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一场雪 下雪了,在去翛(xiāo )然山庄的路上。 沈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错觉,这场雪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场下得如此真切的大 雪。阴霾的天宇,纷乱如同羽毛的雪片,这是北方,连雪下得都和千叶山上的不一 样。 千叶山。 沈栖的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尖锐的利刃直接地刺穿,腥稠的血,溢流了一地。 这是怎样一种上天无情的惩戒,他沈栖一直乐天知命安分守己,不抱任何奢欲 地活着,可哪里会想到他未谙世事在父母“好心”的搀扶下蹒跚迈出的第一步,便 是一个彻头彻尾无法挽回的错误! 难怪希求的平和永不会长久,难怪总有冰冷的利刃刺穿自己费劲心机用幻想和 欺骗筑起的防护……我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观赏如烟风景、阅览世事沧桑变幻的过 客,可我所站的地方,却在我还不知晓的时候,已然被圈如了画框之中…… 为什么? 好无奈…… 雪下得很久,一连几天都没有丝毫的停歇。冷寂的翛然山庄里早消失了白羽桐 以及谢莞等人跃动的身影,留下的,只有被随时监视的沈栖。 看雪,隔窗。 几日的不言不语,沈栖已经习惯了山庄里的这种冷寂,也习惯了自己心里那种 同样的冷寂。山庄里人很少,也很怪。白羽桐临走前叮嘱过沈栖不要过多“纠缠” 这些人,沈栖默然。也许是在山庄里住得太久了,亦或是他们天性使然,庄里的这 些人都是惜言如金的寡言者,阴冷的表情与谢莞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彻底 的冷漠中没有谢莞那种不是显露的诡异。仿佛是一种错觉,沈栖看着这些人迈着缓 慢沉重的脚步默然穿行在那些长而萧瑟的穿廊或消失在某个昏暗的拐角时,他都觉 得这些人在背负着什么,很沉重,很压抑。这种氛围之下沈栖除了以琴棋书画解闷 外只有练武一事可做。 内功,剑法,暗器。 平静、单调以及压抑教会一个人如何去容忍,如何去屈服,以及如何去适应。 沈栖本来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少年,渐渐地他竟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喜欢上了这 种淡然索味陷于一种人为的静止之中的生活——既然一切都已停止,那就不必考虑 昨天,也无须担忧明天,维系存在以及一切的,只是现在。 天气越来越冷,雪下了停,停了又下。单纯地享有着仅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安逸的惬意在沈栖心底里如轻风一般飞扬。这种淡漠的愉悦唤醒了沈栖原本敏锐的 感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双由黑暗隐蔽的眼睛,在无人知觉的静谧下,窥探着整 座翛然山庄的奥秘。 越是沉寂的所在,越是掩藏了不为人知的潜流——他所经历的一切早已让他顿 悟了这个道理,他也坦然明了,此时的沈栖已不是当初的沈栖。 庄里有一个相当年迈的总管,虽然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躯体上沈栖都觉得这个总 管已经彻底崩溃掉了,但是他却有着绝对超然的地位。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非常 地敬重,无论是和他差不多年迈的其他管家,还是少得可怜的那几个负责清扫的仆 役,甚至那些从庄外雇来的长工也在察言观色中隐约明白了这个总管应得的尊重。 总管的身体显然不是很好,或者说已经彻底垮掉了,沈栖每次见到他他都是坐在一 张宽大的轮椅上,由四个专门负责照料他的管家推着,默无声息地巡视整个山庄。 沈栖很诧异,为什么要让四个“管家”来照料总管,难道就不可以雇佣几个仆役来 照料吗?而且庄里一共也只有四个管家,这四人分成两拨,轮流负责照料陪伴总管 和处理庄务。往往沈栖看到的,是总管端坐在轮椅上,身后两个管家小心翼翼沉稳 缓慢地推着轮椅,一行三人默无声息从自己面前穿行而过,沉稳的“轱辘”声混合 着整齐却略显拖沓的脚步声。风中之烛的老人们,如同迟暮下阴暗苍茫的迷雾。 沈栖一直没有和这五人交谈,偶然碰到也不过是点头行礼,直到有一天沈栖独 自在院中练剑的时候,沉稳的“轱辘”声倏地停在了近旁。