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淮北小镇张楼郡。 叶惊鸿踏着微明天色,交过重税入城。 城头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东晋将士迎着凛冽寒风,全神 贯注;内城一队队士兵往返交叉巡逻,戒备森严,十有八九揪住他盘东问西,没完 没了。这座刚经历战火的城池箭上弦、刀出鞘,气氛冷肃。 行人稀稀落落,空巷上唯有营生的生意人点缀其中,年龄大多偏大,无精打采, 死气沉沉。 烽火岁月里,青壮或被征调入伍或逃离战火,沿线老弱病残留居的衰败景象并 不罕见,这些长者或饱经沧桑沉浮或对生命不抱乐观或留恋故里,要么,根本就无 处可去。 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妇人挑着碗筷与煮具混杂的担子,从眼前蹒跚走过,她身后 还跟着哭哭啼啼、破袄勉强裹住身体的小男孩。 妇人侧过刻满岁月霜痕的衰老脸庞,伸手去牵男孩,本不堪重负的身躯晃一晃, 担子倾斜出肩膀。 叶惊鸿轻扯俊骑,单手捞住担子,轻轻放回她肩上。 本朝这方向靠来的一队巡城官兵见他义举,就近绕开,首次没有进行盘查。 老妇人淡淡道了声谢,牵住小男孩,艰难举起步伐,笑脸僵硬,宛如对赖以生 存的身家已经麻木。 叶惊鸿愣愣看着祖孙二人,一瞬间重新体验到生存的艰难,人世的辛酸。 择近住进一家难得照常经营的客栈,他挺着因连夜赶路而恹恹欲睡的眼皮,随 意叫了壶洒,凑入别人桌子。 人高马大、武人打扮的两食客白眼相向,哄人意图根本不消语言表达。 自报家门、一番殷勤的套近乎后,叶惊鸿轻易消除了他们的敌意,笑脸询问道 :“两位大哥,城里怎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左面一位得意出声道:“镇守寿阳郡的刘海明七天前中毒身亡,这消息被封死, 知道的人可不多……。” “刘海明?”叶惊鸿胸口一震:刘海明不正是刘清莹的老爹。 “怎么不是”,右面那位以炫耀似口气道:“这事无疑是秦人干的。为防止类 似情况发生,每个陌生面孔必需经过再三盘查,尤其防患武人。”绝没丁点愤慨, 由“秦人”称呼显示武人超出政治,不受约束的现实。 叶惊鸿尽量装得平静道:“听两位大哥口气,好像仍没查获元凶?” 顿时理解刘清莹失控的所有原因:不仅由于父亲的身亡,更由于道家使命逼得 她不得不抛下亲情与内心对前秦的仇恨。 这一刻,他的心猛的被戳得生疼:生命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该恨不 能恨,刘清莹心中装着太多的苦楚,越是坚强越让人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欲哭无泪的 刺痛。 “这回事休想能弄得水落石出”,看在一壶好酒份上,对方倒是有问必答: “刘海明喝完女侍送上的茶立刻身亡,那女侍隔天才被发现死在十多里外的河里, 玄得很呐。我国正借此大举出兵,前线烽火正浓。” 叶惊鸿若无其事状再叫上一壶好酒,于是没天没地的胡侃起来。因该处尚属腾 龙道地界,他必需掩饰住对刘海明的关注。 那两位看似早起赶路的武人口沫横飞,一点也没在意耽误行程。 当中叶惊鸿的大名三番两次被提起,他们一同露出一脸不屑之色,叶惊鸿顺着 语气把自个奚落一通,心头毫不在意:正如穷人的仇富心理,把低人一等的嫉妒藏 在心里,久而久之准憋出病来,这种一种不好不坏的发泄方式,叶惊鸿也曾长期有 过。 胡乱找了个不胜酒力的理由,叶惊鸿别过修养一般却相当健谈、不失豪爽的话 伴,一头扎进房里,倒头就睡。 