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密谈(上) 熙熙攘攘的金陵大街上,人流如迟缓的气团一般涌流着。脚步声,谈笑声,吆 喝声,或近或远地传入耳中,夹杂着夜色在朱檐斗拱上留下的苍茫黯淡,给人一种 格外清冷萧疏的感觉。 华服男子雍容地走着,宽大的衣袖迎风舒缓地展开,从一间一间店铺里溢出的 灯光流水般一脉一脉漫溢过他衣袖上华丽的色泽——那色泽,竟是耀眼得令人目眩 的猩红!! 而华服男子的脸,却是静默而平和的。 走在他身后,一直默不出声着打量他的沈栖,有些恍惚了。在他第一眼看向这 华服男子平凡无奇,但却温文尔雅的容颜时,他几乎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同类!说 不清楚,人的感觉就是那么的奇怪。虽然沈栖分明地清楚对方绝对不可能是全然与 自己无害,但是一种抑制不住的亲切感还是如潮水般无可救药地瞬间淹没了他所有 的理智。 同类?这就是在芸芸众生之中遇上同类的感觉吗?同于在冬日清冷的墙角拐处, 一只老鼠碰到另一只老鼠的感觉? 沈栖有些自嘲地笑了,有些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想出老鼠这么一个比喻。 不过在下一刻,他所有的困顿都消失了,因为他瞥见了华服男子的眼睛——那样的 眼睛,那样的神采,绝对不是自己单薄的心智可以去诠释的。 也许可以这么说,华服男子的眼睛与他身上这件在第一个瞬间就夺走了沈栖所 有注意的华服一模一样。当你不经意地,全然放松地看向它们时,它们的温暖平和 会让你忍不住微笑,尤其在这临近冬日的夜幕中,那样的神韵更是一种可以令人喜 悦的飞扬。但是那毕竟是猩红,只要你脱离开许多许多的东西单纯地盯着着颜色看 时,一种颜色本身包含着的惊悚会像针一样扎进你的心腑! 痛,难以言喻的痛,却是无形而且不经意的。 所以那是一双精明、清冷,让沈栖不由自主想起冰魄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的眼 睛。 华服男子忽然转头露齿一笑,眼睛在黑暗的围拥下是出奇的清澈:“我叫江术, 江河的江,权术的术,不介意,大家可以直呼我的全名。” 沈栖和白羽桐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不敢确信这个“江术”究竟在打什么盘 算。只有周韧这个明显涉世未深的愣头青非常直爽地回答:“我叫周韧,东周西周 的周,坚韧的韧。……那个随便怎么叫我都行,反正我无所谓。” 江术粲然一笑,侧脸道:“你倒也十分爽快,这么直接就报出自己的名字来了 ——呵呵,写法还和我想的一样。” 周韧一愣,有些局促:“……你,怎么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沈栖和白羽桐都在心底里叹气——这个周韧,还不是普通的没脑筋! “我是听刚才白公子如此称呼你的。”江术慢条斯理地解释。 “哦!”周韧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我说呢……对了,你刚才说我爽快, 那个,那个你们行走江湖的英雄豪杰不都是这样的吗?” 江术惊讶地慢下脚步,白羽桐则是翻个白眼,沈栖也无可奈何地暗地里叹一口 气,只有忆羽听不出什么,眨巴着眼睛看向几个大人。周韧见众人的反应有些古怪, 紧张了起来:“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术云淡风清地一笑,温和地轻拍一下周韧的肩膀:“你应该本来从没有涉足 过所谓‘江湖’吧?” 周韧老实地点头。 江术放下手,白皙的五指缩回宽大的衣袖之中:“所以你对‘江湖’的很多认 识都是听人说来的吧?” 周韧再次点头。 “道听途说很多情况下是不可相信的!”不等江术开口,白羽桐已半笑半不笑 地出声,口气则显然没有江术的那般客气了,“尤其对于‘江湖’来说,更是如此! 周韧啊周韧,你还太天真了些!” 周韧有些失措了,沈栖想出言安慰,却在目光滑过江术的眼睛那一刹那改变了 主意——至于缘由,他自己也不清楚。 江术在白羽桐开口之时已经在笑了,不过淡淡的微笑中却没有丝毫的讥讽: “这很正常啊,每个涉足江湖的人总要经历这第一步的不是?更何况,这个‘天真 ’实在很值得现在的我们羡慕。” 