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长篠城在三河国最之东北,地处设乐平原,紧临鸢巢山,平原上有连子川奔流 而过,土地肥沃开阔,长篠也便成了连通甲斐国与三河国之间的唯一道路。是以年 前武田信玄尤在之时,便取道此处,沿连子川顺流穿越鸢巢山,利用广阔的平原充 分发挥出了骑兵的优势,在三方原大败德川家康部队,围困长篠城。若非天取其命, 只怕此时德川已灭,武田家“四如真言旗”已高高飘扬在京城的上空了。 武田家现任家主是幼子武田胜赖,以二十九岁年龄接掌家政,尚不足一年,便 尽起家中之兵一万五千余骑穿越鸢巢山,再临长篠城下,要为父亲报仇了。 黑云口齿虽老,然而神骏不减当年,待得蝶舞在马上将事情始末大概讲述清楚, 两人早已离了岡崎町,一路向东行出甚远了。 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之后,厉抗不由长嘘一口气,道:“武田家如此声势浩 大的为父复仇,上下一心锐不可当,德川家康只怕大事不妙。”他虽于军事上不甚 在意,然而也知德川家康与主上织田信长多年盟友,乃是织田信长东部的一面屏障。 若是德川一灭,织田家立时便与武田家成正面接触,武田家下一个要对付的,自然 便是自家的主上织田信长了。虽说他离了日本多年,此次回来也只为寻书和带了母 亲回国,并无重归织田麾下继续效力之心,然而毕竟生于斯而长于斯,更在织田信 长部下挺枪跃马十数年,岂是轻易割舍得下的?是以语气之间已是隐隐有些担忧了。 谁知蝶舞却苦笑一声:“上下一心?我爹爹在时,自是上下一心。现下么…… 只怕,只怕有些儿难说了……” 厉抗奇道:“难不成……武田家中有人想造反?” 蝶武轻叹一声,道:“武田四名臣和武田二十四将尽皆忠心勇烈之士,赤备军 团随我爹爹驰骋甲信平原二十余年,只要爹爹一句话,这些人将头切下来双手捧上, 连眉都不会皱上一皱。若要他们反,不若让富士山的积雪尽数化掉来得容易些。” 厉抗想到武田四名臣之首山县昌景的忠烈性子,也是微微点头,他亲生哥哥密 谋背叛武田信玄时,便是他亲手制住了自己的哥哥,缚至武田信玄面前请求发落, 甚至自改姓名,以表忠心。若要这样的英雄背反主上,确是不能。然而若武田家俱 是忠心耿耿之人,又如何不能上下其心? 蝶舞仿佛猜着厉抗在想甚么一般,又道:“昌景叔叔他们永远不会背反的。爹 爹在时不会,哥哥现下是家主时,他们也不会。只是昌景叔叔他们全是随父亲征战 了二十多年的老将军,哥哥却只二十来岁,上过的战场不及他们的半份。虽然昌景 叔叔他们嘴上不说,只是瞧他们神情模样,却有许多不以为然。昌景叔叔他们服的, 是爹爹这样的大英雄,而不是我哥哥……” 厉抗点了点头,深知若非十分才能之人,以三十不到的年纪和浅薄的战争经验, 绝不可能让山县昌景这样久历战场的老将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的。而听得蝶舞这么说, 想来这武田胜赖也并无这十分的才能了。 蝶舞又叹道:“偏生哥哥性子最是倔强好胜,许多事情只要他认为是对的,旁 人便再难劝得他动。爹爹临去时,曾严令三年内休养生息,绝不得轻动刀兵,谁知 才一年不到,哥哥便再也耐不住了……”说到此处,蝶舞语气黯然,摇了摇了,不 再说下去了。 黑云奔行甚速,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厉抗虽敢同蝶舞同乘共骑,却实不敢随意 碰触蝶舞身躯肌肤,只把双手伸在背后紧紧握住马鞍。