轮椅上的总管平淡如死 水般地看向讶然收剑而立的沈栖,很轻很慢声音飘忽地几乎捉摸不住地道:“你刚 才练的剑法,叫什么名字?” 沈栖虽然觉得这个年迈不堪的总管很怪,但是在庄里住了这么久也潜移默化地 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自然而然恭敬而温和地回答道:“回前辈的话,晚辈 练的是师门所授的千叶剑法。” 总管略一点头,沙哑而低沉地道:“这套剑法被抽去了最精妙的部分,你不要 再练了。倒是你练的另两套剑法,值得你好好修练。” 说完总管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头轻轻地靠在椅背上。他身后的两个管家很 有默契地向沈栖微带歉意地一点头。轮椅转动,三人如来时一样消失在了拱门之后。 沈栖愕然了很久,隐约想起了很多事情。总管说的仿佛是对的,可是自己为什么心 中如此不安彷徨呢?沈栖无奈而自嘲地笑了,出神地看向枝桠上半化的残雪,摇头, 轻叹。 很多事情,真的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眼看年关近了,沈栖终于察觉了些许的伤感。以往的年关都是自己唯一能一连 好几天与家人相聚的时机,可是现在,真所谓是身在异乡为异客了——而且还是孑 然一身,形影相吊…… 庄里的人仿佛没有丝毫过年的意思,除了几个雇来的长工离开回家过年以外, 其余屈指可数的十几个人都依然静默而平淡地穿行着。 没有人备办年货,没有彻底的打扫,没有烟花的储备,没有洋溢在眉目唇角的 喜气……冰冷,正如屋檐下粗了细,细了复粗的冰凌,漠然,沉睡一般。 沈栖真的觉得自己想好好哭一场,没有了期待的遥远,没有了飞扬的激越,只 是沉寂,只是冷漠,只是离弃了一切世俗喧哗的寥落——沈栖终于明白自己实在不 适合当一个清心寡欲的隐士,他需要明媚的欢乐,需要世俗的宣畅…… 感觉上仿佛是度过了无数个静听雪落簌簌的漫然长夜,在黑暗中大睁着冰冷的 眼睛,温热的泪水从眼眶中漫溢了出来,然后干涸在腮边,冷得如同总管他们的眼 神。 所以他常常半夜起身修练内力,练武可以让他暂时忘却,可以让他决绝地擦干 脸上的泪痕,但是他其实也清楚,短暂的忘却背后是无可避免的清醒,而每一次的 清醒,随之而来的都是更深重更无法抑制的哀痛。 他开始恨白羽桐了,恨他把自己囚禁在这样一个没有“人气”的山庄里。如果 最后自己真的被同化成总管那样行尸走肉的模样,他真的会憎恨白羽桐一辈子的! 可是,那时自己还能憎恨吗?怕是会连何所谓“恨”都淡漠了吧……沈栖彻底绝望 了。 绝望中的沈栖选择了放弃,甘于一个劲地沉溺,只是用无休止的练武来麻木自 己,不断地逼迫自己忘记,逼迫自己不去在意,逼迫自己不再奢望温暖。他的内力 开始突飞猛进了,气息也变得悠长,但这些在他看来已经是如此无足轻重——练武, 只是他单纯用来忘却的工具罢了。 翛然山庄很大,但是大部分都闲置着,而且不允许随便进入。沈栖本来还有点 好奇那部分建筑到底是怎样的布局和风格,但是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他已 经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唯一让他能稍微提起些兴致的问题便是白羽桐如何有这份 财力建造这样一座山庄的。除了柳忘忧之外,白羽桐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的亲人。而 白羽桐也说过,他的这座山庄是背着柳忘忧建造的,那他如何来的资金以及帮手? 还有这些古怪的总管、管家他又是从何处搜罗来的?在这些老人的眼里,白羽桐这 个所谓的庄主到底被搁在怎样的地位上?沈栖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于是索性放弃 ——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放弃了,不错,不是被逼迫,而是“习惯”。 廿九的中午,六个衣着华丽的人跟着两个轮到负责处理庄务的管家走进了书房, 沈栖微有些诧异地想:原来翛然山庄还有生意在外面,这倒是有点不合那几个老头 子的脾性。不过沈栖依然没有多想,漠然练剑,枝桠上震落了些许的霰雪。 除夕的晚上,雪又下了起来。 沈栖独自在房里拭剑,考虑着今晚到底是睡觉还是练功。“轱辘”的轮椅声, 沈栖微微惊愕地抬头——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巡庄?