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央电视台曾经为一个资助贫困地区大学生的专题节目来采访我,记者说,被 资助的孩子普遍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有的甚至对资助者怀恨在心,记者问我的意 见。我当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赞同这种仇恨的情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知恩图报 都既是人之常情又是美德,否则不是成了白眼狼嘛!可是,我却非常理解不愿意与 资助者见面的心态。就是那次上海- 无锡之行,不仅让我获得了意外惊喜,还让我 经历了一段独特而又难得的心理历程。 在医院告别了姓黄的医生,我去拜访了那个不幸的幸运女人。她的病也是因为 误诊,当时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医生把肠扭转诊断为生产前的镇痛,延误治疗 时间造成肠坏死,手术后留下了短肠综合症。 从那病人家里出来是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店一家挨一家,有那么多人进进 出出,但我没有兴趣跨进哪怕任何一家店的门槛。首饰商店里,玻璃、镜子、射灯, 一派金碧辉煌,打扮入时的女人们,凑在柜台前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在我眼里, 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生活与我完全无关,我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另类。 这种感觉常常困扰我。一场场在高档酒店里上演的招待会上,记者们个个风度 翩翩,谈笑风生;酒席上名片飞来递去,应酬没完没了。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 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视线;我不修饰,不打扮,没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可以挥洒。我 的时间是以分钟而不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总是不能从容地把一 个会从头到尾开完。我为此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又为自己如此肤浅的虚荣 和自尊而无地自容,只能小心地掩饰着,不敢让他感觉到。我知道那会灼伤他的尊 严。 以后脱离了记者这个职业,我没有丝毫留恋之意,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从那 时起,这身份就不再属于我,这氛围也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医院里,在病房里, 在濒临死亡的丈夫身边。那是我虚荣心的栖息地,自尊心的避难所。几年如一日, 我像上班一样去医院,大夫护士像是我的同事。他躺在病床上等我来清洗伤口,等 我送来饭菜,送来书和磁带,等我领着儿子来给他看。我熟悉他的每一个病友和家 属,我们聊病情,聊医生护士,聊医药费不断上涨,聊公费医疗制度的形同虚设。 文学,职场,事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一个病人家属,我得做一个好的病人家 属。 那个春日的午后,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我怀着深深的伤感,还有一点点儿 悲壮,与许许多多看起来很悠闲很幸福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我 为什么在那一天清晨急急地赶到那座城市,为什么在那一天的傍晚又匆匆地离开。 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皮上衣。我是有备而来的,穿着它可以走进任何 一家酒店而不失体面。是的,我要去一家酒店,看一本配得上我看的书,消磨掉去 无锡之前的那几个小时,给自己积蓄一点儿从容、一点儿镇定,来应付我不曾经历 过的局面。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子》就放在我的包里,这是临行前 精心挑选的。我不需要一间房子,只需要一杯咖啡和一个座椅。上火车之前我就想 好了,在火车上又反复地想过:那不是我应该出入的地方,可单枪匹马闯上海闯无 锡也不是该我干的呀?也不是我附庸风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附庸风雅没有意义。 那只是我给自己此行的一个小小的鼓励和犒劳。 当我终于走进那家星级酒店,又终于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愚蠢 的“创意”。考究的价目表上,价格最低的咖啡是二十五元,还要加收百分之十五 的服务费。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旁边等着我点单,我甚至都没想到可以撒一 个谎,编一个逃跑的理由,我告诉她:价格太贵,我什么也不要了。然后站起来, 离开了那家酒店。事后我想,在那个姑娘不长的职业生涯中,一定是第一次遇到像 我这样没有见识的客人。 如今,我常常很自然、很轻意地在某一个酒店的咖啡厅与别人约会,谈工作或 者闲聊。有时候,我会想起当年失魂落魄地从酒店里出来的情景。出现那尴尬的一 幕,并不仅仅因为钱,而是自己内心的底线:我是去寻求资助的,我没有资格奢侈。 当然,我有理由为自己寻找一份好心情,哪怕花钱去买。问题是,事后看穿了这是 自欺欺人的把戏,又会自责,最终把好心情抵消掉。丈夫还躺在病床上,为他去寻 医问药的妻子,没有理由得到好心情。 去之前我就写了几份材料,有对当年误诊的那家医院的起诉书,有对那个药品 疗效的赞美,有我们经济上面临的窘况。没想到,千里迢迢来了,却被挡在了大门 外。我说我是记者,回答说,记者一律不接待。又说我是病人家属,回答说,总经 理在上海开会。董事长呢,正在接待外宾。公司坐落在无锡的城郊,白色的围墙, 白色的栅栏门,一色雪白的建筑很是气派,就是里里外外看不见一个人进出。是返 回上海去找总经理呢,还是在这里死等董事长接见?正徘徊着不知该怎么办,这时 大门开了,一辆轿车正往外开。如果车里坐的是董事长,他一走,这一趟我可就白 来了。还没顾上想清楚,手臂就下意识地伸出来,拦住了那辆车。