这时见蝶舞神伤,厉抗抽出 手来欲抚一抚她肩膀安慰几句,想了一想,还是又把手重放了回去。只道:“然则 有山县昌景等久历战场的老将鼎力相帮,你哥哥还是重围了长篠城。我想天佑武田 一脉,你却也不要太过担心。” 蝶舞折转过头来,满面疑惑,奇怪的瞧着厉抗,道:“你……你……” 厉抗奇道:“我怎么了?” 蝶舞道:“你是织田家的平大将,我武田家攻的是织田家的盟友,做甚么你却 要帮着我说话?” 厉抗微微一笑,道:“我早已不是甚么平大将了。我是中华人氏,自小生在日 本罢了。这次回来,也并不是重回主上麾下,而是来接我母亲的。” 蝶舞轻“哦”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黑云四蹄翻飞,在平原上飞快的奔走, 两旁景色极快地倒退过去。半晌,蝶舞轻声道:“接了你母亲,便再不回转来了么?” 厉抗道:“回转来做甚么?” 蝶舞“嗯”了一声,接道:“是,回转来做甚么?你在中华有妻有子,也有许 多朋友。中华盛世,又怎是这里战场纷乱比得了的?确也不用回来,不用回来了… …” 厉抗一时默然,他自己都不知如何会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自己虽是中华人, 然而算来日本才如自己的故乡一般,这里有生死的好友,还有这个自己少年时深深 思念的姑娘。少年时自己不是时刻梦想着能再见蝶舞一面的么?这时回想起来,除 了初见蝶舞时心神激荡之外,之后心下却绝不起一丝涟漪,反倒是宋书妤的突然负 气出走更令自己挂心。到得此时,厉抗才恍然大悟,少年的情感终不过是一时的冲 动,即便这情感再如何怾烈热切,不过是自家做的一场春梦,唯有与自己一路携手 并肩的宋书妤,才是自己真正的牵挂。 想通了此一节,厉抗一时心怀大畅,然而一念及宋书妤不知安危如何,却又忧 心如焚,忽听得蝶舞道:“快近我家军事范围了。你既已不再是织田家臣,又是与 我同来,在我军中自然无妨。回头我带你去寻昌景叔叔,他还时常提及你,你们倒 可以好好聊上一聊。” 厉抗点头道:“是,如此便多谢你了。”左右瞧了一瞧,这时平原已尽,四围 俱是连绵山岭,厉抗回想一路情景,不由奇道:“一路行来俱是德川领地,这时大 战在即,为甚么我们连德川家一兵一卒都不曾遇见?如此穿行自如,却不有些奇怪 么?” 蝶舞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一路到岡崎时便不曾遇见德川家甚 么士兵武士,早就觉着奇怪了。难不成德川家康眼见不敌,尽然弃城逃跑了么?” 厉抗对德川家康其人了解不多,只从木下藤吉郎处偶尔听得一些传闻,只知此 人年纪虽轻,却老奸巨滑深于世故,只怕不会如此轻易弃城而去,否则以服部半藏 如此能为的忍者也不会甘心为其卖命了。只是这一路上慢说连个士兵,便是百姓都 不曾遇着一个,实属蹊跷。厉抗自埋头想了一回,却不得要领,也只得作罢,反正 一发儿不关自己事情,何必苦苦思索。 正自思量间,已遇着了武田家的前部斥候骑兵。蝶舞勒马站定,那斥候队长远 远的就认出是自家公主,慌忙命令士兵戒备,自己打马过来。隔得老远,那队长便 翻身下马,持枪行礼,之后才奔至近前,道:“公主殿下,您可回来了。主上寻您 不着,大发雷霆,已处斩了三位斥候队长了。还请公主殿下……”说到这里,那队 长一眼瞧见坐在蝶舞身后的厉抗,不由得哑然。要知蝶舞身份高贵非常,更又是武 田信玄骄宠惯了的,轻易不将人放在眼里,想武田信玄如此英雄,蝶舞自小随在父 亲身旁,耳濡目染之下,寻常英雄也不放在她的眼里,又没人奈何得她,是以直至 今日也不肯嫁。