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麻烦(下) 现场的气氛持续诡异了很久。 白羽桐和周韧都是意味深长心照不宣地看向沈栖和那少年,而那少年脸上则是 阴晴不定地飞快变换着表情,狐疑的目光在沈栖脸上飘来荡去,沈栖心里微微冷笑 着,脸面上却是一派冲淡平和——演戏,是需要耐性的。 “难怪雁儿姐姐这么避着我呢……”最终那少年倏地笑了,神色骤然轻松,略 一抬下巴,仿佛一切负担都刹那卸下,“那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但是雁 儿姐姐,我好佩服你的身手本领耶,我做你朋友好不好?这样以后我遇上麻烦还可 以请你帮忙一下下!那些恶人什么的知道你是我朋友,说不定也就吓跑了不敢来烦 我呢!——还有哦,我看你们往东走,应该是想去江影城那边吧?那里的海贼听说 好厉害,打了好久好久了!我这次就想去看哩!嘿嘿,江南这里我可是很熟的哦, 水路四通八达而且比旱路安全得多。我准备走水路过去,已经让王叔准备了一条大 船在这里附近的渡口——我看不如这样,我们结伴一起走坐船吧!” 听这少年巧舌如簧转眼间唾沫横飞聒噪出这么一长段话来,沈栖脑皮一阵发麻 ——这家伙,不简单…… 白羽桐倒是来了精神,呵呵笑道:“那要我们付船费么?” “当然不用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少年巧笑倩兮。 “呵,你倒是挺爽快的,那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白羽桐丝毫没有征求 其他在场人员的意见。 “真的?!”少年喜出望外。 白羽桐侧脸看向周韧,周韧犹豫:“我……随便……”——小小周韧实质上是 没有发言权滴…… 沈栖此时倒也不怨白羽桐,如果他处于白羽桐的位置的话,也一定会做出同样 的决定的。少年说的不假,在江南行走最便捷的莫过于坐船,而且江南乃繁华富庶 之地,各派势力林立,剪径盗贼也颇多,走水路虽然也会遇上水贼,但毕竟几率小 得多。更何况,这少年还给所有人的食宿花消打了包票。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船是 开向江影城的,沈栖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也即是此。如此一想,沈栖有些汗颜了。这 少年看似东扯西拉地罗嗦一通,虽然前面半段根本没有丝毫营养可言,但后面半截, 却是句句引诱字字敲中沈栖等人心坎上。如果这少年真是刻意而为之,还真不能小 瞧了他! 虽然明知这一点头就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沈栖还是颇为无奈地道 :“能搭公子的便船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我很奇怪,公子为什么把船开到这里附 近上船,而不是在金陵直接上船呢?” 少年咯咯笑了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雁儿姐姐心思好缜密哦!其实也没什 么的啦,我不过为逃点捐税还有入城费而已。唉,官府才不管你的船是用来载货还 是运人,进城出城都要交银子的!船越大,交的钱越多。” 沈栖心下微微冷笑,他才不信少年这番说辞!以少年的财力,还有在乎这点小 钱的道理?不管沈栖想辩驳少年也找不到非常好的理由,只得“哦”了一声,做恍 然大悟状。 “……那雁儿姐姐是答应咯?”少年趁热打铁,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着盯着沈 栖。 沈栖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痛苦丑怪:“那是当然了,所谓‘出门靠朋友’,有 朋友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呜啦!太棒了!!”少年一下子跳了起来,“雁儿姐姐总算把我当朋友了耶!!” 沈栖全身一阵鸡皮疙瘩狂起。 “那既然是朋友了,我就来个自我介绍咯!我叫连御飞。”少年笑得极其灿烂, 像吃了糖果的小孩。 “水里的那种‘鲢鱼’在‘飞’?”白羽桐很是恶劣地开玩笑。 连御飞一愣,既而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哈哈哈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的名字呢!哈哈哈哈,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笑死人了……” ……这小子的脑袋不会真坏了吧?…… 一旁的白沈周三人不约而同地狂汗了一把。 笑够了,连御飞喘回一口气:“不是什么‘鲢鱼’在‘飞’啦!