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初试 一天后,戴着顾衍之亲手打磨的木质镂空面具,一袭月白色长衫的沈栖提剑站 在了京城的明浩楼前。相隔了大半年的时间,一切都几乎没有改变——一颗颗在浮 躁干烈的空气中飞扬的尘土,一张张在喧嚣混沌的人流中浮萍般飘荡的脸…… 恍若隔世的感觉,沈栖眼前飞逝而过了许多张清晰却又模糊的面容——白羽桐, 谢莞,谢鼎,曹清浅,程雪痕,陆尝……他们都是曾经穿行过自己生命的人,都是 曾经给自己的记忆留下印记的人。可是,他们的行程并没有因此而与自己的行程重 叠,只是短暂的相会,只是萍水的相逢,甚至不用挥手不用告别,他们便沿着属于 他们各自的轨迹,步履匆匆地继续穿行下去——如同耀眼璀璨的流星一般,滑出了 自己的视野,滑向了自己无法透视的黑暗,从此,便是疏离。 并不仅是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自己生命中曾经相遇的人最终都会不免如此! 秋试默,顾衍之,清风鉴水明月天衣……他们无法停留,无法驻足,因为他们知道, 自己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们驻足停留的所在,动荡、猜疑、阴谋、利用、背叛、无助 …… ——承负着这些意味着这些的自己,果真不是一个可以安抚包容他人的地方啊 …… 沈栖苦涩无奈地笑了一笑——也好,不用去肩负他人的信赖,不用去挂念他人 的处境,单纯当一个观赏风景的过客,在观赏中迷醉,在观赏中激扬,然后在观赏 中幸福,最后,在观赏中黯淡衰亡。 也许那时自己会很安然,掌心所握的,全是观赏中所留下的曾经—— 曾经的停留,曾经的驻足,曾经的拥有…… 不过毕竟曾经的一切都可能不得不经历远逝湮灭的那一刻,正如一切生命都会 有其消亡的那一瞬。而那所谓的“幸福”,也许便是曾经拥有时,发自心底的,虔 诚真挚的珍惜吧……这样在失去时那些伴随着泪水涌出的回忆便不会模糊,留存掌 心的馨香便不会淡漠,贮藏心底的温暖,便不会疏离……毕竟因为,曾经拥有,曾 经珍重。 我已经在珍惜了——沈栖肯定地在心底里默念。 走进明浩楼,伙计撑着热情的笑脸,上前与沈栖招呼。沈栖温和地一笑,随意 挑了一张相对偏僻的位置坐下。伙计卖力地给沈栖抹了几抹桌椅,沈栖点头轻声道 谢,继而道:“来一桌普通的酒菜,多谢了。” 难得遇上这么温文和气的客人,伙计笑得也自然亲切了:“好嘞,马上来!” 匆匆摆上热气腾腾的酒菜,伙计略一弯腰,道:“请慢用。” 沈栖轻一点头,却唤住伙计问道:“小哥,能否麻烦问个路?” 伙计咧嘴一笑,将抹布随手甩在肩上:“客官你尽管问!” “请问去枫霞山庄怎么走?” “客官你要去枫霞山庄?!” “……有何不妥之处么?” “哎,客官看来你还不知道哇!枫霞山庄最近可惹上大麻烦了——听说被一大 群人马围困了好久了,而且早晚就会被打下来的!现在普通的老百姓哪,都是能躲 那儿多远就躲多远!” 沈栖微微一怔,没想到枫霞的事已经传得如此沸沸扬扬了。微微一笑,沈栖递 给伙计一两碎银:“我知道了——多亏小哥提醒,不然我冒冒失失还真会闯出祸事 来……不过我的确有点急事要取道枫霞山庄过去,还请小哥明示一二。” 伙计见沈栖对自己如此客气,攥着那两碎银立时笑得更加灿烂了。 “去那里的路我不是不能空口说给你听,不过那路实在麻烦,恐怕客官你一时 记不清楚——客官你看到那边那伙镖队的师爷了么?刚才听他们吆喝着说他们这躺 走的这支镖就是要去枫霞山庄的,客官你若是真想去那儿就不如跟着他们一块儿。 不过说句实在话,这种时候接去枫霞山庄的镖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我的意思客官 你该明白的吧?远远跟着他们就是了,走得太近恐怕会有无妄之灾的说……” 沈栖连连点头,临末非常感激地冲伙计笑了笑,伙计点个头走了开去,沈栖心 下终于塌实了——好歹不会连路也找不到了。 轻轻地提筷,沈栖慢条斯理不急不徐吃了起来。微微蹙眉,沈栖无可奈何地感 叹楼里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高明到哪去——不过算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 楼里的声音很嘈杂,除了四楼的客房部分外,余下用作酒楼的三层几乎是座无 虚席。