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师父,无忌怎么样了?” 门外久候的张翠山夫妇见师父走出门来,两忙上前相问。 张三丰摇了摇头,皱眉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救, 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 殷素素慌道:“那可如何是好?”她自从无忌被劫就一直病体沉沉,后来调理 之下总算是有了些起色,张翠山这才敢把孩子归来的事情告诉妻子。儿子毕竟是活 着回来了,虽然只剩下半条命,但总比死了要好上百倍,天下奇人异士无数,说不 准那天就能遇到高人治好无忌。 昨夜张翠山为儿子吸取寒毒,到了后来,无忌明明四肢冰冷,脸色泛绿,可无 论如何就是吸不到一点寒毒。他还当自己功力未及,第二天早上俞莲舟接手仍是如 此,不由慌张,连忙跑去和张三丰说了。张三丰试了数次,竟也同样结果,心知这 孩子是病入膏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他还存了一个心思,此刻不便说出来。 张三丰叹道:“此际为师已经没有办法了,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九 阳神功’尽数传给无忌,以至阳化至阴,也许还有希望,咱们外人恐怕是无能为力 了。”殷素素一听,当即就昏了过去,张翠山连忙把妻子抱进屋里施救休养。 这些日子以来张翠山也是憔悴很多,儿子身中寒毒下肢残废,妻子也是缠绵病 榻时好时坏,更还要担心义兄安危,虽然自己乘船重返也未必找得到冰火岛,可是 一个人藏得再好,难道还能躲过全天下的人么。若是无忌平安,他这就出海去接回 谢逊,可现却脱不开身,真是心急如焚。他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又要那个,睡 不安寝食不甘味,再这样下去,距离形销骨立也不远了。 张三丰看着清减了不少的爱徒,心里也是十分憋闷,仰天长叹:“屠龙刀啊, 屠龙刀!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啊!”三弟子当年为了屠龙刀就差点陨命,五弟子为 了那把刀失踪了十年,小徒弟被逐出门墙虽是触犯了门规,可终究还是因为屠龙刀 ;现在又多了一个徒孙!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今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反复 吟了数遍,胸中的郁气总是化解不去,用手凌空反复写着这二十四个字,边写诉道 :“我活了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终于和少林平起平坐又有什么?连自己的门下 都保不住,威震武林又有什么用?”他边写边不停的说,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 书写,写到后来便以袖代笔,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写着写着猛然醒悟 道:“这写字便也未尝不是一门高深的武学,天下万事万物到了穷处,总归能想通 于一处。” 张三丰毕竟近百年修为道法精湛,早就看淡了生死,达于物我两忘之境,仅仅 片刻的道心失守,便即恢复了一代宗师的旷达本色。待觉得这套写字的功夫尽已完 善,早已夜幕低垂,长啸一声,收了最后笔锋,遥望天河,但觉世人渺小,想起前 代词人的佳句:“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世人或为名、或为利,操劳一 生而小心经营,最终谁又敌得过岁月无情?轻叹一声,问道:“翠山,这一路书法 如何?” 原来他早就知道张翠山立于柱后,却并不点破。张翠山此际的心境与师父相去 不远,偷看了半天,心有所悟,这迟了十年的二十四式“倚天屠龙功”终于还是现 于世人面前。 张翠山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 瞻仰。”张三丰摇头道:“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看了也领悟不多。况且我 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初见绝学,如何的用心修习自不必讲,待他将这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 中的种种变化和精妙之处领悟,演练精熟,天已经大亮。擦擦汗水,正欲回去照料 殷素素母子,便见知客道人灵虚带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进来,那小姑娘手里 捧着一个盒子,见张翠山看他,两眼一翻,气哼哼地朝别处看去。