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栖一个人坐在练武场中央,汗水沿着轮廓分明的脸颊滑下,衣襟口有一大块 很明显的湿印。沈栖把握着的剑换到左手,右手使劲甩了甩。青石板的地面上出现 了大颗圆圆的水印。 没有风,月光清冷而明亮。沈栖终于提剑站起身,向房间走去。 沈栖素来讨厌汗味,哪怕是轻微的一点点。他简直难以想象师兄弟们练过剑后 不洗澡,任由汗水干透全身散出汗味。他知道以自己的影响力根本没法让师兄弟们 有所改变,但他坚持自己不被同化。他放下剑,从桌上拿起准备好的干净衣服,虚 掩上房门向后山的飞龙瀑跑去。 浸在冰凉的潭水里,眼前就是喧嚣不已的飞龙瀑。沈栖始终觉得“飞龙瀑”这 个名字不太适当,这点点高的瀑布,还飞龙呢,大不了一条地龙罢了!沈栖小心翼 翼不让头发沾上水,八年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偷偷在练武场练武但没有一个人发现, 很大程度上与他的这种小心谨慎分不开。其实师兄弟中晚上偷偷练武的人很多,有 人甚至是通宵,沈栖觉得自己单薄的身体是受不了那种苦的,所以沈栖虽然晚上练, 但时间不长。也许正因为时间不长,沈栖偷偷练武的成效并不大。千叶派第四代八 个弟子中沈栖排行第三,但论武功他就排在倒数第三。他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悟性 也不高,抱着“勤能补拙”的念头他从入门的第二年起就开始偷偷晚上练武,但结 果只是从倒数第二变成了倒数第三。这也是他偷偷练武却并不为外人知晓的原因之 一。 沈栖苦笑,走上岸擦干身子。月光下沈栖更显得苍白、瘦削,他无可奈何地叹 了口气:父母的愿望已经落空了一半,沈栖的父亲沈济天是老来得子,四十二岁才 由二房金氏生下沈栖。金氏原本就体弱多病,沈栖出生后第三天就撒手西去。沈栖 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小也疾病缠身。沈济天和他的正室苏氏很疼爱沈栖,却拿沈栖 的身体没办法。后来沈济天听人说练武能强身,就把沈栖送去千叶派——一个小小 的门派。老夫妻俩是千千万万个舍不得,当着孩子的面强作欢颜,回到沈庄后却抱 头痛哭了一夜。九年来,沈栖的病是少了,但身子骨依然瘦弱。唯一的收获是不怕 冷了,这也归功于寒冬腊月里还每天泡冷水澡。 沈栖穿好衣服,慢慢向回走。 其实他并不醉心于习武,如果不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如果不是考虑到偶尔有 盗贼光顾并不太富庶的沈庄,他早离开千叶派习文去了。不错,习文!他自小就安 静少言,五岁时就请了家塾。四年后去千叶派前他已熟读四书五经,而且会吹箫弹 琴下棋了。不会丹青,因为没有时间学。字却写得一手好字。在辞退家塾的老先生 时,老先生楞了很久才长叹一声道:“习武固然好,只是,可惜了。” 幸好在千叶派,师父并不反对弄武的同时习文。沈栖自己照着书继续摸索如何 吹箫、弹琴、下棋——都是在其他师兄弟休息、玩耍或偷偷练武的时候。即便这样, 他有时也会被师父责骂一句“不务正业”,他只能收起那些“非正业”的东西,然 后提起剑。 沈栖凑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同于师兄弟的手掌,他们只有掌心一处 有老茧,而他十指的指尖也有老茧。弹了十三年的琴,他的手指比一般人的都要细 长灵活。说不出为什么要如此坚持,也许是一种无声的叛逆。 沈栖轻轻走回房间,关上门。如果说他在武艺上有什么出众的话,唯一的只是 轻功。因为他瘦削,所以他跑动灵活。