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好友重逢乐未央 长筱一战,最终以织田德川联军的大胜而结束。武田家最为精锐的一万五千骑 赤备军团,尽数葬送在了区区三千挺火绳枪下,武田胜赖仓皇奔逃,在家臣和士兵 的拼死掩护下,终于从战场上脱出,下落不明。 紫色的大帐内,本次战争的胜者织田信长正中端坐,身旁陪坐着的是最为忠心 的盟友德川家康。两人一面谈笑,一面听着部下报告着战报,享受着这伟大胜利的 喜悦。 “本部骑兵追敌四百余里,斩敌一千二百余人,杀敌将领四人。” “本部骑兵获得敌人战马、战旗、盔甲共计两千余,已全数呈报。” “属下依主上计策埋伏,于敌军撤退时中途杀出,杀敌两千余人。” 厉抗远远的站在一侧,听着这样骄傲的汇报,只觉脑中麻木一片。围绕在四周 的俱是当年熟悉的面孔,他们每听得一个报告,面上都会呈现出欢喜的神色来。然 而他们越笑得欢畅,厉抗却觉着他们越是陌生。 “呈报主上,武田家赤备军团全军覆没。武田四名臣中的山县昌景、内藤昌丰 两人被火枪队击毙,马场信房为掩护武田胜赖撤退,死于乱军之中,其余武田二十 四将大多死于乱军之中,无法统计。武田胜赖于战阵中脱出,向鸢巢山方向逸去, 其部下不足五千人。” 这样的报告一出,满帐内更是欢声一片。赤备军团毁灭了,可以再次训练组建, 武田家数年后或许还有再次一博的机会。然而失去了武田四名臣和二十四将的武田, 却几乎连翻身的机会都已经失去了。 山县昌景死了…… 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终于不能独力回天,丧身在三千挺火绳枪的轰击之下了。 在甲信平原上纵横了近三十年,一生大小战役数百计,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战死沙 场。厉抗仿若又瞧见了山县浴血的大红战甲,听见了他身嘶力竭的呐喊声“赤备, 出击!”。这样雄壮的呐喊,以后是再也听不着了的。 织田信长听报自然是大喜,大手一拍坐椅扶手,就势一下站起,笑道:“好! 果然不出秀吉所料。胜赖啊胜赖,只怕鸢巢山将会成为你武田家最后的一片坟墓了。 哈哈哈哈……” 满帐众将纷纷附和大笑起来。厉抗只觉这笑声着实刺耳得紧,趁了众人欢畅之 时,一步一步慢慢的挪到帐口,转身走了出去。 织田中军大帐设在山坡顶上,正对着日间的战场。战争刚刚结束,忙着庆功的 人们无暇收拾战场上陈横着的尸体,就任他们随意堆放着,保持着战死时的模样。 那里,勿论是织田家的、德川家的还是武田家士兵的尸体,混杂着,纠缠着,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再分不出彼此来。在生前这些生龙活虎的士兵,他们是敌人,要 用尽一切的办法将对方置于死地。然而现下,他们混在一堆,甚至分不出个你我, 血肉陈横着混杂着,讽刺着他们主人发动的这场战争。 一阵阵血腥合着焦臭的味道,弥漫在天地之间,远地处的战场上,有缭缭黑烟 冉冉升起,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鸦啼,划破了死样的沉寂。太阳已是完全的升起来了, 整个设乐平原都暴露在了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世间的丑恶都暴露在了阳光的照耀下。 厉抗在不停的颤抖,颤抖,经历了近二十年的铁马金戈之后,他这一次问自己,战 争究竟是为了甚么? “这简直是一个人间炼狱……”一个声音从厉抗的身后传了过来。 厉抗回过头去,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明智光秀。嘴角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然 而他却不擦拭一下,就这么任凝固了的鲜血残留在嘴上,面上。见厉抗回过头来, 他冲着厉抗惨然一笑,道:“不是吗?佛经说人死后要进阿鼻地狱,我看现下我们 也不用去了。这里,就是了。” 厉抗咽了一口唾沫,却不知如何作答。明智光秀目光茫然的从厉抗面上移开, 移到山下那一片战场上去,他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我反朝仓而随主上,以为从 此跟了一位能为世间创一片新天地之伟大之主,谁知……谁知如今反旧主而成不忠, 陷生母而成不孝,杀万民而成不仁,我竟成了天下最十恶不赦之人,真真可笑得很 啦……” 明智光秀反背朝仓家,此事厉抗亲历其幕,自然知得,也知他所说“反旧主而 成不忠”是甚么意思,只是怎地又成了“陷生母而成不孝”了,厉抗却全不知得。 