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接纳 “点点姐姐,你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因为时属深秋而略显萧瑟的庭 院里,一个小小的男孩在问另一个大约十来岁左右的女孩。 “我也不知道,金大哥宝二哥把我关在了屋里,他们很过分是不是?”女孩撅 起了粉色的嘴唇,一双白藕似的小手“恶狠狠”扎进了面前的泥土里。 男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发了半天呆,最后仿佛总结一般道:“反正大家都很 不开心呢!” “是啊,”女孩沾满泥的双手从土里拔了出来,复又扎了进去,“所以我很想 回家。” “回家?” “嗯!——小羽,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是你的家。”女孩水灵的眼睛中只有 淡漠的笑意。 “……金叔叔和宝叔叔也和你一样?” “嗯。这里是你妈妈的家。”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男骇伸出小手,想和女孩一样扎入土中,却最终 只是软软地搁在了地上。 女孩皱了下鼻子,歪了下系着再简单不过的红丝线的脑袋,淡漠地微笑:“这 并不是‘你’喜不喜欢的问题。” 沉默,很久的沉默。 最后男孩站起了身,微有些摇晃。 “我要去找那个新的叔叔。” “为什么?” “他会开心。” “……我们一起去。” “……我的!” “……好,你的。” 惨淡的窗棂,惨淡的桌角,惨淡的帐帘。 白羽桐看着床上依旧昏迷着的俞蝶,沈栖看着白羽桐。 “你出去。”白羽桐一边说一边准备扶起俞蝶。 “她中的毒是七日化魂散,你救不了她。” “……呵,没想到你对毒药的造诣也变深了——不过我也中了,不是没事?” “那是因为你体内的蛇毒比七日化魂散还要厉害,你总不能……” “闭嘴!”白羽桐骤然转身大吼,“别在这里指手画脚像个老太婆聒噪!我就 是要救她怎么了?!你给我滚!!” 沈栖淡定地看向白羽桐被疯狂和绝望完全浸染的双眼,某个刹那他几乎以为自 己会因为畏惧而退缩,但是结果他并没有——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一些不可思议。 “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事实是必须承认的对不对?就算你为她运功逼毒, 她还是会死在你体内的毒性之下。而庄里的其他人,这种时候大概谁都不会冒这个 险。她,根本就是救不回来了。” 白羽桐默然了,搭在俞蝶肩上的手一阵颤抖。 “而且……”沈栖在犹豫中还是决定加上这最后一句,“你不觉得死对于她来 说,其实是一种相对于活而言,更好的归宿吗?” “荒谬!!”白羽桐一下子被激怒了,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权利凭自己的感 觉去评判别人的生死?!” “因为她活的幸福你给不了!”沈栖索性豁出去了,一步不让地和白羽桐针锋 相对,“试想如果把她换作你,你又能面对最后的真相吗?!如果连你自己都面对 不了,就不要强求别人!” 白羽桐的眼睛猛然抬向了沈栖,仿佛有瞬息变幻的风云在两人笔直对视的眼睛 中激荡开去,最后首先别开脸的,是沈栖。 “楼主他们放了我,让我带一支玉箫来救你。……其实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笃 定我能救出你,而且如此轻易地,就把那支玉箫给了我……不过我想我还是会尽力 的,虽然那支玉箫连同我的行李都落在客栈里,而且,大概现在已经和金镖头他们 在一处了。” 白羽桐浑身一颤,不过什么也没说。 “羽,羽桐……告诉我,什,什么是‘最后的真相’……”不知何时醒来的俞 蝶平静而吃力地忽然问道,连沈栖也被吓了一跳。 “蝶姐你……” “还有沈公子,为什么死对我来说,就比生还好?!”俞蝶的脸色苍白得如同 一张纸,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一阵剧烈的抽搐。 刚才面对白羽桐的狂怒都没有感到畏惧的沈栖,此时却指尖一阵发颤,嘴角动 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相当怪异的,最应该紧张的白羽桐反而镇静了下来, 一声不吭将俞蝶扶着靠在床梆上,自己站了起来,决然地看向俞蝶。 “你放心蝶姐,当我认为时机恰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如果我不想告 诉你,你再怎么逼我也没用——同样,沈栖也只会听从我的命令。” “浑蛋!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对我保留什么?!” “蝶姐,这不是仅靠言辞可以说清的事,况且你也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 “啪”的一记耳光甩在白羽桐的脸上,白羽桐毫不在意地耸肩一笑,拉着沈栖 走了出去。 一脸淡定自若的白羽桐走出了房间,当房门阖上的刹那,却忽然以手掩嘴,源 源不断的鲜血从指缝间迅速渗落。 沈栖大惊失色,连忙一塔白羽桐的脉息,白羽桐脸色惨白无力地挥了下手,示 意沈栖不用担心,然后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沈栖皱了很久的眉,最后轻叹一口气, 跟了过去。 刚要关门的白羽桐疑惑地看向门外的沈栖,沈栖叹口气,道:“你背上这么多 剑伤,难道你就不管了?或者,这庄里还有除我以外的人能在看不穿你秘密的情况 下给你上药?” 白羽桐倏地双颊一红,轻咳一声,却什么也没说让沈栖走了进来。 门“吱呀”一声阖上,白羽桐飞快地用脸盆中的剩水洗去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然后用一杯冷茶漱去口中的鲜血。 定了下神,沈栖将先前陆尝给自己的金创药拿出来放在房间中间的桌子上。疲 乏不堪的白羽桐在桌旁坐下,瞥了眼沈栖,轻叹了半口气。 “你先坐。” 沈栖在白羽桐面前坐下。 “多谢你替我着想……除了你,我还真找不到人来帮忙。” 一边说着,白羽桐提起桌上的酒壶倒了小半杯,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你不会借机报复我吧……我把你关在翛然山庄那种鬼地方这么久,你没道理 不恨我对不对?” 沈栖默然半晌,却忽然问道:“怎么报复?” 白羽桐看了沈栖一眼,又喝下一大杯,脸色微微泛出些血色,不似先前的惨白 如霜了。 “例如说在我背后捅一刀,然后大呼小叫把别人引来——当然,或者还有其他 什么的……”白羽桐说着又要倒酒,酒壶却被沈栖一把按住。 “别喝了!” “为什么?”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刚才还又气血攻心伤了内腑,再这么滥饮,你真不想活 了?” 微微一笑,白羽桐松开了握着酒壶把手的手,神色自若地开始解开衣服。 “我当然想活了……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也绝对不能死在这个时候!!还有 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没了我,一切都会完蛋!!” 沈栖无法听懂白羽桐梦呓似的低喃,微怔之后站起身,将门闩插紧。转过头, 只见白羽桐已经露出了光洁白皙的双肩,无袖的贴身短衫褪下,白羽桐上身只剩下 了捆束前胸的白色布条和一条条狰狞的伤口——新伤,旧伤,都有。 沈栖看得几乎怔住了,这么多的伤口如果出现一个男子背上还能说得过去,但 是怎么会竟然出现在一个女子背上,而且,还是白羽桐这样的女子背上! “站我后面!”白羽桐硬生生地命令道,同时警惕地拿起罩衫掩在前胸。 沈栖有些木讷地站到白羽桐身后,忽然间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自 己的定力。 一把剪刀递到了沈栖手里,白羽桐掩紧了前胸的衣服,声音有些发紧地道: “帮我把布条全部剪开……反正是后背,你只要别让剪子再多戳出几道口子来就是, 其他的你别担心事后我会剁了你的手。” 沈栖指尖一颤,立即微有些愠怒地反问:“我是那种人吗?!” 白羽桐没开口,当沈栖终于横下一条心剪下第一刀时却突然冷冷地来了一句: “谁知道啊?!……青楼我去得可比你多!” 沈栖手下又是一颤,差一点就剪偏了。深吸一口气,沈栖继续剪了下去,由于 很多剑伤都恰好在布条捆束的地方,浸满了鲜血的布条已经断了不少。当终于全部 剪完,白羽桐自前面将破破烂烂满是血污的布条全部扯开,随手扔在了地上。 放下剪刀,拿起金创药,沈栖忽然再也忍耐不住来了一句:“我没去过青楼, 而且将来也断然不会!!” 白羽桐一愣,忽然间大笑开了,一笑牵扯之下背后不少伤口又迸开淌血。情急 之下沈栖不假思索慌忙按住了白羽桐瘦得几乎有些嶙峋的后背,焦灼地道:“快别 笑!又淌血了!!” 