是‘接连不断 ’的‘连’,‘驾御’的‘御’,‘飞’倒是对的,就是‘飞翔’的‘飞’。” “不错的名字!”白羽桐翻了下眼睛很没营养地说,“接连不断地驾御飞翔— —你父母该不会很羡慕长翅膀的鸟儿吧?” “嘿,我也一直这么想耶!” 连御飞一下子拍手叫了出来,白羽桐立即同样 大惊小怪地道:“哇呀,真的吗?!那我们倒是心有灵犀‘不点’都通!!” 果然不出白羽桐所料,连御飞立即又快乐地傻笑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任何虚 伪做作。 一旁的沈栖皱了皱眉,看了冷笑中略带嘲讽的白羽桐。虽然他的确不喜欢这个 自己看不太透的连御飞,但并不表示他就赞同白羽桐这么耍弄连御飞。 “这样吧,” 连御飞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快乐地道,“我们这就赶路去上 船吧,这里吃的东西老差劲的,我船上有好吃的,嘻嘻,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也好,”白羽桐很是无所谓,“对了,我叫白羽桐。” “你就是白羽桐?!” 连御飞一下子瞪大了眼,“那个‘羽扇公子’白羽桐?!” 白羽桐眼睛里滑过诡异的微笑:“是啊——看来你已经听说过,那我也就不用 再多坐自我介绍了。” 连御飞好奇而敬畏地上下反复打量起白羽桐,周韧在一旁咳了一声道:“我叫 周韧,‘东周西周’的‘周’,‘坚韧’的‘韧’。我和你差不多,是偶然碰上他 们然后一起结伴走的。” 连御飞立即很热情地对周韧道:“那我们以后可要多多互相帮助哦,毕竟我们 境况相差不多是不是?” 哪门子的“境况相差不多”?!……周韧不置可否地笑笑,暗道这个连御飞还 真正古怪得紧。 “知道我就是白羽桐,你还打算让我们跟你结伴吗?”白羽桐丝毫没有拐弯抹 角。 连御飞抿起了嘴,但忽然间粲然一笑,左拳一剁右掌:“决定了!我看白大哥 你也不像什么坏人,杀手又怎么了?杀手总不会害朋友的不是?!我是你朋友,什 么也不用怕的!” 白羽桐微笑着,但眼皮却轻轻一跳:“真是很难得有人会这么想……” “所以我是很稀少很值得宝贝的哦!” 连御飞当下神采飞扬一挥手,“雁儿 姐姐你说是不是?!” 沈栖有些闹不明白怎么忽然间又扯自己身上来了,不过还是耸肩一笑,避重就 轻:“你说的不错,羽桐不是很坏。”——而是非常坏非常阴险非常毒辣! 连御飞歪了一下头,静静看着沈栖那么片刻才道:“……那我们就走吧!” 一群人走出客栈,客栈里的掌柜有些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这些提刀跨剑的后 生哪……嘿嘿,还真闹不明白他们都在想什么,连说话都那么稀奇古怪……” “忆羽饿!”刚出客栈一直被忽略的忆羽忽然发出了抗议。 白羽桐一把将忆羽抱了起来:“不急,马上我们到船上吃好吃的!那店里的不 好吃。” “不骗忆羽?”小家伙很较真,毕竟这是关系到肚皮存储的大问题。 “不信问沈……”白羽桐差一点习惯性地说成“沈叔叔”,但总算她及时发现, 将“沈”微微一拖,立即改口,“姐姐!” 忆羽看了一眼沈栖,却一撇嘴问:“为什么要问她?沈叔叔呢?忆羽要沈叔叔。” 沈栖整个人一愣,他实在没想到忆羽对自己的依赖性会到这种地步。 白羽桐则是淡定自若地一笑,拍拍忆羽脑袋:“沈叔叔有点事情走了,不知要 多久才能回来——这个沈姐姐其实也不错哦,‘她’是沈叔叔妹妹。”——“沈叔 叔”的妹妹是“沈姐姐”……这个辈分怎么算来着? 晕……沈栖实在佩服白羽桐信口开河不打草稿的本事。 忆羽看了沈栖一眼,闷声不开口了。 连御飞却是很好奇地插了进来:“这个小孩是……?” “我儿子,”白羽桐笑得一脸灿烂,“白忆羽,‘记忆’的‘忆’,‘羽毛’ 的‘羽’。” “白大哥你已经当爸爸啦?!” 连御飞一脸的吃惊。 “是啊!”白羽桐颇为感慨地叹口气,嘿嘿笑了两声,“总觉得自己非常老的 样子……” “那大嫂是……?” 连御飞显然是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家伙。 “死了。”白羽桐笑眯眯地回答,连御飞吓得整个人往后微微一退,很天真地 直接问出了自己的惊讶:“死了?……你不伤心么?!” 白羽桐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了,周韧和连御飞一样看向白羽桐,只有沈栖皱了 一下眉,看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忆羽。 “伤心么……又有什么用?!”白羽桐冷冷地一笑,双眸虽是盈着笑意,但却 冷漠如冰。周韧和连御飞同时情不自禁都打了个寒战,仿佛是第一次,他们终于意 识到了这个英俊潇洒稍带邪气却不失幽默的家伙的身份——落梦派首席杀手白羽桐。 沈栖只是心头微微跳了一下——不错,伤心么……又有什么用?! *** *** *** *** *** *** *** *** *** *** *** *** 很快就到了上船的渡口,一艘中等大小的商船静静泊在渡口边。