平日里便是男子多瞧他两眼都要发怒,这铁面汉子竟然端坐公主身 后共乘一骑,如何不让这队长吃惊。 蝶舞全然不理那队长面上惊异的表情,道:“寻一匹马来给这位将军。”停了 一下,又道:“这是我的朋友,你们不可怠慢了他。”那队长诺诺连声,当即牵了 匹战马过来。厉抗换了马,蝶舞又问:“昌景叔叔现在哪里?”那队长躬身答道: “昌景殿现正在本阵和主上商议军机,几次问到公主了。”蝶舞点点头道:“你们 自去执行任务,不用来理会我。”那队长连连答应,再行了一礼,转身率队自去了。 蝶舞道:“这里过去俱是我家军队,你随在我身边,可别四围乱走。” 厉抗笑道:“我却乱走甚么?想来我妻子也走不进你军中来,我只随着你去见 昌景殿一面便是。” 蝶舞点点头,策马前行,厉抗紧紧随在她身旁左近。武田信玄果真不负“战国 第一军事家”称号,遗下的这支赤备军团俱是久经战火洗礼之士,乃是武田精锐中 的精锐。厉抗一路所见军营扎设、士兵行伍等,俱是排列齐整严谨,首尾相连遥相 呼应,便是休息的士兵也俱都身着软甲,全不见一些懈怠。厉抗瞧得暗暗点头,如 此军容,怪不得能纵横甲信平原二十余载,与“军神”之称的上杉谦信抗衡不休了。 连过了三四处军营关隘,这才直到中军本阵。厉抗见那本阵依山而立,扎成一 个圆形。外围驻扎了一圈骑兵队,内中再是一队重甲足轻和一队弓手,这三队士兵 营各成环形,将本阵绕在中间。进去后又是一排鹿角围绕,里面各有一队弓手一队 骑兵,之后才到本阵中心。这里里外外驻扎的士兵人数甚众,厉抗也不及细数,只 心下大略估计约摸二千人众,士兵更是比之头先所见魁梧彪悍,这样一个本阵,只 怕若无多上数倍的兵力,根本无从着手攻打了。 以蝶舞之尊,在进本阵前尚且停马接受了三次检查。虽然士兵一见蝶舞本人便 就开道放行,然而依然能见出守卫之严来。厉抗虽在蝶舞身后,来到一座红色的大 帐篷前停下,蝶舞轻声道:“到了。”厉抗点点头,翻身下马。 帐篷外守卫的士兵迎上一步,向蝶舞略一行礼,低声道:“公主殿下,这时只 怕不方便进去……” 蝶舞秀眉一扬,道:“做甚么?便是爹爹在议事时,我说进去便进去,又有甚 么不方便的?” 那守卫皱一皱眉,唯唯诺诺道:“这个……只是……” 蝶舞不奈,正要开声喝斥,只听得帐篷里一声吼声传来:“我说了不行便不行! 若真如此,只怕我们连退路都没有了!”这声音浑厚有力,正是山县昌景。 蝶舞奇道:“昌景叔叔做甚么发这么大火?”一把推开守卫,掀起门帘走了进 去,厉抗慌忙随入。那守卫也不敢拦,只得随两人进去。 甫一入内,厉抗眼前一暗,甚么也瞧不清楚。想来这帐篷虽大,通光却并不甚 好,厉抗才一进内,一时难以适应光线转变,只得站定不动。蝶舞叫道:“昌景叔 叔……” 只听得一个比头先怒吼更大的声音一下炸起,便如平地响起一声雷般:“放肆! 我们为甚么需要退路!我说行就行,我们必将胜利!”这声音忽地炸响,直把厉抗 吓了一跳,蝶舞那一声喊也这吼给淹没,被硬生生打断,再叫不出来。 只听山县昌景叫道:“绝没有必胜的战斗!更何况我们的对手是织田信长和德 川家康!我们……” 那一声大吼再次将山县昌景的叫喊全数淹没:“住口!昌景你竟敢长敌人士气 灭自己威风,该当何罪!?”想来这个声音,必是如今武田家主武田胜赖发出的了。 山县昌景叫道:“我绝不是长敌人的士气,而是切实的分析当前形势。若主上 不能冷静下来,只怕信长公一世英名即将毁于一旦!” 只听得一声巨响,同时武田胜赖吼道:“放肆!诋毁家主,以下犯上,昌景你 难不成想反了么?” 山县昌景哈哈大笑道:“我山县昌景虽信玄公征战一世,这条命自来便是武田 家的。若主上以为昌景不敬,昌景剖腹以谢便是,主上却不用担心昌景造反。”