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密谈(下) 白羽桐愣住了,端至唇边的酒杯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后背 冷飕飕地冒了起来。微微皱了一下眉,白羽桐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了。 此时的沈栖却已是径直离开了坐席,站到了管思面前七步开外,并且毫不罗嗦 地拔出了剑。 摇了摇头,白羽桐闷不做声,喝酒,吃菜。 和言那双看不见丝毫波澜的眼睛里却倏地涌出一抹笑意,淡淡地看向厅内拔剑 相向的两个年轻人,仿佛只是一个完全与之无关的迟暮老人——血气方刚的年岁啊, 早已不属于他这副其实已然年迈的躯壳了。 轻轻端起精巧的酒杯,和言带着一丝怅惘一丝慨叹缓缓将酒杯凑至唇边,就在 杯中那冰凉的清酒微一触及唇沿的刹那,厅中忽然狂飙出了席卷肆溢的杀气! 和言一怔,白羽桐更是一怔。 惨烈! 决绝! 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悲愤掺杂其间,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捂住胸口逃开一边 去! 但是杀气显然不是仅仅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管思的杀气其实可以说是从他飘 身进入大厅的那一刻起便凝聚漫溢了开来,而沈栖的——向来温文而平和的沈栖的, 却是在拔剑的刹那遽然喷薄了出来!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人发出的杀气竟是如此 相象以至于根本无法区分彼此——管思和沈栖可绝对不是同类! 弹指间不容任何的思索,两股几乎不分上下的杀气势不可挡地拼撞向一块。轻 一碰触便在电光火石间折返分离,然后是和强行提气完全同时的再次凝聚,接着又 是一次玉石俱焚的冲撞! 暴风骤雨般的冲撞造成的气流狂卷让大厅的门窗一阵一阵地剧烈开合,“砰砰” 地砸在框沿上,“吱嘎吱嘎”的声音听得让人骨子里发寒。 而凌驾于这些杂声之上的,却是那一声一声震得人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的长剑交 加声! “叮——叮——叮——叮——” 沈栖大口地喘着气——在每一次折返后退的间隙中。而下一刻他又必然屏住了 呼吸不要命地冲向那抹诡谲飘忽不下于自己的黑色身影。 内力在如同放血一般地“哗哗”流逝,沈栖不知道内力微薄如自己还能坚持多 久。可是这种时刻他已经无法阻止一切了,他只能依循着最本能的冲动一招一式硬 拼过去,然后在每一次拼击的刺激下更加疯狂更加失去理智地酝酿下一次更为惨烈 更加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拼击! 不对的!这全都是不对!!沈栖残存的理智在拼命地对自己呐喊,脑海中过电 一般地闪过那些诡谲阴险毒辣致命却不需要耗费太大内力的招式——暗器、毒、暗 器、毒暗器毒暗器毒…… 反反复复的念头让他几乎想一剑劈了自己的脑门!可是他却无法克制住自己那 股疯狂地想用剑砍向对方的欲念。不是用暗器,不是用毒,而是用剑,用手中这柄 寒光四溢的剑以那种凌驾万尊灭绝天地的气魄荡开一切阻拦自己的存在!那些招式, 那些狂暴凌厉的招式,在刹那间如洪水般涌入沈栖的神志,再也不管什么是穿花拂 叶剑、什么是狂傲十六式、什么是霰雪剑法——厉啸一声,沈栖诡谲的青色身影如 大鸟一般腾起,不再是质朴无华的蛮砍蛮劈,银亮的剑气铺天盖地地爆发出来,纵 横恣溢的剑气瞬间给大厅所有临近的柱子地面屋顶全留下了虽不是很粗却是深得触 目惊心的纹路!木屑纷飞,石屑激射,管思惊地不由自主倒退半步,但在下一刻, 复仇的欲念让他也同样纵开剑气迎了上去! 空中如同连环炸雷一般一阵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原本纠缠一处的两条身影忽 然微一分,黑色的身影一个扭身,倒射了开去。青色的身影却是轻一点地之后遽然 急射了过去,不容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又一波狂风巨浪式的攻势罩了下去。 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和言相信自己刚才感到的一丝触动不会是没有缘故的。 