白羽桐本想反驳,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切”了一声没做强辩。 看着周韧一头雾水,江术微微一笑,脚下却不知不觉走回到了原先的速度: “我说的话恐怕你们现在是无法体会的,毕竟我已经年近三十了,这时的心境不是 你们这样的年纪可以体量的。——对了,我可以就称呼你‘韧’吗?总觉得如果和 称呼白公子一样称呼你‘周公子’有些怪怪的。” 周韧愣了一下,下一刻连忙点头:“随便随便!那你也应该不介意我叫你一声 ‘江大哥’吧?” 江术笑得异常灿烂:“当然可以了,说实话,叫我‘大哥’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这种感觉,”江术顿了一下,既而眯眼一笑,“还真不错啊!” “无聊!”看江术越来越不顺眼的白羽桐毫不客气地轻哼出声,江术却毫不在 意地笑笑,脚下一拐,将众人引进了一条夜幕下更显幽深魅黯的小巷。 小巷里非常的冷清,一个路人也没有,虽然有几扇开往小巷的门或窗,但大多 紧闭着。偶有一两扇窄门洞开着,不经意向门里看去,里面也分明是寻常人家的院 落,一两个老人小孩坐在院心门前轻声说着点什么。见有人从门前经过,也俱是抬 头看向门外,只是小孩眼里的好奇显然浓过老人。 出奇的,沈栖心底的戒意缓缓松弛了下来。 “这就是寻常人家哪!”周韧似乎非常感慨地道。 江术微笑着点头:“是啊,看着他们如此安静平和的生活,如果不是明了他们 已经无路可走,还真不想打扰他们。” “无路可走?”周韧诧异地惊问。 江术轻笑着侧过脸:“你在他们身上所看到的安静平和其实都是一种假象,事 实是他们已经几乎无路可走了,即便他们这一辈还能勉强支撑下去,但是他们的下 一辈,再下一辈,必然逃脱不开苦难的夙命了。” “为……为什么这么说?”周韧有些结巴地问,“朝廷不是说如今是很难碰到 的太平盛世,而且近百年来无争亦无灾,民间百姓不都是家家富足,人人安康吗?” 江术摇头,别过脸去将眼睛掩藏在黑暗之中。反而是白羽桐代他回答了周韧的 问题:“周韧你生活在富足之家,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民间疾苦了。的确是百年太平 了,也的确是无争亦无灾,但是这绝对不是一个盛世,如今的王朝,已经腐朽到根 子里面去了!” 周韧整个脸色一变,非常困惑非常惊疑地看向白羽桐。 白羽桐眼里闪过清冷的阴沉:“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巨富豪门作威作福,虽然 看那史书上哪个王朝不是亡败于此,但是现实毕竟不是文字——也许现在整个的状 况还没达到史书中最惨痛的地步,但是亲眼看着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家家无 可奈何地衰败离散开去,谁还能持着一份所谓理智和清醒?!我们刚才看到的人家 还算尚未落到那种境地,毕竟这儿是金陵,虽然败落但还是能吃点老本的。如果你 去乡村野地里走走,那简直是触目惊心!” 周韧半张着嘴,显然还是没有回过神。江术看向白羽桐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悠然道:“白公子果然眼光过人,也难怪我家大人会请白公子一聚。” 白羽桐看向江术,似乎想从江术的表情以及话语中猜测出些什么。而沈栖则遽 然明白了过来,心下微一猛沉,有些苦闷地问:“你家大人可是和前辈?” 白羽桐一愣,江术亦是一愣,只有周韧和忆羽不明白了。江术转眼反应了过来, 淡笑一笑,却掩饰不去瞳底的精芒:“没想到竟被沈公子猜了出来,沈公子果然聪 慧过人。” 虽然江术的语气很是稀松平常,但是以沈栖的心思如何听不出江术前半句话中 的惊异以及后半句中的客套。 不过沈栖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心下却沉得更深了。 反是白羽桐“哈哈”一笑,仿佛骤然甩去了一个包袱:“我以为是谁神神秘秘 地找我呢!原来是和……和前辈哪,呵呵,好说好说——你倒是早点告诉我们的才 是,枉我一路上担心了这么久!” 江术客套地笑着,不着痕迹看向沈栖的眼睛却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周韧有 些回过神来,随口问:“原来云……白大哥你认识江大哥的大人哪?” 白羽桐连连点头:“认识认识!老相识了!!