船上灯火通明, 岸上王叔早已搁好了舢板等着。 “马也牵上去么?”白羽桐问。 “船上有专门的马厩。” 连御飞示意王叔着人手把白羽桐等人的马匹牵上船。 等所有人都上了船,王叔飞快地指挥人手收上舢板拉起锚下了帆,水里通明的 影子开始平缓地向前滑动。 连御飞则是开心得不得了地领着众人参观自己的船。 “这船是商船,所以下面都是装的货,” 连御飞踩踩脚下的甲板,然后指指 甲板上的客舱,“上面是客舱,最大的那个是大家吃饭聊天商议事情的地方,小间 的是房间,挺多的,大家一人挑一间。” 挑了房间又安顿下行李,连御飞赶忙拉众人去吃饭。果然连御飞没吹牛,船上 的饭菜甚是可口。 吃过饭,沈栖并不想呆在饭厅里聊天,也不想回房间休息,干脆一个人跑到甲 板上,站在船头撑着扶栏看风景。 “姑娘小心,船头风大。”悄无声息走近的王叔很是平板地提醒。沈栖连连点 头,从王叔刚才靠近的步法里他分明察觉出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 如来时一样,王叔又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开,走到舵手室里去了。从舵手室里溢 出来的灯光使浓重的夜色显得分外冷冽,沈栖不由自主打个寒战,转过头,继续看 向暗沉的水面。 “看风景?”一个快活的声音跳了出来,连御飞一下子趴在了沈栖手边的扶栏 上,眨巴着眼睛问。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浓重静谧的夜色影响了情绪,沈栖此时竟不是非常讨厌 连御飞了,甚至觉得在这苍茫夜色里忽然蹦出一个声音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孤独被打破的温暖。 “嗯……”沈栖淡淡地回答,“……可惜太暗了,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可以看见月亮!” 连御飞没有察觉沈栖语气里的寂寥,非常孩子气地指向 水心轻轻晃动的月亮。 淡淡一笑,沈栖想了想问:“羽桐他们呢?” “哦,周大哥回房间休息了,白大哥也送忆羽回房间里睡觉——小孩子嘛,总 是很容易困的。” 听连御飞用一种成人的语气说“小孩子嘛”这四个字,沈栖情不自禁微微笑了 :“说别人小孩子——那你呢?你今年多大?” “我?” 连御飞眨巴了下眼睛,“十六岁!可不是小孩子了!!” 沈栖一下子笑了:“不过比我小哦!” “呵呵,所以我才叫你‘雁儿姐姐’哪!” 沈栖被这么一说,立即想起了自己现在可是一个“女子”!微微一惊,沈栖骤 然发觉自己刚才和连御飞说话的口气太过随便了些,几乎不像个女孩子家了。 “……呵呵,连公子还真会说笑……”沈栖僵着舌头道。 连御飞撅起嘴皱了下眉:“……我不喜欢你叫我‘连公子’……” “为什么?” “……因为你叫白大哥都直接叫他‘羽桐’,这不明摆着一个生疏,一个亲近 嘛!” 沈栖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呻吟一声,强打起精神道:“这是自然的,毕竟我和羽 桐在一起的时间很长了,而你,今天才认识。” “我就知道雁儿姐姐更看重白大哥!” 连御飞显然没接受沈栖的说辞。 沈栖也懒得多解释了,干脆扭头看向远处模糊的岸边,水声潺潺。 连御飞在一旁歪着头眨巴着眼睛看向沈栖,却根本无法从沈栖全然静默的脸上 猜出沈栖半分心思。只是沈栖这分静默也似乎终于感染了连御飞,向来聒噪的连御 飞出奇地没有开口,只是看看沈栖,又看看水面。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异的人呢?两人同时在心里同样地想。 她像这江水一样沉寂晦黯,她的眼睛第一眼看起来很是平淡,可是只要再多看 一眼,你就会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并不普通…… 他像这江水一样翻腾流溢,他的眼睛第一眼看起来很是澄澈,可是只要再多看 一眼,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并不纯粹…… 典雅雍容、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她其实并不是非常非常地艳丽卓绝,但是 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这种气质,婉约如菊。 稚气爽朗、真似夸张、黠似愚拙——他其实并不是相当相当地超凡脱俗,但是 他身上有一种天赋的灵动,这种灵动,妖异如莲。 绝无仅有的女子呢……连御飞微微地笑了,尽情看着沈栖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莫名其妙的家伙呵……沈栖迎着夜风眯了下眼睛——可是他这样的性子是怎么 养成的?