正待要问,忽见明智光秀一声冷笑,眼望山下道:“他也回来了,又一场杀戮完成 了。”抚一抚袖,转身便走。 厉抗呼道:“光秀殿,你去哪里?” 明智光秀头也不回的道:“自然是回我的居城,难道留在这里继续看下去么? 佛祖是不会饶恕……”他一面说着一面前行,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已听不清楚了。 回自己居城?想不到十年不见,这明智光秀已至城主的崇高地位,怪不得天才 军师每常夸赞此人文武全才,果然确有其才,仅仅十年便达到了旁人一世都难达到 的高度了。只是转念一想,便是城主又能如何?触怒织田信长之后,不是依然被近 伺打得口角流血么? 就这么想着时,两个传令小兵从山下直奔上来,从厉抗身旁飞快的奔过去,瞧 也不瞧他一眼,直钻进帐篷去。不几时,帐帘一下掀了开来,织田信长当先大踏步 走了出来,其后家臣紧紧相随,都向外迎了出来。 厉抗慌忙让在一旁。织田信长瞧也不瞧厉抗一眼,走到山坡近前,张眼向下望 去,笑道:“果然回来了。” 甚么人竟要劳动织田信长亲来迎接?厉抗不由也是好奇心大起,在众人身后探 出头去,也向山下张望。山下小道上,一队骑兵整齐排列着,一面黄色的金葫芦旗 帜高高举起,正迎风飘展开来。有几人正舍弃了战马,急步向山上走来。想来织田 信长迎接的,必是这几人了罢。 相隔既远,厉抗又呆在众人身后,也瞧不分明。片刻之后,只听得人群议论声 静了下来,织田信长清朗的声音道:“秀吉,此行辛苦了。” 一个声音惶恐道:“秀吉何德何能,竟累主上亲出迎接,真是惶恐万分。” 这个声音不大,听在厉抗耳里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般。厉抗在日本有甚么牵挂 么?有,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则是生死与共的好友! “藤吉郎!”听到这个声音时,厉抗已是脱口而出,同时奋力拨开面前围绕阻 搁的人群,直挤到前面去。那里,一个全身甲胄的矮个子将军,正抬起头来,讶然 的望着厉抗。威武的盔甲罩在矮小的身躯上,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而稍显有些 大的头盔盖在削瘦的面颊上则更有些滑稽的成分,这人却正是厉抗念念不忘的好友 木下藤吉郎。 十年的岁月,厉抗已是年过三十,算来藤吉郎也应该有四十了罢。然而“猴子” 终究是“猴子”,便是年岁再大,也不过是只“老猴子”罢了。厉抗一眼就认出他 来,掩不住心头喜悦,张臂向藤吉郎迎了上去。 “大胆!”伴着一声喝斥,一把长刀从藤吉郎身后直刺出来,绕过藤吉郎直点 厉抗胸前。厉抗满心喜悦,眼中只有好友,根本不曾瞧见旁边尚有甚么人,这一下 突袭事先又全无征兆,来得又快,一愣神间长刀已至胸前,避无可避! 一瞬之间,厉抗仿佛瞧见藤吉郎瞧着自己的眼中闪出一丝惊异的神情,却转瞬 即逝,片刻之间恢复了平静,也不开声喝止,就只这么站着。厉抗来不及多想,本 能的伸手一抬手臂,欲想挡住长刀。然而长刀锋利,厉抗身上又无甲胄,这一下只 怕难保不受重伤了。 便在此时,一柄长枪后发先至,从一旁直飞出来。枪尖稳稳地点在长刀刀脊上, 一下将长刀推了开去。同时一人身随枪至,几步拦到厉抗身前,长枪一甩耍个枪花, 喝道:“放肆!” 能将一柄长枪使得如此好的,织田军中除了“枪之又左”前田利家,再难寻第 二人出来。正是他眼见厉抗身处险境,发枪救护。这时他拦在厉抗身前,瞪了藤吉 郎身后一人喝骂道:“不问情由,发刀便刺,你作死么?” 厉抗这时才看清楚发刀刺自己那人模样。那人站在藤吉郎身后,模样甚是年轻, 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全身披挂得齐整,甚是英挺。这时他被前田利家喝骂,面上尤 带了几分不服,反嘴道:“胆敢冒犯主人者,必杀之以为戒!” 前田利家三代追随织田家族,前田氏在织田家身份何等高贵,想不到这年轻武 士竟敢当中反驳。前田利家气得面色铁青,道:“好么,叫你主人一声藤吉郎便是 冒犯?我不但敢叫他藤吉郎,我还敢叫他小名日吉丸,你却刺我一刀试试?主上叫 他猴子,你却刺他一刀试试?” 那武士不卑不亢地道:“前田殿与我主人自幼交好,自然是叫得。主上是我主 人之主,自然也是叫得。至于旁人,交情一则没有如此深厚,二则与我主上不是平 级便低于我主,却如何叫得?若是叫了,便是冒犯!” 前田利家气得满身打颤,连声道:“好,好,好一个虎之助,果然如同吃了老 虎胆子一般,连我都敢冒犯。” 虎之助笑道:“在下不敢冒犯前田殿,只是忠心为主,却不敢丝毫携带罢了。” 