果然下一刻,洁白无暇的杯壁上出现了一丝极细的纹路,扭曲着从杯沿一直延伸到 杯底。 “叮”一声很轻的脆响,和言看去,比自己离战局更近的白羽桐,手中的杯子 竟是随成了几片。白羽桐手一甩,酒杯落在一旁地上。而再看那桌上,已经几乎没 有一盘留得完全的菜了。 轻叹一口气,白羽桐有些无奈地起身,踱至和言身边。 和言目光微有些略略的闪烁,很轻很快地道:“看来今天管思要吃苦头了。” 白羽桐苦笑一笑,耸肩:“我也不知道沈栖今天怎么搞的,平常的他绝对不是 这样的——这样的疯狂,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 和言极其隐晦地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看向场中,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 了,因为他发现在沈栖那恣意纵横的剑气中开始出现了一道一道淡淡的蓝青色气芒。 慢慢的这蓝青色气芒竟漫溢开来,如同火焰一般微微地吞吐不定,整个将沈栖包裹 了起来,如同一道帘幕朝管思压了过去。 “剑罡?!”最先惊叫出来的反而是白羽桐,“天哪,沈栖这家伙什么时候练 出剑罡的?!他的内力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不可能,当初在冰魄峰上的时候他 的内力连我都不如啊!” 和言的脸色在短暂的紧张后又变为了平和,仿佛对管思的性命根本毫不在意: “在冰魄峰上?如果我所知道的没有差错的话,应该离现在近两年了吧……” 白羽桐一下子想起了某种可能,微抿着嘴唇不再说话了。而和言却是紧盯着白 羽桐不紧不慢地悠悠道:“有一段时间你到底把沈栖送到哪里去了?这前后的沈栖 可很不一样,我的下属说曾经感觉到沈栖使出过了穿花拂叶剑。” 白羽桐一愣,既而笑着摇头:“没想到我师父的伎俩居然让和前辈这样的人物 都着了道儿——实不相瞒,沈栖跟我师父学过一种剑法,而那剑法呢,是我师父在 偶然看到‘失影剑客’的穿花拂叶剑之后模仿着创出来的。不可否认,我师父是个 天纵奇才!” “哦?”和言微微一愣。 不等和言发问,白羽桐径直道:“那剑法我师父称作‘无意剑法’,虽然的确 和穿花拂叶剑很像,但毕竟不同。我本来也跟着师父学的,不过没学得来,后来是 师父看沈栖这家伙挺有天赋的,就教了他。反正我师父也是要沈栖在必要时帮我一 把,不吃亏的。” 和言看白羽桐说得爽快,不似在说谎,也就信了八九分,但是还是看似很随意 地问了一句:“你师父和‘失影剑客’很熟?‘失影剑客’在武林上一直声明极重, 他的独门剑法穿花拂叶剑更是人人仰慕。我一直就想和他求得一见,但是总是没能 如愿。他似乎不是很喜欢在武林之中行走。” 白羽桐笑了笑,了然一切:“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师父也是偶然看到的吗?想来 我师父运气好了些而已。” 和言微微一笑,没有再问什么,而是叹了一口气:“这个沈栖是不是疯了?” 白羽桐一怔,连忙看向厅下,只见那管思脚下步法全乱,整个人全身四处都是 长长短短的狰狞血槽——每跨一步就留下一大滩血渍,照这个样子下去,恐怕就算 沈栖不杀他他也会很快失血过多挂掉。 反观沈栖,白羽桐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虽然沈栖身上也有伤,但是那些伤和管 思相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浅浅的口子甚至有的仅仅划破了衣服,连皮肤 都没能触及。不过受伤状况的轻微无法抵消白羽桐的忧虑,此时沈栖的表情几乎如 同一个嗜血的杀人魔!凌乱的头发从发带里散出了一半,杂乱地披在肩头。充血的 眼睛疯狂中透着一股惨烈的愤恨和阴辣,嘴角有一丝丝嫣红的血迹滑下,衬在惨白 的脸上有一种令人牙齿发碜的妖异——那血,是他自己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咬出来的。 杀! 杀!杀! 杀!杀!杀!!!!!!! 沈栖觉得整个胸膛都快被那如岩浆般翻涌沸腾的杀意撑破,他抑制不住那种发 自灵魂最深处的,对面前这个无端地意图取他性命的对手的憎恨! 是憎恨,是那种在仇恨中夹杂着厌恶鄙弃的憎恨! 说实话,他沈栖自小似乎还从来没有“憎恨”过一个人,即便是对杀了他父母 的绝命四剑,他也只是恨——单纯的仇恨,没有分明的厌恶以及鄙弃。 