是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没人教导他造成的么?……不过即便他双亲在世, 他这样的性格会改变吗?姑且不论他父母是否想改变,若是真想,他们又该如何改 变?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思维,有性格,有独属于自己的气质和行事风格。 这些东西到底都是哪里来的?父母教的?夫子教的?朋友教的?尊长教的?……都 不像哪……拿自己来看,自小仿佛只有琴棋书画剑招心法是由外人教给了自己,而 做人的风格、行事的态度,根本没有任何人对自己提起过,自己完全是自己摸索酝 酿了出来。幸好自己所处的环境还不算是非常蛮荒,那么那些一丁点学识都没有的 人们呢?他们该是在怎样的黑暗里摸索……或许连摸索也没有,他们只是单纯地存 在着。 刹那间,沈栖看向阒黯的水面的目光微微一懔。大部分的人和这江中的水流不 是一样么?其实并没有太多人指教,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点拨,只是按着自己的本能 顺着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趋势流淌下去。只有那些最靠近岸边的水流才会分明地觉 察到束缚的力量,而更多的处于中央的水流,他们所能感觉到的,只是其他与自己 种类相同却本质上完全迥异的水流。 任何一缕水流都在时刻不停地变幻着,任何一缕水流周围的环境也在时刻不停 地变幻着。不同的水流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快快慢慢来来往往,来时不带丝 毫讯息,去时不留半分依恋,但彼此间,都因为共同的流淌而改变…… 但是——沈栖微微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如果能有指教、能有点拨总是更好!哪 怕只是建议,毕竟当一个人遇上完全陌生的事件时,有个建议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刹那间,沈栖脑海里滑过了张远山、程雪痕、陆尝、柳忘忧、和言,这些面容 一张张地清晰起来,平缓地轮换着,不带丝毫的停顿和迟延—— 谁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谁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谁能告诉我,我的未来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我会成为什么样子?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样应对连御飞这个麻烦? 略带苦涩地笑了,沈栖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妄想。 傻瓜!没有任何人能给你指教,没有任何人能给你建议!你只有自己走出一条 属于你自己的路,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 当然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更轻松一点的道路,同样的或者相似的境况很多,前人 走过的路并不是不能再走一遍,但如果你真的想全然相信并依靠自己,那么漫长的 旅程,无论看起来多么绚丽缤纷,本质上都是孤寂的。 更何况任何人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决然依着前人走过的道路丝毫不差地前进。 你可能完全理解一个前人吗?不可能。即便是离你最近与你最熟悉的人你也无法绝 对地理解,灵魂与灵魂彼此的理解只是相对的,而灵魂与灵魂彼此的陌生是绝对的, 所谓人心隔肚皮,其实岂止是一层肚皮而已?! ……所以我再怎么也无法猜透连御飞这个就站在我身边的家伙的心思,更不用 说他为什么会生出这副性子来了…… 刹那间沈栖仿佛一下子轻松了,强求自己为所不能为是愚蠢的……沈栖好歹是 个聪明人。 “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沈栖忽然回头对连御飞道,把已经盯着沈 栖看了多时的连御飞吓了一大跳。 “……吓死我了!雁儿姐姐你怎么突然一下子转过头来?!” 沈栖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耸一下肩走开。走到房间门口,正碰上白羽桐走出 来。 ——所以我也是无法想透白羽桐的…… 释然一笑,沈栖打个呵欠道:“不早了,我睡了。” 关门,闭眼,一切遮挡于眼帘的黑暗之外。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