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冰山的一角 其实此时的沈栖也有困扰,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翛然山庄里呆了大半年了,外面 的一切,早已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程雪痕会怎样去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境?白羽桐 和谢莞几人走到了何处?俞蝶被找到了吗?她的孩子又是否安然……好像还有不足 道、落梦派、千叶山,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太繁杂也太阴沉了,他沈栖不是谢莞, 那份令人战栗的睿智他没有——那就不用深究了,总有一天自己会知道,不过是迟, 不过是早。 天空开始高远了,草尖也开始现出倦怠的烟黄。风里夹杂了果实的清冽,万物 的步伐都开始匆忙。毫无预兆的,沈栖一天正浑身沾满枯草屑地躺在草地里吹风, 被忽然而至的顾衍之唤去了书房。书房里秋试墨五人都在,沈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我想,”秋试墨黯然而疲倦地道,“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 沈栖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东西,但是一个字,他也没说。 “庄主来了飞鸽传书,他说他和几个朋友被‘血夜组’围堵在了枫霞山庄,已 经几乎算是身陷死地,他估计没办法能活着出来了。而云泉此时也被一些事情纠缠 住——所以他要我接任庄主之位,还有就是,继续囚禁你。” 沈栖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地听完秋试墨的最后一个字,这个消息比沈栖原先预想 地要好得多,而且此时听来竟有一种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错觉,仿佛只是一个天经地 义顺理成章的事实被简单地陈述给自己听了一遍,自己完全可以毫不排斥地接纳。 不过沈栖还是有疑惑的,他想确认一件事,一件好像与自己有关又好像与自己 无关的事情:“他有没有提到,我的师门,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秋试墨眼中溢过复杂难明的神色,仿佛权衡了很久,才道:“我只能说‘血夜 组’的确受你师父张远山掌控,但论及是非与否,我不敢妄下定论。” 沈栖迷惑了,他无法理解秋试墨话中的准确意味,不由自主问道:“我不明白 ……” 秋试墨黯然地垂眼,极其低沉地嗫嚅道:“……其实,其实我不是确切地明白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最终的判断,还是要由你自己将来去下。” 沈栖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手心有些汗津津的。 “我先告诉你归雁楼当年被毁的经过。其实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我和你师父联 手想起兵推翻朝廷。你应该知道那墙壁上的四句话吧,所谓的‘阴损紫府’,说的 就是这个。你一定想不到,你师父是相当厌恶现在的朝廷的,他说天下苦于暴政酷 吏久矣,若百姓过上宽舒的日子,惟有揭竿而起!当年的我正是如日中天,放眼武 林归雁楼几乎是无人敢与之争锋,我与你师父一拍即合,紧锣密鼓下筹划起兵大计。 不过因为我们的某些举动过于明显,被‘失影剑客’云泉察觉了。他不想看天下生 灵涂炭,所以请柳忘忧帮忙意图阻止我和清风他们四人与你师父的联手。柳忘忧让 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庄主潜伏在我身边,我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书童会有如此胆量和 手段,结果我们五人都中了庄主的圈套。原本柳忘忧的意思是直接把我们都杀了以 绝后患,不过云泉不想看我们就这样妄死,他其实只要我们罢手,他就达到目的了。 所以庄主以孩子的良知亦或是天性听从了云泉的话,我们所中的毒并不足以致命, 那只是一种可以让我们暂时就像死了一样的毒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也没有心 跳。本来云泉的计谋是万无一失的,可惜他漏算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妹妹会在事 发后立即通知你师父。其实若在平时我妹妹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毕竟那时候能够 帮助归雁楼的也只有你师父了,不过,当这一切摆在你师父面前的时候,不可避免 地变成了毁灭归雁楼的最直接的错误。” “你师父从我们五人遇刺的事情推测出事情败露,当时他的实力还不够成熟, 如果仓促间起兵的话,不一定有十全的胜算,所以他没有犹豫,选择了灭口。其实 你的师父本来就是相当憎恨厌恶杀手的,如同他对现在的朝廷恨之入骨一样,他说 过,所谓的武林其实是天下最残忍的一柄杀人不眨眼的利器,而武林中的杀手,便 是这柄利器上最锋利的刃!