张翠山奇怪: “这小姑娘不是跟着八弟下山去了么,怎么一个人来此?”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唐逢当日先救他性命,后挽回武当声誉,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讲,都是他欠唐逢的, 更何况当日唐逢为无忌吸取寒毒一整夜,一下子把无忌体内寒毒消去近半,这才保 住了儿子小命,因此他心中还是把唐逢当作师弟看待。 来的这小姑娘正是猫儿,当日武当七侠中,就数张翠山对唐逢敌意最重,小丫 头虽不知唐逢后来为何离开武当,但总明白和张翠山脱不了干系的,因此绝不给他 好脸色。 小丫头跟着唐逢几个月,多多少少对唐逢的痼疾有些了解,眼下天气虽然还不 是盛夏,但毕竟开始炎热了,唐逢的身体便有些吃不住了,二人一路南返都是夜间 赶路,白天唐逢都是泡在水里度日的。两人从京杭运河拐黄河,又走洛水,从河南 到武当这段路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百里,唐逢却走了足足五天。上到武当山来,唐逢 让小丫头把黑玉断续膏给张三丰送去,自己直接往后山瀑布打坐去了。 张三丰见小丫头进来,并不先去看盒中内容,问小丫头:“老道那小徒最近可 好?”已经是初夏时节,往年这时候这小徒弟都是足不出山的,虽然他身体强横武 功高强,但人终究不能和天斗的。 小丫头答道:“我逢哥哥身体当然好得很,就是最近热得紧,总在水里泡着。 他让我跟你说,他晚上来看你。”张三丰听说唐逢无恙便放心,这才打开盒子,见 内中还有一盒子,盒子上面写道:“黑玉续断,接骨疗伤。”再一打开盒子,扑鼻 而来一股芬芳之气,就打开这么一下子,满屋子都是清香之气。他活了一百岁,见 过的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不在少数,立刻判断出手中之物绝对是难得的宝物,问道 :“小猫儿,这东西是如何的来的?” 宝物难得,张三丰和唐逢做了十几年的师徒,对他了解甚深,深知这个小徒弟 虽然善良,却是个不守规矩之辈,只要不觉得违背良心,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小丫头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做事情都不告诉我的。我们先进了城,然后 有天晚上逢哥哥他们又出了城。过了几天,来了三艘大船,后来船沉了,他们就从 那些士兵手里把这东西抢来了,本来还有把宝剑,好锋利的,可惜逢哥哥给了那个 尼姑。”赵敏那一段她觉得有些丢脸,就没好意思讲。 小丫头还小,又没参与那些事情,怎么能说得明白。张三丰听得莫名其妙,后 来又问了一些经历,总算大体明白了,这东西是从元兵手里夺来的,既然如此,便 放心使用。 张三丰来到张无忌房中,将黑玉断续膏拿给张翠山看,道:“这是逢儿从元兵 那里夺来的,他从小不做无谓之事,想来应该有效。”张翠山听说是唐逢送来的, 便不大想要,本来就已经欠了他好多情,这次再受人恩惠,今后再见就更不知如何 相处了,但心里想的不能说出来,嘴上讶道:“当真有这样的奇效?”张三丰知道 徒弟心中还有疙瘩,却没什么办法,说道:“为师前些日子闭关,武功道法皆有所 精进,修为每增进一分,天人感应便明晰一分,也同时深感从前的浅陋一分,翠山, 你明白么?”张翠山悟性极佳,又怎么会不明白,但一时间终究还放不下,只好点 头应付。 张三丰道:“无忌,太师父这里有一种药,能治你腿伤,只是需要将骨头重新 捏断,你要忍着点。”张无忌不答,问道:“这药是出卖我义父那人拿来的么?” 张翠山已经把百岁寿宴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儿子,刚才他们师徒俩说话并未避着他, 因此才有一问。 见张三丰点点头,张无忌道:“太师父,我爹爹和义父都告诉我,男子汉大丈 夫应该恩怨分明。那人把我义父的下落告诉了别人,我将来还要找他算帐,怎么能 接受他的恩惠?就算这药再好我也不要,请太师父把药还给他。” 小丫头从唐逢那里听说了张无忌的事情,因此好奇便要跟来看看,听这小子竟 然还要找逢哥哥算帐,骂到:“不知道好赖的死小鬼,逢哥哥大老远的找药给你, 你还敢说他坏话!”随即撇撇嘴道:“就凭你这断腿的废物,我逢哥哥一根指头就 戳死你了。”她的身世唐逢早就告诉了张三丰,本以为小孩子是个伴儿,便带了过 来,没想到两人甫一见面就交恶。 张无忌问道:“你是谁,看你的年纪还没有我大,怎么叫我小鬼?”小丫头道 :“你管我是谁呢,反正你这断腿的废柴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找我逢哥哥的麻烦, 不自量力!”她跟着唐逢几个月,说话的口气竟也学了个十足。张无忌沉默片刻, 道:“你说的对,我的腿好了才能找他算帐。找他算帐之前先把他的恩情还上就是 了。”小丫头哼道:“你再多长出两条腿也不是逢哥哥的对手,随便你罗。” 张三丰抚须微笑,心想:“这小丫头倒也心肠很好,就是有些聪明里面还透着 古灵精怪,不过这倒是和逢儿小时候有些相似。”