良久,“轱辘”声越来越近了, 沈栖恍惚意识到总管是冲自己而来的。 “叩叩叩”——三声轻微的敲门声。沈栖放下剑开门,总管满是皱纹的脸艰难 地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今天是除夕,我们几个也算是长辈,这一点心意权当 压岁钱……” 沈栖惊愕地看着总管瘦得皮包骨头的手中递过来的那个鲜艳得刺眼的红包,黯 淡的烛光里总管身后难得同时出现的四个管家也艰涩地笑着,那笑容和红包一样的 刺眼,刺得沈栖终于闭上了眼睛,决堤般的眼泪静默而飞速地泻下。 五个老人愕然,总管眼中滑过温和的怜悯,尽力探过手将红包塞进沈栖的腰带 里,靠回轮椅上喘了口气道:“好好哭一场吧,这么久也够难为你的……如果有什 么事就来找我们,我们尽力帮你。” “轱辘”声越走越远,大敞的门后,飞雪的除夕之夜,腰带里插着一个红得刺 眼的红包的沈栖像孩子一样,站立着泪流满面——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泪流满面。 大年初一,沈栖在书房里找到总管,四个管家也在,五个老人一反以往的冷漠 温和地看向沈栖,沈栖生涩而腼腆地笑了,笑得有些生疏,大概是太久没有笑的缘 故。 “新,新年快乐,祝五位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五个老人同时因不习惯而略显僵硬地笑了,总管点头算是答谢,转而问道: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沈栖垂下了头,低喃道:“我,我想找份事做……这样子下去我会受不了的。” 总管眼睛中一黯,轻叹半口气道:“也好……不过可能庄里找不到什么适合你 的事情——不如到厨房里去帮厨吧,你看呢?” 沈栖无所谓却略带欣喜地道:“好啊,学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会好。” “那你就去吧——清风,你带他去见衍之。” 沈栖听到总管唤出来的那个管家的名字有刹那的疑惑,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一 种说不出的怪异,但是究竟怪异在何处却又说不清楚。 “多谢前辈关照。”沈栖不忘行礼。 总管点头示意沈栖可以出去,那个被唤作“清风”的管家领着沈栖蹒跚走向厨 房。 翛然山庄的大厨就是总管口中的“衍之”,他姓顾,全名是“顾衍之”。清风 与顾衍之交代了几句,顾衍之看了沈栖一眼,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清风拍了拍沈栖 的肩膀,走开。当只剩下沈栖一个人站在顾衍之面前时,沈栖微有些局促了——整 个厨房里除顾衍之以外仅有的两个人都在闷头切菜洗菜,而顾衍之也仿佛只在留意 自己手下切着的萝卜。 沈栖汗颜了,不知道该如何办,所以他就这么一直站着,呆楞愣的,看着顾衍 之的所作所为。 顾衍之很怪,和那五个老人差不多的怪;顾衍之也很老,不过看上去比那五个 老人略微年轻稍许;顾衍之也是庄里的人,脾性应该和那五个老人差不多——所以 沈栖没有离开,继续站着。 当顾衍之终于切完了五个萝卜,五根黄瓜,五个茄子,五颗白菜,他忽然抬头 问沈栖:“你看我切了这么久,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么?” 沈栖一怔,愣了半天道:“你刚才切的黄瓜、茄子,好像一般冬天北方没有… …” 顾衍之点了下头,继续问道:“还有吗?” 沈栖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你每种都只切五个——是为总管和管家他们五人 亲自做的吧。” 顾衍之放下菜刀,看向沈栖点头,又问:“还有?” 沈栖皱了下眉,低下眼睛道:“你切得比他们两个细致多了,刀功也要好很多。” 依然在切菜的那两个厨师顿也不顿继续切着,仿佛丝毫没有在意沈栖说什么。 顾衍之淡漠地接着问:“还有吗?” “还有……你切的这些萝卜白菜的都比他们切的长得好,好象特意选出来的。” 顾衍之眨了下眼睛,点头。 “没有了吗?” “好像没有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每次切的五份中第一份好像又比其余四份要好,而且切得也更细致小 心……是专门给总管的吗?” 顾衍之半天没有答话,最后平淡地道:“可以了,我教你。” 直到学了两个月后,已经是初春时节了,沈栖依然没有明白自己回答顾衍之的 那些话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顾衍之似乎正是因为自己的那些话才决定教自己 厨艺的——顾衍之,也不是一般的古怪啊。 