说 到此处,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利刀出鞘之声传来。蝶舞当即失声叫道:“昌景叔叔!” 急冲了进去。 厉抗这时早已适应了帐篷内的光线。原来帐篷入口处立了一张硕大的屏风,直 顶到帐篷顶处,几乎将光线尽皆遮挡,不但瞧不见面前的情景,连两侧也瞧不甚分 明,是以才会暗淡得紧。待得厉抗绕过屏风,面前一下开阔,宽广的帐篷一下展现 在面前来。四面光线也俱透了进来,一下明亮了许多。 这时厉抗瞧得清楚,当中主位上站立一人,瞧来只不过二十五六模样,面容甚 是年轻。着了一件大红的盔甲,未曾戴头盔。面上剃得干净整洁,瞧来颇是英挺。 这人双眉极浓,鼻梁坚挺,配着紧抿的嘴唇,一脸的倔强,正是连连发出大吼的武 田胜赖。这时尤自余怒未息,一手按在面前台几上,另一手指着帐篷正中站立之人, 呼呼喘气。 帐篷正中那人厉抗识得,便是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教晓自己武田八阵的武田 四名臣之首山县昌景。此时比之当年又是岁月匆匆,山县昌景已年愈五十,虽然从 上唇直连到鄂下的胡须依然根根坚硬如铁,然而从中隐隐透出的些些白须已在说明 着英雄已迈的事实。暗红色的盔甲依然从头直包到脚上,却包不住山县昌景经已疲 倦的心,满面疲态下只一双大眼依然闪亮。这时他正将长刀抽出,听得蝶舞的喊叫, 长刀悬在半空,维持一个半折转向腹的动作,并没有刺下来。 其余周围尚有几人站立不动,厉抗也不及细细去看,蝶舞已几步急敢到山县昌 景身旁,一扬手夺过他手中长刀抛在地上,口中叫道:“谁敢赐昌景叔叔死罪?我 先赐了他死罪!” 山县昌景苦笑一声,道:“公主殿下……” 蝶舞将手一扬,阻住山县昌景说话,自道:“昌景叔叔随我爹爹征战二十多年, 位居武田四名臣之首。现下我爹爹尸骨未寒,便要妄杀重臣,全不将我爹爹放在眼 里了么?”她这话全不望向任何人,似是自说自话,然而任谁也知道她话语矛头直 指向武田胜赖。 主位上的武田胜赖轻咳了一声,道:“妹子,你跑哪里去了?一回来就大呼小 叫的,全没一些公主模样。” 蝶舞撇一撇嘴,道:“用不着你来教我。” 武田胜赖浓密的眉头略皱了皱,道:“好了,回来便好。这里商量军机大事, 你先去休息休息。” 蝶舞“哼”了一声,道:“军机大事?甚么大事要令得武田重臣剖腹?这几日 尽是商议大事,是不是每日都要处决几名爹爹留下的重臣?” 武田胜赖干笑两声,道:“妹子不要说笑,这几位叔叔都是爹爹留给咱们武田 家的栋梁,我怎舍得轻易损去?头先不过和昌景叔叔耍笑罢了。” 当武田胜赖说到“这几位叔叔”时,山县昌景和周围几人纷纷躬身行礼道: “属下不敢。”待得说完,这几人已是连说了几句“属下不敢。”蝶舞道:“原来 只是说笑,那也就罢了。我要寻昌景叔叔说些事儿,你们自耍笑吧,我先去啦。” 说着扯着山县昌景向外便走。山县昌景回头望向武田胜赖,急道:“主上……”武 田胜赖浓眉一皱,连连挥手,似乎极不耐烦。山县昌景叹一口气,只得随蝶舞向外 走去。 武田胜赖忽地道:“慢着。”伸手一指厉抗道:“这人是谁?”厉抗自进来后 便一直站在屏风旁,众人俱不曾在意,这时待到要离去时才发现。 厉抗不知如何回答,蝶舞道:“这人是我的朋友,有甚么事么?” 武田胜赖道:“在这里你却有甚么朋友?” 蝶舞道:“向年我随爹爹在外行走时,你却舍不得离开家中半步。我的朋友遍 布天下,你却哪里知道?” 武田胜赖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只要不是织田德川家的人便是,你去吧。” 