白羽桐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相当古怪,半天却笑了,无所谓地道:“放心啦, 那丁点血流不死我的。快上药吧,我背上冷得要命。” 这回换到沈栖微微一愣,紧贴着白羽桐后背的手心之下分明传来了白羽桐冰冷 的体温。不着痕迹地,沈栖缩回了手开始上药。打量着白羽桐几乎血肉模糊的后背, 沈栖在意起那些凌乱丑陋的旧伤。 “你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旧伤?” “……你以为我的武功都是平白得来的?!小时候我师父训练我,还有雪绝影 他们几个的时候……呵,那架势大概你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哪有做娘的对亲生女儿这么狠得下心的?!”沈栖在心里暗道,嘴上却换了 另一套说辞:“练武受伤固然不可避免,不过受了伤之后为什么不好好医治?只要 注意一下,应该不会留下这么多疤痕的……” 很久,白羽桐却没有答话,当沈栖终于再次上完药的时候,白羽桐忽然悠悠叹 了口气,问道:“很丑,是不是……” “……”沈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此时回答是最不明智的,无论,回答的内 容是什么。 骤然间,原本微有些弓着身子的白羽桐猛地坐直了腰,微仰了下头,决绝而不 容辩驳地道:“但是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值得——不错,也许我小时候做的很多事都 是相当不值得的,不过这些,是绝对值得的!!” 一阵脚步声传来,刚才还慷慨激昂的白羽桐猛地绷紧了双肩,敲门声紧接着传 来,俞桦在门外问道:“白公子,沈公子,我方便进去吗?” 白羽桐全身一颤,脸色煞白就要站起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料却被沈栖单手按 下。 “是俞少庄主吗?门闩插着,我在给白兄上药,不方便开门。有什么事吗?” “哦,既然这样就不用麻烦开门了,我在外面一样说。家父让我通知二位,今 日午时大家要在前厅商量应敌之事,麻烦二位也一并前去。对了,二位的伤势没什 么大碍吧?” 沈栖按着白羽桐冰冰凉的肩膀,镇定自若地答道:“有劳少庄主记挂了,不过 是点皮肉伤而已,我们自己上点药就可以了——午时之议我们一定到场。”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说完俞桦丝毫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走了开去。三拐四 折,当他经过已然寂静无声的俞蝶的房间时,迟疑了片刻,却最终没有进去。 当俞桦的脚步声走远,沈栖明显感觉到白羽桐的肩膀松了下去。 “……嘿嘿,你这家伙倒也有点泰山崩于面而不变色的风范……”白羽桐说着 忍不住单手倒了杯酒,直灌下肚。沈栖长松了口气,移开手,放下药瓶,心下暗道 :“还好俞桦没进来,否则下场最惨的恐怕是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 “药上好了。”沈栖说着站远开三步。 白羽桐低了头起身,紧紧抱住前胸的衣服,提了桌旁案几上一个包袱,一声不 吭站到换衣的屏风后面。沈栖刚松了口气却见白羽桐倏地自屏风后面探出头来,冷 冰冰地警告道:“就站哪儿别动——不许走过来!!” 沈栖一下子忍不住笑了,索性转过身背对屏风而立,问道:“这样你放心了吧?” 白羽桐轻哼了一声,沈栖终于听到屏风后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好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白羽桐走了出来。沈栖转过身,白羽桐有些不 太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粲然一笑,指指沈栖身上东一道口子西一道血迹的衣服, 道:“你也该换一下衣服了。” 沈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无奈地一笑:“我所有的行李都落客栈里了,想 换也没衣服。” 白羽桐哈哈一笑,从那包袱里取出一套新衣服,递给沈栖道:“反正我们两个 身量差不到哪去,这套你试着换换看,好穿就穿吧。” 沈栖微微一愣,接过衣服皱了下眉。 “怎么,嫌我的衣服不好?!”白羽桐剑眉立时倒竖。 “不是!”沈栖连忙摇头,向屏风后面走了过去。 “我以后会还你的。”当沈栖换了衣服走出来时竟有些局促地道。 