沈栖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响地吃着,耳里却在仔仔细细地分辨着楼里每一 个角落的声响。大声的谈笑,粗鲁的脏话,低声的询问,阴沉的冷笑……和每个坐 听雨声的夜晚一样,楼里混杂交错的每一缕声音都清晰而独立地映入沈栖的意识之 中。如果换作是另外一个人,可能现在已经为此惊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不过因 为是在没有师长指导的情况下无师自通修习穿花拂叶剑的,所以沈栖并不知道自己 这项不起眼的“雕虫小技”已经惊世骇俗到了何种地步!他只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 事情,江湖上的高手,应该都能做到的吧。 在沈栖注意别人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人在注意他。但是注意他的人大凡都是因 为他所戴的那个面具,毕竟到底有什么缘故而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人总是有好 奇心的说。不过因为如今江湖之中戴面具行走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鱼龙混杂,所 以那些人不过略看了沈栖一两眼便也没再过多注意下去,要注意,也等出了些什么 事情再说吧! 不过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却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看向沈栖。没有杀意,没有探究, 没有任何的意味,只是这么单纯地看着,看着,看到最后沈栖终于忍不住抬头回看 了一眼,诧异的眼神中明白无误地表达了沈栖的询问。 眼睛的主人是一个面容冷峻棱角分明的男子。脸上的皮肤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苍 白,狭长的眼睛有一种单凤眼的味道,轻抿的嘴唇也有一丝女子般的隽秀——一眼 下来沈栖对这个男子的感觉便是这样的……不会和白羽桐一样又是个女扮男装的吧? 沈栖无法不好奇了。 当沈栖的眼神里平添了这股意味深长的玩味时,那男子似乎有些被激怒地猛然 别过了脸,再转回脸面对沈栖时,却又仿佛全然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埋头吃饭, 只剩下沈栖一个人呆呆傻傻地继续看着。 好有趣的……人!虽然不清楚到底是男是女的说…… 沈栖没有恼怒,甚至连一丝丝不悦都没有。无法辨别出对方的性别倒是勾起了 他十足的兴趣,低头喝酒,沈栖却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这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 身上了。 不过此后对方的举动却异常的正常,只是平静地自顾自地吃着,看都没看沈栖 一眼,就如其他普通的客人一样。但是沈栖轻轻地笑了——别假装了……你一直在 注意我,一刻都没有放松的说。而且你的心神根本不在面前的这桌酒菜上面——虽 然你吃得看似津津有味,不过,为什么你只夹面前那碟青菜呢?要知道,这明浩楼 炒的青菜可不是普通的难吃啊——其他人的桌上,大部分都是只动了第一筷便搁一 边的说…… 心下暗自笑着对方的故作姿态,沈栖却是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吃着——留意一 个人其实并不是需要眼睛的,只要你的心神放在了对方的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 会逃不开你的感知。不过——沈栖轻啜了一口酒——能一边留意别人却又不让对方 发觉自己在留意倒不失为一件并非那么轻松的事! 就在沈栖将第五杯酒凑至唇边的刹那,四个灰衫男子单手按剑悄无声息鬼魅般 走了进来,一股阴沉肃杀的逼人气势,瞬时席卷充盈了整座明浩楼。 “金门镖局?” 最左侧的灰衫男子阴冷地问出了四个字,声音虽不响,但在全然死寂的明浩楼 里听来却是异常的清晰。 