可是这个人——这个因为他本身而引发一切的这个人,却因为那可以预料的结 果而如此毫无挽回地想取走自己的性命!难道我沈栖的命就这么低贱,这么不值钱 吗?!不过是一双眼睛而已,你既然是杀手,既然是主动挑起了拼斗,无论发生什 么样的结果你都该自己认了!是你自己武艺不精,是你自己当时那么大意——这关 我什么事?!在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下我为自己选择生存难道是错误吗?! ——好,即便退一步说,当时真实的情形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欧阳封硕 ……那难道欧阳封硕的命就不值钱了吗?!就应该由着你们这群混蛋肆意杀了去交 差吗?!呵呵,杀人的人没有错,被杀的人反而有错,救下本应被杀者的人更加成 了大错特错的人——这世界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那些无缘无故死掉的人到底 是为了什么啊?!苍天哪——你睁开你的狗眼了没?! 沈栖暴怒之下将管思整个人逼到了墙前,管思“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口鼻里 血像喷泉一样洒了出来。 沈栖的眼里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他已经被愤怒烧得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想不 清了!手里的剑几个大开大合的劈砍,虽然内力已经几乎竭尽,但还是在墙上留下 了可怕的划痕。管思拼尽了全力才勉强避开了去,但是下一刻,早失了心智的沈栖 又追了上来。 管思全身都在痛,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夹杂着失血的眩晕让他一个劲地胆战, 但是同时也明了了沈栖是绝对不会就此罢手!他有些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当初 被沈栖暗算、刹那间失去双眼的痛苦和羞愤相比于现在的境地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不过当时他就是如此地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输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毛头小子手上!从那 以后的每个黑暗的分分秒秒,他都在被这种无法抑制的羞愤和痛苦侵嗜着,那种感 觉让他发誓一定要亲手将那个混蛋杀了!即便不是杀了,自己失去一双眼睛的代价 也一定要偿回来! 谁能了解自己的痛苦?谁能呵?!那个挥手间害了自己一生的家伙可能永远也 体会不到吧……管思简直无法让自己在这样的想法里保持清醒,于是他疯狂地练剑, 疯狂地练内力,疯狂地练轻功,疯狂地做一切可以让自己忘却这种痛苦的事情。成 为白带杀手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也许唯一能让他从这一切苦痛里解 脱出来的也就是杀了那个家伙——于是当他得知白羽桐和沈栖将被邀请到自己的大 本营来时,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 天杀的为什么这个家伙的疯狂竟然不下于自己?先前的惊慌哪里去了?先前的 幼稚哪里去了?为什么他竟会像个被逼疯了的狮子对自己痛下杀手?难道一个人骤 然爆发的潜能会是如此巨大如此惊人吗?! 不—— 管思在捱了沈栖一剑后踉跄几步退至墙角,喘息间他羞愤地觉察到自己眼角一 阵濡湿。 谎言!这全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输了,从自己失去眼睛的刹那其实自己已经早早地输了! 身为杀手,自己应该明了那种手法的精妙,应该明了那种剧毒的奇绝!可是骄 傲的自己,自负得如同头蠢驴的自己却没有勇气正视自己其实不如对方的事实!那 日夜的煎熬本质上也并不是被夺去双眼的痛苦,灵魂深处的战栗,其实是自己技不 如人的恐惧!! 濡湿的感觉滑到腮边,管思几乎是机械地举剑格挡,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 却视而不见地向墙角不断蜷缩了过去。 