所以你师父虽然处于迫不得已选择了与我联手,但是一 旦发觉我们失去了供他利用的价值,他下起手来丝毫不见半点怜悯……也许你会认 为我这是咎由自取吧,其实我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毕竟与一个几近疯狂的野心家 兼谋略家共事,所冒的风险是显而易见而且必须自己独力承担的——归雁楼,其实 可以说是葬送在我的投机和妄想之中的……” 秋试墨苍老而平直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落落的书房里,清风等人的眼中都是无尽 的落寞和苦涩,但是没有丝毫的责怪或后悔,追随秋试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沈 栖没有办法不惊愕,他实在难以想象千叶山上那个一直温和而平凡的师父竟会在那 具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躯壳下如此谨慎而不留一丝痕迹地掩藏下若是说出来足可以 称之为骇人听闻的野心与谋略——这真是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师父吗?沈栖情不自 禁打了个哆嗦——也难怪他会对沈庄毫不留情…… ……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师父…… 秋试墨闭上了眼,掩藏掉那些他不希望过多流露出来的情绪,深埋了几十年的 真相,连它上面积累的灰尘都显得如此沉重! “当时一直在暗中监控一切的云泉怎么也没料到你师父会如此痛下杀手,他本 来就不想让我们死,也因此不希望看到我们因为他的谋划而死,所以他救出了我们, 顺带还有当时为我们‘守灵’的衍之。” “衍之一直负责我们五人的饮食,出于长久以来对药物的浸淫,他其实早就察 觉了我们体内的异样。但是当时的他毕竟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他无 法确切地肯定,于是只能守在我们五具‘尸体’旁边,等待必然发生的意外的到来。 云泉带着庄主出现的时候衍之还出了手,不过云泉只一剑就化解了他所有的杀招, 云泉说他不是来杀我们的,他是来救我们尽快离开的,而当时,驻守归雁楼最外层 的杀手已经发出了遇袭的警报,于是依然处于死亡状态的我们五人便被云泉、庄主 还有衍之合力抢先一步救了出去。云泉解开了我们身上的毒,但同时在我们不知情 的情况下喂我们吃下了化功散,我们的内力尽数散去,不过他没有动衍之,他说他 需要衍之保护我们。云泉又让庄主去原本搁置我们尸体的房间做了些手脚,焚毁归 雁楼的第一把火其实是庄主放的,为的是掩盖我们已经被救出的痕迹——大概就是 搬了五具和我们身量差不多的尸体进去,反正大火烧过基本上是看不出来的……我 们亲眼见了归雁楼事后的惨状,也明了你师父的实力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心志, 云泉只问我们愿不愿意归隐,我们心也死了,而且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云泉暗 中筹划建了这座山庄,庄主是他的孩子,成为名义上的庄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沈栖勉强支撑到秋试墨冗长的叙述终于短暂地停顿下来,微举起右手,沈栖竭 力压抑下那种剧烈的眩晕感,把脑海中飞速盘旋着的无数个混乱而模糊的图景驱逐 开来,艰难地问道:“白羽桐,是云泉和柳忘忧的孩子?” “不错,”秋试墨波澜不惊地点头,“柳忘忧其实就是当年的‘血手魔姬’林 流娅,她为了帮助自己的丈夫而潜入了落梦派,后来当上了掌门。说起来可笑,云 泉其实和你师父一样厌恶杀手,就是他让林流娅帮他毁了落梦派,或者暂时掌控着 为自己所用——于是,有了现在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掌门,柳忘忧。” 沈栖点了点头,忍不住叹气。许多他原本不解的问题刹那间得到了最合理的, 同时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答案——白羽桐与柳忘忧之间的争执,柳忘忧的冷血决绝… …可是陆尝为什么要说林流娅已经死了呢?撒谎的一定是他,可他的理由又在哪里 呢? “……白羽桐……”沈栖又开口了,却迟疑了好半天,“……是女的?” 一直静默不语的秋试墨忽然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孩子般的淘气。 “不仅是女的,而且她就是墨时雨。她深得林流娅的真传,无论是暗器、易容, 还是下毒、解毒,在她这一辈她都可以算得上一个高手——不可否认,她的确会是 一个出色的杀手,如果他愿意当杀手的话。” “可,可是……”沈栖有些局促尴尬了,“可是我亲眼看到过他光着上半身… …” 秋试墨以及其余人都笑了,秋试墨摇头道:“我刚说过,她的易容术很高明, 落梦派里随便拉个人来冒充她应该不是难事吧?可能她就是隐约感到你们可能与她 相处久了会发现异样而怀疑,所以她先下手为强,早早让你们心下有了定论——她 的心机有时是不可以小瞧的,虽然和那些真正城府深沉的人相比起来也并不厉害到 哪去。” 沈栖开始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风流浪荡的白羽桐竟会是女的——这大概可以 算是白羽桐跟武林开的最大的玩笑吧。不过这样也好,俞蝶的事情总算不用再在白 羽桐她身上打转了,可是如此一来,那孩子又是谁的呢?