年前的蝶舞,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而转眼岁月匆匆, 此刻她已是二十六七了。虽少了幼时的灵动狡侩,却自有一番成熟风韵,此时薄怒 含嗔,眉梢眼角间隐见怒意,愈发显得动人。厉抗不由得瞧得痴了,旧时之事一发 涌上心头,在界町南蛮商馆中蝶舞如何似一团粉色的火焰般跳了进来,界町外一战 两人如何共御三好长政的攻击,逃亡路上的撩人月色,桩桩件件如历眼前。 只听得阿政忽地道:“一个女人,却敢孤身一人来敌国领地上散布谣言煽动民 心,胆子却也不笑。” 蝶舞秀眉一轩,道:“你是德川家的?”声音清脆悦耳,依然如旧时一般动听, 不怪厉抗乍听之下便能认出。 阿政缓缓摇头,轻笑道:“德川家康?他算甚么东西。” 蝶舞道:“不是德川家,便是织田家的了?” 阿政哈哈大笑,道:“织田信长?这仇人,我早晚必取他首级,他却也配么?” 宋书妤听两人一问一答,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只得转头瞧向厉抗,意示询 问。却见厉抗如痴了一般,只把眼去瞧那黄衣女子,显是刚才的话都不曾听见。宋 书妤暗叹一口气,只得罢了。也亏得厉抗不曾听见,这阿政话语间全将织田德川两 家放在眼内,似乎颇有些仇恨,略一分析之下,说不定便能窥得阿政的身份来历了。 阿政说出这一番话来,蝶舞也是略皱了皱眉,道:“既不是德川家,又不是织 田家,你何必管我的事?” 阿政道:“凡是对这两家有利的事,我都要管上一管。” 蝶舞秀眉一扬,道:“你怎知我所做的是对他两家有利?” 阿政道:“我已是听了半日了。你说武田家大军转眼便克长篠城,不日兵至岡 崎,要此间百姓早作打算预备归路。想来你已在这煽动了不止一日,这几日里町中 不少百姓已是信了你的话,都已搬迁出去了。” 蝶舞两手一摊,道:“民心失守,城池不保。现下居民弃德川家而去,却哪里 是对德川家有利了?” 阿政道:“我偏偏就不要这些百姓离去。只要是织田、德川家境内,便是一草 一木俱是有罪,必要用鲜血才能洗刷!”说到后一句时,已是怒喝出来。显是这阿 政深恨织田、德川两家。 蝶舞叹一口气,道:“两国交锋,罪不至百姓。你又何必令无辜的百姓白白丧 命呢?” 阿政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蝶舞皱起眉头,静待他笑了半 晌,并不插言。阿政笑了一阵,忽地笑声一收,喝道:“织田、德川家的百姓无辜, 难不成我浅……的百姓却是有罪?必要寸草不留么!?” 蝶舞皱一皱眉,眼见这阿政状如疯狂,不愿多作纠缠,心中暗道:“我只盼能 略救得一些百姓,不想却又碰着这么个疯子。也罢,只怕天意如此。这里毕竟是敌 国领地,不可停留过久,还是早走为妙。”心中主意一定,也不去理睬阿政,转身 便走。 谁知阿政忽地跨前几步,一下拦在蝶舞身前,道:“慢来。”蝶舞怒道:“大 胆!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几次三番无理!” 阿政头上斗笠低垂,瞧不清他表情如何,只听得他轻笑道:“甲斐武田的公主 殿下,谁又不知了?当年大闹界町,在多出自己数倍的兵力包围中还能全身而退, 天下早已尽知了。” 蝶舞秀眉扬起,道:“既是知道,却还敢拦我去路?需知我武田的赤备大军便 在距此不远。” 阿政轻笑道:“此时武田围困长篠城,长篠城一破,岡崎便失屏障,德川家康 转眼就灭国之祸。若是此时甲斐国高贵的公主忽然命丧岡崎,甲斐武士们一定会大 受刺激,必要将德川家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愤。