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俞蝶被安置在沈庄的上房中,庄里上下都十分同情“俞莲”的遭遇,更多的, 是惊讶与她的容貌气度。那种端庄典雅,那种贤淑的气质,明显不是小户人家的儿 女能拥有的。苏氏第一眼看到俞蝶时几乎把持不住,因为俞蝶带着身子又染着风寒, 像极了沈栖亲娘当年的样子。苏氏不由自主无微不至地关心起俞蝶,甚至亲自倒茶 送水。而俞蝶也仿佛在苏氏身上又看到了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影子,对待苏氏也如同 母亲一样。沈栖只是偶尔去看一下俞蝶,毕竟在沈栖脑海中“男女授受不亲”是根 深蒂固的,况且俞蝶还是程雪痕爱慕的女子,沈栖潜意识中就对俞蝶自动地疏离。 沈济天自知时日不多,尽力把庄中的事宜交付给沈栖和严叔处理。沈栖本来就精于 文墨,而且心思缜密,所以处理起这些帐本之类的事物游刃有余。沈济天看儿子有 能力独当一面了,心下也宽慰些。这一宽慰,病情反而加重了些。 沈栖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就写了信请求师父让自己在家中多呆几天,张远山也 是通情达理之人,三天后就回信到沈庄,让沈栖安心在家中侍奉父亲养病。不过张 远山也叮嘱沈栖要勤练武学,绝对不能荒废。沈栖看着信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自 己这几天都尽量用练武为借口逃避与苏氏共处一室,所以练武总算没有拉下。沈栖 放下信,闲来无事,顺手拿起随身携带的南洞箫,箫身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多久 没吹箫了?应该吹一下了。 悠悠的箫声传出,沈栖看向窗外空空的庭院,微斜的阳光温情而和煦,有扑闪 着翅膀的小虫不慌不忙从空中飞过。什么时候自己能够有一知己,同在这样闲情漫 溢的下午同吹一首清幽的曲子,一同消潜这无法舒怀的惆怅,看时间从握箫的指间 缓缓流淌…… 俞蝶听到箫声时,有一刹那的恍然。羽桐?不不是。这箫声平缓舒展,如同一 鸿澄澈的秋水,一点点的哀伤,一丝丝的落寞,还有那份怅然……这完全不同于羽 桐箫声中的轻快灵动,这,是谁? 推开雕花的木门,示意服侍的丫头不要跟随。无声的碎步从午后的斜阳中穿斜 而过,停在了房门半掩的书房前。隔着敞开的窗子,俞蝶看到了闭眼吹箫的沈栖。 南洞箫?俞蝶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个瘦削的少年,是如 此平凡却又如此特殊。千叶派?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想来也是出不了能成大气的 英才。不错,他身上没有程雪痕那种长风万里待展翅的气魄,没有白羽桐那种锋芒 毕露狂妄不羁的灵气,他有的,是甘于平凡的默然,是希望永无的淡然无求。他其 实并不洒脱,他毫不挣扎地接受所有纲常礼教以及武林中弱肉强食的血腥规则,层 层的束缚下他没有任何的怨言,所有的野心与奢望早在没产生前就化为了灰烬—— 空了内腑的外壳,反倒是轻松地仿佛洒脱。不过他还不是彻底空了一切的外壳,他 还有其他。他不动声色关怀他人的善意无时无刻不从他行为的细节中流露出来。他 有敏感的知性,可以刹那间猜透他人的欲求和难以启齿的困扰。不留痕迹的帮助, 伴随让他人心宽的巧妙借口,似乎总想让别人认为接受他的帮助是理所当然的,这 不是圆滑,不是别有用心,而恰恰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 这样的人,怕是真正无愧于“善”这个字。 沈栖开始有些吹不下去了,几天来强压在心底的苦闷像翻江倒海一般涌起。我 究竟应该怎么办?怎么办!爹当年为什么不立即说出来,为什么要庇护着杀了我亲 娘的凶手十八年?不是说杀人偿命吗?不是说血债血还吗?!我能忍心下得了这个 手去杀那个辛辛苦苦照顾了自己十八年的“娘”吗?爹还活着,我绝对不能显露出 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可是爹死了我怎么办?杀了她吗?!我应该杀了她吗?到时 候谁会相信她竟会是杀了我亲娘的凶手!上天真是会开玩笑呀——看她!谨守三从 四德,一副贤惠亲切慈祥仁爱的妇人模样,得体的举止,斑白的鬓角,满是岁月留 下痕迹的脸永远带着平和的微笑。呵,她简直可以称作是妇女们的楷模,受人尊敬 的老夫人!——谁来撕开她的面具瞧瞧她狰狞的面孔,谁来戳破她虚伪的外表揪出 她丑陋的内心!杀人犯!她是不折不扣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沈栖猛地折断了手中的南洞箫,随手一挥,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全挥到了地上。 俞蝶情不自禁吓出声来,手还没来得及捂住最嘴,暴怒的沈栖已经冲了出来。 “谁在外面!——是,怎么是你?”沈栖的火气显然在看到俞蝶之后消下去不 少。 俞蝶勉强笑笑,目光瞥过沈栖手中被折断的南洞箫。 “我听到有人吹箫,所以顺着箫声走了过来。没想到沈公子吹箫吹得那么好, 我都听入迷了。” 沈栖不自然地笑了笑,慌忙把折断的南洞箫藏到身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俞蝶心下疑虑,嘴上委婉地问道:“沈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么?有的话最好和家 人朋友说说,不要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沈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起来,猛地转身不看俞蝶。正当俞蝶担心不已时,沈栖 缓缓转过了身,出乎俞蝶意料的是,沈栖的眼中满是闪光的泪水,仿佛稍微一碰就 会立即滚下。 “俞姑娘,你能帮我吗?” 俞蝶的心在沈栖断断续续的倾诉中越沉越深。世上还有真正幸福的人吗?为什 么连沈栖这样淳朴厚道的人老天也要给予不幸?俞蝶轻轻拍了拍沈栖因恸哭而不住 颤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你爹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夫人虽然杀了你 亲娘,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对你的照顾也几乎能够抵赎她的过错了。我想你的亲娘九 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再怪罪夫人了。只是他们三人都一定共同地希望你幸福快乐,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会悲痛欲绝的……” 沈栖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刚要开口,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然后“砰”的一声,来人撞开了书房的门,沈栖和俞蝶同时惊地从椅子上跳起。沈 栖一把扶住了满身是血的严叔,严叔气息微弱地道:“快,少爷快走,有,有人, 杀……” 严叔话没有说完就睁着眼不动了,沈栖猛地一阵战栗,丢下严叔冲出书房,俞 蝶慌忙给严叔合上眼睛,也追了出去。两人同时赶到客堂,只看到客堂中一共站了 四个人,四人的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有青、紫、黑、银四种颜色的血分别 从四人手中的剑尖上滴落,沈栖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吼:“不——”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