沈栖很诧异地打量着这四个人,很块发现四人中只有这个发话的男子是用一条 墨蓝色的发带束着头发的,而另外三个,则是青色。 不为所动喝下杯中的酒,沈栖轻轻搁下酒杯,没有发出一丝撞击声。 “格老子的!哪来的鸟人搅兴?!”镖师们所坐的那几桌中一个背对着沈栖的 虎背熊腰衣着随意落拓的镖头粗嘎着喉咙应声道。 束墨蓝色发带的灰衫男子得到了等同于肯定的答复,也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 风平浪静沉稳地道:“交出你们的红货,我们不会麻烦你们的。” “格老子的!你以为你们是谁啊?!敢对你爷爷发号施令起来!!”虎背熊腰 的镖头拍案而起,满是虬髯的脸上一脸的狂暴。 不料还是心平气和地,束墨蓝色发带的灰衫男子平直地回答道:“我们是‘暗 流堂’杀手——再提醒你们一次,交出红货。” “暗流堂”三字一出,楼中除沈栖以外每个人都是神色大变。沈栖感知到这种 氛围的巨变,好奇地咽下一口菜,细细地咀嚼起来——暗流堂?好像从没听说过… …但是“杀手”,嗯,总之不太好的说。 “格老子的!你不说暗流堂老子还没气,你一说老子就来气——” “二弟!”一个清冷略显低沉的声音止住了那就要开骂的镖头,只见同桌的一 个书生打扮的白衣镖头站了起来,冷漠却并不示弱地道:“人各有志——你们杀手 有主子的命令,我们镖局有行镖的规矩!走到今天这一步,哼,看来前几次拦截我 们镖队的事也是贵堂所为了!既然都已经下过手了,就不少这一次!!” 四个灰衫男子的脸上同时闪过了微微的惊讶,沈栖略一怔,果然听那为首的灰 衫男子道:“这是我们第一次狙击你们——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动过手!” “哼,狡辩!”白衣镖头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为首的灰衫男子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就在此时白衣镖头骤然出手!一条 绿色的长鞭从白衣镖头的袖中抖出,半道优美的弧线划出,紧接着却化作了漫天的 鞭影宛若一笼绿色的轻烟一般飞速席卷向那四个灰衫男子而去。 “峥”的一声剑鸣,为首的杀手骤然出剑,单薄的剑身划过剑鞘内层的那种刺 耳尖锐的颤音凉水般滑过沈栖心口——好,好快的剑! 沈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这种情形之下,显然耳朵比眼睛更能派上用场! 长鞭行云流水般的“呼呼”风声立时受阻,看似柔软实则是用精钢打铸而出、 凹凸不平的鞭身颤抖着从硬直的剑身上划过,眼看就要挣脱剑身的羁绊,可是自漫 天鞭影中成功地一击得手的长剑怎会给对手以喘息之机?!剑尖一颤,挽出了九道 精芒四射的剑花,森然阴冷的剑影水银泻地般扑向长鞭的主人。 暴吼声和怒喝声同时出自那虎背熊腰的镖头以及白衣镖头口中。前者按捺不住 抽刀在手,狂暴地冲向了另外三个灰衫杀手,而后者则是随着那一声怒喝硬生生抽 回了长鞭,绿影漫起,立时和剑影一道紧紧裹住了交战中两人的身影。闭眼已久的 沈栖忽然眉尖一颤——抽回的长鞭,已经有了裂痕! 不得不佩服这个束墨蓝色发带的灰衫杀手,在出手的刹那,不,应该是在出手 前便对对手这条长鞭的特征了如指掌!特意打造出来的凹凸不平的鞭身本来是用来 增加杀伤力的,但是此时,却成了它最大的致命弱点!!薄而锋利的剑刃成功地借 助这些凹凸小槽卡住了鞭身,而在白衣镖头硬是抽回长鞭的同时,倏然发出的精纯 内力灌透了整个剑身,而疏于防范的长鞭被如此两股巨力拉扯之下,虽是精钢打造 出的鞭身,也不免落入拉裂的下场,只是暂时,那个裂痕还没有足够大! 不过,白衣镖头,已经输定了! 几声暴喝,其余的镖师也加入了团战。立时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沈栖轻叹了一 口气睁开眼,原本座无虚席的明浩楼,已经空得差不多了,除了,自己和那个刚才 看自己的男子还坐着。提筷,沈栖不希望浪费这顿午饭,一道凌厉不解的目光从那 单凤眼的男子眼中直逼了过来,这回轮到沈栖无动于衷了——他们打他们的,和我 可没多大关系!不过最好镖队的人别出事,乖乖交出所谓的“红货”歇手,双方都 可以省得麻烦,也不用死人,更不会,让自己没个带路的……波及到我?