扬州紫竹轩。 刘清莹倚站窗台,双眸投向朗朗晴空,空洞得令人心碎,语声轻弱无力道: “先生来了。” 龚无忌停下脚步,低叹道:“逝者已矣,清莹节哀。” 刘茫然之极道:“清莹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乱世中人的自然死亡 历来奢侈?战死沙场的兄长正是父亲的写照。” 这一问看似简单,其实包罗了对人世万象价值观及乱世源头的追溯。 龚无忌哑然道:“生于危难、死于纷争,多少人生命如出一辙。有些人主动, 而有些人出于无奈的被迫,海明兄弟是不幸中的幸运者,因他勇于选择了纷争,也 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生于危难,死于纷争”,刘清莹喃喃重复一遍,长吁一口气,快速调顺情绪, 转头道:“师姐回道观了,我带您去。” 龚无忌低声道:“有什么打算?” 刘清莹心态已经相当平静,郑重道:“我们俩至少要一个人陪她面对严韬明, 最好是都能去。” “恐怕说不动她”,龚无忌忧心。 刘清莹坚毅咬唇道:“讲道理我试过一回。这次我们反其道而行,您主攻,我 旁敲侧击,务必成功。” 龚无忌老眼转动道:“我们有最坏的一种做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 刘清莹美眸一亮道:“充当始作俑者角色,太委曲您了。” 龚无忌一副无所谓状道:“你原本就想把我推到前面去,让你师姐有气没地儿 发。眼下局势,容不得你们俩出任何差子,哪怕是受伤也是致命打击,我清楚,也 认了。” 被说中心事,刘清莹脸颊不由变红:毋庸置疑,静玄绝对不是严韬明的对手, 而即将来临的决战象征教派恩怨的终结,正因为这非凡意义,双方必定不遗余力的 分出胜负强弱,直至一方负伤倒下。 静玄恰恰因此被套牢,丧失了先天高手来去自如、没人可以阻拦截杀的优势, 她负伤身死的结局在所难免。值此暗潮汹涌时刻,先天高手代表左右天下形势的一 份强盛实力,何况她是静粟观精神与行动的核心。 龚无忌的意思不外乎破坏决战的单对单的局面,从大局与情感出发,他们已顾 不得付出无限期延续和加剧教派矛盾的代价,当然更顾不上静玄为此的责怪。 “噢,夫人”,龚无忌转身问候。 梦月搀扶身体孱弱不堪、脸色苍白得吓人的赵晓幽出现,后者不失大体的回礼 后,虚弱出声道:“灵枢由你姑父送回来了,莹儿也去见你爹最后一面。”说着不 由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梦月陪着垂泪,似乎想起刘海明生前对她的种种关爱。 “娘”,刘清莹双眸异样的扶住母亲,赵病弱的身体涌起她大哭一场的冲动。 龚无忌望着这对沉浸丧亲之痛中的孤儿寡母,寂静无声:粉碎宁静、详和、安 逸,剥夺人世间最起码的天伦之乐,这就是战火纷争。 “啪”,门闩被强力震断。 灵觉警兆宛如被巨石敲击,叶惊鸿震惊醒来,眉眼睁开一条线,不禁魂飞魄散。 一先一后跨入的分别是老怨家黄妲莺和一位手执折扇、风度不俗的青年,看他 们有恃无恐模样,吓也够把人吓死的。 叶惊鸿赶忙收敛气息,延续如雷鼾声,脑中疾思对策。 有一点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如果被发现破绽,往后将寸步难行。因该城是别人 地界,相互渗透的功用已卓见成效,一旦进入他们地盘,又被证实身份的情况下, 变成肉酱被当杂碎般拿去喂狗的命运准逃不了。 黄妲莺站定床前,紧盯沉睡如死的叶惊鸿,目光惊疑不定。 青年惊讶道:“妲莺妹妹,会不会认错人?”光凭亲昵称呼,不是黄雪莺的情 夫也差不到哪去。 黄妲莺迟疑道:“应该不会。