为复仇而战的赤备军团,将是全日 本最恐怖的军团,便是织田、德川联军,也必不能挡。呵呵……” 蝶舞面色略略一变,冷哼道:“要动手么?” 阿政笑道:“久闻得公主殿下双短刃是甲斐一绝,在下正要……”话到一半, 忽地身形一动,本自抱在胸前的雷切忽的一翻,离鞘而出,当头直劈下来。 这一下偷袭忽如其来,事先全无征兆,本是必中。好在厉抗一直全神贯注的瞧 着蝶舞,这时阿政站得又近。厉抗久经沙场,反应毕竟与旁人不同,眼角瞟见阿政 肩膀一沉,他本能的大喝一声:“蝶舞小心!”自己踏前几步,手中竹杖急向阿政 背后刺去。 蝶舞被厉抗提前出声示警,足下一点,向后疾退。阿政这一刀当头直下,带起 一阵劲风抚过蝶舞面前,真真是差之毫厘。这时厉抗竹杖已到,阿政身子一侧,回 刀反撩。厉抗知他手中雷切锋利,怕将竹杖削断,手腕一抖,将竹杖抖起一个弧来, 撩成一个半圆,斜斜点他左肩。阿政双足连点,向旁远远退开,持刀不动,冷冷地 打量厉抗。 这一下偷袭,却惹恼了蝶舞。这些年蝶舞年纪渐长,脾气略有收敛,早已不是 当年四处寻人打架的小姑娘了。然而被人如此欺到头上,蝶舞却也着实难耐,当即 反手一探,从背上抽出双短剑来,冲厉抗喝道:“让开!”舞起双刃,直抢了上去。 阿政不避不让,手中雷切直递出来。蝶舞身形灵动更比当年为甚,足下轻轻一点, 向旁跃开,手中双剑一错,剑柄上的丝带飘起,上面束着的宝石绕过雷切刀锋,直 击向阿政面门。 阿政闷哼一声,手腕一翻,雷切撩起一个刀花,将丝带缠住,阻住宝石飞击之 势,翻手一夺。那丝带也不知是甚么缝制而成,质地轻柔坚韧,以雷切之利竟然切 之不断。蝶舞反手一绕,丝带脱了出来,另一只手反递上来,斜斜刺他胸肋。阿政 由双手握刀改为单手,左手握拳击,击向蝶舞攻出的手腕,同时飞起一脚,踢向蝶 舞膝间。两人以快打快,片刻之间已过了数合。 一时之间厉抗竟觉得有如回到多年之前,那时南蛮商馆初见蝶舞,她穿花蝴蝶 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她俏丽可人的容貌,她的一笑一颦,便如此时一般真实 在目,一时间又痴了起来。 蝶舞技击之术比之当年又有长进,此时两把短刃舞得密不透风,丝带翻飞,宝 石闪闪,着实好看。只是畏惧阿政手中雷切锋利,不敢过分抢逼。而阿政除了手中 长刀锋利无双之外,更兼打法不按常规,偶有些奇妙招术,瞧来虽有无赖之嫌,却 实效有用,每每在逆境中博出生路,扳回局面来。只是蝶舞终是技胜半筹,如此斗 将下去,必是获胜。 阿政眼见自己获胜不易,想不到自己小瞧了这个娇滴滴的公主,而旁边那持竹 戒备的铁面人实力也自不弱,自己以一敌二,难有胜算,已是暗暗在思量脱身之计。 这时蝶舞攻势更紧,双刃舞将起来目不暇接,自己应接不暇,只得咬一咬牙,大喝 一声,也不管对方甚么虚招实招,自持了雷切当头劈下。 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当年厉抗对蝶舞时也曾使过,要破其快攻,此一招最是 实效。蝶舞果然不敌,当即向后疾退。阿政长刀一劈之后跟着向前一送,防止对方 一退之下再抢上迫击,同时折转过身来,便欲逃遁。谁知蝶舞早已不同当年,这一 下虽退,然而右手一扬,丝带飘起,宝石飞闪之间已是极快地绕了上来,正是蝶舞 苦思出来对付此招的妙着。阿政不防,这一下正砸在肩上,仆地打了一跌,摔倒在 地。 蝶舞欢叫一声,持剑抢上。厉抗怕她有失,叫声“小心”,也跟了上去。 阿政在地上滚得两下,爬起身来,怒吼一声。他这一滚,将头上斗笠滚得跌了 下来,露出了一直遮盖的容貌。