为了便于晚上偷偷练武,他曾下狠心使劲地 练轻功。这也是他偷偷练武却不被他人发现的原因之一。不过他不愿让别人知道这 一点,在师兄弟间比试轻功时,他总是故意输给两三个人,这样不会招来注意与惊 讶。他,习惯了黯淡无光。 吃过早饭,千叶派八个弟子被叫到了掌门张远山跟前。张远山身旁是其独女张 亦诗。张远山早年丧偶,对这个宝贝女儿是倍加疼爱。虽然教其武艺,却不让她和 众弟子一起学习,生怕女孩子跟不上男子。 张亦诗虽说不上倾过倾城,但也清秀可爱。加上开朗活泼,千叶派八个弟子对 她莫不是言听计从。沈栖也是暗自爱慕她的,但沈栖除了默默做她请求的事外从没 有另外的表示。他知道,论财,自己比不上大师兄南宫衡和四师弟方钰;论貌,自 己比不上的有三四个;论艺——武艺的艺,倒数第三根本没有希望;论文,她和师 父从没看重过这个。沈栖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爱慕张亦诗,但从未向任何人 说出;他也不为之烦恼,更没有压抑这种单纯的情感。他只是为她的快乐而快乐, 为她的忧伤而忧伤,静静地观看这一道清晰却又疏远的风景,没有任何的幻想。 张远山开口了。“千叶派的武学以剑为主,但剑之外还有一门暗器。大家知道, 暗器虽博大精深,但多为武林正道不齿。所以暗器这一门,你们愿学则学,为师不 强迫。现在你们中谁想学就站出来。” 沈栖看了看众师兄弟,每个人都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为武林正道不齿,谁去 学?!沈栖握了握拳,走上前跪在张远山面前。 “师父,弟子愿学。” “你?!”张远山楞了一下,半晌问,“为什么要学?” “师父知道,弟子武艺不精。家父家母送弟子来学武本来就希望弟子能学成一 身本领,保护自己和家人免遭侵扰。但弟子现在着实担心以弟子的武艺能否胜任。 所以,弟子想学一门暗器,虽为正道不齿,但必要时终究可以防身,也不罔父母一 片苦心。” 张远山点了点头。“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沈栖你要知道,暗器也不是任何人 都可以学的。你心地善良,为师放心你不会用暗器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但真要学暗 器,你还必须通过我一项测试。” 沈栖楞了楞,有种预感自己要失败了——似乎入师门以来没有一项测试自己能 完全通过,就算通过,也只是勉强。 张远山带众人来到练武场上。其余人全部退开,只留沈栖站在场中。张远山从 张亦诗捧着的棋盒中摸出所有黑子放入袖中,有拈了一粒白子在手中。“沈栖,当 我把所有黑子与白子向你上方射出后,你只能跳一次,就要抓住这粒白子和一粒黑 子。如果你能办到,你就能学暗器。” 沈栖点头,眼前顿时一片黑子射来。沈栖纵身而起抓住一粒黑子,当黑子落入 手中时,白子正好从沈栖耳边飞过。糟了!只能跳一次!沈栖情急之下单脚踢中一 粒面前的黑子。借着黑子前飞的一丁点力道,沈栖猛地后飞,双指夹住了白子。没 来得及高兴,沈栖觉得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白子在飞快地旋转,而且就要挣脱 沈栖的双指!不行!这次机会我不能放弃!沈栖咬紧牙关使劲夹住双指,白子旋转 的力道终于慢慢停止,沈栖轻轻落在地上。看着手中的黑白双子,沈栖有一种不现 实的感觉,仿佛在做梦一般,也许一睁眼、一抬手、一开口,一切又都不在了。但 沈栖还是说出了一句话:“师父,我拿到了。” 没等张远山开口,张亦诗在一旁拍手叫道:“哇!沈大哥你是‘真人不露相, 露相不真人’!刚才你那腿轻功可不简单哪!”