现在的自己也真该是醒了!这次的对决没有任何的意外,没有任何的暗算,完 全的正面交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什么时候开始落败的?应该就是那次对撞时 骤然闪起以退为进的念头的刹那吧!混蛋!我自己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啊! 不能了,不能再继续编织借口来欺骗自己了——不能了……真的不能了——这 样的自己实在太卑贱得可鄙!! 长久的信念在骤然间摧枯拉朽地崩溃,管思痛哭出声,手中的剑狠狠向后劈去, 钉子一般扎在了墙内。而失明的他也同时觉察到对方直逼而来的剑风,坦然地昂起 头,但失去一切支撑的躯壳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管思整个人靠着墙缓缓向下滑落, 眼角冰冷地祈祷一切就此终结! 大股的血从洁白如雪的墙壁上直挂而下,耀眼得刺目,鲜红得诡异! 满布血丝的眼睛忽然惊搐地眨了一下,相似的场景飞快地闪现——爹娘临死前 的脸,那些血,如瀑布般铺陈开去的血……沈栖一阵头晕目眩,失去控制的剑尖眼 看就要沉向对方的胸口。电光火石中的一扭腕,沈栖刹那间觉得这个细小的动作竟 似举起千斤巨石一般的沉重!! “叮——” 剑缝贴着管思的咽喉扎进了墙内,冰凉的寒意让管思在刹那间惊醒。不过他显 然觉察到了异样——那家伙,在最后的刹那放过了自己…… 白羽桐与和言全都完全忘记了呼吸,一切太出乎他们原先的预料了!不清楚究 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两人都惊得不知究竟该如何反应才是。 沈栖的右手按在深深扎入墙壁的长剑剑柄上,脸色惨白地喘着气。他觉得现在 不仅是整个身体内的气息乱成了麻,就连自己的神志也混乱得可以。他需要时间, 用自己残存不多的精力和神智来彻底理清这一切! “为什么不杀我?”经历了生死关头的管思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听得到沈栖在 自己头顶上方大口喘气的声音,也听得到沈栖胸口杂乱沉重的心跳声,甚至沈栖粗 重的气息都已经触及到了他脸上,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厌恶和憎恨了。 仿佛是一滴水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上,又仿佛是嗡嗡乱震的鼓面上忽然按下了一 只有力的手掌,沈栖骤然惊醒了。使劲地撑起了身子,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给管思封 住了几处穴道——那些穴道附近的伤口狰狞得连沈栖他自己都看敢相信是自己所为。 仿佛是为了让管思宽慰一般,沈栖很轻地微微一笑——虽然他知道管思是根本看不 见自己这个微笑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对不起,我,我刚才应该是疯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沈栖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和言与白羽桐同时飘至,白羽桐飞快地探视了下沈栖的状况,微松了口气架起 沈栖:“他没什么大事,不过气力用尽而已。倒是这家伙,再不快点救大概血就要 被放光了。” 和言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问管思:“你现在怎么想?” 管思微垂了头,下一刻却异常肯定地道:“活下去!” 和言微微地一笑,飞快地给管思止血,不过管思早已在说完“活下去”的刹那 晕了过去。 “意外的惊喜呢!”和言笑着对白羽桐道。 白羽桐笑笑,同时皱了下眉:“这沈栖还真沉,看起来不胖呀——妈的,好像 以前还真没架过完全昏死过去的人呢!” 和言微微地一笑:“早点休息吧,你们的房间都已经安排好了。” 白羽桐笑笑,没再说什么直接走出了大厅。厅外,早在白羽桐和沈栖走进大厅 时便不见的江术还是一副老样子地笑了:“两位,这边请。”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