蝶舞一见之下,已是尖叫起来,慌忙后退,就连厉 抗也是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阿政整个面上竟无一块完好皮肤,尽是受伤后新肉生长而形成的新嫩肌肤,全 无人形,狰狞可怖。那容貌却不知如何形容,勉强要说,只能算是一块肉球,除了 闪亮的一双眼珠外,其余应该生长耳鼻之处尽皆模糊不清,似被人割却一般,口唇 之处失了掩盖,白森森的牙齿尽数裸露出来,着实骇人。而那面上新嫩肌肤顺了脖 项一直蔓延而下,直没入衣领之中,似乎胸腹之间也是如此伤痕一般。 这副模样惊世骇俗,忽地见着只怕会将他当作鬼怪一般,怪不得阿政要一直用 斗笠遮盖住了。而两人初见之下,更是立时被骇得站定当场。阿政发出那一声怒吼, 厉抗只觉那“肉球”中间裂开一道口子,白森森的牙齿张开,心中毛骨悚然,再不 敢动。蝶舞已是尖叫连连,掩面疾退。 阿政这时也惊觉自己斗笠跌落了下来,慌忙拾起,往头上一扣,急步向町外奔 去。蝶舞哪里敢去追他,便是厉抗,也是心神不宁,只觉身上冷汗直流,虽硬生生 忍着没有惊叫出来,却也站定当场,如被钉住了一般,动也动不得了。 好半晌,蝶舞才停了尖叫,却依然用双手遮掩住双眼,颤声道:“他……他走 了么?” 厉抗待要说话,却觉口中干噎难当,原来自己一直大口呼吸,口中唾液竟全没 了一点。勉强吞咽了几下,才哑声道:“他已走了。” 蝶舞这才慢慢将手从面上拿下来,左右瞧瞧,确知阿政确实走了,这才长舒了 一口气,道:“天,真真吓死我了。他……他究竟是人是鬼……” 厉抗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知……这人……这人实在太过神秘了。” 蝶舞听得这么说,不由道:“怎地?你见过他么?” 厉抗点点头,将阿政与立花道雪比武之事大略说了一遍,道:“我见这人身形 极是熟悉,只当自己必是识得。谁知这人斗笠一拿下来,竟……竟然……唉,不说 也罢。” 蝶舞静静听厉抗说完,已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这时抬了头在厉抗面上左右打量, 道:“我瞧你身形却也极是面熟。敢直呼我名字之人极少,你又是谁?” 厉抗笑道:“你不识得我了么?我是平,织田家的平大将啊。” 蝶舞面上现出惊疑之色,将厉抗上下打量,道:“你莫骗我。平大将在淡海上 为了救我,被上泉信纲一拳打下水去……,都……都已经十年了。”说到这里,声 音已是略带哽咽。 厉抗急道:“我没有骗你,我并没有死啊。那日我被打下水去,被南蛮人救了, 辗转去了中华,后来娶妻生子,一月前才回转来的。” 蝶舞摇头道:“我不信,你身形虽似,却神神秘秘地带着这个面具。你却将面 具拿下来我瞧。若是平大将,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厉抗面具佩戴多年,早已习以为常,这时听蝶舞提起,才省得过来,不由苦笑 道:“我面容受了伤,模样已变了,只怕吓着你。” 蝶舞“啊”了一声,自然想起刚刚走脱的阿政来,不由得心下害怕。只是她却 道:“我不怕,你拿……拿下来我瞧。” 厉抗听得她声音带颤,知道她心下怕极,暗叹一口气,伸手取下面具,露出容 貌来。他受伤之后,半边面容尽被毒物侵蚀腐坏,又被宋书妤以剑割面放出毒血, 是以面上伤痕处又覆以剑伤,也是累累。不过若与头先阿政的可怖模样来看,倒还 有七八分人样。这面具才一取下,蝶舞已是“啊”了一声,伸手紧紧捂在嘴上。厉 抗只当吓着她了,慌忙将面具戴回,抬头看时,却见两行清泪自蝶舞眼中滑落下来。 