沈栖觉得很开心,非常开心——这 是张亦诗第一次称赞他。沈栖把棋子交到张远山手中,不太好意思地笑道:“也不 是……只……只不过急了。”沈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张亦诗面前根本说不出完整的 话,他由衷地佩服起所有师兄弟,他们在张亦诗面前素来都是谈笑风生,丝毫不觉 拘束的。 张远山沉稳的话音响起:“从今以后,沈栖跟随我学习暗器。沈栖你要记住, 不得仗艺自傲,不得以暗器欺侮同门,尤为重要的一点,不能不经为师应允,随意 传授他人,包括同门师兄弟。你听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 沈栖话音刚落,方钰走出道:“师父,弟子也想学暗器,可不可以?”张远山 略一迟疑,问:“你为什么要学?”方钰负起手,看也不看沈栖一眼道:“通过那 种测试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暗器好歹也算我们千叶派一门绝技,传给庸碌之 辈只怕其精妙之处会从此失传!三师兄,你说是不是?” 沈栖早已习惯方钰的嚣张自负。方钰的父亲方如龙是当朝宰相,方钰的优越感 自小便有。沈栖点了点头,向张远山道:“师父,四师弟说的是。我资质很差,恐 怕学不到师学的十分之一。师父最好再找几位武艺精绝的师兄弟,以免师学中落。” “哈,”方钰拍手道,“三师兄果有自知之明!” “四师弟你太过分了!”在一旁的南宫衡忍无可忍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三师 弟?他好歹也是你师兄,姑且不论‘长兄为父’,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大师兄,你又来多管闲事了!这是三师兄他自己承认的,再说了,我叫他一 声‘三师兄’已经是对他很尊重了!” 沈栖见师父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师父的难处——一个是当朝宰相之子,一 个是江南首富纵心山庄的少庄主,实在是哪一个都得罪不起。沈栖连忙止住南宫衡 :“大师兄不必了,我想四师弟也是一番好心。都是为师门着想,不用这样。”南 宫衡看看沈栖恳求的眼神,不得不强压住怒火。不料方钰防声大笑道:“不如大师 兄,我们就借师父的棋子来比试一场。黑子,谁都能抓到。白子就一颗,正好见真 功夫!我们看谁能抢到白子,抢到的人,就与师父学暗器。” 张远山不动声色暗自笑了笑。“也好,你们也很长时间没有比试了,正好今天 有这个机会。不过刚才因为是沈栖,我没有强调要怎样抓白子。但是沈栖大概一贯 下棋,习惯了用双指拈棋子,所以——你们也看到了,他是用双指夹住了白子。其 实他本可以用手握,这样就会简单多了(这时除了沈栖和张远山外,每个人都在想 为什么)。而对于南宫衡你们两人,可以不抓黑子,但白子,一定要用双指夹。” “那当然了师父,”方钰抢道,“不然我和大师兄岂不是要矮三师兄一截?” 南宫衡冷哼一声,以袖拂地,落在地上的棋子飞向张远山。方钰如法炮制,所 有棋子都落入张远山袖中。张远山扣紧白子,气沉丹田。“仔细了!” 话音刚落,黑子尽数飞出。白子一闪,方钰抢先跃起,衣袖一拂之下,半数黑 子打向南宫衡。南宫衡拂开黑子之时,方钰两指一夹,夹住了白子。只听“啊”的 一声惊呼,方钰面容失色,白子已从指间飞出。南宫衡一跃而起,双指夹住白子。 甫一夹住,南宫衡也猛地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一粒飞旋的白子,力道之大足以磨 破指尖皮肤。