不过沈栖是真的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终于在武学、文墨之外找到了一件可供自 己分心的事物,而且不可否认,厨艺的博大精深不逊色与所谓的武学亦或是文墨。 看顾衍之提刀落刀的动作,刚开始沈栖有时会不由自主联想到曾经略有耳闻的刀法, 时间稍微久了些,沈栖又觉得那其中竟有剑法的影子,又过了一阵,沈栖越看越觉 得那就像是手腕操控下恣意纵横的下笔落墨——固然是有所谓的框架依循,但更多 的,竟是意兴所至、行云流水的舒畅。 当沈栖自己执刀时,沈栖犹豫了。顾衍之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身后,另两个厨 师也在有意无意地瞥向自己。算了,沈栖最终选择了放弃,中规中矩虽然不会得人 青睐,但是也不会有过错……风险,不是沈栖喜欢的。 如此学了不久,平淡的生活流水般远逝。沈栖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武功到了 什么境地了,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厨艺到了什么地步了。他只觉得自己很喜欢沉浸于 这两者中的任意一个,不为功利,不为私欲,单纯地用来消磨时间,随意地体会其 间的那种精致巧妙的神韵——就像琴棋书画一样,所谓的剑与厨刀,都是可以作为 一种美而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美,而当有一双与之灵犀相通的手握着它们的时候, 它们又是一件创造更为灵动的美的工具。很繁杂的关系,但是沈栖觉得自己的确是 想明白了。 草长莺飞的时节到了,带着泥土芬芳的轻风温和地触拂着每一张脸,如同渐渐 从颓废中振奋起来的阳光。沈栖不知是哪来的兴致,趁一天下午没事扎了一只简陋 的风筝,在山庄人迹罕至的空地上放起了风筝。越飞越高的风筝仿佛让沈栖又想起 了快乐幸福的童年,记忆里遥远而模糊的那一张张面孔忽然都清晰了起来,连那些 随之不可避免闪现而出的沾染着血腥的画面都变得平和——暴戾阴霾的沉重好象在 经历了这一长段时间的埋葬后淡褪并且最终剥离了,剩余的只是单纯的思念,以及 温暖的向往,向往那些曾经拥有的一切…… 果然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的——沈栖平和地想着,迎着风的眼睛溢出了晶莹细 碎的水滴,飞散,远离。 直到因为放飞地实在太久,牵引风筝的细线终于在一阵猛烈的大风下断裂,简 陋的风筝摇晃着飞落向遥远,终于消逝。沈栖没有追,只是握着手中剩下的线头, 静静地看着,看着。风筝是想自由的,但是自由会给它最终必然的毁灭。在自由与 生存之间它到底该选择什么,好像应该是生存吧,毕竟如果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还能拥有什么?不过风筝,那远逝的风筝它到底渴求的是什么?它渴求生存吗? 渴求!可它好像更渴求那以生命换来的自由!而的确,它也的确在毁灭前的刹那真 正拥抱了自由……那,也就够了! 沈栖笑了,笑向空无一物的天空。转身走回厨房,没有人在,因为是下午的缘 故。沈栖意兴风发地提起自己惯用的菜刀,随手从桶里拽过两条鲜活的鲫鱼。刀起 刀落,沈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飞扬,感觉油滑的刀柄由自己的手指和掌力控制着 在自己满布茧子的手掌中转动着,宛若有了生命一般,轻、重、缓、急,挑、抹、 刺、劈……很想笑,不是仅仅的小心克制下的微笑,而是无所拘束地欢笑,把自己 所有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全都宣泄出来!为什么要愁苦?为什么要阴郁?活着就 是一种简单的快乐,气息从鼻翼内侧的进出涌动就是一种纯明的快乐;提刀而下的 果断也是一种决然的快乐,而挥剑起舞的优雅缤纷则是一种精致的快乐…… 平和快乐地承认快乐,这更是足以让自己感动的快乐! 沈栖挥手将处理好的鱼放入锅中,倒水,加料,小心火候,静静地等待,在就 快烧好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随手抄起一勺专供总管调理身体用而当夜宵的新鲜牛奶 加入滚沸的汤中,白色的乳液流转消逝与乳黄色泛白的鱼汤中,鲜美的香味四溢开 来。