蝶舞“哼”了一声,一手扯着山县昌景,一手扯着厉抗,走出帐篷去。待得走 出本阵之外,又听到帐篷内武田胜赖的吼叫隐隐传来:“我说是便是,不得争辩!” 山县昌景叹一口气,仰头向天,颤声道:“主上,属下无能,只怕武田数十年 基业便将……便将毁于一旦了……”这一声呼唤与在帐篷中的呼唤截然不同,充满 敬意。在山县昌景的心目中,也许只有远在天国的武田信玄,才是他真正的主上吧。 蝶舞听山县昌景声音颤抖凄凉,不由得心下也是悲凉,轻轻扯了扯山县昌景的 衣裳,唤道:“昌景叔叔……” 山县昌景低下头来,瞧着蝶舞道:“公主殿下,属下为武田家效命一生,实不 愿瞧见武田家就此……就此……”说到此处,声音已经是哽咽,再难说下去了。 蝶舞道:“昌景叔叔,究竟发生甚么事情了?” 山县昌景叹道:“主上刚刚将我们这些老家伙寻了来,说要放弃对长篠城的包 围,尽起全军直攻岡崎。” 蝶舞皱眉道:“长篠城不是转眼将破了么?为甚么不攻下长篠后再打岡崎?” 山县昌景道:“刚刚斥候来报,说德川家康早已向织田信长求援,织田信长亲 率大军从安土前来助战,德川家康已同其合兵一处,此时岡崎一带俱是空虚。” 蝶舞道:“如此拿下岡崎应是轻而易举的,哥哥这么做并没有错啊。” 山县昌景急声道:“当然不行!若不拿下长篠,如何在鸢巢山与岡崎的战场之 间形成补给?若我们深入岡崎,敌人从长篠出兵,切断鸢巢山的归路,我们一万五 千大军何去何从?我家精锐尽在此处,若是有失,武田一脉只怕……只怕……” 蝶舞倒吸一口凉气,道:“天……哥哥,他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山县昌景摇了摇头,道:“主上太过年轻气盛了。对付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 绝不能稍有大意。我们远离甲信,只要一步踏错,便就满盘皆输。是以我一直苦谏, 求主上不可轻动,只是……唉……” 这时的山县昌景,满面俱是疲态,愈发显得老迈。不断的摇头叹息,是对无法 达成武田信玄的进京遗愿而心有不甘,还是对现在主人的失望无奈,或是感叹命运 的不公?也许都不是,或许他只是这么叹息一会子罢了,待得披挂上阵之时,他将 又是威名远扬的武田四名臣,赤备军团的实质指挥官。 蝶舞轻轻的搀着山县昌景的手臂,默默无声的靠在他身旁。在她眼中,山县昌 景并不是自己的属下,而是自己的长辈,一个关心她宠爱她长辈。这两人相扶相偎, 漠不作声,厉抗只觉心中酸楚,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山县昌景忽地“哈哈”大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势将手从蝶舞的搀扶中挣 脱出来,扭了扭头,瞧着厉抗道:“是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朋友,却不知是哪里的 英雄?” 蝶舞勉强一笑,道:“这人昌景叔叔你也识得,是以前织田家的平大将。” 山县昌景一听得“织田家”三字,立即下意识的退了半步,右手一探,已向腰 间摸去。然而他所佩长刀早已抛在本阵帐篷之中,出来时又不记得拾回,这时只有 个刀鞘留在腰上,这一探手只摸了个空。山县昌景面无惧色,一伸手拦在蝶舞身旁, 沉声道:“织田家的人来这里做甚么?” 蝶舞抓住山县昌景的手臂,笑道:“昌景叔叔太也紧张了些,我是说他以前是, 现下却不是啦。” 