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莫里 有时你不能只相信你所见的东西,你还必须相信你所感觉到的。如果你希望别 人相信你,你就必须先相信别人。你相信他——即使你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即使你 毫无顾忌地向后倒去。”我第一次上莫里的课,是在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那天,我 走进他的办公室,看到沿墙而立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关于社会学、哲学、宗教以及 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这是个小班,课堂上只有十来个学生,他们大多数人衣着新潮,穿着牛仔裤、 花格子衬衫和大地鞋。我正在想也许我不该选这门课,英里开始点名了: “米切尔! ” 我举起了手。 “喜欢称你米奇,还是米切尔? ”他微笑着。 他的问题引起我再次注视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因为从来没有一位老师这样问 过。 “朋友们都叫我米奇。”我说。 “那就叫你米奇,我希望有一天你也会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莫里的年龄和我相差很多,我是提前一年高中毕业,而莫里则比大部分的教师 年长。他对学生很和蔼。我上完他的第一课,又选了他的另一门课。他并不太看重 分数。我称他为“教练”,就像在高中时我称呼田径教练一样。他对这个绰号很喜 欢: “太好了! 我可以当你的教练,你也能成为我的上场队员。我是说,那些生活 中非常美好而我却老得无法享受的东西,你都可以替换我上场。” 幽默的老人 莫里给我们上课的情景是令人永远难忘的。 他走进教室,坐下来,一言不发,望着我们。我们同样望着他。莫里耸耸肩, 笑声渐渐止息了。教室里鸦雀无声。 有人开始烦躁起来,他怎么回事? 有人在不停地看表,有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也有人看着窗外,漫不经心。足足过了十五分钟,莫里说话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 ” 于是如同莫里所设想的,大家开始讨论起来。讨论沉寂对人与人关系的影响。 沉寂为什么会使人产生焦虑? 而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又对人有哪些有益之处? 我却没有感到沉寂有什么不好,虽然我也喜欢热闹,但我也可以在教室里坐上 几个小时,如果需要。所以我几乎没有参加讨论。下课时,莫里对我说:“你今天 没说话。” 我真的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是有许多想法的,你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年轻时也喜欢把自己 的想法都深藏不露。” “他是谁? ” “我! ” 另一件事发生在一九七八年,当时跳迪斯科和看洛奇系列电影是风靡校园的文 化时尚。莫里开设了一门特别的社会问题研究课,学生都是小组成员。 有一天,莫里让我们做了一次实验:我们站成前后两排,前排的人背对着后排 的人。他让前排的人向后倒去,而后排的人把倒下的人扶着。实际情况是,许多人 都只是稍稍向后倒一下就收住了身子。 然而还是有例外:一个瘦小文静穿一件白色宽大的运动衫的女同学闭上眼睛双 手合在胸前,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大家都以为她必定会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在 紧急关头,她的搭档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赶紧把她扶了起来。 莫里笑了,他对女孩说: “区别就在于你闭上了眼睛。有时你不能只相信你所见的东西,你还必须相信 你所感觉到的。如果你希望别人相信你,你就必须先相信别人。你相信他——即使 你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即使你毫无顾忌地向后倒去。” 一九七九年,大学体育馆里有一场篮球赛,我们队打得很棒,学生们在看台上 不断地大声叫喊:“我们第一! 我们第一! ”莫里当时也坐在看台上,他在喊声中 突然站起来大吼道:“第二又怎么样?” 学生望着他,停止了叫喊。他很得意地看了看大家,笑了笑,坐了下来。 顽强的老人 于是接着几个星期的星期二我都去看他,而且我产生了一种很特别的欲望,渴 望去看他,虽然我乘着飞机飞行七百英里去看望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但只要 和莫里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格外舒畅。和莫里的谈话是一种享受。 他的病情日益严重,我知道他很痛苦。在抱着他的躯体时,我似乎感觉到了他 的生命的确在日益枯竭,我开始意识到,时间对于他确实不多了。 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我想记住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想录下你的声音,不过,如果你感到这东西使你不舒服——”我怕触及到 死亡这一敏感的话题,我正要拿回录音机。 他摇了摇手,从容地摘下眼镜,平静地说:“把它放下。”他的语气显得很柔 和,“我想让你,让更多的人知道人的生活,趁我还能说的时候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他的声音更细弱了,“我相信有更多的人愿意听我的故事,你说呢? ” 我点点头,望着这位可敬的老人,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他说:“米奇,我们可以开始了。”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莫里对待人生的态度是与众不同的,他有他的勇气, 他有他的幽默,他有他的耐心和坦然,他的心态是比别人更为健康的非常理性的心 态。 “向我提问题吧。” 于是我列出了一份目录,这些题目包括: 死亡、恐惧、衰老、欲望、婚姻、家庭、社会、原谅、有意义的人生……我们 之间的问答在每个星期二进行,我得到了很多宝贵的收获。 永远的老人 “临死前先原谅自己,再原谅别人。” 这是“夜线”第三次专访后莫里说的话。 那天,我不停地帮他按摩,而他在和我交谈。 “我曾有一个朋友诺曼,我们很好,三十年前他为我雕刻了一座铜像。后来因 为我妻子动手术,他们没有和我们联系,我们就中断了关系。诺曼一直想与我和解, 我却始终没有接受,我没原谅他,现在我好后悔,非常后悔。” 他激动得哭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是抽泣。 第十三个星期二,是他给我上的最后的一课。 氧气管已插入了他的鼻子。 他想看看后窗台上的木槿,我拿到了他的面前。 “死是很自然的。有生就有死。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并且将这种爱珍藏在心上, 即使死了也不会消亡。因为你的爱还在,你就会永远活在你所爱过的人们的心里。”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变得混浊起来,他需要休息了。 我把木槿搬回原处,然后去关录音机,机子里录下了这样一句话,这也是莫里 的最后一句话: “死亡终结了你的生命,但没有终结你感情的联系。” 第十四个星期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爱你……”他嗫嚅着。 我真想说,我也爱你,教练!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流着泪,脸像婴儿一样扭曲着。我抚摸着他的松松的皮肤 和头发。等了一会儿,他呼吸稍稍平稳后,我轻轻对他说,你累了,我下周再来。 他只是哼了一声,很像是笑的声音,但听起来是那么令人悲伤。 莫里死于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而我参加的葬礼的日子也是一个星期二。 他终于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他最后的接触就是每星期二到他的家中去听他上课,课堂上不需要任何课 本,课的内容是讨论生活,讨论人生的意义,他是用他的亲身经历来教课的。 这门课现在还在继续。 ( 本文作者:米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