厉抗一时手足无措,道:“吓……吓着你了么?” 蝶舞紧紧捂着口唇,不令自己哭泣出声,而两道眼泪却怎么也止之不住,直流 了下来。厉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蝶舞轻声道:“真的是你么?平大 将,真的是你么?” 厉抗轻咳一声,点点头,道:“是我,我又回转来了。” 蝶舞一下扑在厉抗怀里,痛哭出声,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 好。若不是我令你分神,你便不会被上泉信纲打落湖里去,你便不会死了。都是我 不好……” 厉抗傻愣愣地站在当场,双手摊开来,也不知是应该轻抚蝶舞双肩柔声安慰, 还是将手背在身后免得碰触到蝶舞的身子才好。口中只知喃喃地道:“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死,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不是你的错……” 两人便就这么站着,蝶舞伏在厉抗胸前放身大哭,厉抗摊着双手直愣愣地站立 不动,口中俱是喃喃有声,却根本不曾理会对方说些甚么。也许这时候说些甚么并 不重要,岁月虽长,故人尤在,已是大慰。 蝶舞直将厉抗胸前衣裳哭湿了一大片,这才收住涕声,缓缓收住眼泪。一边抹 泪一边抬起头来,见厉抗依然摊着双手站立不动,不由破涕为笑。厉抗见她面上泪 珠晶莹,却笑颜如花,不由也呵呵大笑起来。两人这么又哭又笑一回,这才终是安 静了下来。 蝶舞抹一抹眼泪,轻声道:“你面上的伤……,是被上泉信纲打出来的么?” 厉抗摇摇头,笑道:“不关他事,这是在中华时被武林高手用毒伤的。” 蝶舞“啊”了一声,道:“中毒?那不是很严重?现下却好了么?我家有许多 药材,却不知用不用得着。” 厉抗笑道:“放心,早已好了。多亏了我妻子帮我疗伤,不然只怕危险得紧。” 蝶舞一拍手道:“是了,你说你娶妻生子,你妻子呢?也随你来了么?” 厉抗一拍脑门,道:“却忘了介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转头一指,正 要招呼宋书妤,谁知转头之间,空地荡然,町内幽静,却哪里有宋书妤的影子? 比之木下藤吉郎和努尔哈赤,宋书妤却无十分的聪明,不能闻一而知十。然而 她毕竟有七分机灵,厉抗一见蝶舞便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女性直觉何等敏锐,当 即便能猜出些端倪来。到蝶舞遇险,厉抗喝呼出声出手相助之时,则更能肯定。想 到两人成婚时载,厉抗竟瞒了自己,从不曾说过有这么个女子在日本,只怕这女子 是他在日本时的妻子也未可知。宋大小姐何等暴烈性子,如何受得这等气来?当即 折身便走,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她走时不发一言,厉抗全神贯注俱在蝶舞身上,却 又哪里知道?这时眼妻子忽然不见,尚自傻傻地道:“咦,走哪里去了?” 蝶舞眼珠转动,片刻之间已想到此一层上,不由笑道:“只怕这中间有些误会 了。大嫂只怕一时气苦,自走开了去。咱们快些去寻她。” 厉抗抓抓脑袋,道:“她有甚么气苦的?” 蝶舞白眼一翻,道:“十年不见,却依然是个大木头。唉……我不和你说了, 咱们快去寻她。若是她误打误撞,万一碰着两军交战……。啊也,不好!” 厉抗听她语气不善,不由惊道:“怎么了?” 蝶舞道:“我哥哥亲率所有赤备大军,围困长篠城,德川家康抵挡不住,只怕 这城是保不住了。