山县昌景面色戒备神色不去,上下打量厉抗一番,道:“瞧殿下身形,确有些 像平大将,只是却做甚么戴着这么个面具?” 厉抗伸手在面具上一抚,暗自苦笑,自己戴了这么个东西,只怕日后还不知要 解释多少遍。然而若是取了这东西,露出半张骇人的面容来,只怕麻烦更多。只得 道:“这话说来却长,昌景殿自十余年前一别,教授武田八阵之恩,在下至今不敢 忘。” 不想山县昌景记性却是极佳,一听得厉抗说话,便道:“你确是平大将,我记 得你的声音。” 厉抗点点头道:“我早已不是织田家的平大将了,我是厉抗,中华人氏。” 山县昌景“嗯”了一声,道:“不知道平大……厉抗殿到这里来,却有甚么事?” 蝶舞叫道:“唉呀,昌景叔叔却只是问。这人是我带了来寻你的,大家都是好 朋友,这么些年不见,叙叙旧却总是可以吧?却做甚么要这么紧张。” 山县昌景这才放下戒备着的手臂,笑道:“情势所迫,厉抗殿切莫怪罪。” 厉抗笑道:“盛景殿说笑了。多年不见,昌景殿风采更胜当年了。” 山县昌景摇摇头,道:“头先情景厉抗殿也是见着了的,是才我的一番话,也 是听着了的。还望厉抗殿为公主殿下保守秘密才是。”他倒极是会说话,知道自己 和厉抗交情并不甚深,不说为自己或武田家保守秘密,只说为蝶舞保守秘密,不由 厉抗不应。 厉抗笑一笑,忆起宋书妤,便道:“武田家近日斥候若有发现操奇异话语的女 子,还请昌景殿告之公主一声,那女子极有可能是我妻子。” 山县昌景笑道:“原来厉抗殿竟已娶了妻了。是了,正巧斥侯队长在这里,交 代他一声便是。”说着挥一挥手,招呼一队路过的士兵近前来。 那队士兵押解了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见山县昌景召唤,慌忙近来。又怕那乞丐 逃跑,数人一起拥了上来,将那乞丐架在中间。 山县昌景见那乞丐被捆绑得像粽子一样,全身实难动弹一下,众人却还如此防 范,不由道:“这人是谁?” 斥侯队长行了一礼,道:“这人闯入营来,说要求见主上。我们喝止不住,只 得动手。谁知这人技艺竟然极高,手中长刀又锋利得紧,竟伤了我们数人。兄弟们 好容易制住了他,取了他头上斗笠来看时,却发现这人长得着实骇人,可怕之极。 是以弟兄们打算将他带给上一级将官处理。” 厉抗听得这么说,转头仔细打量那乞丐。蝶舞也转了头瞧去,才瞧得一眼,已 是惊呼出声,以手掩面,叫道:“好可怕,怎么又是他。”厉抗也道:“原来是你。” 这个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乞丐,正是那神秘的阿政了。 不想阿政竟然识得山县昌景,这时极力挣扎,口中呼道:“昌景殿救我,我有 极妙计策,必能助武田家大破织田德川联军!” 山县昌景并不怕阿政面容骇人,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道:“你却是谁,为甚 么识得我?” 阿政笑了一笑,他实是不能算做“笑”,只见他裸在外面的森森白齿上下张开, 新嫩的肌肉裂开来,道:“昌景殿武田四名臣之首,大名远扬,谁不识得?” 山县昌景皱眉道:“少说废话。” 阿政被这一句抢白,顿了一顿,咽一口唾沫,道:“我有条妙计,能保武田家 必胜。” 山县昌景道:“说来听听。” 阿政摇摇头道:“不能说给昌景殿听,只能说给武田大人听。”向年世人尊称 武田大人,自是指武田信玄,而今,却已是指武田胜赖了。 山县昌景冷笑一声,道:“你身份来历不明,又身怀利器,只说有妙计。若是 见了我家主上,你暴起行刺,却不是对我主上不利么?” 阿政急道:“你们可以缚住我的手脚,缴去我的刀枪。