沈栖小心翼翼将整锅鱼汤倒入白瓷钵中,氤氲的热气腾起,沈栖惬意地抽了下 鼻子,拿起勺子刚要尝一口,忽然被人劈手夺去,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顾衍之一声不 吭地小心翼翼舀了一勺略吹了几下送入口中。 沈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顾衍之,嘴唇一阵哆嗦,道:“顾,顾师傅你怎么在 这儿?我,我……” 轻叹一口气的顾衍之挥手示意沈栖不用再多解释,按住沈栖肩膀,顾衍之眼中 闪过一种沈栖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激动,略带颤音道:“你,你终于学到了厨艺的 精髓了!” 紧张了半天的沈栖愕然半晌,最后展颜而笑,真心喜悦地道:“真的吗?顾师 傅你没夸大其辞吧?” 顾衍之摇了摇头,拿过五个精致素雅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将钵中的鱼汤分倒入 其中复又加上碗盖。沈栖有些明了顾衍之接下来要做什么,忙随手取过一个托盘, 帮着顾衍之把五个瓷碗放入托盘之中。顾衍之端起托盘,对沈栖道:“跟我来,我 要让总管大人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虽然沈栖早就猜到顾衍之的意图,但是还是按捺不住惊喜地笑了。 总管等五人恰好都在书房,顾衍之说要他们现在尝一碗鱼汤时他们都觉得相当 意外,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瓷碗喝下了鱼汤。五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惊讶,总管 不解地道:“衍之,这好像不是你炖的吧?” 顾衍之点头道:“不错,这不是我炖的——总管大人觉得这和以往我炖的有什 么差别?” 总管闭眼而笑——是那种生硬地扯动嘴角造出来的笑。 “你还是老样子,要让我来猜菜肴的这种事情……差别不是很大,但是很明显, 有点难说清楚——你做的菜肴都很精致,但是吃起来觉得有种拘谨局促的感觉,这 大概和你一直的心境有关系吧。但是这碗鱼汤不一样,虽然精致比不上你,可是有 一种豁达温馨——不,准确的说是一种平和愉悦在里面,没有担忧,没有顾虑…… 不对——” 总管忽然打住,睁开眼看向顾衍之,眼里有一闪即逝的精芒:“庄里应该没有 心境如此平和愉悦的人!这是谁炖的?” 顾衍之笑了,同样是那种硬扯嘴角扯出来的笑。 “是沈栖做的,若不是我亲眼从头看到尾,我也不会相信。” 沈栖被五双愕然惊诧的眼睛看得有点害怕,但是心下一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坦然道:“不错,这是我做的,不过只是随意做的而已。” 五个老人对看一眼,总管默然点头,轻叹道:“我们毕竟是老了,这份豁达平 和已经不是我们能顿悟的了……” 沈栖隐约猜出总管的意思,微微笑道:“晚辈的顿悟也是拜前辈们所赐——若 不是前辈们的‘压岁钱’还有顾师傅的教导,晚辈只怕比诸位前辈还要难以振作。” 老人们笑了,总管摇头叹道:“庄主把你关这里的目的看来是达不成了……你 猜得出庄主把你关这里的意图吗?” 沈栖淡然点头道:“我知道,他想借此消磨我的志气,当然最好因为受不了庄 里这种沉闷压抑精神失常自行了断……他原本就彻底相信了谢莞的话,不过他不想 亲手杀了我而已。” 总管点头,平淡地问道:“你现在恨他吗?” 沈栖有些茫然地抬头,最后喟然轻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不相信我 那也是人之常情,他很看重他的师门,而我在谢莞的推测里又是为了图谋倾覆落梦 派才去的。况且这样推断下来,他辛辛苦苦不惜冒死帮我解开的毒根本是我自己可 以解开的——毕竟我和绝命四剑还有我师父是一伙的……我恨不起来,真的——反 而我还有点感谢他,要不是他把我关在这里,恐怕我一辈子都别想得到我现在这样 平和的心境,我会一直活得很累——看不穿有些东西真的会累死人的。” 老人们同时默然点头,顾衍之收好瓷碗,恭身道:“我就不打扰各位了——我 教出来的小辈竟然超过了我,再不奋起直追恐怕我得丢饭碗了。” 沈栖愕然看着顾衍之对自己“顽皮”地一笑然后退了出去——顾师傅会笑成那 种样子?我的眼睛没花吧…… “难得衍之恢复了一点以往的脾性,我们终于可以稍许安慰一些了。”