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白桦写给儿子的信 我也不过是一根苇草,虽然飓风永远都在试图折断我这根脆弱的苇苹,有时甚 至把我压得倒伏在泥土上,最终我还是站起来了,因为我有思想,在我很小、很小 的时候,我就有思想了。 亲爱的儿子: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过衰老,所以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给你留下 点什么,给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后人留点什么。留点什么——似乎是人到老年必然要 想到的一件事。那么,你要什么呢? 儿子! 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就像海潮退去一样难以 挽回。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世界,不知不觉地滑入了一个让人困惑的时代,它的特 点是用最通俗、最常见的说法来表示,就是:“实际”! 国家很“实际”。因而派 生出实际的哲学、实际的美学,甚至实际的禅学。由于人人“实际”,金钱,在人 类灵魂的上空如日中天。就像人类曾经在很长的一条历史长河里,迁就过世世代代 的独裁者,甚至像希特勒那样的恶魔,现在又迁就起金钱这个万能的君主了。曾几 何时,唯利是图被许许多多伟大的思想家批驳得体无完肤。由此,人类积累了远比 金山辉煌得多的智慧的结晶。如今,在许多领域里,人类几千年智慧的结晶,重又 在一枚铜钱的光亮下暗淡无光。当代英雄是什么人? 无庸讳言,是那些以权力、以 暴力、以蒙骗、以现代科技手段攫取金钱的人。圣者、哲人即使再生复活,夫复何 言? 儿子! 你的同时代人都出生于清贫的年代,尤其是你。由于1958年的全民大跃 进,得到的是始料未及而又无法接受的结果。正如物质不能填充精神的极端匮乏一 样,精神也无法填充物质的极端匮乏。中国成千上万的人在挨饿。当初和你同时出 生的孩子,今天都在“实际”中变得面貌全非了。唯有你,依然故我,保持着出生 时的淡泊天然。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除了你的流体力学和古典音乐,你似乎什么 都不要。对你的祖国和民族,你好像也没有任何负担。你爸爸那一代的知识分子, 很重视所谓历史使命,所谓社会责任。而书生又往往如儿童一般天真烂漫。“百无 一用是书生”! 的的确确是一句实情话! 历史上,多事之秋多才情,南宋、南明许 许多多有才情、有胆识的人,只有极少数人如愿以偿,抛一颗怒发冲冠的头颅,洒 一腔惊世骇俗的碧血,成仁取义,名列青史。儿子! 你们这一代要轻松得多,萧洒 得多……不! 不! 这样说可能很不公正,刨艮不全面。前车屡屡倾覆,岂能怪罪后 来者望之却步呢! 因为你和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有着先天的血缘联系,使你总 也无法习惯域外的风景,你在大洋彼岸已经生活了十年,我看得出,你就像水中的 一滴油珠,永远没法和那里的一切相融。你曾经多次表示过你内心的隐秘的愿望, 宁肯放弃美国最完善、最先进的实验室和超级电脑,回到上海,在你那间九平方米 的小屋里,自得其乐地写抽象派的诗歌。作为一个历经坎坷的过来人,我却站在你 妈妈一边给予了断然的否决。很抱歉! 我们在对待你的问题上陷入了陈旧而庸俗的 传统观念,首先为你考虑的是安全和饭碗。我们当然知道,你在当时是很不以为然 的,但是你囿于传统的孝顺,痛苦地服从了我们的决定。说实话,现在,我们真的 也有些后悔了。在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写抽象派的诗歌不也是一种活法嘛! 甚至是一 种很潇洒的活法,而且你和我、和你妈妈至少可以朝夕相处。 近年来,我和你与通常的父子关系恰恰是颠倒着的,不是父亲经常为儿子的处 境忧心忡忡,而是儿子经常为父亲的处境忧心忡忡。你每一次从美国来电话,母亲 接了还不算,你一定要和我通话,哪怕只是听见我的一句话,然后你才稍稍放心地 挂断电话。 我曾经在一部影片开头的第一个镜头里,描写过这样一个悲壮的图画:在一轮 红彤彤的太阳里,一根很脆弱的苇草在飓风中顽强地摆动着……十年后,我在帕斯 卡尔《思想录》里,读到一句我想通过那个画面要说的话: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人囊括了宇宙。”儿子! 我也不过是一根苇草,虽然 飓风永远都在试图折断我这根脆弱的苇苹,有时甚至把我压得倒伏在泥土上,最终 我还是站起来了,因为我有思想,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有思想了。 江河的源头是一滴清露,大树的根本是一粒种子。 我想,当你爸爸与世长辞之后,给你留下的遗产,就是这些信札了。我将在这 些信札里,为你讲述我童年的故事。我的童年和你的童年相隔了三十年,不知道为 什么,我总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在质的意义上,于极大的差异中又有 诸多相同之处。 ( 本文作者:白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