我只要说出我的妙计, 武田大人必将我待为上宾,织田德川两家尽灭,如何却不信我?” 山县昌景侧听寻思,似乎略有所动。蝶舞冷哼一声,道:“岡崎町中要取我性 命的是你,这时要助我武田家的又是你。你一会子人一会子鬼,叫我们怎么信你?” 阿政道:“岡崎外袭击公主,是为了激起武田家的斗志和杀气,依然是为了对 织田德川不利。公主殿下现今好好的在这里,也并没有任何损伤。” 蝶舞一时语塞。山县昌景听得阿政曾袭击蝶舞,当即气恼,摇头道:“我不会 带你去见我家主上的,你死了这条心罢。” 阿政急道:“我真真是来相帮的,却做甚么不信?若不用我计,武田只怕全军 尽灭。” 山县昌景冷冷地道:“若用你计,武田只怕才会全军尽灭罢?我武田又不曾有 过好处你,做甚么你要如此帮我们?” 阿政道:“织田德川与我仇恨不共戴天,我必令其全族尽灭于我手才得甘心。 我却不曾得过武田一分好处,不过是借武田之手对付织田德川罢了,说到底,他们 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山县昌景依然摇头道:“任何你花言巧语,我只是不信。” 阿政大急,脱口而出道:“我若说出我的身份,你必信无疑。你可知我是谁么?” 蝶舞道:“难不成你是天上的神灵?” 阿政恶狠狠地道:“不,我是地狱的恶鬼,重又回来复仇的。我叫浅井长政。” 这句话一出,蝶舞“啊”了一声,而山县昌景和厉抗当即大喝道:“撒谎!” 阿政说出自己身份后,也不再急促挣扎,反而坐在地上。他被捆绑了结实,起 动不得,这时半坐半躺甚是滑稽,他也满不在乎,只道:“有不信之处只管说来, 我必令你们信服。” 山县昌景冷冷地道:“十年前金崎大撤退令织田信长颜面尽失,更折损家中最 勇猛的平大将。后木下藤吉郎用计,织田联合德川,姊川一战尽灭浅井和朝仓家族。 浅井居城小谷城被围,浅井长政自杀身死,一把火将居成烧得干干净净。十年之后, 竟有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自称是浅井长政?” 阿政“鬼面”上大大的眼珠缓缓移动,轻叹一声道:“若不一把火将居城烧成 白地,如何令织田信长相信我已死去?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能如此,才能留 得性命。” 山县昌景“嗯”了一声,沉默不语,暗自思量这话的可信程度。厉抗道:“浅 井长政俊美不凡,怎可能是你这般模样?” 阿政苦涩一笑,牵动面上肌肉诡异的一动,道:“能将一座大城烧成白地的大 火,究竟有多大,你可以想见么?我可以告诉你,若是离火场过近,人面上的肌肉 都可以烤出油来,那油热起来,在你面上、身上滋滋地响,炙得你身上的肉钻心的 疼。你的头发先是卷曲,闻来有一股好闻的焦味,跟着便会燃着起来,这时候你若 直挺挺的站着不动,便会像一根火把一样的烧着。是了,还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肉被 烤得熟了的香味……” 蝶舞颤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如此惨不忍听闻的事情,便是山县昌景厉抗如此男人丈夫,依然忍受不住,只 觉胃内一阵翻腾,几欲呕吐。而阿政竟然浑若无事一般的娓娓道来,似乎不是自己 亲历一般。 山县昌景停了半晌,道:“那这十年间,你却在做甚么?” 阿政淡然道:“报仇,嗯,应该说,准备报仇。” 山县昌景道:“如何准备?” 阿政道:“养伤、习武。先是寻求机会刺杀,然而没有机会。后几年我想得通 了,他屠我居城,灭我全族,我岂能轻易将他杀死便就算了?