这么久了,如果顺利那孩 子也该出生了吧,但是现在俞蝶究竟带着孩子会在哪里还不知道……真是出奇的莫 名难解啊……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这些告诉你吗?”秋试墨半眯的眼睛里有一股沈栖不熟 悉的情愫涌动。 见沈栖摇头,秋试墨难掩笑意和落寞地道:“试想,如果让你以天下第一杀手 组织掌控者的身份却被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放倒……你会有什么感觉?” 沈栖微一怔,心下立时释然。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也的确有点喜欢上庄主这个机灵古怪的丫头,但是一 直以来都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归雁楼的毁灭她的份最大啊……这次把她的家底全 部告诉你,就权当我对她小小的报复吧——呵呵,我都这把年纪还这么死要面子活 受罪,真是啊……” 沈栖无所谓地耸肩,道:“告诉我也无用啊,反正我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了 ——知道了等于不知道。” 秋试墨平缓地摇头:“你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因为你马上就要离开了——庄 主被困我们五个是帮不了的,而衍之也只会留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所以庄里唯一能 派上用场的人就是你了,你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变数。呵呵,这么久下来我们也算 是莫逆之交了,徇个私情放你出去我们还是能做到的……不过你出去后要尽力去把 庄主救出来,至于你师门的事,你自己定夺。” “可,可是……”沈栖语塞了。 “你不用担心我们。”秋试墨的眼里涌出了一丝和蔼,“我们的天命说不定还 撑不到庄主回来向我们兴师问罪的时候——我有几样东西给你,你要收好。” 说着秋试墨递出了一支精致华美的玉箫,通体的雪白宛若凝脂,仅在末端有一 缕缕细若发丝的杂色,却又竟是刺眼诡异的猩红。沈栖默然握入手中,只觉得清凉 圆润,果然是十分难得的极品。 “这是翛然山庄庄主的信物,庄主一般不带在身上。既然庄主已经把庄主之位 交给了我,那么这支玉箫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了。你带着这支玉箫去见庄主,她见了 玉箫就不会再过分为难你的。” 沈栖怔了片刻,不安地问道:“那,那我是要把这支玉箫交给她了……” “随便你,”秋试墨笑了,“她强行把你关在庄里这么久也该付出点代价了对 不对?凭这支玉箫你可以去翛然山庄任意一个当铺、银庄或者酒楼什么的去帐上直 接提取银两——所有的大掌柜都只认箫,不认人的。如果在你找到她之前她已经死 了的话,翛然山庄的庄主就由你来做,如果你救下了她,这支玉箫如何处置,你们 两个人好好商量一下就是了。” 沈栖愕然,这时秋试墨又示意鉴水将一个包袱递给沈栖。包袱很沉,但并不过 沉。 “这里面是一整套我教过你的暗器,这一路上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你尽量不 要出手,因为一出手你肯定会引人注目的。实在不得以,记住一点——暗器往往比 剑快。” 沈栖默然半晌,情知秋试墨心意已决,自己多说也是无益。 “那你就上路吧,包袱里还有一百两银子和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用钱的道理不 需要我再教你吧?” “这,这就上路?”沈栖惊异地问道。 秋试墨垂下了眼睛:“枫霞山庄的状况估计是相当危险了,不然庄主也不会这 么交代‘后事’——你越早去越有把握。” “可是,可是就我一个人怎么可能……”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而且就算救不出庄主,你也自由了。你不想自由吗?” “可,可这玉箫……” “我说过了,这玉箫是翛然山庄庄主的信物,谁握着它,谁就是庄主。” “这怎么可以……” 秋试墨意味深长地笑了:“原来也有你放不下的东西啊……其实顺其自然不是 更好?” 沈栖微显惊愕地低下了头,良久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收拾。” 秋试墨点头,示意沈栖可以出去了。 “楼主,”天衣看沈栖走远了,问向秋试墨道,“你其实是想放他走吧?” 秋试墨闭目不答,顾衍之在一旁悠悠道:“不过他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个好地 方啊……一不小心,也许还不如留在这里。” “楼主……” “我早就不是楼主了,”秋试墨轻叹着开眼,“听说一般快死的人都有一种很 灵验的预感,我现在大概就是吧。” 略顿一顿,秋试墨轻咳一声,喃喃地道:“我必须放他走,必须……庄外有太 多的事情等着他,不错,等的就是他——我感觉得到的……可惜我撑不到那天了, 撑到亲眼去看他成为冥冥之中最大的那个变数……”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为冰山经意或不经意所露出的那一个小小的角落而惊 奇欢腾,殊不知,一角之后浮上水面的,才是真正的整座冰山!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