白羽桐一愣,继而“扑哧”一笑。 “你当然要还啦——对了,还别忘了利息!” 沈栖微一笑,眼底却滑过一抹黯淡的伤痛。 “走吧,我们去看看蝶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估计刚才被我气得够戗, 不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走到俞蝶房间门口,白羽桐和沈栖这才发现房里竟站了好些人,只听陆尝语调 凝重无奈地在道:“俞姑娘的毒除了能拿到解药之外,恐怕只能用内功强行逼迫排 出体外了……不过帮她逼毒之人极有可能被她体内的毒性反侵,而七日化魂散又是 一种极为霸道的毒物,只要极为少量的一些,就足以致人于死地。所以,所以恐怕 俞姑娘这次……” “白公子,沈公子?你们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进来?”站在门内不远的红衣 女子忽然回头问向白羽桐和沈栖,沈栖猛然想起这个女子仿佛是烟花散人的徒弟, 不由细细打量了两眼,心下暗暗惊叹了出来。 李幻看着沈栖眉宇间隐隐的惊诧,精致的瓜子脸上浮起的依然是绝艳的微笑。 白羽桐看了沈栖一眼,然后对李幻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听房里俞蝶打断了陆尝的 话:“陆前辈,我知道自己这次是断不能有解救之法了,大家就不用为我操心了— —我不想因为我而拖累了大家……” 房里立时冷寂了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程雪痕阴冷地看向门外的白 羽桐,白羽桐却漠然地一笑,挑眉走了进来:“蝶姐,你醒了?” 几乎所有人都对白羽桐有些怒目而视的意味,好在还是俞蝶给他挡下了那致命 的一剑,此时却竟以这种玩世不恭毫不在意的神色态度轻描淡写地与俞蝶打招呼— —只有站在白羽桐身后的沈栖分明看到了白羽桐负在背后微微发颤的右手。 “羽桐,无论如何,现在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好不好?”沉默中俞蝶忽然决绝而 坚毅地问道。 “在下洗耳恭听。”白羽桐依然闲闲而淡漠地笑着。 “不管以前怎样,现在怎样——反正七日之后我是必死无疑……在我临死之前, 我要你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礼!……你答不答应?!” 所有人都一愣,沈栖更是呆住了——一直以来,更加之刚才白羽桐如此恶劣地 对她,怎么俞蝶她还…… 白羽桐却忽然笑了,长长的眼睫毛掩去了眼底渐浓渐起的伤痛。出乎每个人的 意料,白羽桐竟轻一点头,微笑着道:“好,我答应你!……想来事到如今还都是 我对你不住呢——我会照顾好忆羽的,你放心。” 俞蝶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缓缓泛出了一丝苦涩却竟是明艳的微笑,然后忽地闭了 眼睛,整个人向后一仰,再次晕了过去。 白羽桐情不自禁微一前倾,但俞蝶床前的俞箫俞弦两人已经抢先围了过去。淡 淡地一笑,白羽桐稳住了身子,随手抖出一把折扇,淡漠地打开,轻轻一扇竟反身 走开。 “蝶姐就摆脱诸位暂且照顾了——沈兄,我们去看看忆羽那个小家伙怎么样?” 说着白羽桐也不等沈栖回答便走了出去,沈栖无奈,只能依言而行。看着两人身影 转眼消失,陆尝困惑地看了程雪痕一眼,程雪痕微皱了眉,最后终于自言自语般轻 叹了出来:“奇怪了,沈栖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处了……” 小男孩和女孩在飞快地走,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小孩“哧呼”的喘气声, 最后两人都坐在了地上。 “点点——忆羽——”熟悉的呼唤声响起,一身寒酸的赵宝一路找了过来。 “哎呀,你们都在这里啊!”终于找到了两个小家伙,赵宝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可吓死俺了!咋不说一声就打这里玩哩?!” 两个小家伙抬头看了赵宝一眼,神色都有些惶恐。 “金,金叔叔呢?”忆羽问。 “哦,俺大哥哪,他在陪个人——走,俺们回去吧……诶,忆羽我来抱抱。” 一个大人两个小孩走出了院子,在两个小孩刚才坐过的地上,有几滴非常明显 的湿印,看起来圆圆的,小小的,很快,也就干掉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