惊讶之余,方钰已伸手抢至,以指为剑横切向南宫衡的腕间命脉。 “松指!”方钰暴喝道。南宫衡冷冷一笑,硬是咬牙夹紧白子,而另一只手变掌拍 向方钰小腹。方钰不避不闪硬受一击,强忍住冲入口中的鲜血,方钰仍是点中了南 宫衡的腕间命脉。南宫衡夹住棋子的手顿失力道,双指一松,棋子笔直地落下。方 钰一脚踢向南宫衡,一手夹向棋子。南宫衡侧身避开方钰的脚,一手同样夹向棋子。 方钰冷笑一声,忽然横掌切向南宫衡双指,不料南宫衡双指猛然停在半空不动,宽 大的衣袖迎向了方钰的掌沿。方钰一楞之下南宫衡已经以袖拂过了棋子。方钰正要 上前挣抢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股血气涌上喉间。方钰使劲咽下血,抬眼 看时,南宫衡已稳稳夹住了白子。 南宫衡看也不看方钰一眼,将白子交还给张远山。“原来师父的白子是一直在 飞旋的,弟子差一点就没接住。” 张远山松了一口气,心下高兴嘴上却责备南宫衡道:“你呀!对四师弟下手也 太重了,还不快去看看他有没有事。” 南宫衡转身看了一眼满脸惨白却怒气冲天的方钰道:“师父,其实是我下手太 轻了。本来我以为四师弟感觉到我的掌风就会退开,没想到四师弟对这么一点力道 不屑一顾。也许我下手再重一些,四师弟就会退开,反而不会受伤了。” “你呀真坏!”张亦诗忍不住上前扶住方钰道,“你把方大哥打伤成这样还说 风凉话!” 南宫衡轻轻一笑:“亦诗你别担心,我下手真的很轻,你看四师弟连血都没有 吐。” 方钰又气又羞摔开张亦诗的手大声道:“本来我就没事!什么‘伤成这样’?! 那点点力道就想打伤我?” “可是方大哥,”张亦诗指着方钰的牙齿担忧地说,“你牙齿怎么是红的?” “我,我,我刚才不小心咬破了舌头!师父我去练剑了!”说完,方钰怒气冲 冲地走开了。向来对方钰言听计从、一个鼻孔出气的欧子江、仇良也连忙跟了过去。 站在南宫衡身旁的杨川冷冷道:“就欧子江和仇良这两个家伙,天天跟在方钰后面 做小人!”“喂,”张亦诗双手撑腰道,“你不也是一直跟在南宫大哥后面吗?” 杨川站到张亦诗面前道:“我和大师兄是君子之交,那些人,是小人之交。” “这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张亦诗边说边翻眼睛看天。 “好了不要斗了,”张远山沉下脸道,“南宫衡,你身为大师兄,理应让着点 师弟们一些。我知道你和方钰都是从小一股子傲气,碰在一起难免和不到一处。但 是能让人处且让人,不要非得闹得这么僵。” “师父,”南宫衡飞快打断了张远山的话,“我不是不尊重你的教诲,实在是 我太看不惯方钰了。” 张远山长叹一口气,转而又指着张亦诗道:“还有你这丫头,不该你开口的时 候别乱说话,专门搅和了一团浑水!少说两句方钰也不会气成那样!” “爹,”张亦诗满脸委屈,“我,我只是实话实说呗,没搅和呀……” “师父,”南宫衡抬头道,“这事和诗儿无关,不要责备她。” “是呀!”杨川也连连点头。 张远山忍不住摇头长叹:“你们呀,就是太护着诗儿这丫头了!结果现在看看, 口无遮拦,疯疯癫癫,将来怎么嫁人哦!” “爹——”张亦诗不好意思地躲到张远山身后捶张远山的背。 杨川禁不住道:“师父你放心,别人不要诗儿我们师兄弟要!只怕抢还抢不过 来呢!” “胡说八道!”张亦诗跳出来羞红了脸嗔怒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众人看着杨川被张亦诗追得东躲西藏都哈哈大笑。沈栖有些忐忑地问张远山: “师父,什么时候开始教大师兄和我暗器?” 张远山慢慢收敛笑容,向沈栖微微点头道:“马上。”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