车门打开,车里 坐的都是老外……几个小时过去,接待室的老头儿看我执着,又打电话进去。终于 董事长的秘书出来了。先请我到餐厅吃工作餐。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偌大的餐厅, 一边坐着我一个人,另一边坐着董事长和他的高级职员,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传看我 的资料,然后是议论。 那些被资助的孩子,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情,大约与我在餐厅里一边吃饭 一边流泪的时候心情一样。对方不想对你居高临下,但事实就是居高,怎么能不临 下?你说你不是乞求,是要求,是请求,是恳求,但终究还是没离开“求”字。没 有人侮辱你,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欺负你,但你觉得无比委屈。更糟的 是,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你还必须感谢。素不相识的人肯帮你, 你没有理由不谢得真诚。帮你的人要的肯定不是几句感谢的话,但你一定不能试着 不说那几句感谢的话。不说你就太不通情理了。谁愿意帮助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呢? 我们从小接受的,和我们教育孩子的,都是对他人要有同情心。如果你不首先承认 你是卑微的,你是贫弱的,你是无助的,又怎么能够接受同情呢? 人的心啊,简直像是一个牢笼。每一种思绪,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本能的冲动, 每一种社会的理念,都像是一头怪兽,互相纠缠,互相冲撞,互相折磨。你东逃西 撞,左奔右突,但是你看不见出路。你的心是牢笼,心里的东西是困兽,没人能够 拯救你。你是你自己的囚徒。你是你自己的结果。 几百瓶,每瓶一百元,价值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可以想象我会多么珍惜。但是, 有一天我居然会把它们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往医院赶, 去照顾他的洗漱和早餐。医院不允许放很多东西,只能把药一点点儿分批带去。五 瓶脂肪乳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篮子里,拐过楼角有一个大坑,自行车一颠,篮子掉了 下来,玻璃瓶摔碎了,药液流了一地。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当意识到留在瓶子里的 那部分也不可能再用时,我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什么是绝望?看着洒在地上一片白得耀眼的液体,你无法用手捧起来,或用任 何办法重新装进瓶子里,再用来输入亲人的血管,那就是绝望,就是我的绝望,失 而不能复得的绝望,错而无法纠正的绝望。我曾经丢过上万元钱,也着急,但没有 像那样心疼得痉挛。虽然疏忽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打碎东西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我为什么不用绳子把篮子捆牢呢? 不只是这几瓶药,在内心深处,还有许多我深悔而不敢深究的事情。比如,他 病情恶化的那天深夜,我怎么可以不在场呢?他停止呼吸的时候,我怎么可以不在 场呢?有多少个夜晚和清晨,我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为什么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刻, 我会不在场呢?医院填写的死亡通知书写着,死亡时间是早七点四十分,每天的这 个时候我已经到了医院,那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坐在家里,等候来修理沙窗的工人。 阳台上的沙窗已经坏了两年,我要在这个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把它修理好。这是 一个多么充分而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呀!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理由面前责怪你;这又是 一个多么偶然而又微不足道的理由呀!你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 所以,尽管看起来我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在许多事情上,却莫名其妙地反复犹 豫。所以,我经常对自己对孩子对别人说:人一生会犯大大小小很多错误,有些错 误是允许犯的,另一些错误是不允许犯的。如果犯了,无论你怎么认错,怎么悔恨, 都是没有用的。错误永远是错误,坏事永远是坏事。我被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理教训 过,变得越来越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转年春节,我给那个质检科经理寄去了一个包裹,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是想表达一点儿心意。但他很快寄回两百元钱,我只好无言地收下,我不能给别 人的好打折扣。几个月后,看到报纸报道,南京军区总医院首例肠移植手术成功, 我带着病历资料赶往南京。行前,我选了两件别致的小礼物,心想,南京离无锡很 近,该绕道去看望那位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药的质检科经理,我想去真诚地说几句 感激的话。最终我还是没有去,不是因为觉得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 了,而是觉得,语言的份量实在太轻,太轻……我在南京市一个邮电局给他打了长 途,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告诉他南京之行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然后,把礼品打 了个小包裹寄往无锡。做完这一切我轻松了许多,不再觉得人心是牢笼,也没有困 兽,而是像一片宁静的湖水,装得下友爱与慈悲、同情与理解,也装得下自爱之心 与爱人之心。