在张无忌腿上检查了半天,道: “无忌,你的伤处有些都已经长好,为了治伤,还要重新打碎,你须忍着些。”张 无忌拍着胸脯道:“太师父放心,无忌不怕疼!” 张三丰将黑玉断续膏给他涂抹好,又上了夹板,免得他睡觉时不经意动了,将 骨头弄歪。张无忌果然硬气,整个过程中豆大的汗珠疼得直淌,竟是没吭一声。倒 是小丫头在一旁听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心里瘆得不敢出大气。 把张无忌安排躺好,张三丰带着小丫头离开,临走的时候张无忌叫道:“小妹 妹,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丫头回头笑道:“我叫倪飚眉亚。” 当天晚上,唐逢来见张三丰,将近两月的经历大略说了一番,张三丰叹道: “孩子,难为你了。”唐逢一笑置之:“老头子,说这些有些见外了。”随即叹气 道:“再说了,其实无忌他本另有机缘,现在不但小小年纪就受到如此酷刑,今后 能否还有那旷世奇缘也未可知,……唉,这天下已经因为我的出现乱了套,不知未 来如何了。” 张三丰沉吟了良久,问道:“逢儿,十几年来你不说,我也不问,但今天老头 子我问一句,若无你数次出手,我武当派现在应如何?”唐逢道:“事已至此,还 说这些做什么?不提也罢。” 张三丰道:“你从后世而来必有缘由,焉知不是为了改变一些事情而来呢?修 真首要勘破世事,放下这些烦恼,‘既来之,则安之’吧。”唐逢心想:“这些道 理我又何尝不懂,我以前的小说主角难道逆天的还少么?”郁闷道:“‘顺其自然 ’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可是啊,有些事情已经不自然了。” 唐逢用脑袋直撞桌子,烦道:“修真还须行善积德,可是大善小善、大德小德 却是难以分清。有事觉得自己行了善,可最后竟是有很多人受苦;有时自己明明是 做错了,可最后却是皆大欢喜,唉,烦死了!” 张三丰连忙把桌子移走,笑道:“武当山上清苦,这家什本就不多,你再要撞, 还是自备石桌石椅为好。”唐逢嘟哝道:“小器。”不过这么一打岔,心情却稍微 轻松了一点。 张三丰道:“你由后世而来,熟知江湖野史轶闻,这武林中每一件大事你都事 先知晓,可以做到趋吉避凶。这预知未来的本事,原是每个人都渴望的,但于你来 说却是个樊篱。逢儿,我问你,你在后世,每天过着不知第二日吉凶的日子,你可 有现在这些烦恼?” 唐逢说:“当然没有。人生正是因为未来充满了未知才有奋斗的意义。”张三 丰两手一拍,高兴道:“着啊!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那还烦恼什么?这天下已因 为你而改变,你为什么还要总想着你以前知道的那个江湖呢?把以前的都抛却,其 实你对明日之事一无所知,你还烦恼个什么劲啊,傻孩子!” “这样说也对,可是天下走势却因我而改变了,这才是我最烦恼的啊!”唐逢 终于将最烦恼的事情说了出来。 没想到张三丰哈哈大笑,半天不止。唐逢不悦道:“老头子,你笑什么,难道 这很好笑么?” 张三丰笑道:“我笑你不自量力啊!”唐逢问:“我怎么不自量力了?”张三 丰道:“天下大事是你一个人左右得了的么?你一个微渺凡人,却妄言什么干预天 下走势,难道不好笑么?若天下大事仅系于一两个人身上,老道我早就去行刺蒙古 皇帝了,只要他还要上朝,还要公开露面,便难逃一死。他们换一个皇帝我就去杀 一个,一直杀到再没人敢做皇帝,这元廷不就倒了么?可是你说元廷真会如此就被 推翻么?” 唐逢摇摇头。张三丰笑着说:“连蒙古皇帝死了都未必会改变天下形势,而你 却妄言影响天下,这是不是不自量力?”唐逢想了想,眼前一亮:“对啊!时代变 化了,有些人的命运变化了,可是兴衰更替的规律却没变的,我这不是典型的替古 人担忧么!”有没有张无忌有什么关系?有没有朱元璋又如何?遇上了拉一把,没 碰上的莫管他,自己本来就是这世界多出来的一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就结了么! 想到这里,几个月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盘踞在心脉的一股真气顷刻间烟消 云散,周天运转流畅之下,唐逢抑制不住的仰天长啸,啸声穿过庐顶,宛若游龙直 上天际,在紫霄宫上空盘桓了许久方才慢慢散去。 待唐逢回过神来,却见周围草木狼藉,张老头平时闭关的茅舍已经只剩下一个 木头架子了,所有的茅草早就不知被吹到何处了。星光穿过架子洒在两人身上,唐 逢神清气朗,双眼星芒电射,显然修为又有提高,已经迈入后天之境的顶级境界, 而张三丰则灰头土脸的坐在椅子上,叹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茅庐年久了, 是该重新修葺一番了。” 唐逢看着身体旁边的一圈尘土,知道自己功力修为又增进了一分,已达“蝇虫 不能落”之境,若换了旁人,此刻必定是欣喜若狂,可唐逢体内的真火,随着修为 的增进同时也增多了几份,他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