呵,看看 那几个杀手的脾气,也不像是会滥杀无辜的样子啊! “铮”的一声,如沈栖所料,绿色的长鞭从半截中一断为二。断下的半截鞭身 飞向了那个单凤眼的男子,“叮”一声脆响,一柄长剑隔开了失去控制的鞭身。那 个男子,已然出手! 白衣镖头在短暂的震惊和慌乱后立即因为帮手的加入而稳住了阵脚,沈栖饶有 兴致地看向那个后来加入的男子——不错的剑法,狠、准、快!内力更是高得惊人 的说!难怪刚才会那样看我……高手啊! 囫囵咽下最后一口饭,沈栖搁下筷子用酒过口。这下镖队不一定会绝对输了… …至少单凤眼和白衣镖头联手对付那个为首的杀手不成大问题,不过另外三个杀手 ——啧啧,也不是吃素的啊! “把他交给我!你去对付那三个!”单凤眼也注意到了整个局势的危急所在。 白衣镖头略一犹豫不得不依言而行,他也看出这个帮手的实力不弱,至少抵挡 一阵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影一转,飘向了另一个战局。剩下单凤眼和那为首的杀手一对一对决了。 冰凉的酒,沿着沈栖温热的食道滑下胃中,灼烧一般的感觉在胃中蔓延开来, 迅速地渗入血脉之中,涌动向每一个神经的末梢。深吸一口气,沈栖定下了心神— —自己是非得出手的,不过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必须等!等那个一击得手的 最好的时机!! “嗖”的一声,沈栖手中那只喝了一半的酒杯连酒带杯飞了出去。划出一个诡 异的弧度,酒杯直直磕向了就快刺透单凤眼胸膛的长剑。 “叮”! 剑尖被一撞之下歪斜开去,仅仅划破了那层衣服,袒露出了单凤眼绝对平坦的 胸口——晕,真是男的耶! 而酒杯一震之下那杯中泛着怪异的微红血色的酒倏然借了余下的劲道飞了出来, 毫无预兆地,直直撞入一双因震惊而大睁的眼睛中。 眼睛,是那个束墨蓝色发带的杀手的! 剧烈的灼烧感针一般刺入杀手的双眼,杀手紧闭双眼的脸迅速扭曲了,一股浓 烈的墨黑的血水从他眼中流淌而下。剑光闪过,沈栖惊地半张了嘴看着那杀手决绝 地以剑剜出双眼,毒血尚未蔓延全部的眼球摔落在地上,转眼变为了全黑。 不,不会吧……沈栖汗颜了——自己不过是咬破了舌尖滴了几滴血到酒里…… 我是知道我的血剧毒无比,不过,毒到这种程度也太,太夸张了吧!还有这个杀手 ——简直比白羽桐还要偏激! 仿佛一种无形的默契,那三个束青色发带的杀手同时罢手,护到了失去双眼的 那个杀手身边。在场之人无不看着地上那两个眼球神色大变,所有的目光,聚向了 沈栖。 沈栖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无可奈何起身,淡淡道:“歇手吧……你们没有胜 算了。” “……你是谁?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脸色惨白如雪的杀手勉强维持着声音 的平稳问向沈栖,失去眼球的眼眶覆着瘪瘪的眼皮,触目惊心的鲜血,不住地一股 一股涌出。 “没必要,”沈栖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倏地流露出一种温和的玩味,“如果不 出意外,我们还会再次相见;如果出了意外……你知道我的名字又如何?” 半晌,微愣的杀手回过神来,阴沉的声音决绝地响起:“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我保证!” 沈栖微一笑:“随缘吧……不送!” 无声无息地,和他们当时出现在明浩楼的情形一般,四人遁逸开去。 单凤眼走上前,盯着沈栖,略一犹豫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姓欧阳, 名封硕!” 沈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我听说过你……你曾经和程雪痕在小小的残月楼 上比试过!” “你知道程雪痕?”欧阳封硕眼睛顿时一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 “两位少侠!”被“晾”在一边半天的白衣镖头微微一笑开了口,“程二少谷 主的下落,我知道!”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