不过——”白羽桐忽然停了下来, 语气竟少有的严肃了起来,“这件事是我和那个和前辈之间的一点私事,与你无关, 你最好不要参合进来!明白吗?” 周韧低头想了半天,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白羽桐一咂嘴,倏地一拍手:“这么着跟你说吧——你现在知道我不姓云,而 姓白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全名。我叫白羽桐,羽化而登仙的羽,梧桐的桐。 而他,也不叫沐西,他叫沈栖,栖息的栖。” 周韧一下子惊喜地跳了起来:“你就是那个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羽扇 公子’!哈,没想到我竟然能亲眼看到你……啊!” 周韧单纯的喜悦只持续了可怜的几秒钟,下一刻,他脸色一变惊叫了出来。白 羽桐索性抖出了袖中的折扇,嘴角微扬,意兴阑珊地悠然道:“总算想起来了吧… …我不仅是那个‘羽扇公子’,还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落梦派的首席杀手。算你好 运,我并不想杀你。” 倏然,周韧整张脸都白了。 沈栖看不过去,拍拍周韧肩膀:“别被他胡乱吓着,他虽然的确是杀手,不过 不会随意杀人的。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有时候,杀手并不像 江湖上有些人说的那样的。” “对对对!”白羽桐笑得格外开心,“我们杀手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 不等周韧有任何反应,江术忽然在一扇虚掩着的窄门前停了下来。这扇门是如 此之普通,以至于当江术微笑着推开门做出“请进”的手势时,沈栖才察觉到已然 到达了目的地。 “就这儿?”白羽桐错愕。 江术但笑不语,领一行人施施然走了进去。 亭台楼阁,水榭花苑,迂回的穿廊层层迭迭,夜幕的掩映下加之微微飘摇的昏 黄灯火,白羽桐脸上的轻松有些淡褪了。 “好大的宅院!”第一个打破沉默的竟是周韧。沈栖看向周韧已然整肃完毕, 抹去了所有惊疑以及恐惧的面容,第一次觉得这个周韧竟也并非普通的角色。 白羽桐忽然笑了:“江术,原来你们的待客之道竟是这般!” “怎般?”江术回眸轻问,口气是一派温文淡然。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那个又窄又偏僻的小门应该是整个宅院的‘后门’吧?” 白羽桐刻意强调了“后门”二字。 江术淡淡一笑,笑容中竟有些如同对待蛮不讲理的小孩的无奈:“白公子应该 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通吧?如果真打从这宅院的正门进,只怕此后诸位的行程要平 添好几分趣味了……” 白羽桐看向江术,没有说话。 “这里毕竟是金陵啊……”江术轻叹着感慨,眼角现出了极细的纹路。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沈栖发觉一路上竟没有见着一个奴仆一个侍卫,而整 座宅院,似根本没人般的寂寥!当然这必须除了,那些在已然凉透的夜风中缓缓飘 摇的灯火。 行至一处拱门,江术忽然停住了脚。一个清秀的小丫鬟在拱门边站着,这是自 从进入宅院后沈栖等人看到的除江术以外的第一个院中之人。 江术转身:“白公子,我看就你和沈公子一同去见我家大人吧。时间也不早了, 就让韧带着小孩儿去用晚膳,饿坏了可不好。” 白羽桐如何不明白江术的意思,点了下头,示意沈栖将早已又困又饿的忆羽交 给周韧。周韧似乎也明白这种事情是不能随便插手的,当然也不容自己插手,接过 忆羽对白羽桐道:“放心了,我会照顾好忆羽的。你们要小心。” 白羽桐和沈栖都是淡淡一笑,小丫鬟伸手一示意,清脆地道:“公子这边请。” 看周韧消失在拐角处,江术呵呵一笑,同样一伸手,不过却是对着拱门里面: “这边请。” 几个转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出现在三人眼前。厅内主座上做着一个人,下 面是两张对放的客座,显然,这是专门为白、沈二人准备的。座前的案几上,有酒 有菜。 主座上和言将两人走进,微微一笑,略略欠身向前:“两位,久违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