总管的 话语让沈栖回过神来,沈栖诧异地问:“以前顾师傅不是一直……一直这么少言的 吗?” “不是,”总管摇了下头,但眼睛里的轻松也渐渐淡褪,“这不用你过多关心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知道,没有敌手的日子是很无趣的,现在衍之终于找到 一个敌手了。” 沈栖释然,微一顿道:“那我也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 总管吃力地喊住沈栖。然后看了一眼另外四个管家,仿佛达成了一项决议,总 管对沈栖道:“我们虽然已经差不多是武功尽失的废人,但是看人的眼光还在。我 们觉得你应该很适合练一种剑法,你愿意吗?” 沈栖局促了,愣了半晌道:“晚辈是很愿意的,但,但是晚辈已经有师门了。” 总管摇头,道:“庄主已经把你的事都和我们说了,你难道还觉得你的师门靠 得住么?” 沈栖默然了,半天抬头反问:“那你们就如此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总管平淡地问。 “相信我不是和我师父联手杀戮我家人的人。” 五个老人都笑了,笑容还是有些许的僵硬。 “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你会有现在的心境吗?要么是和我们一样行尸走肉一般, 要么就是疯掉了……看来还是有你放不下的东西啊。” 总管的话不重,但是沈栖听来整个人都猛然一颤,静默半晌,抬头略一耸肩, 道:“承蒙前辈点拨,现在我放下了。” “那就好,”总管点头,指了下清风道,“清风你把内功心法给他,剑法要诀 由我来传授。还有……”总管忽然皱起了眉,轻叹一口气道:“还是要通知一下那 个人的,不过我们先斩后奏——这事他应该不会过多为难我们的。天衣,你负责这 件事吧。” 当总管的眼神再度落到沈栖脸上时,沈栖正在非常困惑地回想着什么。总管一 怔,这时沈栖却突然回神:“晚辈能冒昧问四位管家一个问题么?” 总管讶然,四个管家互看了看又看向总管。总管点头,沈栖含笑问道:“四位 知道‘清风鉴水,明月天衣’这句话么?” 五个老人脸色同时剧变,沈栖笑了笑,歪头道:“看来还有‘烧丹傍井,试墨 临池’了。白羽桐挂在他在落梦派的书房里的那幅字画还真有意思……原来是和翛 然山庄暗合的啊。” 总管的嘴角一阵抽搐,硬生生道:“你不应该说出来的……” 沈栖闭眼摇头。 “我有说这和五位前辈有什么关系吗?再说我也很敬重五位前辈,虽然五位前 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但是我很高兴能与现在的五位前辈相处。我可以我 父母在天之灵发誓,绝对不会透露任何人关于五位前辈现在的事。” 五个老人默然了,半天,总管沙哑着道:“我们也老了,的确是不希望再牵扯 进任何的纷扰。既然你已经这样保证过了,我们也放心了。你的确很聪明,难怪庄 主会对你如此起疑。其实有时候不该猜到的东西被你猜中了也是麻烦哪!” 沈栖暗下松了口气,无奈地苦笑道:“而且多管闲事也会多惹麻烦,如果我不 管白羽桐和他师父的事也就不会这样了。那本来就不该是我管的事情,都是我太没 事找事了……” 五个老人愕然对看,苦笑之后总管叹道:“不论以往如何,从现在开始重新开 始吧——庄主回来后我们会尽力帮你的……忘了告诉你了,我们要传授给你的这套 剑法名字叫‘穿花拂叶剑’——可能你曾经有所耳闻,不过不用过于吃惊,的确就 是这套剑法。” 呆立当场的沈栖仿佛根本没有听进总管的安慰,费力地道:“不会吧……我以 前见过这种剑法的‘唯一’传人,怎么会……” 总管笑了,似乎神思有些困顿地靠在椅背上,单手支脸,道:“所谓‘唯一’ 传人那是以前的事,传到这一代云泉的修为已经让他放得下这些无谓的东西了—— 我们也就是看你比较能放得下心结才决定传你这套剑法的。说实话,我们不觉得现 在云泉的那个叫墨时雨的弟子能悟透‘穿花拂叶剑’的精髓,当然我们也悟不透… …” 沈栖说不出话来,疑惑地看向总管,很久才问道:“前辈是认为晚辈我能悟透?” 总管点头,另外四个管家也点头:“在翛然山庄这种地方你还能做出那样的鱼 汤出来——虽然这句话说出来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确实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下决定 的。” 沈栖垂下了头,半晌抬头笑道:“那晚辈定然不敢辜负诸位前辈的期望!” 五个老人都笑了,很安然平和地笑了。 沈栖忽然间觉得,翛然山庄已经不是自己初来时的那个翛然山庄了。 而那所谓的第一场雪,不知道是何时,也已经悄然而止……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