长篠城一破,岡崎城便没了屏障,我哥哥长驱直入,随时便到这 里。万一……万一大嫂撞到战场上去,那却不危险。” 厉抗直吓出一声冷汗来,道:“这可如何是好……她,她语言不通,又不识得 路径,万一……万一……,唉,这可如何是好。” 蝶舞道:“你莫急,又不知她是否真的走到那边去了,咱们先在町内寻上一圈。 若是寻不着时,再转向长篠方向去。她没有马匹,咱们行得紧些,只怕半途便赶上 了也未可知。” 厉抗无法可想,连连点头道:“便这么办。”当即和蝶舞在町内四散寻找。岡 崎町并不甚大,厉抗从东头寻到西头,来回打了几个折,直把喉咙喊得哑了,也寻 不着宋书妤,只得作罢。 蝶舞道:“瞧来是不在町内了。咱们即可动身向长篠方向寻去,只盼能寻得着。” 厉抗道:“如若她并没有去长篠方向,而是转而向西,去了尾张国境,那不是 寻反了方向么?” 蝶舞叹一口气,道:“若是她进了尾张国,那里是你主上织田信长的领地。若 要他在自己领土内寻一个人出来,却还不容易么?” 厉抗一拍脑门,道:“正是,我怎地没想到。咱们这便动身罢。” 蝶舞笑道:“这么走,却不累死了么?”说着噜唇作哨,一声呼哨吹起,只听 得一声欢嘶,一匹老马远远的奔了过来。厉抗瞧着马通体黝黑,再无一根杂毛。口 齿虽显老,却神骏非常,不由笑道:“黑云你也带来啦?” 蝶舞伸手在黑云颈上轻轻抚摸,道:“自爹爹去了以后,这马便日夜伴着我, 有它在身旁,就好似爹爹还陪着我一般,我便一点儿也不怕了。” 厉抗失声道:“甚……甚么?武田信玄大人……他……他……” 蝶舞黯然道:“我爹爹去年病故了的。” 厉抗暗叹一口气,不想甲斐之虎竟然病逝。这威震甲斐的霸者,一生征战无数, 是仅能与“军神”对抗之人。谁知他能策马纵横天下,对抗“军神”,却依然敌不 过死神。想到此处,不由得默然。蝶舞轻声道:“爹爹围困长篠,眼看要破,却忽 地身染重症,只得弃城而回。谁知还是没能救得回转。现下哥哥便是要为爹爹报仇, 重围长篠. 家中重臣都要为爹爹报仇,要完成爹爹的遗愿。这长篠城转眼将要破啦。 我前日听得哥哥说,待岡崎一破,便要屠城,用鲜血来告慰爹爹在天之灵。我…… 我怕得紧,平白白的要死这么多无辜的人,爹爹便是在天有灵,也必不安生,是以 才会偷跑了出来,到这里要这些居民快些逃走的……” 厉抗点点头,道:“武田家一直同上杉家纠缠不清,为甚么却又舍弃了上杉家 不故,转了来攻德川家?” 蝶舞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要去知道,做甚么要打仗? 做甚么要死这么多人?我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此哥哥尽起全家之兵,连最后的赤 备军团都带了来。我亲眼见着赤备军团是怎样去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我……我着 实怕得紧……” 做甚么要打仗?别说从不曾上过战场的蝶舞不知道,便是久经沙场的平大将、 铁面将军厉抗也不知道,是以他也答不上来,只能轻轻的付以一声叹息。 蝶舞扬起头来,勉强一笑,道:“莫说这些了,咱们还是快些去寻人要紧。” 说着翻身骑上黑云,伸出手来,道:“大个子,上来。” 厉抗略一迟疑,见蝶舞面色坦然自若,心中暗笑自己太过小家子气,大笑一声, 伸手一扯蝶舞手臂,借力一翻,骑上马去。蝶舞哈哈一笑,道:“你却比以前大方 得些。”口中呼哨一声,策动黑云,奔出町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