定要加倍偿还,令他 尝便世间苦事,这才让他死去。” 织田信长屠杀小谷城中居民,纯是为了泄愤。这愤恨一大半是因为浅井长政令 其金崎大撤退,让他尝到了近年来少有的失败。而折损了最勇猛的平大将,好友木 下藤吉郎用奇计击败了浅井、朝仓联军,才直接导致屠城的可能。想不到错综复杂 之间,竟然又会和厉抗牵扯上了关系。厉抗只觉如在梦中,呆了半晌,忽地想起, 问道:“那你在九洲同立花道雪绝斗,又是为了甚么事?” 阿政(如今可以叫他浅井长政了)道:“我行走各处,寻求各类奇能异士,希 望能得他们帮助。立花道雪虽残,却极能带兵打仗,我最好的打算是说得动他,让 他随我而去。”听到这里,山县昌景摇头道:“绝无可能。”浅井长政点头道: “我也没做这个打算。他好歹是城主,如何能轻易随我而去。我已有了一支小小部 队,退一步我便是求他助我训练士卒。若依然不肯,我便求他将雷切长刀借我。此 刀锋利非常,切有奇妙使用,对我大是有用。” 蝶舞哼道:“是啊,用来杀我。” 浅井长政笑道:“一切皆是为了对付织田德川,若是惹恼了公主,我也无法。” 转了头对山县昌景道:“现下,昌景殿可愿信我?” 山县昌景道:“你如此处心积虑想要报仇,先且不论成败如何,这份心思便值 得在下尊敬!”说着,竟向浅井长政行了一礼。 浅井长政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是啊,在经历了十余年如此多的痛苦之后,却 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山县昌景跟着道:“你如此处心积虑,必要至织田德川于死地,想来这些年定 有些办法。只是用与不用你所谓的妙计,却要我主上说了算。”挥一挥手道:“解 开他的绳索。”士兵当即上前,给浅井长政松绑。 如此以来,即是表明山县昌景详细了浅井长政的话语。厉抗大惊,此人处心积 虑只为对付织田德川两家,自己如何能让他得逞,当即喝道:“不可!”手中竹杖 已是一下递出,直取浅井长政胸前。 谁知山县昌景竟早已防备厉抗这手。厉抗竹杖才动,山县昌景已一下欺身近来, 一手将竹杖握住,另一手笔直呈刀,斜砍厉抗脖项。这一下极快,厉抗又不曾防备 得山县昌景,慌乱间只得向后急退。山县昌景却并不追袭,只把手一夺。厉抗把捏 不住,手中竹杖脱手而出。到这时蝶舞才醒得过来,喝道:“你们做甚么?” 山县昌景道:“厉抗殿,你莫忘了,你早已和织田家没了任何关系,这是你亲 口说的!” 厉抗一下哑然,将挥舞起来的拳头放了下来。是啊,自己和织田家还有甚么关 系么?自己不是平大将,而是厉抗,中华人氏。 山县昌景瞧了厉抗一眼,将竹杖递到厉抗手中。转头对已获自由的浅井长政道 :“随我来,我带你面见主上。” PS:元龟元年(1570年)六月,金崎撤退一月后,织田信长德川家康联合再次 出兵征讨近江浅井氏跟越前朝仓氏。双方在姊川展开会战,最终以织田德川联军胜 出。浅井长政败退,困守小谷城。后,浅井长政送出其妻,也就是织田信长的妹妹 市姬和自己两个儿子,点燃居城,自己在大火中自杀身死。 火势强劲,蔓延甚广,迁延日久方才熄灭。火场中发现焚毁骸骨数具,据推测 浅井父子俱在其中。至此,北近江浅井一族亡。此是史实。 历史记载并不详细,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化验方法证明骸骨中有浅井长政的存在。 是以,敷衍虚构成这一段故事。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