冉魏无论体型、行为习惯全与那人非常相似。咦, 他是不是戴了面具?”冉魏正是叶惊鸿此刻的化名。 “管他是不是”,青年风度尽毁道:“杀掉算了。” 叶惊鸿当然不会为他们的一唱一合做出反应,从而给予别辨别自个警觉性和武 功高低的机会。 心底下直打鼓:出行前,戴上量身定做的面具,使皮肤黝黑许多,而且加厚了 两颚宽度、双肩与鞋底均加宽掂厚,双眼也用特制的药水浸过,看上去完全变成另 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没想到还是漏洞百出。 “在人家地头别胡来”,黄妲莺低瞥一眼,食指倏忽点往叶惊鸿期门穴。该穴 位于‘足厥朋的太阴脉’与‘阴维脉’的交会之所,属人体重穴。 叶惊鸿毫无防备下被制住,顷刻周身软麻无力,提不起半缕力气。 这一刻他哭爹喊娘都迟了,谁曾想到鬼女人居然说着不杀人的好话阴险偷袭。 黄妲莺伸手抚摸脸庞一圈,正要扯开衣襟检查,外头传来密集脚步声。 官兵驾式十足的逐一敲开客房问询入住的客人,寻找可能混在内的秦人奸细。 黄妲莺无奈收手,一手托住呼啸刺往叶惊鸿喉咙的折扇,狠瞪心狠手辣、宁可 错杀也不放过的青年一眼,用找人的借口摆脱掉到达门口的官兵,扬长而去。 叶惊鸿睁开眼睛,长喘口气:幸亏黄妲莺有不嗜杀的可爱之处,否则小命就这 么稀里糊涂的踏进鬼门关;又幸亏官兵及时出现,不然黄雪莺一定能轻而易举的发 现胸口的面具接口。 “起来”,一名士兵在床前大声下令。 浑身有如瘫痪,叶惊鸿有气无力道:“冉魏重病在身,官爷见谅……。” “好呀”,一名领军踏到门口,冷视道:“早晨刚好好的,要病就病。定是奸 细,锁起来。”流年不利,竟是早间有过一面之缘的。 “官爷……”,不容分说,虎落平阳的叶惊鸿被两根铁链勒个结结实实,再让 凌空架起。 一晃间,体力恢复少许,叶惊鸿中气足了些,冷冷道:“领军留下,其他人给 我滚出去。” 人体穴位错综复杂、连成一体,制穴的功力往往要多年苦练并配上巅峰的武学 修为才能达到炉火纯青、随心所欲,解穴就更需要巅峰的武学修为,所以一般武人 并不能够把自身所点的穴位解开。 另外还有些穴位涉及复杂的血液循环体系,一旦被点,根本上就是难解得几乎 解不了,只能靠人体先天的抗性逐渐自我恢复,‘期门穴’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 他流年不利时所遭遇的又一楣头。 “哎哟,抖起来啦”,负责下套的士兵重重给了他小小腹一拳。 叶惊鸿呲着牙冰冷注视领军道:“我怀里有样东西,你看看。” 后者隐隐察觉他并非唬人,伸入叶惊鸿怀中,掏出一块金光湛湛的腰牌。 等看清上面象征皇室尊贵的飞龙、字体和背面的玺印,他双腿一软,颤抖着声 音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是……。” “什么也不是”,叶惊鸿不客气的翻眼道:“如今世道什么假不了,烦劳你找 一个能分辨这玩意的人。但警告你,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它,爷我要你脑袋。” “松绑,松绑……”,领军忙不迭亲自动手,将叶惊鸿恭敬扶上床、直把动手 揍人的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后,他执礼道:“请恕小将多心,也请您体谅军人的苦衷。 小将快去快回,您歇着。” 将腰牌双手奉还,他只身连滚带爬的去了,留下一队部属看守门户。做人倒谨 慎,唯恐认贼作父。 叶惊鸿倒头就睡,门外有人守着,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