前田利家深吸一口气,忽地道:“你一口一个主人叫得欢,谁是你的主人,你 却弄清楚了么?真真的主人站在你面前,你还不知道么?” 虎之助咧齿一笑,道:“我主人便站在前田殿面前,却哪里还有我的主人?” 前田利家将身一让,一把扯着厉抗,道:“身为武士,一旦认主,轻易不得背 反。当年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乃是我织田家的平大将,现下站在你面前这位!” 厉抗一直呆呆瞧着藤吉郎出神,前田利家同虎之助的对话,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这时被他一拉,尚不曾回过神来。虎之助指着厉抗笑道:“前田殿真会说笑,平大 将死去已有十年,你却从哪里寻了这么个丑八怪来冒充?” 此话一出,一直静默无声的木下藤吉郎忽地喝道:“大胆的畜生!”反手一掌, 直掴到虎之助的面上。藤吉郎身材矮小,而虎之助却生得魁梧高大,藤吉郎这一下 直跳起身来,方才掴在他面上。虎之助一愕,伸手抚面,讶然道:“主……主人… …”木下藤吉郎骂道:“众多大人在此,几时轮到你来说话?不问是非,持刀行凶, 你可知这里每一位身份都比你崇高百倍?若是稍有冒犯,你人头不保!还不给我快 些滚下去了!” 虎之助面露委屈神色,还待申辩,他身旁两名青年武士一左一右夹起他的手臂, 将他拖转下山去。藤吉郎转过身来,对前田利家道:“正事要紧,其余事项稍候再 议。”转头对织田信长跪禀道:“属下无能,让武田胜赖走脱了去,请主上责罚。” 织田信长轻“哦”了一声,浓眉挑动,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道:“怎地?你算 定他要从鸢巢山逃走,如何竟还让他走脱了?” 藤吉郎道:“属下先令黑田官兵卫带兵夺长篠城,自己带竹中半兵卫等人星夜 袭了鸢巢山,拟定待武田胜赖兵败之时,从长篠鸢巢两处同时出兵,将其一网打尽。” 织田信长点头道:“此计大妙,却怎地会失手?” 藤吉郎道:“问题就在于此,属下兵至长篠、鸢巢时,两处空无守卫,不费一 兵一卒便将两处拿了下来。长篠、鸢巢两处是武田家重中之重,若是有失,必首尾 不能相顾,致令全军尽灭。属下本以为两处虽不设重兵把守,也必有大批守卫,谁 知竟空无一兵?属下深知武田家能人智士极多,以为其中有诈,是以武田兵败时不 敢全力追击,致使错失良机,让武田胜赖通过了鸢巢山,逃回了甲斐。属下无能, 请主上责罚!” 织田信长大答,皱眉仰天,喃喃道:“于军机重地不设一兵一卒?难道真是天 助我织田而灭武田?信玄,你如何会有如此不堪一击之子?”苍天无语,武田信玄 若是天外有灵,却又不知是如何感想。 织田信长收回目光,瞧一眼跪在地上的藤吉郎,摆摆手道:“若换做是我,只 怕也不敢轻易出击。非你之过,你起来吧。” 藤吉郎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织田 信长大眼环视左右,郎声道:“长篠之战大获全胜,全赖诸将倾力协作和盟友德川 之助。本待乘胜追击,直下甲斐,只是我等离开安土过久,只怕有变。现下当即收 拾,转回安土。到了安土,咱们再来庆功,还请德川大人到时来安土一聚才是。” 德川家康笑容满面,连声答应。织田信长一指呆立一旁的厉抗,对藤吉郎道:“这 位是失踪了十年的平大将,你的至交好友,你们俩多亲近亲近。”说完自转回帐去, 其余诸将都随了进去。 藤吉郎恭送主上进帐之后,这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厉抗。厉抗依然呆立当场, 只双眼盯着藤吉郎瞧个不住。前田利家急道:“藤吉郎,这真是平,难道你一些儿 也识不出来了么?” 藤吉郎盯着厉抗,轻声道:“我怎会不识得他?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他, 若不是他,我早死在了金崎的大撤退中。我夜夜做梦都梦着他,梦着他死在乱军之 中,之后哭着醒转过来,责怪自己为甚么那么没用……。慢说是他面上受了些伤, 便是他整个死了,没了,烧成了灰了,我也能必不能忘了他去。” 这话发自肺腑,诚挚感人,厉抗满眶的泪水一下奔涌而出,悲呼一声:“藤吉 郎”,张臂一揽,两人抱在一团,痛哭失声。 十年不曾见面的好友,终于重又走到了一起。这十年里厉抗经历的实在是太多 太多了,承受的也实在太重太重了。十年前的欢快岁月,险些都要遗忘掉了。还好, 现下终是重又回来了。只是回来,又能重拾过去的时光了么?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